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
太陽下去了,霞光戀戀不舍,山像玫瑰花般的少女,唇紅齒白,輪廓綺麗。世界鏡花水月,純美如初,靜靜的,讓人陡生一個猛子扎進她的世界里的妄想。
很久,很久,幽芝回過頭。月亮正孤寂地爬向空中,黯淡如菊,仿佛想退回東山。乾坤之下,一叢叢花樹正在月亮下燃燒,黑色的火焰張力十足。幽芝覺得這一切正契合自己的心境,看著看著,幽芝就排山倒海般地哭了起來。她恨恨地哀哀地哭著,右手狠狠地抓著衣服的前襟,身子前傾,無限悲哀的姿勢。她嗷嗷地哭了多久沒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最終她哭累了,喃喃說道,媽啊!媽??!媽媽啊!你告訴我……幽芝說了半句就戛然住口——幽芝的媽媽已經(jīng)去世好多年了。皓月下,無邊的天際雞蛋清一般清澈,沒有一絲渣滓,幽芝呆呆地看著這廣漠無邊的空間,空空蕩蕩,靜寂無邊,沒有回應(yīng)。歲月靜好嗎?不,這安靜就是殺人的節(jié)奏。悲痛鳥一般地落在幽芝的肩頭,幽芝不由得又哀哀地哭了起來,偶爾散步的人從她身邊走過,也沒有人停步。太荒涼了!
幽芝的腳下是一片閃爍的月光,暗河無聲,那是幕溪河,康瑞城東邊的一條河流,水不深,但河流的位置比較重要,開發(fā)商已經(jīng)在這里辛勤耕耘了,安天小區(qū)初具規(guī)模。只是現(xiàn)在人跡罕至,幽芝都能聽到自己的心在嗵嗵地跳,這種跳很規(guī)律,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心臟顯然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但它也無助,只有外力來了,它才能放棄這種模式。但外力在哪里?
死!幽芝想得發(fā)了瘋……
半年之前,這里更荒蕪,那時的幽芝心里也更荒蕪。晚飯后,幽芝喜歡到這荒蕪之地散步。在這里,幽芝遇到了榮勝。
一切歷歷在目。
一個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別拉我,你這頭公豬,我不想再見到你!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見到你,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啊!
銀銀,你別這樣,都是我不好!你懲罰我吧,只要你不說死。
我沒有力氣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離婚也要力氣,你放開我的手,讓我死去吧……
女人繼續(xù)歇斯底里地嚎叫著。
幽芝的心里立時一凜:又是一出丈夫背叛妻子的悲劇,女人只有受如此打擊才會痛不欲生,這個女人還是有福的,至少這個背叛她的人還顧念她的生死!當然這個福氣讓人欲哭無淚。
回去吧,你想怎樣就怎樣,你看都快八點了,回去吧!
女人沒有說話,但默默地站了起來,男人以為她準備跟他回家,顯得有些驚慌失措,立即伸手攬住女人。
滾!女人繼續(xù)歇斯底里地叫嚷。
好,好,你回去,我就滾!男人立即拉開了和那女人的距離。
他怕驚到她。幽芝想。
撲通一聲,女人毅然跳進了河里,幽芝驚叫了一聲。只見男人一邊脫衣服,一邊往河沿奔去,不一會兒,也撲通一聲跳進河里。
暗光下,兩個人影在水中掙扎,幽芝連忙喊道:打暈她,不然你們兩個都得淹死。
幫男人將女人拖上岸之后,幽芝打了120,在120的燈光下,幽芝辨認出了男人——榮勝!幽芝的臉色立即和榮勝的臉色一樣煞白了,混亂中,幽芝離開了。
第二天,榮勝給幽芝打了電話,幽芝百般推托,末了還是不得不去德克薩斯牛排館。這里環(huán)境優(yōu)雅。
這里安靜,沒有多少人。
有沒有人沒什么關(guān)系,我只是順手幫了你忙!真沒必要感謝!今晚我請!
隨便你。很久了,我們住在一個城市,卻像不認識一樣,從不聯(lián)系。即使同學(xué)聚會,你也不參加。你恨我嗎?
應(yīng)該是你恨我吧?
多少年過去了,你還記得?
幽芝的眼里泛出了淚:你到底是感謝我,還是興師問罪?話一說出口,幽芝就后悔了,因為這句話說明了自己不幸福!
不說了,不說了,吃牛排。
一頓飯吃得興味索然。接下來的日子也像這頓飯一樣,索然無味。
中秋節(jié)時,榮勝發(fā)了一個祝福短信。僅此而已。
接下來的日子,因為沒有什么節(jié)日,變得寡淡。
過年時,幽芝回到娘家小住,榮勝也一個人回到了老家,早不見晚見,兩個人也就沒話找話地說了一些無趣的話。
交往是從春天開始的。在寡淡的冬天里,幽芝了解到了榮勝這十多年來的生活:小三不斷,他老婆幾乎每隔幾年就搞一次自殺未遂。她的自殺已是慣常儀式,屬破罐子破摔似的發(fā)泄,絲毫沒有想挽救婚姻。一個女人走到這樣的地步,也是心酸。其背后的罪魁禍首到底是什么?幽芝有一種罪孽深重之感。
無事的時候,孤單的時候,幽芝開始約榮勝。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然后就成了習慣。
每一次見面都是一種突破,一葉一葉地長著,一葉一葉地擴大,花一朵一朵地開起來,一朵比一朵鮮艷。幽芝的世界因此繁花似錦。過去暗淡了,明媚在現(xiàn)在。但榮勝一直保持著氣宇軒昂與冷淡,雖然曲意逢迎著的幽芝像春天的花一樣,勃勃的生氣春水一般在她臉龐漾開,幽芝堅信見面就是給機會。
黑色暴力的毒酒,幽芝嘗過了,嘗夠了,幽芝知道自己沒有榮勝老婆的勇氣,一死了之。但活下去的力氣十分貧乏,她需要一點東西來填充,無論榮勝愿不愿意給,她都不在乎。她得付出,因為她傷過他,他的冷淡說明他還是比較在意兩人過去的感情,會不會遭報應(yīng)且不管,人活著總要找點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做。
那天是星期三,幽芝感覺到煩躁在升溫,順手打開手機,接通了榮勝的電話。
趙主任,有什么指示?榮勝用慣用的腔調(diào)接了電話。
你晚上有飯局?
沒有,趙主任安排,我一定到場。
那就仟家花園2包廂。
時間到了六點半,榮勝姍姍來遲,推開包廂門,就四仰八叉地靠在沙發(fā)上。這種姿勢很能恰到好處地展示他成熟男人的魅力,他這一靠,基本上沒有幾個女人能擋得住他那肌肉發(fā)達的長手長腿的誘惑。
燈光之下,幽芝仍然有年輕時候的美艷。幽芝很自信,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儀態(tài)萬方起來。
榮勝的眼里都是敷衍。
你喝什么酒?
紅酒。
你也喜歡紅酒?
又不是你的專利。
又耍小脾氣!
我跟你耍哪門子氣?
你真難侍候!
難侍候的是你!
好,好!難得你說這些酸酸的話,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心里的痛苦我也明白。我也不是刻意要拋棄你,是你回心轉(zhuǎn)意晚了,你懂的。我的心里難道沒有火燒油煎!誰又會為我撫慰瘀傷?
榮勝正襟危坐起來,一改吊兒郎當?shù)谋裕耗隳鼙WC你不是嫌貧愛富?!
嫌貧愛富?我那么勢利?我們最初結(jié)緣只有十七歲,還是純情的少男少女吧。等你四年不是容易的事,何況我那時還是個代課教師,有資格嫌貧愛富?
榮勝的眼睛黯淡了一下,隨即嘆了一口氣:懦弱、無知、淺薄、自私的青春?。?/p>
你既然這么說,就不要再折騰了,你老婆也真不容易。
她不容易?你們女人都會整人。我懂了,我們失之交臂是年少無知、懦弱、淺薄、自私,但也不排除世俗。我是愛你的,在大學(xué)里,我為了你放棄了那么多的女孩的追求,因為我承諾過你:絕不拋棄你……
不要再說了。
往事重提,心里被硫酸澆黑了一大片。
喝酒。
芝芝,王銀銀是對我不錯,這么多年她也確實為我受了許多委屈。但一切都是有報償?shù)?,你不必為她擔憂。你們女人都是造原子彈的,自從你離開我之后,我就發(fā)狠要給自己再找一個既愛我又儀態(tài)萬方的女友,但一直找不到。
幽芝笑了笑:你把我想象得太高大了。
第二十二次聚餐,兩個人終于化敵為友了。
聚餐成了幽芝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
榮勝的老婆王銀銀是個醫(yī)生,隔三岔五地上夜班,因此他們家的一日三餐很不正常。榮勝是領(lǐng)導(dǎo),總不能一日三餐圍著鍋臺轉(zhuǎn),王銀銀干脆就把娘家當飯館了,兒子也順帶托給父母了。
榮勝雖然是領(lǐng)導(dǎo),又是絕對自由的,但解決一日三餐卻沒有那么自由。幽芝有義務(wù)有責任將聚餐進行到底。榮勝沒有膽量到幽芝家去吃飯,小城,一個極狹小的空間,放屁十里聞到臭,因此幽芝就天天在選擇飯店上費神。
喂,老太羊肉館吧,晚上給我留個包間,嗯,好。六點半。
然后幽芝又電一下榮勝。
榮勝對老太羊肉館非常不滿意,覺得那里品位低,都是垃圾食品。
適時去體驗一下平民生活,也是有意義的。我挺喜歡吃老太羊肉館的羊肉的,自從上次和審計局的葉局長品嘗后。幽芝的目的是到平民區(qū)去,讓關(guān)系曝光。
你難道喜歡貧困線下的生活,不至于吧。天天垃圾食品,你能保持這么好的身材?你肯定吃健康食品,你是富婆。
你說哪地方?我馬上去換。
算了吧,定都定了。
好。
幽芝決定讓榮勝等自己至少半個小時。她提前半小時下班,到發(fā)廊洗了個頭,然后回家換了一條沙灘裙,外加一條披肩。
西紅柿蛋湯,小炒羊肉,素炒生菜,素炒西蘭花。
在一起吃得時間長了,榮勝知道幽芝喜歡吃什么——幽芝每餐的食物都有養(yǎng)生目的。女人們被垃圾文化困住了,或者說整個社會生活都被垃圾文化控制。譬如一條垃圾理論這樣說:人與人之間的差距,表面上看是財富的差距,實際上是福報的差距;表面上看是人脈的差距,實際上是人品的差距;表面上看是氣質(zhì)的差距,實際上是涵養(yǎng)的差距;表面上看是容貌的差距,實際上是心地的差距。于是整個社會都在裝逼。榮勝想所謂福報就是迷信,所謂人品就是官位,所謂涵養(yǎng)就是裝逼,所謂心地善良就是有鈔票。榮勝這樣想時,嘴角不自覺地歪了歪,暗暗嘆了口氣。最可笑的就是被大眾追捧的飲食文化,尋常的一個市井人士,都在家煲營養(yǎng)餐,保護五臟六腑,搞得上班人士人心惶惶,仿佛自己已重病纏身,因為他們沒有時間照顧身體,只能臨時抱佛腳。幽芝也不例外,這一頓緊緊抓住以下目的:吃西紅柿——保養(yǎng)皮膚;吃西蘭花——保養(yǎng)胸部……
又在想哪個美女?
你能確定我在想?
我會讀心。
榮勝說話時,眼睛瞄了一下幽芝的服飾,心里咯噔了一下:幽芝這個年齡的人是不應(yīng)該穿沙灘裙的,因為腰部失控,穿上沙灘裙就顯出了大媽肚,當然,幽芝還算控制得比較好的。但增之一分顯肥、減之一分顯瘦的腰,只有年輕的姑娘們才能把控。
榮勝的點滴心思都逃不過幽芝的眼睛,幽芝知道自己打扮失誤了,心里未免不爽。
偷偷摸摸,兩個人又在一起吃過N次飯,但花兒只在幽芝的心里繁榮綻放,兩人的關(guān)系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結(jié)果。
幽芝用自己幾十年來的社會經(jīng)驗來想,為什么榮勝沒有一點點動心?對著鏡子,幽芝覺得自己雖然沒有姑娘時期的美艷,但也不能用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來形容,幽芝覺得自己就是狀態(tài)有丁點兒差,那是被歲月的塵垢腐蝕了那么一點點。站在鏡前,許久許久,一套一套的衣服試下去,反正沒事,繼續(xù)一套套地試下去,頑固的思想終于被清除:老了,老在許多衣服穿起來沒有原來的嬌媚。沙灘裙、迷你裙、襯衫裙都不能穿了,穿穿A字裙、OL裙、禮服、西裝裙還能冒充一下年輕人,這樣一想,幽芝就出門開車到商場,一氣買了五套裙服,每套服飾都讓幽芝有了一貌傾城之感。
般般入畫也好,絕世獨立也罷,但終歸要看榮勝的態(tài)度,幽芝繼續(xù)選擇一些高端的會所作為約會的地點。
今天城市花園。
沒問題!
幽芝穿著一身胭脂色的套裙出現(xiàn)在城市花園的門口時,服務(wù)生呆呆地看著她,竟然忘記開門了。幽芝心里暗自竊喜。
二樓迎面貼墻安裝了一面鏡子,幽芝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宛若畫中人,不禁迷倒。
被迷倒的還有榮勝。榮勝一見幽芝,登時目瞪口呆,好久沒有言語,放浪形骸終于收斂起來。兩人像初次在一起吃飯那般細嚼慢咽起來,榮勝將西蘭花一朵朵地搛進幽芝的碗里??諝庠僖淮文蹋闹ビX得過意不去,就將魚片搛進榮勝的碗里。
你不吃,就浪費了。
我吃了就上癮。
總比不吃好,不吃就壞了,只能做垃圾。
幾經(jīng)周折,榮勝終于和幽芝睡在了一張床上,榮勝的情緒突飛猛進,主動、大膽、涎皮賴臉。幽芝也跟著熱火朝天起來,幽芝目的就是想讓榮勝緊緊抱住自己,就像當初一樣,勒進肉里那般,哪怕是勒出血痕。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榮勝喃喃地說:芝芝,我們一起逃跑吧,我們逃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自己種田種地,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好不好?
幽芝開始迷亂,這也是她的想法,是的,逃離。我們逃離這個地方!
接著兩人在床上斗起法來,幾個回合也不知疲倦。
幽芝開始深度迷亂。幽芝說:勝子,我們結(jié)婚吧,我們錯過一次,就不要再錯了。
榮勝說:好!
不許賴皮!
芝芝,我真想從這個世界上失蹤,真的,我們一起失蹤吧。
你心里有鬼!
沒有!假如有,就是你!聶小倩!榮勝嘻嘻哈哈地說。
幽芝轉(zhuǎn)而一想,自己真的就是那個聶小倩啊。只是榮勝可是寧采臣?花費了那么多的心思,和榮勝的關(guān)系還是沒有破鏡重圓的跡象,他剛才的嘻嘻哈哈,就說明他心里猶疑了。
他猶疑什么?為什么猶疑?不愛自己?
有了這些想法后,幽芝如入冰窖。人生輸了一次不能輸?shù)诙?,榮勝本不是什么好東西,通過直接和間接的途徑,幽芝知道榮勝擁有的情婦不下五個。怎么就鬼迷心竅了,以為是自己拋棄他給他造成了情感上的傷害,才會令他游走于女人世界以獲得自信心的滿足,但現(xiàn)在看不是這樣!
他就是個花心大蘿卜!
但想歸想,見面還是見面。見面時,幽芝仍然非常賢惠,非常溫情,因為幽芝覺得自己上了癮:一睡覺就想和榮勝睡在一張床上,就像一個小三,變著花樣討榮勝歡心,從衣服到行為。這樣高高低低的又在一起度過了很多夜晚。
那一次她和榮勝做完愛,又沒有什么睡意,就閑話起來。
榮勝的狀態(tài)很得意,他用他那個長手臂將幽芝摟在胸前,笑道:當年你怎么都不肯做我老婆,現(xiàn)在……他怪笑了一下。
幽芝的心一下子墜入山間的天坑里,頭上只有圓粑粑那么一大塊天,清澈無比,上面有天空、白云、清風,但它們遙遙地在天上,嘲笑從它們冷冷的牙齒縫中露了出來。
榮勝的得意使幽芝脆弱,搖身一變的機會從此破滅。
想想都后怕,自己為什么還要留戀于他!沒有愛了,愛死絕了,憑什么想重新得到愛?自己辛辛苦苦付出十多年心血的老公都不愛自己了,為什么還向前男友乞求?
很久,兩人沒有再聯(lián)系,幽芝的心掛滿了蜘蛛網(wǎng):人生是不堪的,愛情死絕了。
失敗,失敗,生活太失敗了!幽芝高低不平地往前走,不知不覺間走到這城市的邊緣,走到幕溪河畔,往事如湯湯的幕溪河水散發(fā)著亮光而來。
剖析、溝通、鏈接,其實是夢想;猜迷、猜疑、誤解、械斗,是人生的現(xiàn)狀。幽芝的心里滿是塵埃。
幽芝很想表達:我愛你?。s勝,我就是愛你了,我就想你愛我,寬慰我,給我一點依靠,所以你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你,你為什么不能給我一點點依靠?
報應(yīng)嗎?報應(yīng)!時間繞個彎來報應(yīng)!
幽芝和榮勝是同學(xué),兩家隔壁搭隔壁,但榮勝太過于男色,幽芝太過于女色。兩人不知不覺相互曖昧。榮勝大學(xué)畢業(yè)后,依然是孤單的男兒身,回到幽芝當代課老師的鎮(zhèn)中學(xué)從教。幽芝因為一直抑郁不平,也沒有談婚論嫁。在榮勝的猛烈追擊下,不由自主地墜入愛河。在南方溫軟如玉的天色里,開始軋馬路、數(shù)星星,然后擁著摟著,再然后親吻愛撫,感情一直在朝婚姻的方向發(fā)展。
那天,榮勝從朋友處借來了一輛摩托車,吃過晚飯后,暗示幽芝跟他一道去城里。幽芝極其興奮,穿著拖鞋就上了車。
出了村子,遠離人聲,一座又一座山將他們與世界隔離。晚霞似火,山路妖嬈,無比魅惑,幽芝不由得摟緊了榮勝的腰。
怕?
嗯。
天還亮著。
嗯。
幽芝曖昧的聲音挑起了榮勝的欲望,在一塊山間平地邊,榮勝將摩托車停了下來,抱著幽芝走進草坪。草坪上有一叢叢的灌木,榮勝在灌木后情不自禁。霞光下,幽芝是非難辨,兩個人忘情地親吻,親了頭發(fā)不夠,親了額頭不夠,又親了眼睛、耳朵、鼻子、嘴唇。最后兩個人的舌頭絞在了一起,榮勝的一只手得以空出來。空出來的手顯得無比寂寞,無處安放。最終這只手伸到幽芝的背后,將幽芝的文胸解開了,月色下,幽芝的兩個小蘋果掙脫出來。幽芝猛地驚醒了,將身體側(cè)了過來,榮勝更加有機可乘了。襯衫的紐扣早已被溫柔解開了,也許是用力過猛,也許是真的很迫切,也許是真的沒有辦法控制,幽芝慘叫了一聲,將榮勝一把推開了。兩人很受傷地躺在草坪上,一言不發(fā)。
一輛車過去了,光影從南一溜到北,榮勝和幽芝的身體都亮了一下,然后又淹沒在黑暗中。接著,又一輛車過來了,光影又從南到北走了一遍。一輛輛車不斷地飛馳而過,時間跟著遲鈍了。幽芝艱難地從草皮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回走。榮勝連忙也爬起來,發(fā)動了摩托車,緊跟著幽芝。無論榮勝怎么懇求,幽芝就是不坐上摩托車。一人一摩托就在山路上延挨著,直到半夜,幽芝他們才回到家。
兩人開始僵持起來,仿佛是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榮勝看見幽芝從教室那邊過來了,就假裝去上廁所,夾著課本從廁所繞到教室。幽芝看到榮勝從臺階下拾級而上,就調(diào)轉(zhuǎn)頭回到辦公室再坐二十分鐘……好在回家也沒有什么大事。
這場僵持曠日持久,好比八年抗戰(zhàn)。
擋住太陽的是白云,天暗一下;擋住太陽的烏云帶來的,卻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數(shù)學(xué)教師吳大明瞅準機會,插進幽芝的生活中。
榮勝還在矯情地對幽芝不理不睬。幽芝的心很受傷,因為從根本上來講,幽芝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榮勝是獲利者,他對自己不理不睬,就是把感情當兒戲。幽芝用餓飯、發(fā)脾氣、暴走等各種方式自虐,一下子瘦了五六斤。瘦了的幽芝開始自憐起來:天涯何處無芳草,為什么不接受吳大明,為什么不報復(fù)一下榮勝?
得到許可的吳大明請人到幽芝家說媒。說媒的是教導(dǎo)主任,嘴皮子利索,天馬行空的五分鐘授課,就將幽芝的父母從地獄送進了天堂。
沒有任何浪漫的愛情戲碼,兩個年輕人在家長的監(jiān)督和指導(dǎo)下,就直接進入婚禮預(yù)備期。
榮勝著了慌,倚仗著自己跟幽芝家離得近,用各種方式接近幽芝。上門、堵路、追擊,都沒用,幽芝家的人所作所為,基本斷絕了榮勝的一切幻想。
榮勝黔驢技窮,沒有一點辦法想,于是鋌而走險。一天半夜,榮勝從幽芝家的后院翻進去,穿過幽暗的灶屋,鬼一般地進入幽芝的閨房。夜暗森森的,一點藍色的幽光下,榮勝剪影一般立在幽芝的床前,幽芝嚇得驚叫起來。榮勝連忙捂住幽芝的嘴:芝芝,是我。說著,榮勝跪了下來。
芝芝,原諒我吧。
暗夜之中的幽芝陡生千萬種恨,無邊天涯,磅礴如小城的山月。水空流風空吹幾個季節(jié)了,它們依然巍峨在那里!幽芝歇斯底里地說了一個字:滾!
幽芝的父親恰巧起夜,聽到了女兒房中的聲音,拿著扁擔就沖了過來。燈光下,榮勝的臉瞬時煞白。幽芝反應(yīng)快,抓住了扁擔說:還不快滾!
那夜之后,榮勝認為幽芝對自己還是有感情的,于是耍起了舌功。
榮勝這樣說:從某種程度上講,我這雙鞋對你而言顯得小了些,但我有心,我會不斷地調(diào)整,總有一天,你會覺得我這雙鞋會合你的腳的。人家不都說,鞋子要緊,穿著穿著就合腳了,新鞋不能一腳蹬。
榮勝還說:我不會再有意志,你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換言之,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
榮勝的這些話毫無理智,其目的是挽留幽芝。
愛如果那么痛苦,我們就不要愛了!幽芝說。
幽芝堅決拋棄了榮勝。
榮勝的生活稀里嘩啦得衰了下來。
某一日早晨,榮勝站在自家菜園地里,驚奇地發(fā)現(xiàn):春天來了,大蒜葉子卻是老的,老的蒜葉枯黃,耷拉在莖上,蒜莖卻十分強壯,威武不能屈的樣子。但大蒜的葉子老了,大蒜也老了,油菜長得很高了,容顏也就成片成片的老去,老去的油菜花顯得十分惡俗,只有林間清幽依舊。
一切都沒有欣欣向榮的意圖,榮勝感覺到憋悶:菜園慘淡、郊野荒蕪。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月。
哥兒們李山河這樣對榮勝說:你還是想法調(diào)走吧?這里的環(huán)境對你不適合了,待在這地方你會憋死的。
榮勝沒有被幽芝打趴下,但李山河的話一招擊潰了榮勝的自信心。
榮勝覺得很奇怪,為什么哥兒們覺得自己躲不了這場浩劫?榮勝覺得自己除了味覺和視覺有點怪異外,沒有什么不適。
這是個恥辱,天大的恥辱!榮勝自己將自己裝在套子里,不見任何人。這樣過了一個禮拜。在這個禮拜中,他常常一個人在山鄉(xiāng)踱步。
榮勝常常去的地方是萬愁崖邊。他內(nèi)心孤獨空虛地穿過村莊,孤獨地沿著省道走到萬愁崖上,任浮云在腳下彌漫,任過去在里面翻滾。就這樣,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榮勝在一次次的孤獨空虛自嘲中醒悟:誰不被自己的歷史欺騙?誰能從自己的歷史里睜開眼睛?誰能?沒有多少人,真的沒有多少人。雖然我們深諳人要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的道理,但實際指導(dǎo)我們行為方式的是自己的過去、歷史,我們在自己的歷史里痛苦、掙扎、快樂、幸福,直到我們被我們的歷史拋棄。
不,我要拋棄自己的歷史!這樣想著,榮勝心里有了一點快意。那個春天的傍晚,榮勝抄近道從老屋后的山崖攀回來,正好看到鄉(xiāng)鎮(zhèn)窯場的挖掘機狠狠地挖著對面的山體,忽然有種舒服感:歷史的巨輪滾滾向前,留下的不該是痛苦和遺憾!毀掉一切,摶土重塑!
春天來了,大蒜是老了,但薔薇花就要開了。我的寂寞雖在我的腹腔中搖旗吶喊,我并沒有被寂寞所慫恿,去吃去喝,去嫖去賭,我控制得住痛苦,任痛苦與寂寞作戰(zhàn),聽任寂寞啃噬痛苦,痛苦將寂寞裹進皮肉。那沙沙聲我將永世銘記。
榮勝活了過來。
在幽芝與榮勝恩怨的搏斗中,得利的無疑是吳大明,吳大明很得意,因此對幽芝也很珍惜。
幽芝覺得很幸福:從物質(zhì)上講,吳大明的父母都是領(lǐng)導(dǎo)干部,生活比較寬裕;從精神上講,吳大明愛她,對她百依百順。而且身為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兒媳,精神上還有很多優(yōu)越感。
但帥哥都不乏暗戀者,榮勝也一樣。
榮勝在幽芝結(jié)婚半年后,娶了中醫(yī)院的醫(yī)生王銀銀。
旱地拔蔥一般,榮勝立即從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調(diào)到了縣城里的二中,然后又從二中調(diào)到了教育局,經(jīng)過若干年的努力,領(lǐng)導(dǎo)位置漸漸穩(wěn)固。
若干年之后,一切發(fā)生了變化,翻天覆地的變化。河?xùn)|與河西,咫尺之間,并非天涯。
現(xiàn)在是幽芝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她老公吳大明從鄉(xiāng)鎮(zhèn)到縣局,然后轉(zhuǎn)戰(zhàn)到外縣,已經(jīng)做到住建委主任的位置,下個位置就是向市局攀登了。雖然幽芝的身體豐韻如初,但與二十多歲的少女還是有太大差別,或者說從內(nèi)容上講已是物是人非了。
幽芝能翻身嗎?
正是想翻身,才將自己和榮勝連在了一起,重現(xiàn)悲傷生活。幽芝想。
幽芝這樣想時,就對榮勝開啟了冷淡模式,漸漸將心放在十字繡上。長風的夏日,她也不開空調(diào),就那么熱熱地坐在陽臺上繡,她特別喜歡十字繡。一針刺下去,針尖從背面穿插而出,仿佛孩提時被竹尖穿透鞋底,刺痛腳心,然后直接穿越腳掌破空而出——就是這種境況,很好!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奇跡般地,榮勝竟反過來約幽芝吃飯!人生真是重復(fù)又重復(fù),幽芝心上的傷疤火燒火燎地痛起來。
那是秋天的一個傍晚,南方的秋天總是清麗麗的,讓人徒生那么點悲傷。
幽芝慷慨赴宴。
在徽竹居的黯然堂。榮勝這樣說。幽芝聽到“黯然”兩個字感覺特別的矯情,要走就走還說什么?不,去看看他怎么表演。
徽竹居是一個儒商開的,酒店內(nèi)部裝飾古色古香,一走進去就有一種陰涼之感,是個休閑的好處所。
黯然堂真有那么點黯然之感,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正在黯然神傷,欲哭無淚。榮勝坐在哭泣的小方桌后面,臉色顯得凝重。幽芝感覺自己的心里忽然有萬千個人兒在哭泣,撕肝裂肺地哭泣,種種鬼魅的思想因此瞬間全無。
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地吃著飯。幽芝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開啟話頭,眉頭不禁緊鎖。
飯吃一頓少一頓,所以吃飯必須開心。榮勝粲然一笑,說。
是的,老了,就該珍惜,但也不只能珍惜吃飯。
珍惜什么都沒有珍惜吃飯重要,因為生命是需要補給的?;蛘哒f,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行尸走肉?
活著,再見;活著,再見……生命的許多驚喜不就是來源于此嗎?芝芝,我今天請你吃飯,就是想和你告?zhèn)€別,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
水嘩啦一聲兜頭蓋臉地淹沒過來,深重的窒息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任由外面的世界怎么喧囂,此刻幽芝就是個聾子。
明明知道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果,為什么要這么做!幽芝整理了一下心情:好??!眼里還是有了淚。
榮勝的臉色不禁也一凜。
芝芝,不要傷神,我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們必須好好地活著。
你當然這么說,榮勝,我知道,你必然要將我傷得體無完膚才歇手。
活著的人都是傷痕累累的,但還是得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活著干什么?身心都無處安放,還活著干什么?榮勝,我不過想追回一點點真愛,我以為我錯了,我才回來找你!然而因為你,我的心如干涸的河道,處處是裂紋,嘴一般的醒目。因為它想呼叫,它痛!真的痛!幽芝說著說著情緒上來了。
芝芝,我們的心都是傷痕累累的。
你有什么傷?幽芝的情緒砰的一聲,爆炸了。
好!我沒有傷,雖說我不是有意的,但我傷了你。我愛你不是假的,我不愛你才是假的。芝芝,這么多年以來,我感覺自己一直在山里面轉(zhuǎn),找不到出路,或者說我的世界里到處都是山,我的人生之路深陷在山里,隱秘、深沉、看不到盡頭……我每每想起陸游的詩“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全身哆嗦。那些山,我睜開眼睛,它們擋住我的去路,閉上眼睛,它們壓在我的身上,使我喘不過氣。這都是報應(yīng)!芝芝,我不是要你可憐我,我只是吐露我的心聲,我說完了,你覺得怎么解恨就怎么發(fā)泄,我絕不反駁。
幽芝感覺自己要崩潰了,她知道自己的臉開始猙獰,因為心里的萬千愁恨火起:山,你把我當作山?你根本就是個流氓、無賴,青春期狗。
榮勝一言不發(fā),幽芝的臉在他的眼前幻化了……
你去,你去找你的幽芝,只是不要讓我看到,我備著硫酸,備著酒精,燒死你們這對狗男女!那是王銀銀的惡狠狠的語言,她換招數(shù)了。
幽芝恨得兩眼充血,她像母狗一樣撲上去,狠狠地咬了榮勝一口:你這輩子應(yīng)該沒有兒子,因為你的兒子必然跟你一樣禍害女人,老天怎么不詛咒你!
榮勝從幻想中驚醒,手臂上有了一排牙印,生疼的牙印。榮勝臉色一下黯淡,內(nèi)心翻江倒海般地疼痛起來,那里面陡生出千萬只手,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痛!痛!無數(shù)個聲音在吶喊:幽芝,你罵得好,你罵得對,你知道嗎?我連兒子都沒有,我真的連兒子都沒有,從生物學(xué)上講,我沒有兒子,那個名義上的兒子是王銀銀的,不是我的。這是報應(yīng),我依然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受一點傷害。
十多年前的一幕浮現(xiàn)在榮勝的眼前。孩子剛一周歲多,得了一場大病,需要輸血,醫(yī)生拿著榮勝和榮勝兒子的血樣報告,無比詫異地說:你怎么跟你兒子的血不匹配?世界在那一刻開始搖晃,天昏地暗地搖晃。
接下來的生活,圍繞著反反復(fù)復(fù)的離婚、外遇開展,但一直都沒有辦法逃脫。王銀銀不愿意離,死活不愿意,她習慣性的上吊、自殺,基本綁架了榮勝的意識,榮勝明白她的生活已經(jīng)被稀釋成——死,或者在一起。但榮勝還是習慣性的反抗,然后習慣性的被鎮(zhèn)壓。
榮勝痛苦得低下頭:我不過想離婚,我沒想要你的命。你為什么想要我的命!
你覺得羞愧嗎?你還覺得羞愧嗎?幽芝逼上來,榮勝連連后退,幽芝劍拔弩張的神情,將榮勝拖進了現(xiàn)實。
你可以打我,我絕不還手,芝芝,一直以來,我都想讓你狠狠地打我一頓。愛是只青春狗!它咬了我一口,我傷了它的皮毛,兩敗俱傷。
受傷的都是你!
芝芝,一直糾纏著愛是件可恥的事!我想離開現(xiàn)在的生活,我想換一種方式、思想生活,接近白云、清風,一直以來,我一直生活在低洼處,滿身都是霉。
我呢?
你也放開!
我不想!
芝芝,做為個體的人,我們都不想接受當下的生活,一丁點兒都不想,但做為母親、父親,我們不得不接受!
你就是個偽君子,這么多年來,你接連不斷地換女人,你想過你是父親嗎?我和你不一樣,我一直清心寡欲地做著我兒子的母親,但很快就要被你們這樣的男人剝奪這個職位了,我只是想找回我覺得重要的東西!
芝芝,你自己保重!我沒有什么惡意,我下個月去援藏,你可以說我是故意的,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想拋棄一個習慣的我,那個我讓我咬牙切齒地活在陰暗的地方,周身寒冷疼痛,我想活得溫暖一點,我沒有想傷害你!
生活得久了,讓人不由自主地近視:看得到的都是自己的痛苦,別人的幸福,只有剖析了才能看清楚。然而榮勝不愿意剖析。
幽芝恨不得死去!
責任編輯 ? 張 ?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