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
從學校里出來,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
蘭月騎著電動車,日日日日往家里走。才剛開春,風里頭就有一點消息了。楊樹柳樹的枝子,也都變得柔軟了??諝饫镉幸稽c濡濕,還有一點微微的甜味,撲在臉上,癢梭梭的。不斷地有小蛾子小蝶子往她身上撞,忍不住拍一把,倒拍了一手金色銀色的粉粒子。路兩旁是麥子地,這個時候,倒看不出是綠的來了,卻像是深藍色的,藍得發(fā)黑,一大片一大片,直延伸到天邊的云彩上去。
聯(lián)合小學在村外。再往東去,過了一片莊稼地,就能看見萇家莊了。附近幾個村的孩子們,都在這聯(lián)合小學念書。蘭月從一年級教上來,眼下教的是五年級。村里的孩子們不好管,小牲口兒似的。一天下來,蘭月覺得口干舌燥。
快到村口的時候,老遠見敏子立在門口罵街,四周圍了一圈村里的閑人,也有勸的,也有白看熱鬧的。敏子蓬著頭發(fā),叉著腰,唾沫星子亂飛,罵得正起勁兒。蘭月聽她罵得不堪,有心繞道過去,不想這電動車忒快,正遲疑間,卻早來不及了。蘭月只有硬著頭皮下了車。
敏子一眼瞥見了蘭月,更是來了興頭兒。一口一個小妖精,一口一個賤老婆。兩手啪啪啪啪啪啪拍打著膝蓋,一聲一聲哭訴起來。蘭月只好過去勸道,你這是怎么了嘛?有話咱們回家里去說。這街坊鄰居的,叫人家笑話。敏子擤了一把鼻涕,哭道,我才不怕人家笑話!我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兒!我就是要臊一臊她的臉皮!我到底要看一看,那不要臉的,臉皮能比城墻還厚!蘭月見她這樣子,情知是勸不動,便走到一旁,掏出手機來,給她兄弟蘭群打電話。撥了一半,想了想,又掛掉了。敏子正罵那小養(yǎng)漢老婆,偷她家男人,放著家里的不吃,專偷別人家的,隔鍋飯香是不是?人們聽她罵得不像,都捂著嘴,想笑,又不敢笑。人群里有和敏子不對付的,也有和那小妖精不對付的,見了這一場好戲,心里十分稱愿。
蘭月賭氣騎上電動車就走,老遠了還聽見敏子在罵,一家子混蛋!老的老的混蛋,小的小的混蛋!混蛋老子,養(yǎng)出這樣的混蛋小子!只剩下一個識文斷字的,也是一個識文斷字的混蛋!蘭月心里氣得冒火。
一進院子,見順春的摩托車在槐樹下停著,東邊廚房里傳來油鍋炒菜的聲音。小妮趴在網(wǎng)上打游戲,見她回來,頭也不抬,叫了一聲媽,接著忙她的。蘭月把包扔在沙發(fā)上,也不換衣裳,就歪在那里,看著小妮的背影發(fā)呆。順春端菜過來,一手一碗,嘴里叫著,快點快點,撩簾子。蘭月也不動,順春燙得直跳腳兒,大著嗓子喊小妮。小妮趕忙跑過來,替她爸撩簾子。順春把碗咣當一下扔在桌子上,嘴里絲絲哈哈的,兩只手飛快地摸著耳朵垂兒。見蘭月呆坐在沙發(fā)上,衣裳也不換,手臉也不洗,疑惑道,怎么了這是?臉拉得這么老長?蘭月說沒事兒。順春便俯下身子,看著她的臉,說沒事兒?真沒事兒?蘭月說,真沒事兒。順春說,誰信。沒事兒能這個樣子?蘭月說,我沒事兒你還不樂意了?你是不是盼著有事兒呀?順春被噎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蘭月口氣就軟了,說吃飯吧。又揚聲叫小妮吃飯。
桌子上擺著兩碗菜,一碗蔥花炒雞蛋,一碗白菜燉粉條。餾卷子,熬的小米粥。小妮一個勁兒地挑碗里的粉條。蘭月說,挑三揀四的,一個閨女家。小妮說,閨女家怎么了?閨女家就不許吃粉條了呀。蘭月說,不好看唄。蘭月說在媽跟前兒倒還好,一旦離了跟前兒,到人家門子里去,叫人笑話。小妮笑道,多遠的事兒呀。真操心。順春搛了一箸子粉條,放到閨女碗里,說多吃點,在自己家里,哪兒來那么多規(guī)矩。小妮就笑。蘭月說好,你們氣死我就舒坦了。順春又搛了一箸子炒雞蛋給蘭月,說那我們可舍不得,是吧妮兒?沖著小妮擠擠眼。蘭月忍不住,撲哧一聲就笑了。
吃完飯,蘭月坐在桌子前批作業(yè)。批著批著,到底是心神不定,就過來跟順春把方才遇見的事兒說了。順春說,按說你們家的事兒我不該多嘴。你這個兄弟媳婦,真不是好惹的。蘭月說可不是,她就是刁。順春說,也不是刁,是太潑了。順春說得理不饒人,黃鼠狼還不能一口就把雞脖子咬斷哩。為了這個,她得把你兄弟揉搓死。蘭月恨道,也是他活該。順春說,哪里有不饞嘴的貓呀?小年輕兒們,這一輩子,誰還沒有邁錯腳步的時候?蘭月聽他這話,只管定定地看著他,臉上笑瞇瞇的,也不說話。順春笑道,看著我干嗎呀?我是打比方,勸你哩。蘭月說,那你哩?你有沒有邁錯過?你是不是饞嘴的貓呀?順春笑道,冤死了我了。真是比竇娥還冤呀。我不過是好心勸你,你倒反咬我一口。蘭月仍舊不饒他,逼問道,問你哩,說呀。順春沒法兒,只好大聲叫小妮,小妮,你媽她叫你哩。蘭月照著他的背上就是一下子,又是咬牙,又是笑。
第二天早晨,剛起來,電話就響了。她娘在電話里絮絮叨叨的,蘭月聽著聽著,就煩了。說娘呀,我還得上課哩。 等我下了學,就過去看你。好說歹說,勸了半晌,她娘才放了電話,蘭月倒急得出了一身的熱汗。慌里慌張吃了一口飯,就往學校里去。
街上人不多。不時地看見背著書包的孩子,磨磨蹭蹭去上學。一路走,一路玩兒。小石子兒被踢得骨碌碌亂跑,孩子緊緊追著不放。放羊的老五在后頭喊,誰家的孩子呀,看把書包都丟啦。那孩子趕忙回頭看自己書包,沖著老五就吐唾沫,唱道,老五老五,娶個母老虎,娶不到家,弄個母羊當媳婦。老五就罵道,吃屎的孩子,不學好兒!
一進學校大門,上課鈴就響了,蘭月放下電動車,直接就往教室里跑。校長峰林正立在一樓的臺階上,黑著個臉。蘭月也顧不上打招呼,喘吁吁跑過去了。
頭一節(jié)課上得亂糟糟的。好不容易下課鈴響了,蘭月抬頭一看,見峰林竟然在門口立著。她心里一跳,臉就紅了。又憋著尿,也不好就跑著去廁所,只好叫了一聲,劉校長。峰林仍舊不開口,等著她。她解釋道,早晨起來有點不舒坦,就……晚了,還算萬幸,沒誤了課。峰林這才說道,以后注意。大家都看著哩。上班不是趕大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蘭月趕忙說我知道,我知道。也顧不得峰林看著,慌里慌張就往廁所跑。
日頭照在操場上,明晃晃一地碎金爛銀。圍墻上粗粗笨笨寫著幾個紅字,好好學習,鍛煉身體。圍墻外頭,是大片大片的麥田,綠湛湛的,給陽光一照,像是起了一重綠煙,薄薄軟軟的,綢緞一樣。廁所在操場邊上,老遠就聞見一股子尿騷味。地下濕漉漉的,一蓬一蓬的小草早悄悄冒出來了,野蒿子,馬生菜,燈籠草。這個時節(jié),要不了幾天,來上那么一場雨,這些草們就該長瘋了。
上完兩節(jié)課,蘭月才回到辦公室,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喝?;坌酪娝@樣子,笑道,怎么像是從上甘嶺上回來的呀。蘭月說,渴死我了。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坌滥孟掳皖W兒指了指外頭,小聲說,被逮住了?蘭月說可不是,今兒個倒霉?;坌勒f,還有更倒霉的哩。指給她看窗戶外頭。小萇正推著摩托,躡手躡腳進院子,峰林倒背著手,立在一旁看著。蘭月吐了吐舌頭,說,夠他喝一壺的?;坌榔沧斓?,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專打不長眼的。小萇這家伙,活該。
晌午,離家近的回家吃飯,離家遠的就帶飯。蘭月正預備著回家,見小萇沖她招手,手里端著一個大飯盒。蘭月笑道,今兒個帶啥好吃的啦?小萇說看看不就知道啦。打開飯盒給她看,原來是餃子。韭菜餡兒,一塊吃唄?慧欣走過來說,太明顯了哈。遠一個近一個,萇老師,這可不大好吧。小萇說你不是不好吃餃子么?慧欣說,誰說我不好?我還偏就好吃韭菜餡兒的。說著捏起來一個就吃。蘭月笑道,我得回趟家,還有點事兒哩。你們吃呀,多吃點。
正是吃飯的時候,街上人不多。路過村委會小白樓,小坷垃家的炸馃子攤子上正熱鬧著。小坷垃媳婦穿著一條白圍裙,上頭油漬麻花的,正忙著一面夾馃子,一面收錢找錢。小坷垃管炸,把手里的面團弄得啪啪直響。蘭月聞見那馃子的香味,有心買幾根回家吃,想了想,又罷了。家里還有昨晚上的剩飯哩,不吃可惜了兒的。秋保家超市里人倒不多。有一兩個閑人,立在收銀臺旁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扯閑篇。秋保見蘭月進來,忙笑道,啊呀,人民教師下班啦?蘭月笑道,是呀,還不快伺候著。秋保便把臉湊過來,小聲調(diào)笑道,嫂子說,要我怎么伺候呀?蘭月啐他一口,罵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揚聲兒喊國欣。秋保說,她呀,不在家,進貨去啦。又小聲說,正好給咱們倆騰地方。蘭月罵道,滾一邊去。又自己到貨架子上,挑了一袋豆奶,一袋芝麻糊,一箱子方便面。秋保跟在她屁股后頭,一個勁兒地說,啊呀呀,還人民教師哩,也舍不得割二斤肉?
下午,一進辦公室,滿屋子韭菜味兒?;坌勒f,沒給你留呀。你回家吃好的去了。蘭月說,還真是好的,剩飯剩菜。慧欣說你可真會過。省著錢下小的呀。蘭月說,我哪兒敢跟你比呀。大巴掌大手的?;坌佬Φ?,笑話我是吧。就憑咱們那點工資,還不夠塞牙縫的?;坌勒f還不如人家釘皮子上亮兒的。村里那些個娘們兒家,肯吃苦的,一個月誰不能掙個幾千塊?哪像咱們,說出去也算是文明人兒。我呸。蘭月就笑。小萇正在一溜椅子上躺著,翻了個身,弄得椅子們吱嘎亂響?;坌谰驼f,害得我們?nèi)O老師孤零零的,老也找不上女朋友。小萇說,誰找不上女朋友呀。真是的。多光彩的事兒,還廣播哩?;坌腊パ揭宦?,說咱們實事求是,你還護短了。往后你那些個破事兒,少跟我說。說著摔簾子就出去了。
下了學,蘭月就往娘家去。一進院子,她娘正坐在一個草墩子上摘茴香。見她來了,兜頭便問,你還知道來呀。蘭月一面把那些個東西搬下來,一面朝著北屋里看了看,壓低嗓子說,就跟我厲害。怎么在人家面前都不敢?她娘說,我怎么不敢了?蘭月說,你倒是試一試呀。嚇得什么似的,到底誰是媳婦誰是婆婆呀。遠的不說,就說這一回,怎么著也不能叫她在大街上撒潑,丟人不丟人?她娘朝著她又使眼色又瞪眼,蘭月回頭一看,敏子正推著車子回來。她娘忙說,回來了?晚上咱們蒸包子。面我都發(fā)好了。敏子哼都不哼一聲,只拿下巴頦兒點了一下,算是答應了。她娘臉上有點訕訕的,說這茴香倒是挺嫩哩。蘭月忙說,敏子,蘭群還沒下班呀。敏子說,他下班不下班我怎么知道呀。我又不是那小妖精。蘭月見她說話帶刺,便說,敏子你怎么這么說話呀?我好心問你哩。敏子說,嫌我不會說話呀。嫌我就讓你那好兄弟跟我離了呀。蘭月氣得哆嗦,當著她娘,也不愿意跟她吵,便忍氣道,你別指桑罵槐的。娘還在這里呢。一家人,有話不能好好說?她娘生恐她們兩個嗆起來,趕忙說,敏子也是累了,蘭月你快閉了嘴,幫我把這餡子剁了。晚上蒸包子。敏子罵了一句,吃,就知道吃。把門咣當一關,進屋去了。蘭月欲要追過去問她,被她娘苦苦攔住了。
娘倆就在小南屋里弄餡子。她娘顫巍巍的,把幾個雞蛋磕到一個大碗里,預備著煎雞蛋。蘭月出嫁的時候,還是老房子。后來她兄弟蘭群娶媳婦,墊高了地基,重新翻蓋了。北屋是正屋,小兩口住,在南墻根,緊挨著大門,又蓋了一間小南屋,給她娘住。這小南屋臨著大街,能聽見外頭來往車輛的嘈雜聲。夏天曬,蘭月給她娘買了空調(diào)安上,她娘怕費電,老也舍不得開。冬天生一個小火爐子,連做飯帶燒水,都在這屋子里頭。爐子放在屋子一角,挨著爐子用磚砌了一個臺子,架上隔板,就是一個自制的碗櫥。鍋碗瓢盆,顯得又擁擠,又雜亂。吃飯桌子擺在中間,連走道的地兒都沒有了。蘭月說,非得在這屋子做飯呀,多擠呀。蘭月說不是有廚房嗎,白閑著干嗎呀?她娘說,新屋子,弄得煙熏火燎的。蘭月道,人老了就不怕煙熏火燎的?她娘嘆口氣說,小姑奶奶,你就少說兩句吧??吹脩T就多來,看不慣你就少來。蘭月賭氣道,你就護著吧。 護著護著,被你那親小子反咬一口。她娘就罵她。蘭月也不還嘴,只埋頭多多多多多多剁餡子。她娘煎好雞蛋,拿箸子杵爛了,盛在一個大碗里頭。一面壓低嗓子說,昨晚上,整整罵了大半夜。不叫蘭群睡覺。蘭月把刀恨恨一剁道,潑婦。她娘急忙捂一捂嘴,說小點兒聲。聽著哩。蘭月說,聽見正好。年紀輕輕的,倒學會了撒潑耍賴那一套。她娘急道,聽見了更得找碴了。她娘說這一回,正好抓住了蘭群的不是,不鬧個底兒朝天才怪哩。蘭月說,叫她鬧。還反了她了。她娘嘆口氣說,蘭群也是,怎么就這么沒出息。叫我在人家敏子面前,嘴里沒了舌頭。蘭月說,你在人家面前,啥時候嘴里有過舌頭?都是你慣的。做這么個小買賣,賺不了幾個錢,成天價穿得,人五人六的。她娘說,也是那養(yǎng)漢老婆賤!母狗不叉腿,怎么能招了公狗上身?又覺得這話難聽,又說,那媳婦真不是好的,聽說做閨女的時候就不規(guī)矩。要不是那賤老婆勾引,蘭群怎么會這么糊涂?蘭月說,你就護著吧。她娘說,蘭群是我腸子里爬出來的。我自己的孩子我還不知道?蘭月說,甭管是怎么回事兒,一個巴掌拍不響。反正這丑事兒是做下了。村里這些人,沒縫兒的雞蛋還想下蛆哩。蘭月說也甭怨人家敏子鬧,誰碰上這事兒能過得去?她娘壓低嗓子說,昨夜里我聽著,又哭又鬧的,要跟蘭群離哩。蘭月說,囑咐蘭群,這個時候可千萬別充英雄好漢呀。說話柔軟點。叫她鬧一鬧,把氣發(fā)出來,也就好了。她娘只是搖頭嘆氣。
娘兒倆正蒸包子,聽見外頭門響,跑出來一看,見敏子騎著電動車要走,后頭背了一個大包。蘭月趕忙叫她,問她這是去哪兒呀,包子就要熟了。敏子二話不說,騎上電動車,日日日日日就走了。她娘急道,準是回西河流啦。她那娘也不是個省油的,回去一挑唆,這事兒可就難辦了。蘭月氣得把手里的箸子一扔,就從兜里掏手機。見她娘看著她,便說,給你那好小子打電話。是他惹下的禍,甭老叫別人給他擦屁股!
好像是起霧了。這個季節(jié),地氣都漸漸蒸騰上來了。濕氣又大,到了夜晚,便霧蒙蒙一片。街上的路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仿佛是一點一點的螢火蟲,一高一下的。草木們都還懵懂著,有點蠢蠢欲動的意思,又還不大確定。田野里的麥子們卻忍不住,郁郁青青的,散發(fā)出熱烘烘的躁動的氣息。正走著,見迎面拐出來一個人,差點跟她撞上,定睛一看,原來是改雪。蘭月說,啊呀,嚇我一跳,吃了不?改雪說,吃了呀。你哩?這是才下學呀?蘭月說,我去我娘那兒坐了會兒。該雪說,聽說敏子又鬧哩?蘭月不想提這事兒,打岔道,我吃了,小妮還在家哩,我得趕緊回去。改雪卻笑道,心還挺大,還吃得下飯呀。敏子那張嘴,老天爺,真厲害,刀子一樣。蘭月心里煩惱,臉上便不笑了,說了一句走了,騎車子就走。改雪還在后頭喊,走這么快呀。還沒說完哩。
回到家里,順春還沒有回來。小妮正在沙發(fā)上,仰面八叉躺著玩手機。蘭月一看,不像是吃過飯的樣子,便說,你爸哩?還沒回來?小妮說,他說晚點回來。蘭月說,那你怎么不弄點飯呀? 小妮說,我泡了一袋方便面。蘭月見她眼睛不離手機,魂不守舍的樣子,便氣道,這么大個閨女了,怎么還不知道心疼人呀?你要我操心到啥時候?小妮正玩得高興,不防備被她娘訓了一頓,一個翻身起來,通通通通跑到自己屋子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把蘭月氣得立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正煩惱著,喜針的電話卻來了。蘭月餓著肚子,哪里有心思敷衍她。喜針卻嚕蘇得厲害,車轱轆話盡著說個沒完沒了。蘭月只有嗯嗯啊啊地應付著。聽了半晌,方才聽出一點滋味來。喜針那頭聽她半晌不說話,問道,你聽沒聽啊,我可是都為了你家好。蘭月忙說,聽著哩聽著哩。嫂子,這個時候正在氣頭上,咱說話可得拿捏好了呀。喜針說,這個你放一百個心。我活了半輩子,連這個都不懂?蘭月呀,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咱們好歹是一家子,我還能往岔道兒上支你呀?
放下電話,蘭月在沙發(fā)上坐著發(fā)呆。怎么她就忘了,喜針是敏子的堂叔伯姐姐。敏子這一回西河流,準是敏子她娘給喜針打電話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呀。這才多大工夫,從西河流到芳村,就早傳得滿街都是了。揣測方才喜針那口氣,是想著叫她娘帶著蘭群,親自去西河流,上門賠不是。如若不然,那敏子就不回芳村來。蘭月心里嘆一聲。她娘倒還罷了,一向是怕媳婦怕慣了的。可要是讓蘭群去彎這個腰,他怎么肯?怎么說呢,蘭群這小子,早先也是一個綿軟的,在媳婦面前,最是會做小伏低。那時候,家里過得也不大寬綽,敏子呢,又是個潑辣角色。在娘家又是老生閨女,一向是掐尖兒要鮮兒的主兒。這些年,在劉家,蘭月是個事兒少的,又是大姑子,向來肯容讓著她。婆婆也是個老好人兒,生怕得罪她,蘭群呢,更是手掌心里捧著,敏子便越發(fā)得了勢。后來有了兒子,自以為從此坐穩(wěn)了江山,越發(fā)猖狂了。蘭群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藥劑店,專賣制皮革的藥劑。這些年,雖說是上頭一直要治理,皮革生意沒有早先好了,可整個大谷縣,有多少人靠著這皮革吃飯的?這皮革藥劑店的生意十分紅火。眼看著,這些年蘭群掙下了些錢,買了車,又在村子里跟人家套買了一大塊宅基地,預備著蓋一棟二層樓?,F(xiàn)今小子才十來歲,年紀還小,要是早早蓋起來,到娶媳婦的時候,也該舊了。蘭群就不著急蓋。這么好的光景,不想竟然出了這么大的岔子。誰會想到呢,蘭群這么一個靦腆的小子,如今也變壞了。那小妖精,不是旁人,正是村子里一個年輕媳婦,叫做彩棉的,在鎮(zhèn)上的一家服裝店打工。這彩棉男人長年在外頭工地上干活,彩棉把孩子扔給婆婆帶著,自己也出去掙個零花錢。也不知怎么一回事,這兩個人一來二去就勾搭上了。村子里都傳開了,說是有人看見他們兩個人在城里逛商場了,一人一個大墨鏡,跟特務似的。也有人看見他們兩個在鎮(zhèn)上的飯館里吃飯,臉對著臉。傳到敏子耳朵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年多以后了。敏子都快要氣瘋了,尋死覓活的,一口一個小妖精,一口一個賤老婆。說句實在話,那彩棉長得,怎么說呢,粗粗笨笨的,冷眼看上去,不妖不艷,倒是沉穩(wěn)老實,最像一個農(nóng)村婦女的模樣,哪里能跟這些個花花事兒沾邊兒?真是叫人想不通。蘭群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呀?
門口燈影一黑,是順春回來了。見蘭月癡癡呆呆的樣子,笑道,怎么啦?吃飯了沒有呀?蘭月嘆口氣說,光氣就氣飽了,還吃哪門子飯呀。順春就洗手,去廚房里做飯。蘭月聽他在廚房里忙碌,心下有些不忍,便跑過去,說別費事兒了,也不餓。順春說,你是胃里有火, 覺不出餓來。就煮碗面條,想吃不?蘭月嘆口氣說,好。
不一會兒,面條就端過來了。蔥花熗鍋,還有一個荷包蛋在上頭,煎得金黃金黃的。蘭月聞著那香氣,覺得有了些胃口,又讓順春倒點醋來。一碗面下去,身上汗津津的。心里也不像方才那么緊巴巴的,揪得難受了。順春要去洗碗,被她一下子拽住了。她叫他在身邊坐下,靠在他身上。順春身上有一股煙草味,混合著皮革特有的味道,烘烘的,叫人覺得沒來由的踏實和安心。順春在她耳朵邊上小聲說,怎么了這是?蘭月不說話,直往男人懷里拱。順春說,怎么了,走,到咱們屋里去——叫妮兒看見。蘭月說,看見怎么了?我的男人,我光明正大的,一不偷二不搶,我怕誰?順春說好好好,姑奶奶,你不怕,我怕行了吧。妮兒大了,咱們得避著點兒。說著抱起她就往臥室里走。急得蘭月叫不是,不叫不是,掙又掙不開,只好千驚萬險的,任他抱著去了。
早晨,果然下起小雨來了。淅淅瀝瀝的,也不大,卻很緊。雨絲細細的,一千簇一萬簇銀針似的,從半空里落下來,落在樹木上,花草上,蘇蘇蘇蘇地亂響。街上的人們見了,相互感嘆著。好雨呀。是呀,好雨。大街上濕漉漉的,麥田里也濕漉漉的,卻是更加碧綠了。整個村子煙霧蒙蒙的,被微風一吹,便恍惚了。
蘭月騎著電動車,也沒有打傘,一路就到了學校門口。老遠就看見芳村聯(lián)合小學幾個大字,被雨洗得更醒目了。校園里種著泡桐樹、白楊樹,還有槐樹。樓前頭的花壇里,迎春花開了,嫩黃嫩黃的,像是吹彈得破似的,在細雨中顯得又明亮,又新鮮。旁邊一棵萬年青,油汪汪地綠著,簡直要綠到人的心里去了。蘭月撩簾子進屋,差點跟小萇撞個滿懷,不由得紅了臉。小萇更是臉紅脖子粗的,一迭聲地對不起對不起?;坌涝谝慌缘古九九竟钠鹫苼恚Φ?,好呀,這實在是極好的。又道了個萬福道,小主,今兒個面若桃花,不是有什么喜事吧?蘭月笑道,本宮騎了一路的電動車,也乏了,快去沏碗上好的香茶來?;坌肋溃赖媚?。小萇早趁機溜了。蘭月說,這小子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坌佬Φ溃€能什么事兒?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呀。萇老師可都二十有五啦。想媳婦了唄。蘭月說,可也是。多好的小伙子呀,如今村里這些個閨女們,都長了一雙勢利眼。專門盯著那些個暴發(fā)戶,堂堂人民教師,這些個小妮子們就看不見?慧欣冷笑道,她們只認識錢。除了錢,怕是連親娘老子都不認得。
晌午飯懶得回家吃,蘭月就到門口的小賣部買點吃的。雨還在下著,依然是不緊不慢,卻是又細又密。小賣部其實是門房開的,在窗口開了一個小門,收錢取貨。門房是校長峰林的老丈人,萇家莊人,總也有六十多歲了。專賣一些個花花綠綠的小吃食小玩意兒,掙學生們的錢。蘭月在那貨架子上看了一遍,總沒有可吃的東西,正要往回走,卻看見小萇立在樓前朝她招手。蘭月濕漉漉地跑過去,隨著他進了屋子,見地下有一個小電爐子,上頭坐著一只小鍋,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蘭月說,不是不讓用這個么?小萇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還老師哩,在原則性基礎上要發(fā)揮靈活性。蘭月笑道,你還真靈活。做什么好吃的?小萇說,嘗嘗我的天下第一面條。蘭月見辦公桌上有一大塑料袋干面條,一把青菜,一袋鹽,一小瓶香油,一紙盤雞蛋,碗筷子齊全,便笑道,還真齊全哩。小萇說,必須的。就煮面條,臥雞蛋,末了,才把一把洗干凈的青菜綠生生扔進鍋里,又點上香油。屋子里熱騰騰的,香氣撲鼻。正說著話,蘭月說,慧欣哩?叫她一塊吃唄。小萇說,她去她姑家了。她姑家今兒個待且(客)。蘭月說噢。兩個人就吃飯。正吃著,聽見有人敲門。蘭月趕忙說,快,把電爐子收起來。小萇收起來,去開門。卻是一個胖胖的婦人,敞開嗓門便問,誰是劉老師?小萇說,你是?胖婦人說,我是耿樂樂他媽。我找劉老師。小萇說,哦,哪個劉老師?我們學校有好幾個劉老師。婦人說,劉蘭月。好像是叫這個名兒。蘭月趕緊說,我就是。你找我有事兒?婦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蘭月,說啊呀,怪不得。我家樂樂老說他們劉老師好看,是挺俊哩。蘭月臉紅道,你有什么事兒呀?孩子好點了嗎?他請假好幾天了,說是病了。婦人說,實話跟你說吧,孩子根本就沒有病。我和他爸不想叫他念書了。蘭月急問道,怎么不念了?孩子挺聰明,說不定往后有大前程哩。婦人說,能有啥大前程呀?村子里有幾個能考上大學的?就算是考上了,家里頭沒人沒勢的,工作也難找。還不如出去打個工,早點掙下錢了,早點娶媳婦要緊。蘭月笑道,孩子才多大,怎么就說到這個上頭了?這年頭,文化吃香。再怎么,也不能當個睜眼瞎呀。婦人冷笑道,文化吃香?你們倒有文化,怎么在這小屋子里白水煮面條吃?村子里那些個大老板們倒是睜眼瞎,個頂個金山銀山的,幾輩子享不盡的福。嚇,還跟我這兒講大道理!蘭月急得直說,千萬別不讓孩子念書呀。可不敢把孩子給耽誤了呀。再說不出別的話來。那婦人說,我也就是過來說一聲。你甭攔著,也攔不住。就是有一條,別去家里找孩子。他信服你,別聽了你話,又跑回來了。蘭月還想再說別的,被小萇攔下了。小萇說,知道了。還有事兒嗎?要是沒事兒,我們還得吃飯。
一碗面吃下去,卻沒有吃出一點滋味來。蘭月到水管子下頭去洗碗,雨還在下著,卻是更緊了。遠遠望去,麥田里霧蒙蒙的,萇家莊的老墳就在不遠處,種著老松柏,蓊蓊郁郁的,在雨里沉默著,竟如同墨潑了一般。有老鴰在叫,嘎,一聲,嘎,一聲,嘎,又一聲。水管子嘩嘩嘩嘩嘩流著,蘭月忽然就驚醒了,心里罵了一句,專心洗碗。小萇走過來,嘆道,劉老師,還真憂國憂民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蘭月說,我就是覺得,挺好的孩子,可惜了兒的。小萇說,那也輪不著咱來操心呀。有人家爹娘哩。小萇說你就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蘭月說我怎么了?好好的呀。小萇說下巴頦兒都尖了,還嘴硬。
下了學,路過她娘家門口,蘭月本來想狠心不進門的,卻終究忍不住,下了車。她娘正一個人坐在床上,臉上黃黃的。見她來了,也不說話。地下的飯桌子上擺著幾個涼包子,冷鍋冷灶的,不像做飯的樣子。蘭月就洗了手,打算熬點小米粥,把包子餾一餾。又見旁邊堆著幾個土豆,便盤算著炒一個土豆絲。她娘見她忙活,開口道,甭忙,弄了我也不吃。蘭月說,我吃行了吧。只管忙碌。蘭月從小念書,灶上這一套就有點笨拙。好容易做好了,叫她娘吃飯。她娘盤腿坐在床上,撇嘴挑剔道,你看你,這么大個人了,干活還這么沒樣兒。小米粥都飛上天啦。這土豆絲切得,跟檁條子似的。蘭月賭氣道,我上了一天班,正累哩。就這么個水平,你就將就點吧。她娘罵道,怎么了這是,吃了槍藥啦。愿意來來,不愿意來走。蘭月見她娘真動了氣,只好賠笑道,這是我娘家,你是我親娘,我走哪兒去?又盛了粥,把凳子擺好。她娘這才嘟嘟囔囔地下來吃飯。
吃著飯,蘭月趁機說,喜針,我那妯娌,昨晚上捎話兒來了,敏子她娘的意思,看是不是叫你帶上蘭群,去西河流走一趟。她娘說,干嗎去?上門賠不是?蘭月忖度她娘的臉色,說是這么個意思。媳婦家,臉皮兒薄,婆家給個臺階就下來了么。她娘說,臉皮兒薄。哼,在大街上撒潑的時候臉皮兒薄不???蘭月說,又是馬后炮。怎么當著人家不說這話?她娘說,當著怎么樣?不當著又怎么樣?眼睛再高,還能高過眉毛去?蘭月說,是呀,你是一家之主,誰敢把你怎么樣。又問蘭群哩,怎么成天價不見個人影呀?她娘說,忙哩。忙得四爪不著地。蘭月說,我看這事兒呀,蘭群頭一個不愿意。她娘說,他不愿意?這事兒能由著他了?蘭月見她娘又倒過來了,忍住笑道,這負荊請罪的滋味,好說不好受呀。她娘說,啥?甭給我說那些個字兒話。我是他娘,我一句話,他就得去。
第二天早晨起來,雨早停了。街上濕漉漉的,空氣像是洗過一樣,清新透明。有賣豆腐腦的,推著車子,一面走一面喊,豆腐腦——又香又燙嘴的豆腐腦——聲音又蒼老,又嘶啞。蘭月忍不住下了車子,買了一碗豆腐腦,給她娘端過去。大門卻關著。蘭月敲了幾下,也沒有敲開,心想,莫不是去西河流了?這一大早的。疑惑著,就把豆腐腦放進車筐里,去學校。麥田里水靈靈的,麥苗尖子上,大顆大顆的露水,滾來滾去,閃閃發(fā)亮。不斷地有汽車從路上開過來,開過去,嗖一聲,像是閃電一般。蘭月就靠邊騎,小心翼翼的。
遠遠地,卻見小萇騎著摩托車飛過來,見了她便說,出事兒了,出事兒了。先別去了,出事兒了。蘭月正待要問,小萇的電話卻響了。蘭月見他慌張的樣子,猜不透是什么事,只好在一旁等著。
又有一輛汽車嗖地一下子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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