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張莉
張 ?莉:童年經(jīng)歷對一個作家特別重要。我們先談一下你小時候性格的形成和生活環(huán)境。
畢飛宇:說起性格就不能不談父母,這是很現(xiàn)實的一個事情。我的父親有點特殊,身世很迷離,他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究竟姓什么也不知道,很年輕的時候又受到了政治上的打擊,這樣的人你不能指望他柔和,他幾乎就不說話。父親是家里的壓力,所以我很少在家里。除了輔導我學習,我們之間真正的對話并不多。我們可以很好地交流已經(jīng)是我做了父親之后的事了。我的父親對我很放任,除了學習,別的就什么都不管了。他做事情很知識分子氣,其實就是書呆子氣,很笑人的。有一次,我做了出格的事,打了人,他讓我寫了一份檢查,站到人家的家門口去朗誦,還貼在人家的家門口,這件事給我極其深刻的記憶。父親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的母親是一個標準的鄉(xiāng)村教師,師范學校畢業(yè)的,在那個時代的鄉(xiāng)村,屬于“高級知識分子”了。師范學校的學科很雜,但主要是音樂、體育、美術(shù),什么都學,什么都會那么一點點,什么也不太好。她能說會道,能唱會跳。我母親很漂亮,性格外向,很活潑,還會打籃球,這在鄉(xiāng)村女性中間是很罕見的。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出身,我估計她是不會嫁給我父親的。對我們這個家來說,母親是重要的,如果沒有我的母親,我的父親能不能活到“文革”結(jié)束都是一個問題。我的父親和我都很感謝我的母親。
張 ?莉:你覺得自己像父親還是像母親。
畢飛宇:我一直覺得我和我的父母都有點像,有些分裂。你很難說我像父親或者說我像母親。不過,我熱愛運動一定是從母親那里遺傳過來的,從會走路到現(xiàn)在,我沒有離開過運動。這么說吧,在人堆里頭,我有點像母親,到了獨處的時候,我父親的那一面就出來了。在工作的時候,我可以很長時間不說話,好幾天不說話都是很正常的,一個人,悶在那里,好像和誰鬧別扭了,其實,和誰都沒有別扭,我就這樣。
張 ?莉:你就在父母下放的地方出生的?
畢飛宇:我們家不是下放的,是父親出了嚴重問題,送到鄉(xiāng)下去的。我就在鄉(xiāng)下出生了,一生下來環(huán)境就很好,農(nóng)民哪有那么復雜?不管政治的。我的母親是教師,你幫著人家的孩子識字、識數(shù),人家就對你好,鄉(xiāng)下人的邏輯就是這樣簡單。在村子里,我的父母很受人尊敬,他們把對我父母的尊敬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來了,他們對我格外寬容。因為這個寬容,我也養(yǎng)成了一些壞毛病,身上有驕橫的東西。孩子其實很勢利,不是他膽子大,是因為他知道,你做了什么都不會有嚴重的后果。在外面打架了,一看是陳老師家的兒子,算了。在鄉(xiāng)下,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不是看在我父親的臉面上,而是我母親。我母親的人緣極好,我犯錯了,人家哪里好意思到“陳老師”那里去告狀。
張 ?莉:那特別出格的事,或者特別驕橫的事是什么?
畢飛宇:主要是過了十歲之后,打人家的母雞。我的彈弓主要是打鳥的,可是,鳥太小,不過癮,后來就打雞。雞可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人家靠雞蛋生活呢。但我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還不是打母雞,是打玻璃,我們學校的玻璃都是被我打碎的,用彈弓打玻璃是一件十分刺激的事,很恐怖,主要是玻璃的破碎聲很恐怖?;剡^頭來說,人在少年時代是有犯罪心理的,就喜歡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那時候我就喜歡聽玻璃被擊碎的聲音。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白夜》,寫了一個壞孩子,用彈弓把一個學校所有的玻璃都打碎了,那個其實是我自己干的。我的父母哪里能想到是我呢,夜里頭我躺在床上,聽他們在嘆氣,我非常緊張,怕,但是也得意。
張 ?莉:你這樣說,我想起《平原》,那里的很多鄉(xiāng)間兒童生活應該就是親身經(jīng)歷。也就是些孩子做的壞事。
畢飛宇:從什么時候開始做大壞事的呢?就是村子里有了知青之后,開始干大壞事了。十多歲吧,反正有知青了,我們一起偷東西。偷吃的東西。我一般不是主犯,主要是跟著。你也知道,我是教師家庭出來的,道德觀比較強,我第一次偷東西的時候非常害怕,得手之后幾乎就是狂奔??墒?,知青偷了東西之后特別鎮(zhèn)定,嚴格地說,不像偷,更像拿,腳步很慢,一點都不慌。這個給了我極深的印象,我很崇拜他們。
張 ?莉:為什么知青們偷了東西沒人找呢,村里人為什么不去找?
畢飛宇:怎么找?知青偷了東西之后當晚就吃了,你找誰去?只有不點名地罵,心照不宣罷了,一般來說,我的工作是放哨,都是從電影上學的?;剡^頭來想想,知青選擇我放哨是對的,我是教師的孩子嘛,形象很好,也就是所謂的好學生,懷疑誰也懷疑不到我的頭上來。我就站在不遠的地方,貼在一棵樹上,手里拿一塊小磚頭,一旦有情況,扔出去。有了動靜,一線的作案人員就不動了,就那樣站在夜色里頭,誰也看不見。開一個玩笑,我和知青的關系就是漢奸和鬼子的關系。
話說到這里我特別想說電影或者藝術(shù),我們看到的電影都是宣傳“好人好事”的,可是,幫助我們成長的,卻是那些壞人和壞事。這很有意思?!囆g(shù)到底拓寬了善還是拓寬了惡,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話題。
張 ?莉:兩種拓寬肯定都存在。我對知青的理解大部分來自知青文學?,F(xiàn)在想想,大部分也都是由知青寫的。你剛才說的這個知青生活和我們在文本所讀到的知青生活有差距。
畢飛宇: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所有的知青文學都是知青寫的,這是一個問題。我的《平原》為什么一定要寫知青,原因也在這里。對我個人來說,知青是重要的,他們在我的精神史上起到過特別重要的作用,但是,知青文學不該只有一個作者,還有一個作者是不能缺席的,那就是土生土長的村子里的人。知青文學面對的其實是兩樣東西,一、反思“文革”,二、大地書寫。同樣是這兩個問題,村子里的人和他們真的有區(qū)別。知青貢獻了一個側(cè)面,我只是想說,另一個側(cè)面不該忽略。我覺得有一件事知青文學做得不夠,那就是他們和農(nóng)民的關系。知青和農(nóng)民是有交叉點的,文化補充、利益分配、性。
張 ?莉:《小芳》那個歌,“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是知青回城后寫的,現(xiàn)在看那里面的情感比較復雜,是不是騙了人家姑娘就回城了,然后一去不回杳無音信?沒有人知道。一旦故事變成了歌曲,就浪漫化了,反而遮蔽了其中的殘酷。畢飛宇:是,這里頭必然存在一個立場問題。是此岸還是彼岸,是樹上還是樹下。在春天,一些動物會發(fā)瘋,狗、豬、牛都有可能發(fā)瘋,發(fā)了瘋的牛是極可怕的。萬一管理不善,這些發(fā)了瘋的牛就會跑出來。瘋牛過來了,會爬樹的人會爬到樹上去,站在樹上看,那些不會爬樹的呢,只能在大地上跑。一旦你在樹上,你也會害怕,但是,這害怕和沒有上樹的是不一樣的。在我看來,在許多問題上,知青是樹上的人,而真正的農(nóng)民一直在樹下。這是完全不一樣的。說起來很簡單,屁股決定腦袋,但是書寫的時候,這個細微的區(qū)別是巨大的。
張 ?莉:直覺告訴我,你童年的閱讀經(jīng)驗很重要。
畢飛宇:童年我已經(jīng)讀了一些長篇,記憶深的一個是《劍》,是抗美援朝的軍事題材,當時覺得好得不得了,后來讀中文系,大學課本上也沒見到介紹,我很奇怪?!陡哂駥殹?、《歐陽海之歌》當然讀過。還有一本書更不能不提,那就是《閃閃的紅星》。這本書的影響巨大,因為電影。雖然那時候還很小,但是,我要說,小說更吸引我,我記得小說似乎是第一人稱的,在潘冬子的母親死后,小說里頭一直纏繞著傷感的情緒。那時候還不懂什么叫“傷感”,但是,看得“難過”,這個感覺有。因為“難過”,那就放不下了。我至今還記得閱讀《閃閃的紅星》的場景,放寒假了,整個學校全空了,就在一所空校園里,我挑了一間空教室,一個人在里頭讀書。后來我的母親叫我回家吃飯,我明明聽見了,卻不理她,她站在操場上大叫我的名字,我就站在窗戶的旁邊,很有樂趣。
張 ?莉:屬于少年的樂趣?!堕W閃的紅星》我看的是電影,看得很開心。
畢飛宇:對了,我想告訴你,我從小很害怕寒暑假,因為我的家在學校里,一到寒暑假,全空了,所有的教室都是空的,全是桌椅,門窗上貼著封條,感覺很不對的,它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感,天天盼著開學。誰不害怕孤獨呢?尤其在童年和少年的時代。因為寒暑假,我的童年和少年非常孤獨,不知道如何才能打發(fā)時間。我的同班同學有很繁重的勞動,他們哪里有時間和我玩呢。孩子讀書有孩子的經(jīng)驗,先看插圖,如果插圖里有戰(zhàn)爭的場面,那就是好書,如果插圖是一個老人在油燈底下讀《毛選》,這樣的書就不看了。像《創(chuàng)業(yè)史》這種不打仗的書我是不可能看的。在我的記憶里,我的父親幾乎不讀當代文學作品。關于他的閱讀,我唯一的記憶是古典詩歌。但是講老實話,這也不是吹噓自己的早慧早覺,真正對我內(nèi)心起作用的還是唐詩。
張 ?莉:唐詩是父母讓你背的?
畢飛宇:不是,當時家里沒有一本唐詩宋詞的書??筛赣H畢竟是讀過私塾的人,底子很好的,夜里頭,他喜歡默寫他讀過的詩。對了,葉兆言也是這樣的,只要一開會,他就在那里寫,不知道的人以為他在做筆記,其實他是在默寫唐詩。父親有一本手寫本,全是他手寫的。我并不知道那些就叫“唐詩”,我在《小崔說事》里和崔永元聊過,我父親的字寫得極漂亮,我那時候還小,也不知道“漂亮”的標準是怎么建立起來的,但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的字就知道了,他的字是漂亮的。在我五歲的那一年,父親用紅墨水的鋼筆給我寫了字帖,我就描。到了初中畢業(yè)那個階段,我的手寫體幾乎和我父親的一模一樣,后來到縣城去讀書,我的老師看到這個鄉(xiāng)下孩子的字那么漂亮,就在全班傳閱,我可得意了。我的字是后來寫小說寫壞掉的,越寫越爛,爛到自己都不認識的地步。那時候我的女朋友幫我謄寫手稿,她認識,我反而不認識。
因為父親的字好,沒事的時候,我就把他的手抄本拿過來,一看就是好長時間。慢慢地,我對唐詩有了一些認識。這些認識和大學的課堂沒法比,但是,我個人認為,這些認識比大學的課堂還重要。老師的講解太正確了,沒有誤解,也沒有心照不宣,更沒有自然而然的韻律,我說的是唐詩的語感與節(jié)奏。許多東西,如果你在童年或少年時代當作玩具玩過,它就會成為你的肌膚。我不太贊成早期教育,那個是沒用的。但是,我相信早期的陪伴,還有玩耍,在你的童年,只要是陪伴過你的,或者說,你當玩具玩過的,那你就很難擺脫它的影響。應當說,我對語言美感的建立是比較早的。
張 ?莉:你有過一篇文章,寫你對周扒皮故事的理解。讀那個東西的時候,我想到,你的這種質(zhì)疑肯定來自于你的童年閱讀經(jīng)驗,這個故事給你的刺激太深,使你成年后不斷回想,發(fā)現(xiàn)破綻,不斷要指出它的問題。問題是,你什么時候覺得這個故事邏輯不通的?
畢飛宇:謝謝你問這個問題。有一次,我父親輔導我寫作文,我不記得是三年級還是四年級了,他讓我把一首詩改寫成一篇記敘文,是地主欺壓小孩子的故事。我還記得,什么“大雪紛飛”、“寒風呼嘯”這些詞都用上了,這些詞在一個鄉(xiāng)下孩子那里已經(jīng)是很高級的詞了。我寫道,孩子的身上“一件衣服都沒有”。我父親說,怎么可能“一件衣服都沒有”呢,我就說,地主剝削農(nóng)民,農(nóng)民很窮,哪里有錢買衣服呢?父親說,再怎么樣也不能“一件衣服都沒有”,孩子會凍死的。我嘴上不敢說,心里頭很不服氣。我父親修改作文的時候極其霸道,作為一個語文老師,他的上衣口袋里永遠有一支紅墨水的鋼筆,他紅色的筆跡不停地在我的作業(yè)本上劃拉,其實就是刪。一篇作文幾乎都被他劃光了,全刪了,連“寒風呼嘯、大雪紛飛”都刪了。我非常生氣,都想咬他。
張 ?莉:但是,這樣的刪掉多重要,逼迫一個孩子正面面對事實。
畢飛宇:長大以后,我已經(jīng)是一個職業(yè)作家了,我依然會經(jīng)常碰到這樣的問題,我的工作就是虛構(gòu),但是,有一個東西我必須面對,那就是基本事實。這個基本的事實可以分兩頭來說,一個是現(xiàn)實的基本真實,一個是邏輯上的基本真實。就虛構(gòu)而言,邏輯的基本真實是可以突破現(xiàn)實的基本真實的,但是,依然有它的邊界。什么是“真”,這是一個哲學范疇里頭的事情,但是,作為一個小說家,你永遠也不能回避這個問題。從更大的范圍里頭來說,“真”的問題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和哲學家不同,對于我們這些寫作的人來說,“真”的問題又是一個實踐的問題。有一點我想補充一下,我們中國人在對待“真”這個問題上其實是特殊的,西方人注重客體,也就是“真”本身;而中國人呢,強調(diào)的是主觀感受,最終成了一個抒情性的東西。在這個問題上,東西方文化是有差異的。漢語其實是一種偏于抒情的語言,而不是邏輯。
張 ?莉:我發(fā)現(xiàn)你會反復說讀“傷痕文學”的經(jīng)驗,你會不斷地跟你最初遇到的那個作品斗爭,反芻,回顧,反省。
畢飛宇:說到“傷痕文學”,我要告訴你的是,進城之后,我讓父親為我辦到了一張圖書館的讀書證,這個是很關鍵的。一有空我就去圖書館的期刊室。我閱讀王蒙、叢維熙這一代右派作家作品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因為父親是右派,我對這些作家有親近感,很多作品印象很深,但也發(fā)現(xiàn)問題了。那時候許多小說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在五分之四的時候,或者說,六分之五的時候,“英明領袖華主席一舉粉碎了‘四人幫”。然后,一切都好了。這也不能算是多大的問題,可是,讀得多了,我自然有疑問,為什么總是這樣呢?任何東西重復到一定的量就可笑了。十四五歲的孩子都是自作聰明的,當時我想,我要來寫,會變一變的。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寫小說了。我要感謝王蒙,他那個時候有一本書,叫《當你拿起筆》,我讀過許多遍,這本書可以看作我的第一本“寫作指南”。對我來說,王蒙還有一個重大的意義,在“新時期”,他引進西方的小說修辭是最早的,他那個時候也很有爭議。在今天,許多人在談起先鋒小說的時候很容易疏忽王蒙,這個是不對的,沒有王蒙,就沒有后來的先鋒小說。在我讀高中的時候,王蒙開始“意識流”了。我第一次看到“意識流”這三個字的時候有點懵,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對一個鄉(xiāng)村孩子來說,要理解“意識流”的確有點困難,但是,不理解也無所謂,我就模仿,那模仿不是自覺的,舉一個例子,王蒙在《夜的眼》寫道,“咣當”一聲,夜黑了。這樣的敘述很吸引我,可是,當我把類似的句子用到作文里的時候,我的語文老師就不滿意??晌以谛睦锸遣环模€驕傲,覺得他們老土,用今天的話來說,他們out了。年輕人都有這樣的階段,突然覺得自己的老師“跟不上”自己了,內(nèi)心狂傲得不行,可是,外人一點也看不出來。都是孩子的心思。
張 ?莉:王蒙在很長一段時間的文學史里是走在前面的,他的作品和思考具有前沿性,他其實是嗅覺極靈敏的作家。我知道你不是第一年就考上大學的,你爸爸對你很失望。你高中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投稿了嗎,主要寫什么?
畢飛宇:第一次投稿是1979年。主要是模仿“傷痕文學”和早期的“改革文學”。學“傷痕文學”我就把自己弄得很凄苦,學“改革文學”我就把自己弄得很激憤。我第一次讀蔣子龍小說的時候就被他迷住了,他的文字不是哭哭啼啼的,他的語言男人氣重,氣場大。突然讀到蔣子龍,我特別高興。蔣子龍對我很有意義,那時候,小說人物的性格大多是雷同的,可是,喬光樸這個廠長很不一樣,作為一個中學生,我讀完了《喬廠長上任記》就不停地給同學講,可是,沒有人對我的話感興趣。另外,蔣子龍的北方語言也吸引我,工廠叫“廠子”,二氧化碳叫“碳氣”,這些都是我不敢想像的。
張 ?莉:當時鐵凝有一個《沒有鈕扣的紅襯衫》,安然,也是個有性格的人。你知道我是河北保定人,她是我們那兒的驕傲,所以,雖然那時候我小,但她的新作家里人也都讀的。
畢飛宇:那時候我還沒注意鐵凝,對我來講,一個孩子,是不可能知道“生活”的,也不可能對“生活”感興趣。作為那個時代的中學生,我感興趣的只能是“山河人民”,只有和“國家”有關的主題才引起我的注意?,F(xiàn)在回過頭來想,鐵凝那個時候?qū)憽稕]有鈕扣的紅襯衫》是匪夷所思的。
張 ?莉:那時候你也有你的文學趣味了吧。比如你開始認為只有“山河人民”那樣的小說才是好小說。
畢飛宇:是的,必須是“山河人民”的。我們這一代人都是這樣,在我們使用語言的時候,它的立意必須是“從小到大”的,要不然就沒有意義。我在中學階段的每一篇作文都是這樣的,和其他同學唯一不同的是,我那個時候已經(jīng)開始仿寫王蒙和蔣子龍了。我模仿王蒙老師沒有發(fā)現(xiàn),但是,模仿蔣子龍卻被老師看出來了。我覺得自己很厲害,可是作文本發(fā)下來,老師給了我一個評語:模仿的痕跡太重?!瓉硭苍谧x蔣子龍。我非常羞愧,整整一堂課都抬不起頭來,這件事我到死也忘不了。多年之前,我第一次見到了蔣子龍,本能就是想躲,不好意思,后來一想,嗨,他又不知道,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
張 ?莉:揚州師范學院對你來說是特別重要的。
畢飛宇:我是1983年9月15日報到的,那是一個陰雨天。我拿到“通知書”的時候是在小巷子里,就我一個人,極度失望。揚州不夠遠。年輕人就是這樣,希望遠一點。雖然我的普通話很不好,可是,1983年9月15日之后,就再也沒有使用過興化方言。放寒假的時候,大家都回家了,同學們又開始說方言了,可我堅持不說,為此,差一點被我的同學群毆。他們不喜歡我這樣,可我絕不退讓。他們就說我“甩”。最可怕的還是在家里,我對我的父母也用普通話,在他們和我對話的時候,他們幾乎都不會說話了,很陌生,兩邊的語言對不上,即使到了這樣的地步,我也沒有退讓。不說方言可以保證我“在遠方”了?!@重要么?我也不知道,可是,在那個時候,我就是這樣的。
張 ?莉:不說方言這事兒太有意思了,我知道男生改變家鄉(xiāng)話是特別漫長和艱難的過程,而你是個案,我能理解你身邊人的反應。揚州師范學院在我印象中很了不得,有王小盾、汪暉、葛兆光等杰出校友。那時候汪暉老師還在那兒讀書嗎?
畢飛宇:是,其實這一切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文革”之中,蘇北逗留了一批高校老師,大部分都是政治原因,他們發(fā)配到這里來了。“文革”結(jié)束之后,“揚師院”把他們挖了過來。任仲敏教授是這么來的,曾華鵬教授也是這么來的。你想啊,在我讀本科的時候,也就是上世紀80年代前期,我們“揚師院”都有博士點了,這是很不容易的。任老可是泰斗級的人物,脾氣很大,手里有棍子,在路上看到學生的不良習慣,要打人的,是真的打,不和你鬧著玩。曾老師給我們上過課,德高望重??梢赃@么說,在上個世紀的80年代,“揚師院”的中文系是它的高峰期。那時候汪暉已經(jīng)畢業(yè)去北京了,他的母親教我們英國文學。不過,葛兆光在。他在歷史系任教。沒課的時候,我遠遠地在教室的外面望著他,我很崇敬他。
張 ?莉:我在清華大學讀研時,當時葛老師也在社會學系,我選過他一門課。
畢飛宇:真的么?我其實并不了解他,只是讀過他的論文。葛兆光的上午第四節(jié)課很有特點,為了讓學生早一點吃午飯,他往往要提早十五分鐘下課。校長找他,他說:“我的課我說了算?!笔遣皇钦娴囊膊恢溃凑髮W就是這樣,學生喜歡誰,就會有誰的傳說。他很年輕。不過,在我的眼里,再年輕他也是大人物。
張 ?莉:曾華鵬先生是你的老師。他教你們現(xiàn)代文學?
畢飛宇:曾華鵬真是父親一樣的人,他是我一生的老師。對曾老師我很恭敬,在他面前我從不放肆,我很拘謹。嚴格地說,他是給我們講專題,就是魯迅。我對曾老師這樣尊敬是有原因的,在我二十歲左右的時候,曾老師給我送來了“五四”的精神和啟蒙的意義,我是一個寫小說的,曾老師對我的意義有多大,不需要說了。我想說,權(quán)威是重要的,精英也是重要的??梢栽O想一下,如果當年講授魯迅的不是曾老師,而是曾老師留下來的一個研究生,也許他們的講稿沒有太大區(qū)別,但是,效果一定有區(qū)別。人文學科就是這樣,學問重要,教授的人格魅力一樣重要,學生的態(tài)度會很不一樣。
張 ?莉:想起來,你說過,你上大學時也讀王富仁先生。
畢飛宇:當然,像我這樣的中文本科生怎么能錯過王富仁呢,他是一個思路寬闊的學者,他很少是從文學到文學。他是獨特的。
張 ?莉:這個評價很準確。他跟我們聊天時也是這樣的。他也說文學,但總是還會從文學蕩開去,歷史、現(xiàn)實、當下,非常開闊,非常有激情,四五個小時地聊天,真的是。從這樣的聊天里,能深刻體會到那一代知識分子身上深厚的人文情懷,他們是有情懷的一代人。
畢飛宇:這么一說就要回到1980年代了,那時候,在學術(shù)上,很少跨界。王富仁給我的閱讀記憶就是跨界了,很厲害。當然了,讓我來談論王富仁有些不恭了,那時候我就是一個普通的本科生,能懂多少?很有限的。我第一次知道你是王富仁學生的時候,我很高興,雖然我至今都沒有見過王富仁,但是,能和他的弟子聊聊,也很好了。我很羨慕你,能有這樣一位開闊的老師。
張 ?莉:謝謝你這么說。我很榮幸做他的學生。現(xiàn)在回想起來,揚州師范學院對你來說特別重要。
畢飛宇:最重要的是兩件事情,因為在校的學習是系統(tǒng)的,這個系統(tǒng)幫助我建立了一個粗略的坐標系,有了一個文化史、文學史、哲學史和美學史的大框架,你對本科教育也不能抱有太大的希望,能把這個坐標系粗略地建立起來,可以了。再怎么說,這個坐標系是重要的,無論面對什么,你可以用這個坐標加以比較。第二件事情就是開始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我在中學階段主要是讀小說,到了大學,那個時候很有趣,大家都寫詩。事實上,在我的大學四年里頭,我沒怎么讀中國當代文學的作品。
張 ?莉:還能記得你寫的詩嗎,當時是什么契機讓你開始寫詩?
畢飛宇:記不得了。記得我也不告訴你,很丑。當時主要是氛圍,那個時代的詩歌氛圍太濃郁了,每個人都在談論詩歌,我估計盛唐也不過就是這樣,我覺得比盛唐還要厲害,盛唐寫詩可以做官,我們那個時候?qū)懺娡耆浅鲇跓釔?。一進中文系,想寫詩歌的欲望自然而然就起來了。對,沒有契機,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那時候到處都是大學生詩社,最著名的大概要數(shù)華東師范大學的“夏雨詩社”和西南師范大學的“非非”了。雖然沒有得到主流社會的認可,但是,我至今認為,“夏雨”和“非非”誕生了許多杰出的詩人,許多名字我都不清晰了,有把握的是華東師大的張小波,他的詩歌超出了我們那個時代。
張 ?莉:上大學的時候,你也應該開始讀小說吧。
畢飛宇:這個時候讀小說主要是讀西方小說了,我們中文系的學生有一個特點,讀小說其實是家庭作業(yè),老師布置的,你必須讀,讀不過來,老師就組織我們看資料電影,就是那些由世界名著改編的電影。到了大三,我不寫詩了,慢慢地想研究詩歌,這樣一來就開始接觸美學,沒多久,就拐到哲學上去了。我的閱讀拐到哲學上還要歸功于詩歌評論,詩歌評論里有許多小圈圈,也就是注釋。最著名的就是“三個崛起”,圍繞著“三個崛起”,產(chǎn)生了許多詩歌上的話題。
張 ?莉:謝冕、孫紹振、徐敬亞。
畢飛宇:對呀。和謝冕、孫紹振比較起來,徐敬亞的評論氣場更大,轟隆隆的,很適合年輕人的口味,是觀念大于論證的。對于那個時代來說,尤其是對于我那個年紀的大學生來說,觀念比論證重要,徐敬亞的文章讓我無法入睡,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我喜歡讀這些也有背景,我高中階段就訂閱《文學評論》了,我估計全中國沒有幾個中學生會訂閱這個。我訂《文學評論》也有原因,有一天,大概是高二,我在看一部小說,父親拿過去,翻了翻,說,寫序的人比寫小說的人有水平。這句話嚇了我一跳,我就記住了,寫評論的人是“有水平”的。這句話我到現(xiàn)在都同意,許多時候,出版社給我寄過來一本書,小說真不怎么樣,可是,序言寫得十分漂亮。
張 ?莉:看得出你一直愛閱讀,也讀得很認真。
畢飛宇:我的閱讀拐了許多次彎,到了大三,已經(jīng)拐到哲學那里去了,我是大三開始閱讀康德和黑格爾的。我必須老老實實承認,那時候我根本不懂,直到現(xiàn)在我閱讀康德都是很吃力的。我一直不懂得一個常識,文學可以自學,哲學是不可以的。可我那個時候不懂這個,經(jīng)常為哲學里的概念傷腦筋。是盲目的自信讓我閱讀康德和黑格爾的,浪費了許多時間,幾乎沒有收獲。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有這個階段,不可理喻的。我一直覺得,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人生的三個時代,第一,童年時代的藝術(shù)時代;第二,青春期之后的哲學時代;第三,中年之后的史學時代。你可以不做藝術(shù)家、哲學家、史學家,但是,在精神上,人其實是要從這些地方經(jīng)過的。童年時代你要模仿這個世界,青春期你要思索這個世界,中年之后你要印證這個世界,這些都是人的本能。所以,說來說去,在大學階段,我在哲學上浪費那么多時間也不算冤枉。
張 ?莉:我想到了你小說一上手就“形而上”的原因,可能跟很早就讀康德有關。
畢飛宇:我讀康德完全是和自己較勁,有一本書上說,讀康德十五頁就會發(fā)瘋,我被這句話害苦了,它刺激了我,那時候我多自信啊,二十歲前后哪有不自信的?哪有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啊,一頭就扎進去了。每天夜里,我就在過道的路燈下面讀康德,確實讀不進去,很苦悶。為了入門,我把蔣孔陽先生的書找來了,這就是著名的《德國古典哲學》,其實是科普性的,這本書我讀了差不多一年。讀完了,回過頭來,又開始讀《判斷力批判》,還是不行。我沒有發(fā)瘋,但是,自卑是真的。差不多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閱讀朱光潛了,我覺得朱光潛很了不起,嚴格地說,他是翻譯家,不是原創(chuàng)性的哲學家,可是,他的書有一個特點,深入淺出。他的書我可以讀懂?!段鞣矫缹W史》我選擇的就是朱光潛先生的那個版本。對于像我這樣的讀者來說,我們太需要朱光潛這樣的學者了,功力深厚,語風極好,從不故弄玄虛,從不以己昏昏使人昭昭。鄧曉芒先生也有這個特點,讀他們的作品你會相信,哲學雖然深邃,但是,畢竟是人類的思想,不是占卜,也不是星盤,我們這些沒有特異功能的普通人也可以享受哲學的美。
想起來,我的這些興趣可能還是和我的父親有關,那時候還在鄉(xiāng)下呢,在1970年代后期,他突然迷上了邏輯學,我指的是形式邏輯,后來,他就給我開講。一個孩子哪里能懂什么邏輯學呢?什么概念、大前提小前提、概念的周延不周延,頭都大了?,F(xiàn)在回憶起來,我的父親在蘇北的鄉(xiāng)村實在是個搞笑的人,很喜感的,他帶著兒子,一天到晚在那里畫邏輯方陣,都在弄些什么?簡直就是一對神經(jīng)病。
張 ?莉:我覺得這并不搞笑。我想到了你那篇《地球上的王家莊》,里面的父親很令人尊敬。
畢飛宇:你沒有攤上,你攤上了你就不這樣說了。不過,我很喜歡我們家的夜晚,那時候,一般的家庭用的是小油燈,可是,因為母親要批改作業(yè),必須用罩子燈,父親要學習,也要用罩子燈。兩盞罩子燈放在桌子的對角,很亮。他們的身影分別映在兩面不同的墻上,這讓我很安寧。我父親很少說話,但是,在晚上,看書看高興了,他也有心情好的時候,我們就聊一聊。之所以和我聊,是因為沒有人和他聊,他聊天的內(nèi)容遠遠超出了我的能力,他喜歡抽象的東西,其實,我也喜歡抽象,抽象是很美的,很高級。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兩個桃子,再加兩個桃子,等于四個桃子,這有意思么?一點意思都沒有,可是,2+2=4,這就不一樣了。這里的2和4就因為不代表任何事物,卻可以涵蓋所有的事物,它擁有了理性的正當性、合理性,很鐵血,你必須服從,它構(gòu)成了全人類的思維秩序。兩個桃子再加上兩個桃子,猴子會高興,也可能會打架。2+2=4呢,可了不得了,全人類都找到了共通的路徑。抽象是重要的,不及物的精神活動才能構(gòu)成所謂的精神活動。
張 ?莉:我覺得你對哲學的熱愛非常影響你寫小說,讓你的小說和其他人的氣質(zhì)不一樣,一開始就不一樣。
畢飛宇:無論我們怎樣談論小說,寫小說畢竟是一個很高級的思維活動,想像是高級的,抽象思維也一樣高級。但是,在談論小說的時候,我們會抓住想像,肆意的發(fā)揮,有意無意地回避抽象思維。作為一個寫小說的,我從來不會低估想像對于小說的意義,當我強調(diào)其他東西的時候,采取的是“不用多說”的姿態(tài)。人物的形象、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系,的確需要我們運用想像,可是,人物性格的走向,人物內(nèi)部的邏輯,這些都是抽象的,想像力并不能窮盡。我始終認為好的作家應當是想像與思辯并舉的。
張 ?莉:我很同意,抽象能力或者對世界的整體認知能力對一位優(yōu)秀小說家非常寶貴。你真該慶幸父親為你打下的這個基礎。
說到你和父親的關系,從《寫字》到《地球上的王家莊》,你寫的父子關系,有一個變化軌跡,你的年紀越大,父親形象在你小說里就越來越重要。
畢飛宇:這里頭有一個特殊情況,我要描寫“文革”,可我自己是1964年生的人,所以,父輩在我的寫作里一直是重要的。寫著寫著,我就要寫到父輩那里去,和我父親的關系倒也不是特別地大。
張 ?莉:這只是作家的一家之言。你不能否認,你父親給你奠定了一個基礎,你認識世界或者理解世界的基礎。
畢飛宇:這個也難說,我意識到父親對我的重要是三十歲之后的事,在此之前,我們的交流其實也不多。我想還是我喜歡讀書對我的幫助更大。在我們那個時代,我的閱讀是一件特別有趣的事情,我的書是從哪里來的呢?我根本不知道,簡直就是老天爺送來的。那個時候亂哪,有時候,垃圾堆上就有幾本書,有的干干凈凈,有的又臟又破,有時候呢,就丟在小巷子里,也沒人去撿。那時候我有一個習慣,遇上垃圾堆,總要停留一下,遇到書了,就拿起來看一看。如果喜歡,就在屁股上拍幾下,帶走了。我十七歲那一年閱讀盧卡契就是這樣的,那么厚,每天讀一點。讀書給人的心理暗示是很奇怪的,如果我讀了一本很冷僻的書,走在大街上你會有一種沒有來路的自信心,心里頭想,他們沒讀過,我讀過了,就會高興起來,像占了什么便宜。內(nèi)心的驕傲就是這么產(chǎn)生的。這是很標準的少年的心。
張 ?莉:內(nèi)心的驕傲,說得很準確。而且你從垃圾堆里撿書看的經(jīng)驗很奇特,這完全超出了我的經(jīng)驗。
畢飛宇:父親對我的作用是規(guī)整,并不是有意識的,但是,他在規(guī)整我。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那是1976年夏天,在中堡中心小學的梧桐樹蔭底下,聚集了很多乘涼的人,我和一個小伙伴在那兒吵一件什么事情,我們的聲音比較大。父親突然走了過來,說,你剛才那些話有沒有邏輯性?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錯誤。父親對我的思維品質(zhì)有要求,這個不是一般的家庭可以做到的。如果我對他說一件事,說得生動,有層次,也會得到表揚的。如果我用了一個比喻,他也會說,這個比喻好。
張 ?莉:這就是啟蒙。早前一些研究者總會從你的文本中發(fā)現(xiàn)激烈的父子對抗的東西,相關文章也很多。但其實父親也是你成長的基石,你站在他的肩膀上。
畢飛宇:我父親這個人真是有意思的,哪怕在吃飯,他也處在一個批改作文的狀態(tài)里頭。他對日常生活幾乎可以說毫無興趣。他就是這樣,領導講話念了錯別字,他一定要糾正過來。他是右派,必須的。但是有一點我是占了父親的便宜的,他對思維品質(zhì)一直都有很高的要求,他在無意識地給我提要求,他非常在意一個人的思維模式。在我看來,天才是存在的,天才又是不存在的。為什么這么說呢?所謂天才,其實就是你的思維模式適應了一樣東西,比方說,數(shù)學,比方說,詩歌。這種適應可以有兩種途徑,一種是巧遇,一種是訓練。每個人的思維模式都有可能適應一樣東西,也可能排斥另外的一樣東西。我的思維模式就很不適應數(shù)字的運算,即使是加減,到了兩位數(shù)我就需要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