潘岳《西征賦》寫作手法及其主旨探析

⊙關(guān)巖巖［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濟南 250014］

潘岳《西征賦》寫作手法及其主旨探析

⊙關(guān)巖巖［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濟南 250014］

潘岳的《西征賦》是述行賦中的宏篇大制，本文從文本的時空關(guān)系、對比運用、典故選取、主題設(shè)置、語言特色等寫作手法、技巧入手，對《西征賦》進行分析研究，并在寫作手法的分析中對文章的主旨給出筆者的解讀。

《西征賦》 寫作手法 個人榮辱 期待讀者

《文心雕龍·詮賦》篇贊潘岳“策勛于鴻規(guī)”，其宏篇大制《西征賦》，更是紀行賦類的空前巨著。作品除了豐富的思想性、濃郁的人文性外，其寫作技巧更是為人稱道，劉勰稱之為“魏晉之賦首”，實非謬譽。另外筆者認為：其關(guān)于“生”“位”與天、人關(guān)系的探討，最終是落實到個人榮辱上的。

一、寫作手法研究

第一，多維度的時空關(guān)系。在整體上以空間變換為寫作順序，即是漢魏晉紀行賦的一大特征“因地懷古”。在某一具體地點上則按照時間變化來進行寫作，列舉史事有所選擇，其選擇的標準是以支持其觀點、能表達其思想為原則。同時，與某地相關(guān)但并未發(fā)生在該地方的故事有時也被作者用上，以彌補本地史料的不足。出于某地卻不限于某地，寫法自由靈活“，打破了線性時間的單向延展，使得……不同時空、不同狀態(tài)下的情景得到‘同時性’呈現(xiàn)”①。如“鑒亡王之驕淫，竄南巢以投命”。段用夏桀被流放到南巢，與周王朝的崛起做對比，得出“人度量之乖舛，何相越之遼迥”②的感慨，是對相關(guān)事件的聯(lián)想和嫁接，屬于發(fā)散思維，避免了平面單調(diào)的敘述，在對比中使讀者感受到兩種執(zhí)政者的理政方式的優(yōu)劣。而其在具體某地則是按時間發(fā)生的先后順序來寫作，在“經(jīng)澠池而長想，停余車而不進”和“當光武之蒙塵，致王誅于赤眉”兩個自然段中，關(guān)于澠池的人文掌故先寫藺相如事、后寫馮異事，按時間順序排列。藺相如事，寫出愛藺輕廉，情緒傾向明顯，是作者對理想化“英才”的解讀。馮異事，旨在說明皇帝要對屬下有足夠的信任，給屬下足夠的機會來展示自己，不要因考察的時間不夠或方式不好而失去人才，希望在位者能夠慧眼識“英才”。上下兩件史事的鋪排，在邏輯中顯示了歷史的理性。

第二，對比的運用。文中運用最多的修辭手法是對比：有古今對比，如作者于“孟秋爰謝”，聽政之余“階長樂，登未央”，所見不過“雉于臺陂，狐兔窟于殿傍”“洪鍾頓于毀廟，乘風廢而弗縣”，游歷昔日宮殿、禁中，繁華不再、古今異貌，黍離之感頓生。有同一時空里的不同環(huán)境和人物對比，如“經(jīng)澠池而長想”，作者將秦、趙國力對比說明趙國局勢之危；將廉頗、藺相如對比，表達了對藺相如的敬仰之情。對比的使用顯示出作者鮮明的價值取向，從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明王、盛世、賢臣的向往，以及對影響人生中“生”與“位”的“鬼神莫能要，圣智弗能豫”的不確定因素的思考和探討。

第三，精心選取的典故。善于用典增強了作品的歷史厚重感，使賦作呈現(xiàn)出淵懿典雅的面貌。賦中經(jīng)典多引自《左傳》《詩經(jīng)》《易經(jīng)》《道德經(jīng)》《論語》等，如賦作開篇論述自己對歷史的感慨與思考時就提到“唯生與位，謂之大寶”，該句化自《周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勁松彰于歲寒，貞臣見于國?！币娪凇墩撜Z·子罕》“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老子》第十八章“國家昏亂有貞臣”等。作者對典故的選擇有其獨到之處，如“降曲崤而憐虢，托與國于亡虞”段講虢國君主因“德不建”而滅亡，所謂“德不建”即是表現(xiàn)出與明主相反的行為，不聽臣下的諫言，一意孤行而至國破祀絕。西虢國位于今寶雞市東，在潘岳之前，寶雞的歷史故事很多③，作者僅選擇“假道伐虢”，絕非才力不足，而是刻意要與上文形成鮮明的對比?！案星樵谒囆g(shù)構(gòu)思中是動力因素，而理智則是約束、規(guī)范這些動力的爵勒……古人認為‘為文尤須放蕩，但又須隨時以爵勒制之’（顏之推）?！雹苜x的鋪排固可彌向麗靡，但仍有束縛他的“爵勒”，那就是一定要服從文章的整體需要而有機取舍。

白璧微瑕，賦作用典也存在不嚴謹之處。如“咸善立而聲流，亦寵極而禍侈”段，趙飛燕、馮婕妤⑤、衛(wèi)子夫⑥的結(jié)局雖然都很慘，但原因不同，至少馮婕妤、衛(wèi)子夫死不能簡單地歸結(jié)為“以奇見幸”“緣廢自裁”。作者要表達的是因“寵極”而欲望膨脹、不知收斂，故而最后災禍加身，也是一種應及時抽身、好自為之的自我警示，但所舉事例太過牽強。

第四，不拘泥于一個主題。將遇事輒發(fā)的感慨渾然地鑲嵌于所述的事情中，把所有的思想火花綜合起來顯示作者的整體思想傾向，而不是圍繞某一思想主線來結(jié)構(gòu)全篇。如“考土中于斯邑，成建都而營筑”段，敷演成王定都到周亡秦定天下。將與此地相關(guān)的事件作為起始，沿著一個方向簡單地梳理興衰脈絡，在需要或者能發(fā)表感慨處，盡興發(fā)揮，章法自由。另外，賦作沒有一個嚴格的主題，關(guān)于王朝興衰、人事否泰，可以隨心感慨，一時一境，心情不同，思考方式不同，結(jié)論也不同。有歷時的理性牽引，也有瞬時的情感激發(fā)。在杜郵想到白起之死：死于同僚進讒和君主遺棄。對政治傾軋中的君臣關(guān)系和大臣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反思，感嘆安身立命、取得功名之難。賦中亦有真性情的流露，如幼子夭折于新安，作者“雖勉勵于延吳，實潛慟乎余慈”。結(jié)合潘岳的悼亡作品，可以說求官謀職只是作者一種立命和顯示自己價值的途徑，而親情才是作者生命最后的信仰和依靠。

第五，語言方面，散韻結(jié)合，六言為主，雜以四言，用詞精雕細琢?！段髡髻x》以駢句為主，間或運用其他不同句式，有些段落的文字句式則是駢散結(jié)合。如對偶句“行乎漫瀆之口，憩乎曹陽之墟”“麟趾信于關(guān)雎，騶虞應乎鵲巢”等隨處可見。賦作長對精細、短對工整，雖多涉及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但讀來卻不覺得生硬晦澀，給人一種柔順的節(jié)奏感。在游歷途中，作者總能用不同的方式完成空間的轉(zhuǎn)換：或化用，如“紛吾既邁此全節(jié)，又繼之以盤桓”化用《離騷》“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⑦；或借歷史故事轉(zhuǎn)換視角，如用“慍韓馬之大憝，阻關(guān)谷以稱亂”將視角轉(zhuǎn)向潼關(guān)；或改變動詞，分別用“經(jīng)”“登”“降”“升”“履”“津”“造”等動詞來銜接空間轉(zhuǎn)換，雖歷地眾多，但毫無呆板凝滯的感覺，正如隸書強調(diào)的“燕不雙飛”，給人一種陌生化和新鮮感。

總之，《西征賦》在傳承漢賦的同時，其寫作手法亦多有創(chuàng)新，充分顯示了西晉賦文重視文采、講究鋪陳的特點，是漢代賦作“舍筏”后的升華之作。

二、賦作主旨探微：落實到個人榮辱的“生”“位”與天、人關(guān)系的思考

賦作在“武皇忽其升遐，八音遏于四海”段中，從整體到具體，自天下大事一步步落實到自己。在敘述的過程中，摻雜著對即成事情原應怎么做的理性思考，可是事情總是不能朝理想的方向發(fā)展，一方面是人們不能一直保持在理性的狀態(tài)下做事，另一方面是人們無法精確把握事情的發(fā)展趨向。想與做、靈與肉之間的矛盾，理性與感性之間的矛盾，在年近“知命”⑧卻不知天命的潘岳身上難以獲得最終的調(diào)和。

潘岳積極求用，以進身為意，列舉明君賢臣的例子，探討“生”“位”與天、人的矛盾，其政治思想或許并沒有高尚到某種“關(guān)心民生疾苦，展現(xiàn)鮮明的民本思想”⑨的理想地步，自己的榮辱倒是在國家興衰之上了。如“皇鑒揆余之忠誠”段：舉例涉及圣人（孔子）、帝王（劉邦），平凡人，對故鄉(xiāng)的眷戀，折中到自己——除了對故鄉(xiāng)普遍的不分階層的、出自本能的眷戀，“思纏綿于墳塋”更是注入了“孝”這一元素?！安苁蠆Z取漢王朝的政權(quán)算不忠，司馬氏晉王朝的政權(quán)又是從魏王朝奪取來的，他是否真正‘順天應人’呢？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正統(tǒng)派沒有勇氣解決這一問題。”⑩因此，政治原因?qū)е隆爸摇钡年U釋變得狹隘，舉政更提倡“名教”，“名教”天下“孝”的地位則抬升得更高了?？梢钥闯觯@篇文章顯示出符合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進取意識，它的期待讀者肯定更傾向于上層統(tǒng)治者，希求被錄用才是最大的目的。在看似理性、客觀的表象之下隱藏著一顆火熱的進取之心：對自我檢討、對當權(quán)者的迎合意味要遠遠大于對民生的人文關(guān)懷，這與潘岳醉心仕途的人生主線是一致的。

① 趙奎英：《混沌的秩序》，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336頁。

② 以下《西征賦》選文均出自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39-476頁。

③ 《寶雞縣志》編纂委員會：《寶雞縣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④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36頁。

⑤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九十七下·外戚傳第六十七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988-4005頁。

⑥ 司馬遷撰：《史記·外戚世家第十九》，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78頁。

⑦ 洪興祖撰，白文化等點校：《楚辭補注》，屈原：《離騷》，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頁。

⑧ 王曉東：《潘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2-158頁（按：潘岳正始八年（247）出生，至元康二年五月（292）被任命為長安令，于元康六年（296）被朝廷召回。該賦作于上任之后不久，因此應在四十六到五十歲之間且更靠近四十六歲）。

⑨ 陳會麗：《〈西征賦〉創(chuàng)作特色論略》，《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

⑩ 任繼愈：《中國古代思想史》（第二冊），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92頁。

作 者：關(guān)巖巖，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