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韋 泱
豐子愷教女兒豐一吟學翻譯
一日,幾個愛好文藝的后生去看望八六高齡的豐一吟先生,未進得門先呼“豐老”,豐一吟打開房門,連忙說,嚇我一跳哪,豐老一直是別人對我父親的稱呼,你們別這樣稱我,就叫豐老師吧。豐老師心態(tài)好,不把自己劃入老字輩。對了,這也區(qū)別開了:已故的豐老與健在的豐老師。
一九七五年,豐子愷先生在上海走完了他艱難曲折而多姿多彩的藝術人生。倏忽間,已整整四十年矣。我亦算眾多“豐迷”之一,這些年來,心中總有一個豐子愷情結(jié)不能釋懷。從心儀其漫畫書始,愛屋及烏,亦常去書店購得各種子愷書,直到捧回七厚冊的《豐子愷文集》。子愷曾說,愛讀我書之人,不會不是個好人。我愛讀子愷,當然應做個好人。及至愛上淘舊書,在舊書攤尋尋覓覓中,便就多了一個選題。照理說,子愷先生的民國版舊著,不會太難找。因為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除繪畫、寫作外,還有音樂、翻譯等。亦因為他的書寓哲思于平易之中,內(nèi)容深入淺出,文字通俗明朗,印數(shù)均不少,有的一印再印,達一二十版之多。然果真尋找起來,卻不易得矣。
漫畫是子愷先生一生的藝術追求,成績最為卓著,影響亦最為深廣。在民國年間,他出版的漫畫專著達三十多種。而時下若想以合適的書價淘得一冊子愷漫畫類民國版本,簡直是“額骨頭碰到天花板”。幾年中,我惟一淘得的一冊漫畫,竟成了我的珍愛。此書得自我常去的新文化舊書店。也許因書品不甚理想,定價十分低廉,對我來說,乃是一次大大的“揀漏”。由開明書局印行,從初版至民國三十八年的十年間,此書已印了十三版,少說也有一二萬冊。這些漫畫,均是豐子愷居杭州期間所作,畫稿被同鄉(xiāng)帶到上海南市印刷??箲?zhàn)初期,南市遭到轟炸,全部畫稿化為灰燼。后子愷轉(zhuǎn)居漢口,因時在廣州的錢君匋所約,又行重畫,不意發(fā)表兩幅后,廣州亦遭轟炸,續(xù)畫之事又擱淺。待子愷轉(zhuǎn)至宜山浙江大學,始有閑暇重作,“不旬日而稿已全部復活,可見炮火只能毀吾之稿,不能奪吾之志”。子愷還堅信:“全民抗戰(zhàn)正在促吾民族之覺悟與深省。將來的中國,當不復有阿Q及產(chǎn)生阿Q的環(huán)境”。了解了《漫畫阿Q正傳》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及豐子愷的創(chuàng)作意圖,再一頁頁玩味圖文并茂的斯書,頓覺文稿與漫畫互為襯托,相得益彰,讀來興趣陡增。
漫畫而外,子愷的散文創(chuàng)作亦別具一格,在民國時先后出版了《隨筆二十篇》《車廂社會》《率真集》等七、八部專集,而以《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最為著名。后一種我曾在文廟舊書攤遇見,因品相不佳而未貿(mào)然收入,后托書友留意,終于在福州路上海舊書店覓得一冊,為開明書店版,民國三十六年四月八版,從初版以后的十年中,此書印了八版,足見此書受讀者的喜愛程度。與《緣緣堂隨筆》相比,其篇目、版式、寫作風格,均一脈相承。此書亦收文二十篇,封面設計素樸,上部有以龍的形狀組成的漢畫石像,顯得古色古香,豐子愷毛筆題寫的書名,豎排在右端,靈動而流暢。
首篇《物語》,作者以“緣緣堂主人”自稱,說“晴爽的五月的清晨,緣緣堂主人早起,飲清水一大杯,燃土耳其卷煙一支,走近堂樓窗際,憑欄閑眺庭中的景物”,由此一路寫去。集中不少篇什,皆由緣緣堂內(nèi)的一草一木,或極目所觀,觸景生情由感而發(fā)。從養(yǎng)了兩個多月的水仙花,想到它經(jīng)歷三次遭遇,而終于活出生機來,感慨“人間的事,只要生機不滅,即使重遭天災人禍,暫被阻抑,終有抬頭的日子”(《生機》)。解放后,豐子愷繼續(xù)寫了大量散文隨筆,曾親手編定《緣緣堂新筆》《緣緣堂續(xù)筆》,然而這些謳歌人性和大自然的佳作,與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是多么相悖。子愷生前終于未能親見這些集子的出版,給老人留下太多遺憾,亦給后人留下諸多沉重的思考。長期以來,子愷的文名為畫名所掩。他的筆下流露出的思想感情,真摯而富人情味。郁達夫曾對子愷散文評價甚高,說道“人家只曉得他的漫畫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清幽玄妙,靈達處反遠出他的畫筆之上”。
在漫畫與文學創(chuàng)作外,子愷還是一位音樂教育家。在他讀師范學校時,其國畫與音樂課老師正是學問淵博的藝術教育家李叔同先生,由于李叔同上音樂課比其它課更為嚴肅,使子愷深受影響。以后,他畢業(yè)后當了七八年音樂教師。所以,民國期間關于音樂的書籍,子愷亦出版了十余種,我手頭得到兩種:《音樂入門》《中文名作五十曲》。由于《音樂入門》與子愷先生其他的音樂書如《音樂的常識》《音樂初步》《開明音樂講義》等,都是傳授音樂基礎知識的普及讀物,因其可讀性特強,從民國十五年起,二十年間持續(xù)印刷,已達二十三版。內(nèi)容分上編“音樂入門”,中編“樂譜的讀法”,下編“唱奏法入門”。而《中文名作五十曲》,亦是印數(shù)不少的冊子。豐子愷從小喜歡音樂,他就“把平日里詠唱而憧憬的歌曲收集起來”,因為“現(xiàn)在中國還沒有為少年少女們備一冊較好的唱歌書,這冊子雖然很小,但是我們相信它總能潤澤幾個青年的心靈,因為我們自己的心靈曾被潤澤過”。這是子愷先生編選此書的初衷,要用音樂來感化心靈。當然,子愷先生的舊著我所得并非僅此幾種,尚有《近代二大樂圣的生涯與藝術》,譯作《初戀》等,已轉(zhuǎn)贈子愷女兒豐一吟老師。我一直以為,舊書的作用是用來寫作研究參考的,或贈予與舊書有關聯(lián)的師友,這是舊書最好的歸宿。
是的,子愷先生是我國文化界難得的藝術之子,他所涉又頗多建樹,碩果殷實。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藝術領域,子愷是無可替代的,是惟一的,永恒的。
暇時,我亦常去看望已逾八六高齡的豐一吟老師。因為交通方便,上一輛公交車,沒乘幾站路,就能直達豐老師家。亦常常想,她該屬哪種類型的專門家呢?實在不易概括。
出生于一九二九年的豐一吟,少時因患副傷寒病,中學念到初一就不得不輟學了。父親豐子愷想,小女總得有一技之長,將來能自食其力、服務社會。一九四三年,剛從重慶遷回杭州的國立藝術??茖W校任教的父親,就把女兒送進這所學校,開始學習應用美術。這多少含有父親希望女兒以后接他的班,從事藝術工作的心愿。五年后,豐一吟從藝專畢業(yè),在隨父親游歷臺灣、廈門后,全家定居上海。她同時在正行女中、懷遠中學和樂華小學幾所學校擔任圖畫老師。她學的是美術,從事的是教育,合起來應稱美術教育工作者,這可算是她人生路上第一個專業(yè)角色。但是,她不喜歡這個工作。一則因為學校不重視,以為上圖畫課等同于讓學生休息白相;二則老師要板書,美術老師除了板書,還要在黑板上畫圖示范,好讓學生跟著臨摹,那可是即興創(chuàng)作。她不擅此活,只得回家求父親預先給她畫好,第二天帶到學校,用兩枚圖釘釘在黑板上,讓學生照樣畫瓢。這種方法,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弄虛作假,不可久為。也許,在學校黑板前吸進太多粉筆灰,不久她就患了肺結(jié)核。這種病,現(xiàn)在算不得什么,已不大聽說。但在那個年代,由于醫(yī)療條件的限制,既怕傳染又難治愈,弄不好還會丟了性命。由此,只好辭去教職,專心養(yǎng)疴。
耄耋之年的豐一吟
亦是憐惜小女,已從事俄文翻譯的父親,竭力鼓勵女兒學俄文。父親在翻譯時,讓她坐在旁邊,零距離言傳身教。我曾見到一張父女合影的舊照片,文字標注的即是“父親教我學翻譯”。此外,父親還讓她先后進入上海俄文專修學校和中蘇友協(xié)俄文夜校進修,進行強化訓練。一段時間下來,她的俄文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很快獨立翻譯出版了《俄羅斯藝術家回憶錄》一書。一九五三年,豐子愷好友錢君匋創(chuàng)辦萬葉書店,請她去當編輯,主要是在美術、音樂圖書出版前作校對或抄譜。這一年,由錢仁康編曲的《鋼琴小曲集》在萬葉書店出版,版權頁上印著“寫譜者 豐一吟”。王伯敏在《構(gòu)圖法講話》一書的“寫在后面”中說:“最后得謝謝為本書附錄翻譯的豐一吟同志,使本書得以充實”。這篇兩萬多字的附錄,就是她翻譯蘇聯(lián)作者尤昂的長文《論繪畫的構(gòu)圖》。也是在這一年,豐一吟與父親豐子愷合譯的《中小學圖畫教學法》和《音樂的基本知識》,均由萬葉書店出版,這是父女倆合作翻譯的最初成果。之后,她又分別與其他翻譯家合譯了《素描初步》《我為托爾斯泰的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所作的插圖》等專著。一九五五年,豐子愷早年的譯著屠格涅夫《獵人筆記》,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版,繁忙的父親無暇顧及,信任地讓小女代為通校,并撰寫序言,深得父親贊賞。
豐子愷說過,搞翻譯,最難的是翻譯外國文學作品。在初試牛刀后,豐一吟于一九五九年翻譯出版了蘇聯(lián)作家尹·伏塞沃洛斯基所著的兒童文學作品《鄉(xiāng)村小隊》。此書當年八月初版,到十二月已連印三次,可見深受讀者歡迎。譯者在《前言》中說:“小說里的主角是一個男孩子,叫做謝明·布瓊尼,原是蘇聯(lián)的元帥,這篇小說里所講的,就是這位元帥童年時代的事。小朋友讀了這本書,就知道布瓊尼元帥原來從小就是一個堅強勇敢、不屈不撓而刻苦耐勞的人。所以他長大起來能夠建立偉大的功勛,為人民帶來無量的幸?!薄_@部小說感動和激勵了我國一代讀者。
對于翻譯,豐一吟老師曾有過一個形象的比喻。她說:我覺得搞翻譯是對路了。因為有原作者在前面掌舵,我這譯者只要劃槳就可以了。這樣說來,應該稱她為翻譯家。后來被吸收進了上海編譯所,“文革”后轉(zhuǎn)入上海譯文出版社,專事翻譯和外文編輯工作,進而成為上海翻譯家協(xié)會會員。她累計譯校外國文學藝術作品達三百多萬字,可謂成果豐碩。
事物發(fā)展猶如人生軌跡,并不以固定的邏輯連貫而去。也許因為承繼父親更多的基因,對父親有著更深的情感。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豐一吟調(diào)入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開始專門研究豐子愷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她遍覓博采,廣泛收集父親諸多史料,那怕一張小紙片、一句話,都不放過,視為珍寶。先后撰寫出版了《豐子愷傳》《夢回緣緣堂》《我和爸爸豐子愷》等六七種關于父親的文學傳記專著,以及無以數(shù)計的回憶文章。由此加入了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還擔任多地豐子愷研究會名譽會長。稱她為傳記文學作家,當是名至實歸。她不無感慨地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早知道如今要成為一個專業(yè)的豐子愷研究者,趁父親在世時,就抓緊時機向他學習了解種種情況,該有多好!我寫他的傳記時,就不必東查西問,尋根究底,像考古一樣辛苦了。”在延續(xù)父輩文脈,傳承父輩精神上,她的成績是最為突出的。
可是,豐子愷老先生留給后人的精神遺產(chǎn)實在太豐富了。不僅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翻譯、藝術理論,豐老還是著名漫畫家、書法家。豐一吟研究豐子愷,不能不融入父親的書畫世界。她除了為父親編文集外,還為父親編漫畫集,編書法集。這樣的研究工作,一直到她一九八八年退休仍無止境。為了滿足數(shù)以萬計的豐子愷藝術愛好者之愛好,為了那些執(zhí)著而熱忱的“豐迷們”需求,她不得不提起毛筆,臨摹起父親的人物、風景漫畫,書寫獨一無二的“豐體書法”。一旦開筆,就欲罷不能,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這正符合她自己所說“只會臨摹,不會創(chuàng)作”的性格。這頗具子愷神韻的字畫,如她不署“豐一吟畫”或“豐一吟書”的話,堪可亂真哪!這樣的字畫,她已記不清為多少人寫了多少張,畫了多少幅?。∵@其實都是研究豐子愷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她還應邀把個人書畫展從大陸一直開到香港,還開到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大大弘揚了豐氏藝術所飽含的豐富而優(yōu)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由此,她被上海文史研究館聘為館員,并任上海書畫名人后裔聯(lián)誼會理事?,F(xiàn)在,她每天寫字畫畫不輟,常有應接不暇之虞。她沒有書畫家的頭銜,卻比不少書畫家的名氣還大哪!
豐老師有一些生活細節(jié)很有意思。她說自己記性不好,衣袋里總放著水筆、鉛筆和一疊小紙片,凡事總要記上一筆。又怕要緊關頭水筆寫不出,所以要多備一支鉛筆。寫字畫畫多少年了,誰請她用毛筆寫字,她怕記不住,會在小紙片上記下,過后寫畢郵寄。一次,有人請她題寫書齋名,因當時沒記下誰讓辦的,以至書寫完仍放在家無法寄出。豐老師多年前就用上手機了,外出時手機是不離身的,短信發(fā)得飛快。
唉,對于豐老師這樣一位文化老人,真的難以明確她的角色定位。忽然想到,時下頗為流行的“星二代”、“官二代”、“富二代”等詞語,似乎帶著些貶意。如果可以正面理解的話,富有真才實學的豐一吟老師,堪稱“文二代”楷模,是令人尊敬、真正德藝雙馨的豐氏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