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與《往事與隨想》

高玉林+姚宏越

《南方周末》當(dāng)年曾發(fā)過一篇文章叫《走了“常凱申”，來了“赫爾珍”——為〈赫魯曉夫〉挑刺》，這里的“常凱申”，典出一位教授的譯筆，指的是蔣介石;而赫爾珍就是俄國哲學(xué)家、作家、革命家赫爾岑。恰巧，筆者的手邊一直擺放著洋洋一百五十萬字的赫爾岑回憶錄《往事與隨想》的全譯本。

《往事與隨想》前兩卷的譯者是已故的巴金老人。不夸張地講，對巴金先生的一個全新的認(rèn)識，也可以說成是他令筆者史無前例肅然起敬的原由，是由這兩卷譯筆開始的。我們相信凡是讀過這兩卷巴金譯《往事與隨想》的朋友，都會有這樣的感覺：這雖是赫爾岑的杰作，也是巴金一生的隨想。晚年巴金借青年赫爾岑“特立獨創(chuàng)而沖動不羈的性格”，在自己近四分之三生命中的浪漫與激情隨著文革的爆發(fā)而戛然而止后，再次向國人表明自己青年時的理想。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前館長舒乙寫過一篇題為《巴金的三件大事》（文章出自李存光編選《世紀(jì)良知——巴金》，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11月。標(biāo)題不確，從內(nèi)容上看，應(yīng)為《巴金晚年的三件大事》）的文章，里面寫道：“巴金的文學(xué)道路大致分四個階段。在1978年開始的第四階段里，巴金完成了三件大事：一、創(chuàng)作《隨想錄》;二、編?！栋徒鹑?三、倡議并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這段話有兩處值得商榷的地方。第一，對巴金文學(xué)道路的劃分，舒乙先生顯然是以巴金晚年文學(xué)活動的“塔尖”——《隨想錄》的創(chuàng)作作為第四階段的開始的，但是筆者卻認(rèn)為創(chuàng)作《隨想錄》與翻譯《往事與隨想》不可割裂。陸正偉在《〈隨想錄〉的發(fā)表與潘際坰》中說：“但此時，他（筆者按：指巴金）的生命已步入了老年，多病、衰老向他頻頻襲來，為了集中精力完成《隨想錄》的寫作，他不得不調(diào)整了創(chuàng)作計劃，放下了翻譯到一半的《往事與隨想》，但他創(chuàng)作《隨想錄》的思想意義同翻譯《往事與隨想》是一致的，如果說《往事與隨想》是上篇的話，那么此時巴老正在創(chuàng)作的《隨想錄》就是下篇了。時代、環(huán)境和作者雖然不同，但它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巴老與赫爾岑一樣，都深愛著自己的國家和人民，痛恨扼殺人性的封建專制，追求民主、自由，把個人所親歷的血和淚的道路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承前啟后，巴老高舉起‘講真話的旗幟，表達出二十世紀(jì)中國知識分子對歷史社會的嚴(yán)肅思考和良知?！睆姆g《往事與隨想》到創(chuàng)作《隨想錄》，在時間上雖然是交替的，但這并不等于在開始動筆寫《隨想錄》后，巴金就停止了對《往事與隨想》的研讀和修改，并曾在1978年、1979年為《往事與隨想》寫了后記。因此，筆者認(rèn)為，將巴金文學(xué)道路的第四個階段初始年代定在1978年，不妥。

第二，翻譯《往事與隨想》堪稱巴金晚年的一件大事。巴金本人也多次強調(diào)翻譯《往事與隨想》之于他晚年的意義，在《往事與隨想》的后記中，他說：“我翻譯這部被稱為‘史詩的巨著的時候，并沒有想到出版的事，我只是把它當(dāng)做我這一生最后的一件工作……”而在《隨想錄》的后記中，巴金也再次坦言：“《隨想錄》是我翻譯亞·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的副產(chǎn)品?！北娝苤?，《隨想錄》是巴金對“文革”對“四人幫”的反思，是一本“現(xiàn)代懺悔錄”（陳思和語），但更是一本呼喚人性，宣揚真愛的生命沉思錄。而事實上，在創(chuàng)作《隨想錄》之前，巴金已經(jīng)在借助《往事與隨想》來完成自己對人生的思考：

“‘小孩兒時候再加上剛剛進入青年時期的兩三年是生活中最充足的、最優(yōu)美的、最屬于我們的部分，也幾乎是最重要的部分：它不知不覺地決定整個的未來。一個人一步不停地迅速朝前走去、不在中途停留、也不考慮什么的時候，他沒有走到懸崖、也不曾摔傷脖子的時候，他總以為他的生活還在前面，他看不起過去，也不會重視現(xiàn)在。然而在春天的花朵被經(jīng)驗摧殘、夏日的炎紅給經(jīng)驗冷卻了的時候，在他懂得他的生活雖然還在繼續(xù)、其實已經(jīng)完結(jié)的時候，那么他對那些歡樂的、溫暖的、美好的童年回憶就會有不同的看法了。”（《往事與隨想》全譯本第55頁）

這段優(yōu)美的文字語出赫爾岑，卻譯自巴金。黃裳在《草根廟堂》（原載2009年7月12日《上海書評》）中為巴金辯誣稱：“巴金平生著作，有《全集》在，《隨想錄》在，可以研究、討論者正多，正如陳丹青所說，六十還是七十年前，李健吾就對巴金有過不算潦草簡單的評論。巴金生前也多次說過，論天資、論才氣，他都比不上曹禺與蕭乾，這都是實事、‘真話，也都值得認(rèn)真討論，包括文德與文才兩個方面。至少新時期來，曹禺痛悔解放后未能寫出一部值得保留下來的作品，痛苦地死去。巴金在疾病纏身之余寫完了一部大書《隨想錄》，曹禺卻只有早年完成的《雷雨》、《日出》……幾部巨作使人不忘。自然，《隨想錄》一百五十篇，并非篇篇都是錦繡珠璣，卻也不是毫無文采、讀不下去的濫貨。”說這段話的時候，黃裳顯然忘記了巴金還曾翻譯過《往事與隨想》等作品，因為即便是《全集》，也并未收入巴金的譯作。巴金是提倡說真話的，但在評價自己作品時，也難免流俗。而陳丹青與韓寒想必也是不曾讀到過這部《往事與隨想》，否則定然不會做出“文采欠佳，讀不下去”的論斷。

“我不知道人們給初戀的回憶以某種專利，而忽視了青年友情的回憶。初戀的芬芳在于它忘記了性別，在于它是熱烈的友情。另一方面，青年間的友情有著愛情的全部熱情，和愛情的一切特點：同樣不好意思地害怕用言語談到自己的感情，同樣不信任自己，同樣無條件的忠誠，同樣離別時的萬分痛苦，同樣完全獨占的嫉妒的欲望。

您要笑，就請笑吧，只是請溫和地、好心地笑，就像想到您自己十五歲時候那樣地微微一笑。或者還不如思索這個問題：‘難道盛年的我竟是這樣？而且，倘使您有過青春（單單是年輕過，這是不夠的），那就要感謝您的命運，倘使那個時候您還有一個朋友，那就要加倍地感謝。”（《往事與隨想》全譯本第72—73頁）

赫爾岑將這部《往事與隨想》送給他的朋友奧加略夫，所紀(jì)念的是他們共同有過的青春（浪漫）、理想和熱情。如果用美、愛與自由三個詞來形容詩人徐志摩的信仰，那么毫無疑問，赫爾岑在《往事與隨想》中所要表達的青春、理想、熱情，正是巴金一生的寫照?！皢螁问悄贻p過，這是不夠的”，這就是說，一個不懂得浪漫，沒有理想，缺乏熱情的年輕人，愧對他的青春。這應(yīng)該就是巴金的心聲。

“他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家庭。在這個家庭里一切都帶著沙皇迫害的痕跡;這一家人昨天才從西伯利亞來，他們給毀了，他們受盡了折磨，然而同時他們的舉止又充滿了苦難所留下來的尊嚴(yán)（這種尊嚴(yán)并不是每個遭受苦難的人都有的，只有那些懂得怎樣對待苦難的人才有）?！保ā锻屡c隨想》全譯本第130頁）

巴金的《隨想錄》寫于“文革”結(jié)束后的1978年，而翻譯《往事與隨想》則是起于1974年，這還正是“四人幫”肆虐的時期，巴金借翻譯《往事與隨想》抒發(fā)心中苦悶，也是實現(xiàn)青年時理想的心情不言自明。今天我們已經(jīng)很難想象巴金在翻譯這段文字時的心情，但“充滿了苦難所留下來的尊嚴(yán)”正是巴金晚年能夠被人們稱為“20世紀(jì)的良心”的緣由?！斑@種尊嚴(yán)并不是每個遭受苦難的人都有的，只有那些懂得怎樣對待苦難的人才有”，韓石山有一部長篇叫《別扭過臉去》，談的是人的尊嚴(yán)，書中有與之相近的句子：“苦難并不總是能成全人，它可以使一個人變得高尚，也可以使他變得卑下。有文化也不全是好事，文化必須達到一個高度，才能升華為優(yōu)秀的品格?！边@話正像是對巴金說的。

在《往事與隨想》全譯本第128頁，巴金譯道：“這種對苦難的貴族派頭在他身上發(fā)展成了一種特殊的自尊心;可是他也很會愛別人，也會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心交給別人。”這算得上《隨想錄》中“把心交給讀者”的雛形;而書題《隨想錄》也源自巴金與臧仲倫有關(guān)《往事與隨想》的討論。不夸張地講，沒有《往事與隨想》的翻譯，就沒有《隨想錄》的誕生，而當(dāng)《隨想錄》已經(jīng)被國內(nèi)大多讀者耳熟能詳?shù)臅r候，《往事與隨想》的寂寞顯然是不公平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