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女人一樣,從前上學,而后上班,乃至現(xiàn)在買菜,都是多年的固定路線。我住在鼓浪嶼島中心,輻射到海邊的小路有無數(shù)條,我習慣地從體育場伊始,經(jīng)港仔后浴場,順著新建的環(huán)島路,直奔渡口,大約60分鐘,從不覺得枯燥與單調(diào)。石頭、樹木、建筑物,每天都在增加或刪減細節(jié)給我看,若是聽任自己流連忘返,恐怕書桌旁索稿的電話就要催命似的響個沒完。
最先吸引我的總是植物日新月異的表情和層出不窮的花招。
扶桑雖然粗枝大葉,單瓣的傘狀花冠卻開得細嫩如絹;復瓣的扶桑則沉沉垂下,不勝隔夜的露珠之重。變?nèi)~木嶄新著精神,燈籠花永遠喜氣洋洋,美人蕉害臊地從半掩的水袖里,悄悄吐露芬芳。攀籬翻墻的喇叭花,廣播的是小草小花小道消息。
菠蘿蜜把肥嘟嘟果實掖在胳肢窩里,像一只只刺猬抱附在巨大的樹干上。
晶瑩飽滿的蓮霧努著紅唇,得不到接吻就熟透了,一地都是破碎的淋漓的心。我聽見小販們向游客兜售時,說它們是人參果,不知道有什么根據(jù)?廈門的蓮霧叫黑珍珠,脆甜爽口,是世界上一切美味水果的極品。
石坡上高踞著一所歐式舊宅,寬敞的長廊環(huán)繞,屋頂卻四處見光。爬山虎穿門入戶,蘆葦耀武揚威招搖在窗欞間。荒園深處,野鷓鴣的啼聲顫悠悠地曳過檸檬桉銀色的枝條,彈出抑揚頓挫的尾聲。
唯昂然屹立的花崗巖石柱,與時光抗衡,毫不退讓,猶保持昔日榮光。
有一天發(fā)現(xiàn)這所房子的屋頂修繕好了,紅色的磚墻恢復了嬌艷的膚色;再一天就看到窗簾在重新刷白的百葉窗后面溫柔地低垂。圍墻缺口已規(guī)劃成典雅氣派的大理石門廊。沿著石坡,三角梅、扶桑、一品紅正當令。尤其正樓兩側的花甬里,忽然金燦燦開出一片陽光三分野趣,喲,是都市人闊別好幾輩子的油菜花。
眼看著一棟破敗的大房子,一天天抖擻豐滿而且充滿人情味,便即興編排出一些聊齋情節(jié)、瓊瑤故事來自娛自樂。
早晨的時候,沿海那些小吃攤尚在睡夢之中,白色桌椅倒扣,四足朝天,如果能掙扎著躍起,它們會絕塵而去嗎?
傍晚了,游客們散盡,一天的油水十分豐厚。一群群偷嘴的小麻雀從洗碗槽“刷”地飛起,見我并無譴責呵斥之意,遂又拉幫結伙回到泔水桶討食。它們想必忘記了收割后,陽光曬得熱騰騰的泥香撲鼻的大田,以及田中央孤零零的、憨態(tài)可掬的稻草人。
一個扛著書包的小男孩,手上捋著一枝狗尾巴草,眼睛東張西望,像他那樣一路淘著腳,怎能不遲到!臨近春節(jié),有關打劫、拐賣、綁架的新聞叫人草木皆兵,經(jīng)我想象,這條偏僻小巷即刻危機四伏,我于是旋身回頭,悄悄護送他半程。
桄榔樹下一對老兩口相偕坐在石椅上看日落,小蟛蜞般的笑模兒在他們的臉上忽閃。滿潮的浪花偶爾嬉濺到老漢的胡子上,旁邊老妻就伸出袖管幫他揩一下。默想自己若老了,可有與丈夫互相扶持來這兒閑度時光的福分?趕緊把旁邊一張空椅的落葉掃了掃,拇指在椅背摁一虛印,為10年后訂座。
走過老兩口身邊,見他們的笑紋加深,大有贊賞之意,不覺把步子提得更加輕捷雄壯,心中配以進行曲。走到路的盡頭,從鼓浪別墅傳達室里,走出一名年輕的保安人員,像是護著我,以防我得意過頭,直退到防波堤外。當我如此貪得無厭,將風景一一攫入心扉,敢情我自己也成了他人眼中的晨景?
(選自《真水無香》)
散文包點評
“以詩立世,以散文延續(xù)寫作的光輝?!边@是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對“年度散文家”舒婷的授獎辭。舒婷的散文有一種清新雋永的味道,她的散文集《真水無香》,集中描述了一個島嶼上的歷史和現(xiàn)實,那些并不渺遠的人和事,通過作者內(nèi)心的回訪,洋溢出一種令人嘆息的真情和感傷。“快鏡頭”看似都是一瞬間用眼睛拍攝下的場景,卻用了多少重復的經(jīng)過才捕捉得到,鼓浪嶼的水果、花香、人情、建筑都慢慢鋪陳于筆下,帶著溫情與快樂,訴說著它們的變化,也傳達出都市人對自然和諧的生活圖景的向往。平凡的日復一日的生活浸透著“拇指在椅背摁一虛印,為10年后訂座”的浪漫。舒婷對生命記憶的檢索,對細小事物的敏感,對歷史人事的溫情和敬意,堅定地向我們重述了那些不可斷絕的精神紐帶對人類生活的微妙影響。(施麗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