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凡
一年前接到艾文化的電話時,我很吃了一驚。
三十多年了,我們沒見過一次面。中間收過他一封信,大約是他考取大學后。當時,我是給他回了信的,卻沒有再收到他的回信。后來,他大學畢業(yè),從辦公室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他分到了省人事廳。這是他打給我的第一個電話,我依然記得他說話的聲音,他一定是漲紅著臉,暴著脖子上的青筋說的。他很激動。
那時,我剛從師范畢業(yè)分到一所農村中學,我弄不清他是如何知道我所在學校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打長途電話不是件容易的事,得七轉八轉才能接到。那天,他的確很激動,大學畢業(yè)能分到省人事廳,前途自然很光明,他有理由激動。
這通電話后,他又“消失”了。后來,我到省城去,好像為著職稱的事想找他幫個忙,曾試著給人事廳打過一次電話。接電話的人說,沒有艾文化這個人。那時省城里的交通也不方便,沒有出租車,公交車也少——其實,可能是我對他不敢抱什么希望,最終竟沒有去找他。
一晃,又過了二十多年。大約是六年前,一個有點暖洋洋的春夜,我的手機不停地響,接通后,那邊自稱是艾文化。這是他打給我的第二個電話。那天晚上,他似乎是喝多了酒,話說得顛三倒四,好像是說自己當了副處長,要我去找他。那個時候,我已經辭去教師工作在深圳混了十來年,有家自己的公司,有了點底氣,卻很少回去了。這次電話后,我還真動了要去找他敘舊的念頭。但過幾天打他那個手機,竟停機了。我為了生意上的事也沒太多閑心去想他,然后又是幾年過去了。
我們是小學三年級到初中二年級的同學,而且同桌四年?,F(xiàn)在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為什么升入初中后我倆還一直同桌呢?但事情就是這樣,過去的時間越久,少年時的情形反而越來越清晰,像細雨中的樹葉支支棱棱地鮮活。
應該是一九七四年正月,這個不會錯,那時候每學年都是從春節(jié)后開始的。開學那天,麥地里的積雪東一片西一片還沒化凈,太陽下閃著亮光;通往學校的土路上剛化凍,水和泥連在一起,腳踩上去再抬起來都有些費勁,但我還是歡歡喜喜地來到了學校。上課后,班主任孫老師進來了,他后面跟著一個靦腆的孩子,細高細高的,臉也出奇的白,與白菜幫子有一比。同學們立刻靜下來。這時,孫老師領著他一步步走到我的桌子前,用手一指,他就坐在了我旁邊。
后來,我們慢慢知道一些關于他的事兒。他父母從城市下放到鄉(xiāng)下,他就從城里小學轉到了我們班上。剛開始,他有明顯的優(yōu)越感,不跟同學說話,就連我這個同桌也好像沒說過話,似乎怕我們聽不懂他的話一樣。下課了,同學們都瘋子一樣跑啊鬧啊,他從來不參與。偶爾,別的同學碰著他,他會一遍一遍拍打蹭到身上的土。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什么叫潔癖,就是覺得他怪怪的。他說話的聲音也跟我們不一樣,慢騰騰軟綿綿的,像廣播里的播音員。
這自然惹惱了我們,就都說他“燒包”。我們那兒,說一個人裝大、不理人就說他燒包,這是很讓人生氣的事。開始兩個星期,同學們還都不惹他,后來就不一樣了。有天中午下課后,劉玉蘭突然大喊:“艾文化是‘右派羔子!”全班同學立即齊聲喊:“‘右派羔子!‘右派羔子!”喊著喊著,劉玉蘭就走到他面前,伸手擰住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像一塊橡皮泥,被拉得很長,很薄,我竟看到了耳朵上的幾根紅紅的血管。當時,他竟沒有哭,一句話也沒說。
直到老師進了教室,劉玉蘭才松了手。
半學期后,他突然變了個人。下課也開始打打鬧鬧,抓張三一下踢李四一腳的。那時候,男女同學一起鬧騰,毫無顧忌,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早熟。當時,劉玉蘭還不叫花木蘭,但她是班上最潑辣的女孩,比男孩子還野??赡芤驗樗巧a隊長,從小沒有人欺負她,膽子就可著肚皮長的吧。
有一天,大約夏秋之交,反正大家都穿著單衣。下課了,同學們兔子一樣跳出教室。剛出教室門,艾文化就大喊:“我有糖果!”喊罷,一只手插在褲兜里,另一只手捂住那個褲兜兒,彎著腰就跑。
劉玉蘭撒腿就攆,我和其他同學也跟著攆。學校是一座破廟,就前后兩節(jié)院子,艾文化圍著院墻一圈一圈地跑。劉玉蘭快要攆上他時,他另一只手也從兜里掏出來,甩著兩只細細的長胳膊轉圈跑。其他同學就扯著嗓子喊:“抓住艾文化!抓住艾文化!”他已經大張著嘴喘粗氣,硬著脖子掙扎地向前跑,劉玉蘭緊跟幾步抓住了他。艾文化倒在地上,劉玉蘭用一條腿跪著他的一條腿,手就插進他的褲兜里。然后,就聽到他一聲大叫:“我的蛋啊!”那天,他捂著襠部哭了半節(jié)課。孫老師訓劉玉蘭時,劉玉蘭說:“他騙人,說兜里有糖果,我伸手掏進去,里面啥也沒有,就抓住了他的蛋蛋!”全班哄堂大笑。
一年前,艾文化打的那個讓我吃驚的電話,就與劉玉蘭有關。
那通電話里他依然像喝多了酒,吞吞吐吐,顛過來倒過去。但我還是弄明白了,他要到我老家所在的故原縣掛職擔任縣委副書記。他問到我倆小學和初中的一些同學。他特別打聽了女同學花木蘭的情況。他說他要去尋找花木蘭,幫她做點什么……他小學四年級時就喜歡上了花木蘭,這些年一直不能忘記。他似乎對花木蘭這三十多年的生活軌跡非常清楚,說得有鼻子有眼。但他找不到花木蘭,希望我能幫助找一下她的聯(lián)系方式。當時我有點吃驚:一、他竟然一直惦記著劉玉蘭;二、他既然對劉玉蘭那么熟悉,為什么又找不到她的電話什么的呢?
現(xiàn)在想來,他對劉玉蘭的暗戀,也許就是從她抓過他蛋蛋開始的吧。
一年后的春天,小小的操場邊長滿了一圈青草,還開著零零碎碎的花兒,有藍色的、黃色的、粉紅的,四散在青草叢中。中午上體育課,體育老師“黃大個子”教我們擲鐵餅。第一次學擲鐵餅,我們都很興奮。黃老師做過示范后,就讓同學們排好隊,一個一個地試著擲。劉玉蘭是體育班長,第一個擲。黃老師對她很滿意,表揚了她。輪到我時,鐵餅拿在手上沉沉的,一擲就擲偏了,引起同學們的哄笑。然后,黃老師就讓劉玉蘭輔導我們擲,他倚在那個破籃球架子上抽煙。
輪到我第二次擲時,劉玉蘭走過來給我做示范,我當時想她也不是要給我示范,肯定是想多擲一次吧。但我沒有辦法阻止她,她是體育班長,黃老師又讓她做輔導。劉玉蘭握住鐵餅,邁出左腿站穩(wěn)了,掄起右臂,晃了幾下,猛地甩了出去。幾乎是同時,艾文化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劉玉蘭擲滑手了,鐵餅正好砸在他的左臉上。我們都嚇壞了,有誰突然喊:“艾文化死了!”黃老師跑過來,用手在他鼻子上晃了晃,又用手掰了掰他的眼皮,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艾文化當然沒有死,但他的臉腫得像塊高粱面餅子,紫紅紫紅的。后來,他的左臉至少有半個月都比右臉大和厚,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左耳朵開始不斷地流黃水,黏在耳郭里。要是別的孩子被劉玉蘭弄成這樣,家長肯定要跳著腳罵幾次。艾文化的父親和母親卻沒有去找劉玉蘭的爹,聽說還把他罵了一頓,“不長眼,咋偏偏就砸著你了,砸死都不虧!”不過,劉玉蘭是感覺理虧的,她常常把一團雪白雪白的棉花塞給艾文化,讓他擦耳朵流出來的黃水。有時,還偷偷地從家里拿東西給他吃。我好幾次親眼看見,她往他的書包里塞芝麻面餅,弄得我聽課都沒有心思。
更讓我想不到的是,這次“鐵餅事件”后,劉玉蘭竟變了個人,突然安靜起來,跟我們說話時聲音也變輕了,見到艾文化時,她的臉還會紅。
艾文化告訴我,劉玉蘭常常找他一起玩。那時,下午是不上課的,孩子們也沒事干,有的放羊有的割草,多半是邊玩邊干。艾文化與劉玉蘭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都在哪里玩的,我現(xiàn)在也不清楚。他的耳朵流了一個夏天的黃水,秋天開學的時候好了。然后,我明顯感覺到劉玉蘭沒有從前對艾文化好了。雖然,我那時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我還是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一九七六年春節(jié)過后,我們升入了初中。那時叫“連盤端”,就是大家從小學五年級都直接升入中學。這一年,事兒真是不少。先是說要地震,人們都睡在窩棚里;后來毛主席去世了,生產隊和學校到處一片哭聲;再后來,又說打倒“四人幫”了,學校也開批判會,牛頭馬面的四個人彎腰站在會場中間,我們在老師的帶領下,舉著拳頭呼喊……到了春節(jié),突然在學校門口搭起了戲臺子,唱起古戲來。我是第一次見這些穿著長袍戲裝畫著花臉的人,稀奇得很呢。后來,又在大隊部唱過幾次,戲臺口兩盞汽燈哧哧地冒著扎眼的白光,臺上臺下都歡天喜地的。
第一次看戲我就喜歡上了。想來這也是一種緣分,在這之前我是從沒見過古裝戲的?,F(xiàn)在,我肯定是每過幾天就要認真地聽一場古裝戲,當然是在電視上或者聽碟片。妻子和兒子總不以為然,會笑我提前進入老年期,說我未老先衰的時候也不少。可我只是笑笑,在這方面他們與我是不能溝通的。
自從艾文化給我打電話說起花木蘭后,我每次再看戲曲節(jié)目時總能想起劉玉蘭來。劉玉蘭學戲是很早的,古裝戲在我們那兒重現(xiàn)不久,也許還不到幾個月,再開學時就不見劉玉蘭的影了。老師說她退學進了戲班,學戲去了。戲班就在離學校幾里路外的龍灣集上。她學的是豫劇,說是唱花木蘭。從此,在我們同學口中劉玉蘭就變成了花木蘭。
要想歡,進戲班。想必那段日子,花木蘭一定是開心死了。
上初二的那個冬天,放學時艾文化讓我晚會兒走,他有事要跟我說。見他說話時聲音軟綿,面帶神秘,我覺得他可能有大事要跟我說。果然,他說他們家要遷回城里,不在這兒上學了。我聽后,感覺很突然,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啊!最后,他又紅著臉求我道:“今兒晚上龍灣集有戲,她在那里。你陪我去找她,好嗎?”說實在的,那個時候我挺喜歡艾文化的,何況他要回城,從此就見不到了,求我辦這點事,我沒有多想就答應下來。
冬天,天黑得快,我倆到了集上天已經黑透了。但戲臺那邊的汽燈掛上后,立刻明亮起來。艾文化遠遠地站在戲臺外面,讓我去后臺找花木蘭。我知道他讓我陪他來的意圖,就不好推托,笑了一下向戲臺后面走去。后臺被一圈秫秸稈編的箔圍著,里面不少人嘻嘻哈哈地化著花臉妝。我伸頭向里面看了一眼,想找花木蘭,一個畫著紅臉的男人就吆喝著讓我離開。我又向里面伸了一次頭,里面不少男男女女都畫了臉,穿著戲裝,根本認不出誰是誰。于是,就回到了艾文化身邊。
一通開場鑼鼓,接著戲就開演了。我和艾文化轉到了戲臺前面,瞪著眼瞅戲臺上的人。我倆都在找花木蘭。由于心里想的全是花木蘭,戲臺上唱了什么根本沒入耳。這場戲是《花木蘭》,她演的又是花木蘭,她肯定是要出來的。但我倆急得要命,恨不得她能立即出場才好呢。
感覺過了很長時間,艾文化突然拉緊我的胳膊。這時,花木蘭一身紅裝,終于出場了。鑼镲鼓笙伴奏聲中,婉轉多情的聲音起來:這幾日老爹爹的疾病好轉……原來前面是加演,《花木蘭》現(xiàn)在才正式開始。
艾文化一直盯著臺上的花木蘭,我分明看見他額頭上滲出一層汗來,在汽燈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由于我倆的心并不在聽戲上,后來又唱的什么,記不清了。唱到后半場,艾文化拉著我的手,繞到戲臺后面。
艾文化讓我去后臺口那里等花木蘭,等她從前臺下來的時候叫她。我是有些為難,但敵不住他的苦求,就硬著頭皮過去了。鑼鼓聲中,花木蘭下場了,另一個演員上場了。就在這當口,我攔住了花木蘭,急急地說:“劉玉蘭,艾文化找你!”她一愣。這時,艾文化就過來了?;咎m猶豫一下,站住。我向后一退,花木蘭隨著我向外走兩步。艾文化從懷里掏出一包東西遞給花木蘭,小聲說:“我要回城了。這是甘草,你可以潤嗓子的!”花木蘭沒有去接,想說什么還沒開口,就聽一個男人喊道:“玉蘭,準備上場!”
第二天,艾文化就離開學?;亓顺??;咎m呢四處演戲,似乎很少回來。即使回來過,我那時在學校里也不可能見上。從此,我與艾文化和花木蘭他們都再也沒有見過面。要不是艾文化提起劉玉蘭,我?guī)缀跬浟嗽浻羞^這么一個女同學。
那次電話一個多月后,艾文化的電話又打來了。他說,他已到故原掛職縣委副書記了,而且還回了龍灣集一趟。他托人打聽關于花木蘭的消息,但沒有找到她。只是聽說花木蘭跟戲班里一個老男人結婚生子后,又離婚了,好像這個孩子在前夫那里十幾歲就死了;后來,豫劇沒人聽,她改唱流行歌曲,又隨一個大棚歌舞團到了南方,在街頭演出;她又結過一次婚,生有兩個兒子,又離婚了;再后來,說她在南方某城夜總會唱歌,孩子就放在老家由她母親養(yǎng)著;好像前幾年她得了病,流落到一個小縣城里……
艾文化在電話里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一邊聽一邊犯疑,他這次講的好像跟上次有出入。但也沒多想,放下電話,就把這事給忘了。人總是這樣,當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時,肯定不會上心與自己沒有多大關聯(lián)的事。次貸危機以后,公司一直不死不活的,我正愁著呢。
沒有閑心想別人的事,不等于自己天天忙碌和充實。那段時間生意確實不好,無聊時學會了弄微博。微博的確是個好東西,五花八門的信息讓我驚奇,這樣自然就把郁悶的時間打發(fā)了不少。一個深夜,我又在泡微博,突然看到一條尋人的信息。在一張照片下面有兩句話,說這個人得抑郁癥失蹤了,知情者請聯(lián)系一個手機號。我看一眼照片,覺得竟有些像艾文化,但仔細看,又覺得與我記憶和想象中的他實在相差甚遠。后來,我就把目光轉到一條女星緋聞的微博上了。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一年就要過去,新的一年說來就來了。
街上都在賣春聯(lián)了,我才想起又一年要過去。窮人富人年不等人,年總是要過的。那天晚上從家里出來,走到賣春聯(lián)的攤子前,想找一副吉利的春聯(lián)。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一接,原來是艾文化。他總能在我?guī)缀跬浰臅r候打來電話。
他仍然很激動,根本不給我插話的機會,聲音不停地涌過來:這二十多年在機關快要憋死了,二十多年裝孫子一樣才混個副處;在縣里當了副書記那才感覺什么叫人生得意……終于找到了花木蘭,她已病丑得不成樣子,過去那美好的感覺一點也沒有了,真后悔見到她……畢竟喜歡過她,要為她做點事情;開始的時候給她一些錢,后來,她就讓給她兒子安排工作……她有兩個兒子,安排了一個還要安排另一個,何況天天來縣委找,那陣勢肯定是想與我結婚……
那天通話足足有一個小時,他仍沒有想結束的意思,一直到我的手機斷電自動關機,才算聽不到他的聲音。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許不認識艾文化這個人了。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就像做夢一樣。這次電話后,我開始害怕艾文化再給我打電話。我不知道這種擔心從何而來,反正就是擔心。
我在深圳十幾年了,對四季的變化已經很麻木,春夏秋冬的概念很模糊,只對陽歷的月份敏感。三月過后,生意漸漸好起來,我的心情也好許多。那天,我談了一個訂單后心情很好,一個人坐在茶樓里想讓自己安靜一下。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本不想接電話的,見是陌生號碼,怕錯過生意就接通了。沒想到,打電話的竟還是艾文化。
這次他聲音很低,有時低到要斷的樣子。他說:快被花木蘭纏死了,她得了重病住在縣醫(yī)院里,不停地打電話過來,不停地要錢……真沒想到,原來深愛的那個花木蘭會變成這個樣子……她確實是需要錢,但我的錢也不多,十年前就離婚了,那點兒工資還要給女兒撫養(yǎng)費……求你了,你是老板,能不能給她點錢,讓她放開我……
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我放下手機,心里很不是個滋味。
我想,也許艾文化所說是真,花木蘭境況確實很不好,很需要幫助。當時,我決定拿一些錢幫助她,畢竟她是自己的小學同學,畢竟自己現(xiàn)在也算是有資產的人了。但冷靜下來,一種擔心便又生長出來:如果我拿錢去幫助她,會不會也被她纏上呢?會不會也被艾文化纏上呢?想著,想著,我心里就越發(fā)沒有了底兒,最后就在猶豫中擱置下來了。
說實在的,我不是心疼幾萬塊錢,我是怕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纏上?,F(xiàn)如今,好心扶起倒在街上的老太太都能被訛上,何況花木蘭和艾文化都是自己的小學同學呢。
于是,我就強迫自己不再去想艾文化和花木蘭。他們能從我腦子里消失才好呢。
真是活見鬼了。艾文化這次電話后十幾天,我又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聽聲音,這女人應該年齡不大,但聲音里透著一些風塵味,讓我不敢確定她的年齡。電話接通后,她語速很快,帶著哭腔,第一句話就問我艾文化在哪里。我有些莫名其妙,想問清她是誰,可她就是不給我插話的機會,像決堤的河水劈面向我涌來,她起伏的聲音就像不時涌來的水浪讓我有些眩暈。但漸漸地我聽明白了一些。
這個女人,準確地說應該是風塵場里的女孩。她說艾文化騙了她兩年……艾文化給她說自己是人事廳的處長,可實際上狗屁也不是……她說他承諾跟她結婚的,但現(xiàn)在又跟一個叫花木蘭的女人混在一起……她要找到這個橫刀奪愛的花木蘭算賬……
當她說得實在累了,略停下來的時候,我才能插上話。
我告訴這個女人,自己已三十多年沒有見過艾文化了。問她是如何知道我的手機號的,又是如何知道艾文化與花木蘭在一起的。這是我最想知道的。我不問還好,這么一問,這個女人的話匣子又打開了。她竟責怪起我來。她說,是從艾文化的手機上看到我的號碼,艾文化常常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她知道艾文化與花木蘭好上了,也是艾文化自己說的……他就是個神經病……是個大騙子……
放下這個女人的電話,我真是心亂如麻,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感。艾文化,花木蘭,還有這個女人,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個艾文化啊,越來越神秘,越來越考驗我的想象力了。這三十多年來,艾文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故?花木蘭與他又有什么糾葛呢?下意識里,我實在不想跟艾文化聯(lián)系。后來,我想了想,覺得先打聽一下花木蘭的情況看看。
于是,我開始七拐八拐地給一些老家人打電話,想打聽花木蘭的消息。但奇怪的是,把幾個人反饋來的關于花木蘭的片段加在一起,竟出乎意料地與艾文化電話里說的相差不大。只是,這些差不多的事情都是多年前的信息了,最近的情況老家人比我知道的多不了哪里去。時間一過,我的好奇心又淡下去了。畢竟生意難做,我的公司還沒有真正活過來。有時候忙來忙去一場空,心情煩躁無暇他顧;有時候忽然接到大單,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老想打個翻身仗。
兩個月前,我接到一個訂單,高興之余忽然又有點猶豫。因為這個訂單要到客戶所在的H市去簽,而艾文化就在這個省會城市H市。我不知道怎么好像都有點“恐艾癥”了,難道我害怕見到他真找我要資助?雖然生意不順,但是資助幾個錢還是綽綽有余的,我覺得是害怕那種壓抑感。我寧愿去資助一個陌生的人,不愿資助一個小時候的同學,讓人難堪。在心里磨嘰了兩天,最終還是決定去。做出這樣的決定基于兩點:一是,不想放棄這單生意;二是,艾文化說他自己正在故原縣掛職,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在H市碰到他的幾率應該是很小的。再說,心里還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作怪。
飛機降落在H市機場時,我心情還有點抑郁。但出了機場,想到一單生意要談,就不允許自己多想別的事情了。
生意談得很順利,很快就簽了合同。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客戶走后,我回到房間,抽過一支煙,心情便十分的好?,F(xiàn)在才九點多,顯然是睡不著的。于是,我打開了電視機。我有個習慣,每到外地總喜歡看當?shù)氐碾娨曨l道,這樣可以更多地了解當?shù)氐娘L情與信息。這樣想著,七按八按就按到了這個城市的生活頻道,上面正在播“夢想達人秀”呢。
這樣的節(jié)目確實很惡俗,插科打諢裝嗲賣乖,卻有撲面的人間煙火味。煙抽了半支,也沒把注意力全集中到電視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也就是為了消磨時間。這樣又過了十來分鐘,突然畫面上出現(xiàn)一個打扮入時的中年女人。我心里一愣,直覺她像一個熟人。這個女人是誰呢?我正在記憶里搜尋著,這女人就自我介紹起來。她說,她叫劉玉蘭,藝名花木蘭,現(xiàn)在是一家服裝店的老板。
這人難道真是劉玉蘭?我感到十分吃驚。但從她的面部輪廓和舉止看,確實有點劉玉蘭當年的影子。我屏住呼吸,盯著屏幕,支棱著耳朵,聽她和主持人在那里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到了她才藝表演的時候,她竟唱起了當年我們熟悉的《花木蘭》選段。鑼镲鼓笙伴奏聲中,洪亮圓潤的聲音撲了過來:劉大哥說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男子打仗到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
現(xiàn)在,我確信電視里的這個人就是我要找的花木蘭了。而這時,我卻有點兒不太相信這是真的,像在夢幻里一樣。眼前的這個劉玉蘭跟艾文化跟我講的那個劉玉蘭差別太大了。很快,另一位“達人”上場了,我眼看著花木蘭又從自己眼前消失了。
我又抽了一支煙,心里有點怦怦跳。我忽然特別想見到電視上這個劉玉蘭。但是她從電視上消失了,不就等于從世界上消失了嗎?我到哪里去找???突然,我一拍腦袋,給電視臺打電話啊。打了四次電視臺的熱線電話,總算通了。我說明自己是剛才節(jié)目中那個花木蘭三十多年前的小學同學,想找她,想打聽她的聯(lián)系方式。電視臺的接線女生肯定把我當成精神有毛病的觀眾了,當然是不肯把花木蘭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我的。后來,我把自己的手機和姓名留下,希望能讓花木蘭給我聯(lián)系。接線女生說,你等吧。
我知道這句話,其實就等于拒絕,也許他們根本不會把我的電話告訴花木蘭的,甚至根本不會和花木蘭聯(lián)系的。但我依然不死心地等待著。坐在電視機前干等電話是十分難受的一件事,何況這是一件我自己都覺得不靠譜的事呢。于是,我走出酒店,來到樓下不遠的一條步行街上。
步行街上晃動的女人,就像一條條游在燈影里的魚,雜色熒光下充滿了夢幻般的迷離。目光四散地打量著這些游動的女人和兩邊的店面,看著迎面而過的女性臉龐和前行的女人背影,酒勁兒好像突然發(fā)作,我覺得似乎有些眩暈。我一直在等著手里的手機響起來,可它就是一直不響。我心里很失望,又接著漫無目的地向前晃,不時向路邊的門店瞅著。
大約走了不到十分鐘,就看到前面有一個“哥弟”的招牌。我被“哥弟”這兩字所吸引,我平時很少見這個品牌,但今天卻感到從沒有過的親切??觳阶哌^去,一個小姑娘就笑著說:“老板,進來看看!”我本來就是想進去的,笑了一下,就走進店里。我只是想進來一下,并沒有想買什么,漫不經心地瞅著。在店里轉了半圈,見姑娘并不十分漂亮和打眼,就準備出去。
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了。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沒有立即去接,在心里祈禱了幾秒鐘。按下接聽鍵的時候,我的手明顯有些顫抖。手機通了,那邊果然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你真是周大頭???我是劉玉蘭呀!
?。≌媸莿⒂裉m?!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果真是劉玉蘭,也就是后來的花木蘭嗎?我覺得真的像是在夢中,一點都不真實??僧斔f起同學時的事與人時,我才確信打電話的真是花木蘭。難道艾文化這一年來的電話都是假的,或者,給我打電話的那個艾文化,從一開始就是我的幻覺?我與花木蘭通話時,幾次掐自己的手,一直懷疑自己是不是清醒。電話那端,花木蘭很興奮,說到了一些自己的經歷。她不唱戲后是唱過歌,也離過婚,后來就到省城做生意了,而且現(xiàn)在有一個幸福的家。我一邊聽著,一邊疑惑。她說的經歷跟艾文化講的還真有相同的地方,但關鍵的地方絕對不一樣。
電話通了有十幾分鐘,她說她在上海進貨,讓我在省城等她,明天中午就能見面,一定要好好聊一聊。這時,我趕緊問她關于艾文化的事。我沒有直說艾文化的那些電話,只是問她見過艾文化嗎?花木蘭顯然想不起來有個叫艾文化的同學了,電話里只有電流在吱吱地響。我再三提醒后,她才格格地笑起來,“想起來了,想起來,就是那個被我抓過蛋,被我用鐵餅砸過的小白臉!”
回到酒店,我一直不能入睡,就坐在沙發(fā)上不停地抽煙。這時候,我不再想劉玉蘭了,我開始想艾文化。一定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我?guī)缀跻灰刮疵摺?/p>
天終于亮了。我洗了把臉,早餐都沒吃,就打車找到了人事廳。
還沒到上班時間,一個有點年紀的門衛(wèi)睡眼惺忪的。我走上前,遞去一支煙,小心地說:“同志,我想問一下艾文化可在這里上班?”門衛(wèi)轉動著手里那支煙,想了一下,就說:“沒有這個人?。 蔽壹绷?,又笑著說:“大哥,你再想想,有沒有姓艾的,副處長,四十五六歲!”這個門衛(wèi)轉過臉來,看了我?guī)籽?,那支煙在他手上停下來?/p>
我還想再問時,他突然大聲說:“啊,你是他啥人?”
“小學同學!”
“小學同學啊,你沒聽說呀?三個月前跳樓自殺了!唉,他女兒精神也有毛病了,經常來這里鬧著要人呢?!闭f著,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不是到下面掛職了嗎?怎么會跳樓呢?”我急切地問。
門衛(wèi)有些不耐煩,也有些不屑,皺著眉頭說:“嘿,咋說呢,我其實也不清楚,這個人一直怪怪的,聽說是因為提拔的事得了什么抑郁癥。一年多前就鬧著要下去掛職,腦子都進水了,掛哪兒?。 ?/p>
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看著門衛(wèi),好像不明白他說什么似的。
門衛(wèi)警惕地看著我,見我沒有什么進一步的行動,臉色緩和了一些說:“你沒事吧?其實我也不了解情況。但是,他三個月前自殺是真的。人不在了,啥都沒了。唉。”
這時,冉冉升著的太陽照過來,我的眼里一片血紅。
責任編輯 ? 張 ?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