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碑刻刻工題名的發(fā)展演變

徐志華

摘要：碑刻的完成離不開刻工的功勞，刻工將文本上的字體轉(zhuǎn)移到碑刻上實現(xiàn)了字體文獻的轉(zhuǎn)移，并形成了永久保存的碑刻藝術(shù)，使中國歷史文化廣泛傳播和長遠流傳。其貢獻之大卻少有人知，文獻記載也少有，在碑刻中題名的亦少有，目前對其進行研究者甚少，從而給研究工作帶來一定的難度。文章從歷史遺存的碑刻實物中所刻刻工題名進行逐一分類，從而歸納出碑刻題名的發(fā)展變化。

關(guān)鍵詞：傳統(tǒng)工藝設(shè)計;碑刻;書法藝術(shù);刻工;題署;文化傳承

中圖分類號：J20文獻標識碼：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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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 Zhi-hua

（1. School of Arts， Soochow University， Soochow， Jiangsu 215123;

2. School of Design Art， Ceramic Institute of Jingdezhen， Jingdezhen， Jiangxi 333001）

碑刻，泛指刻石文字或圖案，多數(shù)的碑刻用毛筆書寫紙上，再將書寫好的墨跡復寫于平整的石板（或石壁）上，然后經(jīng)過刻工鐫刻而成。但有些摩崖石刻及石窟，往往也不經(jīng)書寫而直接用刀在石面上進行雕鑿。但無論何種方式都需要刻工來完成，因此，歷朝歷代出現(xiàn)了很多的鐫刻高手。這些石刻藝術(shù)無論是其上的書法還是紋飾都受制于刻工技藝的優(yōu)劣。我們知道石刻藝術(shù)一般都屬于二次作品，其藝術(shù)水平的優(yōu)劣，不僅僅在于原始作品的好壞，更重要的是刻工技藝的水平。但是，在對一件石刻藝術(shù)進行欣賞時，人們基本不會想到去了解刻工是誰，一般只是會看這是誰書寫的。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書法藝術(shù)的博大精深人所盡知;另一方面是在碑刻中少有留下刻工題名。筆者試圖根據(jù)少有的文獻資料和碑刻實物中的題署嘗試對刻工題名方式的發(fā)展進行初步的分析。

一、刻工題名的發(fā)展

刻工在碑刻上一般不留姓名①，也有些留有名字的，現(xiàn)在可知的最早在刻石上署名的刻工是東漢元和四年（117）《祀三公山碑》的刻工宋高[1]。漢代刻工留名甚至比碑文書寫人留名更多出現(xiàn)，清代葉奕苞《金石錄補》（卷二十七）云：“漢碑書撰人姓名多不著，而造碑之人時附碑末，如《石經(jīng)論語》工陳興……”[2]在漢代還出現(xiàn)了“物勒工名”的制度以便于考核刻工的技藝、態(tài)度而進行獎懲，《禮記·月令》曰：“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

碑刻刻工署名在每個朝代時斷時續(xù)，漢碑中重視“物勒工名”的制度在后朝并沒有得以很好的繼承，魏晉南北朝石刻中刻工署名者就寥寥無幾，尤其是在墓志上題名的更沒有，這大概與喪葬習俗中忌諱把自己的名字寫到陰間有關(guān)，即使在北朝碑志造像極為興盛時期也少見。但是，到了唐宋時期又逐漸增多，尤其是宋元之后，民間出現(xiàn)了很多專門的刻字作坊，他們往往會在石刻上題署刻工的姓名，有的也題上作坊的名字。到了明清時期，官刻中刻工題名則又鮮見，尤其是康熙、乾隆時期，兩位皇帝留有許多的御書石刻，這些石刻都未見有刻工題名。刻工在石刻上不題名反映了官方對刻工署名和鐫刻工藝的不重視;也反映了鐫刻工匠社會地位的低下。

二、刻工題名方式的發(fā)展變化

刻工題名如書者題名一樣，因時因地因人而異，各具特點，甚至身份的不同也存在差異，一般每個時代亦存在較大的差異。

前面我們談到刻工題名源于東漢，漢代刻工題署一般自稱“工”，如刻《祀三公山碑》的宋高;或稱“匠”，如刻《武梁祠碑》的衛(wèi)改;或自稱“石工”，如刻《武梁祠石闕》的孟孚、武卯、孫宗;或自稱“碑師”，如刻《漢綏民校尉熊君碑》的舂陵碑師程福;或自稱“造石工”，如刻《巴郡太守樊敏碑》的劉盛等[1];或自稱“石師”，東漢建寧五年（172）《郙閣頌》，署名為“南口口石師口威明”[3]。以上題署中以題“石師”者居多，如《三公山碑》《無極山碑》《李翕郙頌》《孔聃碑》《桂陽太守周府君碑》《白石神君碑》《封龍山頌》等均題署為“石師”。而最早使用“刻工”一詞的是三國吳天璽元年（276）《禪國山碑》，由殷政、何赦兩人合刻，署為“刻工”。但以上所題署名很少有具體說明刻工所從事的具體工作是造碑、造像還是刻字、畫像等，大多是籠統(tǒng)的稱之，只有少部分碑刻中的題刻署明了具體職責，如武梁祠石刻中稱石工，“孟孚、武卯造武氏祠石闕，孫宗造石獅，衛(wèi)改刻武梁祠碑”[3]。

魏晉南北朝時期為碑刻藝術(shù)發(fā)展的鼎峰，但刻工署名者甚少。偶有題署多自稱“石師”，也有題署“刻工”，如三國吳天璽元年《禪國山碑》的刻工殷政、何赦自稱“刻工”;亦有題署“匠碑”，如大明二年（458）《爨龍顏碑》的刻工杜萇子自稱“匠碑”;還有題署“石筆”，如武定五年（547）《并州樂平郡石艾縣邑儀王法現(xiàn)廿四人造像》的刻工穆映清等人自稱“石筆”。這時期刻工題署的特點還出現(xiàn)了在題署中自記其籍貫，如三國吳天璽元年刻《天發(fā)神讖碑》的刻工朱某，自稱其籍貫為“九江巧工”。

唐初，太宗李世民酷愛書法和碑刻，他不僅親自撰寫碑文，也時常敕旨詔命有名的書法家撰寫碑文。如《大唐三藏圣教序碑》為唐太宗李世民親自撰文，并由褚遂良書，萬文韶刻。虞世南奉勒撰并書《孔子廟堂碑》，魏征奉勒撰、歐陽詢奉勒書《九成宮醴泉銘》。杜如晦去世，太宗手詔虞世南制碑，其《令虞世南制杜如晦碑手勒》云：“吾與如晦，君臣義重，不幸物化，追念勛舊，痛悼于懷。卿體吾此意，為之制碑文也。”[4]又唐開元二十年（732）名臣張說去世，唐玄宗曾為其撰寫碑文，著名書法家梁升卿為其書寫，名刻工衛(wèi)靈鶴為其刊刻碑文[5]。

由于帝王的參與和重視，此時撰寫和刊刻碑文者的身份、地位與前朝已截然不同，人們往往把受到帝王之敕撰寫和刊刻碑文視為最高的榮譽，再加上中唐之后，墓志成為普通意義上的喪葬器具，撰者、書者和刊刻者在其上署名便成為普遍的現(xiàn)象。除了官署刻工之外，民間也有很多的刻工，而官署刻工已有明確的官銜職位，因此，刻工根據(jù)其職位的不同稱謂也有差異，有的稱麟臺楷書令史，有的稱直將作監(jiān)，有的稱直營繕監(jiān)直司，有的稱營繕監(jiān)長上，有的稱中書省刻玉冊官[6]，還有的稱尚方監(jiān)（少府監(jiān)）直司。如武周長安二年（702），陳懷義所刻《李義琳及夫人魏氏合葬墓志》，其上即署名“尚方監(jiān)直司鐫字人”[7]。這些官署刻工在鐫刻石刻時往往會題上官署職銜，但也有不題官銜的。而民間刻工則流行鐫刻籍貫。以上現(xiàn)象都是為了突出自身的身份地位，這足以看出唐代刻工地位明顯提高，他們不再認為刻石是低微的職業(yè)，而是以此為榮。

唐代刻工在對自身的名稱稱謂上除了延續(xù)前朝的匠、石匠、石工等稱謂外，還自稱為刻字、鐫字、鐫匠、刻字人、鐫字人等等，還有的自稱刻石人、刻像人、造碑人、造碑大匠、造像博士等等。如神龍二年（706）田文遠所刻的《浮圖內(nèi)造像》，其自稱“造像博士”，又如后唐同光四年（926）侯建所刻《少林寺行鈞大德塔銘》也自稱“博士”[8]。此外，還新出現(xiàn)了帶“都料”的稱謂，如“都料”、“都計料”、“大都料”、“都料匠”、“大都料匠”等。如咸通十年（869）陳政所刻《阿育王寺石幢》，自稱“潁川都料”，乾符三年（876）陳文昌所刻《吳縣城山寺殘經(jīng)幢》，自署“都計料”，大中十一年（857）何亮、許從等人所刻《天寧寺經(jīng)幢》，自署“都料匠”[8]。大中大十四年（860）吳晏所刻《華亭縣新創(chuàng)法云禪院記》，自署“大都料匠”，晚唐汝南刻工周儒也是自署“大都料”[8]。從這些稱謂的不同可以區(qū)分出他們身份地位的區(qū)別、刻石技藝的差異以及分工的不同。如“大匠”的技藝和地位都比一般工匠略高，而造像博士則是突出其技藝的背景，鐫字人、刻字人等則是有意突出其在書法上的技藝，刻石人、造像人等則是強調(diào)其刻制材料的技藝。至于“大都料”與“大都料匠”則相當于大匠的層次，其地位高于“都料”和“都料匠”。這一稱謂系指從采石到鐫字整個過程都是由其完成，我們知道完成一件刻石工序也是相當復雜的，從撰、書到采石、刻字，中間還需要模勒、檢校等，刻石工匠由于分工的不同，在制作的過程中往往由多人完成，因此在題署時有的也會刻上多人的名字，如長安二年《紀信碑并陰》，其上刻有鐫字人和勒碑人，鐫字人是石工張敬，勒碑人時史正勤[8]。大歷九年（774）《徐氏碣》由三人完成，模勒、刻字、檢校分屬三人;《濟南金石志》（卷四）載元貞元年（1295）《重修廟學記碑》，其撰文、書丹、篆額、勒石、刊刻各為不同的人。但由多人共同完成的刻石并不一定把所有的刻工名字都一一題上，如上《重修廟學記碑》則只題署了勒石人和刊刻人，為“平原教諭李思誠勒石，李庭佑刊”[8]。

宋代刻工題署除了常規(guī)的匠、石匠、石作、石工等題署外，還沿襲前朝的“都料”、“勾當”、“石匠作頭”等題署，官署刻工之稱謂一般有御書院袛候、書省玉冊官、少府監(jiān)玉冊官、翰林書藝局玉冊官、待詔、御前應奉玉冊官等等。此外，還出現(xiàn)了三種新式的題署，一稱之為“逸民”，所謂的“逸民”具有“隱逸之士”之意，刻工以此來說明自己像文人士大夫一樣具有文化修養(yǎng)[8];二稱之為“琢玉”、“玉人”、“玉匠”、“玉工”等，如元大德五年（1301）馬彥溫所刻《洞神宮碑銘》，其自署“琢玉”[8]，又至正三年（1343）九月王溫所刻《重修回應王廟記》，其自題“玉工”[9]，又如至順四年（1333）常琳、常儇等所刻《鄒縣孟廟亞圣四十五世孫孟寧墓碣》，其上自題“玉匠”[8]。這種稱謂從表面上理解含有贊美石質(zhì)之料如玉之意，實質(zhì)上是刻工對自身的提升。對帶“玉”字的稱謂實際上在唐代既已開始，如唐大中四年（850）《似先義逸墓志》，文末署“宣節(jié)校尉前守左領(lǐng)軍衛(wèi)長”其上鐫“玉冊官李君鄭刻字”。如唐大中十四年（860）《李敬實墓志》，文末署“鐫玉冊宮尹仲傪刻字”。如唐咸通十四年（873）《劉中禮墓志》，文末署“玉冊官邵建初刻”。又如唐乾符四年（877）《周孟瑤墓志》，文末署“玉冊官將仕郎試太常寺協(xié)律郎劉贍刻”[8];三稱之為“開”、“開石”或“開字人”等，如嘉祐二年（1057）龍川白云巖陳偁題名，其上署刻“僧應璣開石”[10]。又如熙寧三年（1070）六月梁玉所刻《寧陽父母恩重經(jīng)》，其自題“開字人”[11]。明道二年（1033）五月洛陽刻工翟靈芝所刻《洛陽義從師幢》，其自稱為“開字人”。

元代刻工沿襲宋代自署“山人”、“逸士”，如著名刻工茅紹之自署“能靜處士”，而題署“開字人”則比較少見，新出現(xiàn)的題署還有稱“梓”[13]，如張載德所刻《禁革圩地色目碑記》，其題署“梓人張載德書鐫”[13]。又如明宣德十年（1435）刻《重建金絲堂碑記》，碑上刻有“鐫字匠馮禮、馮榮”，還有“梓人趙恭”之名[14]。也有以仿書畫中用印署名的采用刻印的形式，如元至正二十一年（1361）盧奐所刻《嘉定州重建儒學記》，此碑題署“天臺盧奐”，名下刻有二圖印[15]。

明清刻工題署沿襲前朝使用“鐵筆”題署，并繼續(xù)沿用刻印之法，如清代刻《焦山放鶴圖》，題署“二十四橋主人鐵筆”，名下刻“吳玉生”印[15]。又如清光緒元年（1875）六月刻《圓通寺碑》，題署“鐵筆山人陸得順手刻”[10]。明清刻工題署還流行標注籍貫和職業(yè)身份，如成化二十三年（1487）鐫刻《重修滑縣興國寺功德記》，其上自署“鐫字生員”[16]，“生員”即表明了刻工的身份。又如成化二十三年（1487）李珍鐫刻《重修興國寺法眷記》，其自署“鐫字儒士”[16]。又如乾隆三十七年（1772）吳郡王景桓所刻《皇清勒授承德郎大理寺司務廳即升部主事陶獻廷公墓志銘》，其自署“國子監(jiān)生”[11]。此外，明清時期還新出現(xiàn)署名“刊匠”、“鐫字士”的稱謂，如正統(tǒng)十一年曹貴所刻《盤龍寺記》，其自署“刊匠”[17]。又如弘治八年袁鎧所刻《陸禮墓志》，其自署“鐫字士”[18]。

從以上各朝代刻工題署方式的發(fā)展變化我們可以看出刻工題署在最初較之通俗、簡單，受文人雅士和書法藝術(shù)題署的影響，精湛的刻工往往集雕刻技藝和書法藝術(shù)于一身，他們在碑刻上題署時自然以文雅之名為上，有些題署受官署制度的影響不得不帶上官職，甚至直接由官方署名。

碑刻刻工題署受多種因素影響，一方面，隨著碑刻藝術(shù)的逐步成熟而發(fā)展變化;另一方面，隨著刻工地位的變化題署方式也有了很大的差異。即使是同一朝代，其題署方式也存在很大的不同，這種變化源于當朝審美文化、生活習性、皇帝喜好等的變化。如宋代出現(xiàn)了帶“玉”字的題署，這與宋代流行玉有關(guān)，由于宋徽宗對玉器的過分喜愛，不僅宮廷喜好玉器，民間的普通市民亦成為玉器的玩賞者、擁有者，佩帶玉器受到廣大的市民階層及文人墨客所追捧流行。因此，玉文化在宋代達到鼎盛，玉器玩味大增，禮性大減，并出現(xiàn)了玉雕市場和專門販賣玉器的商鋪，正是對玉器的熱烈追捧，碑刻題署亦以“玉”自居。元代流行題署“逸士”、“山人”等，這與元代追求文人雅士的審美和生活情趣不無關(guān)聯(lián)。因此，可以說刻工題名的發(fā)展不是一蹴而就的，它受到橫向和縱向各種方方面面因素的影響。（責任編輯：徐智本）

① “漢代諸碑多不著撰人書人，刻工尤不顯名氏”。[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八十六朱珪《名跡錄》提要，中華書局，1965年版。

②《武梁祠碑》文中有“良匠衛(wèi)改，雕文刻畫，羅列成行”。

③“梓”為古代七種木工之一，《周禮·考工記序》：“攻木之工，輪、輿、弓、廬、車、梓?！比嗣窳晳T稱刻書和刊刻書版的人為梓刻和梓人。如[明]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經(jīng)籍會通四》中提到：“蓋當代板本盛行，刻者工直重巨，必精加讎校，始付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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