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龍井的初夏

吳旦

當(dāng)一股自壁立的崖上訇然跌落的水在眼前呈現(xiàn)的時候，只那么一瞬間，來不及考量的一瞬間，我突然就找回了那叢久違了的驚喜。

那個上午，順著層層峰巒深處一支越來越清晰的流水而上，一路上都是青翠無垠的夏。一幫人在溪谷里上行，兩旁是越來越陡峭的青山，伴著路邊稀落開著的雜花和石縫間露出來的簇簇水菖蒲，空氣里全是淡淡的清香。昨夜，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讓溪流自然多了些氣勢，溪水也變得急切了，像一群急著要出遠(yuǎn)門的孩子，歡喜得顧不得帶上行李物品了，它們從無數(shù)深山和河石的罅隙里，從大大小小的山?jīng)_間，從越往里越險峻的山的懷抱里，從千萬棵守著泥土和石頭肌膚上的樹木、野草的根須里一股股相遇、匯聚。在一處叫作大龍井的地方拐了個彎，又響著輕快的嘩嘩聲在石縫和軟沙上追逐而下，越過道道青山和河石一路奔來，匯入相國橋下一處叫作雙溪的河流。

相國橋是通往清雍正年間保和殿大學(xué)士張廷玉墓園的必經(jīng)之路，此雙溪并非當(dāng)年李清照筆下的雙溪?？蛇@雙溪確是龍眠山里一處鐘靈毓秀之地——一條溪流經(jīng)年清澈見底，蜿蜒十八彎間兩岸青山，楊柳相伴，水草青青，竟是有漓江一般濃縮的美。宋畫第一的李公麟當(dāng)年在此隱居歸老，清代桐城派集大成者姚鼐的散文名篇《媚筆泉記》寫的就是此處。而我們這次來，就是因這山深處有個叫大龍井的地方。早聽說以山奇洞幽，飛瀑瑰麗而聞名。

曾有過幾次對大龍井缺乏勇氣的尋找，卻始終沒能真正見它一回。有兩次只是與它隔了一段不難攀越的橢圓巨石，卻實在是因為不知道還有多遠(yuǎn)、天光又不等人——大龍井于我實在是一個傳說，并隔了一個叫作“約定”的距離。

我不是一個渴望緣分的人。多年來，我只是把一顆心在鬧市的邊緣安放，沉默地過自己的日子。我相信世間一切可以遇見的美好都會在某一處安靜地為我等候，等我的到來，而且一定是在某一個不期而遇的、絕不去設(shè)想前奏、過程和結(jié)尾的日子突然就給了我一場來不及準(zhǔn)備的驚喜和慌張。就像是今天這峰回路轉(zhuǎn)里突然撞進(jìn)心里的大龍井瀑布。攀著巨石往深處走，已是完全沒有路了，緣溪向上，除了攀石只能涉水，時不時有伸入溪谷的楊樹柳樹的樹枝擋住了方向。無數(shù)沉睡在溪谷里或立或臥、或倚或懸、或渾圓或橢圓、或大如巨蛋或小如鵝卵、或躺在水底或突出溪上的石頭以數(shù)不清的流動的姿態(tài)，把我們帶進(jìn)了一個童話般的世界。在層層疊疊蔥翠大山的掩映里，在淙淙流淌無處不在的溪水邊，在間或點綴著石菖蒲和無數(shù)說不出名字的水草的中間，竟完全是一幅安靜而流動的畫了。

很遠(yuǎn)就聽見水聲，不大，卻一點一點地變得堅強(qiáng)。不去問來過的人這里離瀑布還有多遠(yuǎn)，只覺得這一點一點沁入耳鼓越來越連連續(xù)的聲音，于我將是一場充滿歡喜的相見。手腳并用也很難攀越的道道屏障帶來的提心吊膽是平時難以體會的，腳下的濕滑和陡峭也都是一個個令人心虛的阻擋。然而，當(dāng)座座石上的險峻和幽潭的安靜都被一點點地踩在腳下，那一息越來越近的水聲突然在眼前鋪開的時刻，一切的驚嘆都難以言表了。

這是一道高十幾丈的銀白色屏幕，從蒼翠欲滴的高巔、從那一處青褐色的巨大巖石上奔涌而出，以股股無法阻擋的氣勢縱身躍下，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寬約數(shù)米的巖石之上形成無數(shù)股水柱和浪花，又義無反顧地一齊瀉入腳下的深潭，激起無數(shù)沖天的水花。在粼粼水光的映射下，那水花卻不愿落下，齊刷刷直立起身軀去迎接這從天而降的瀑布。剎那間，白沫橫飛，亂箭紛濺，萬千吶喊，霧氣升騰，似蛟龍自天而降，又如銀河傾瀉而下。飛瀑落入崖下，水花和瀑布相連，水汽和霧氣相接，再也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霧了。站在山谷里，很遠(yuǎn)就感覺到瀑布所挾裹的水滴在山谷間激蕩，斜斜飄飛在方圓百米的林木巖石之間，打濕了我們單薄的衣裳，曳動了一整個的山谷、巖石和林木。水霧飛處，草木蒼翠欲滴，山石全無塵埃，就連飛鳥也驚慌四散。哦，這壯觀的水的舞蹈，這輕靈的龍的舞蹈！即便是用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初驚河漢落，半灑云天里”來形容，也依然是不能盡意！

當(dāng)年李公麟在龍眠山建有龍眠山莊，并自繪《龍眠山莊圖》，蘇軾、蘇轍、黃庭堅等人留下了大量詩詞歌賦。歲月流逝，轉(zhuǎn)眼千年，當(dāng)年的龍眠山莊早已不復(fù)存在，只有“墨禪堂”“云薌閣”“滴水崖”“媚筆泉”“纓絡(luò)崖”等斑駁石刻舊跡還留在這里。“諸山何處是龍眠，舊日龍眠今不眠。聞道已隨云霧去，不應(yīng)只雨一方田?！碑?dāng)年的黃庭堅是把龍眠山當(dāng)作一條龍了，而大龍井瀑布該是當(dāng)年它生息隱居的地方。此刻，大龍井的溪水流著，彈奏了一路潺潺叮咚的樂音;龍眠山的風(fēng)拂過，搖碎了萬千林木的葉子。而伴隨著這一川瀑布的這些石頭，這億萬年前就棲落在這里，守著日月和這層層疊疊的龍眠大山的石頭，這些被溪水所經(jīng)年累月沖擊和撫摸、經(jīng)歷過承受過一切的石頭卻還在這里。我知道，它們一定是在億萬年的堅守中早已具備了某種靈性，以一萬種會說話的姿態(tài)矗立在這里，守在這個叫作龍眠和大龍井的地方，等著當(dāng)年隨了云霧飛去的那條龍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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