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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福建文學》編輯部工作過整整16年。我當然不會忘了,那是1973年,省里突然飛來一張公文,把我從當時的龍巖三線建設工地調到福州。為什么調我?后來才知是剛剛復刊的《福建文藝》(原名《熱風》)急需年輕的編輯,憑我1965年剛16歲就參加了全國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代表大會,又是農(nóng)村出身,這好事就落在我頭上了。
記得來福州那天,我挑著擔子,一頭是家里帶來的地瓜,另一頭是生活用品和衣服,滿頭大汗在街巷尋找了半天,終于找到編輯部當時所在的鼓屏路16號,抬頭一看,門口赫然掛著一個大牌:福建省革委會文化組。我猶豫了好久不敢進去,最終鼓足勇氣向站崗的衛(wèi)兵說明了情況,衛(wèi)兵看了介紹信,又足足打量了我許久,才放我進去。到編輯部報到后,引得許多人來看我,他們都非常熱情,問這問那的,還有人說“這就是朱谷忠?。亢媚贻p呢!”幾天后正式上班了,按照安排,起初主要協(xié)助看詩歌和部分演唱作品的來稿,我沒任何經(jīng)驗,只是懷著緊張不安但又感恩的心情進入角色。作為一名助理編輯,我的確沒有什么特長可以發(fā)揮,只有用勤奮學習和辛苦工作來迎送一個個日夜。直至后來,當上了專門負責詩歌的編輯,再后來又負責散文和報告文學,成了編委、散文組長。現(xiàn)在,當我回憶這16年的歲月,我不免要在心里問自己:這16年,我記憶最深的是些什么?
應當說,我所尊敬的同行和同輩,乃至在編輯部做過事的所有的人,他們都工作得十分出色;至今想來,他們的作風、品格,甚至書生意氣,包括不同時期的憂患意識、為文之思,都使我從心底深感欽佩。事實上,那16年,即從1973年至1989年(自1989年我調入福建作協(xié)擔任副秘書長),在編輯部工作的每個人,都能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時間以及特定的地點和場合,發(fā)揮各自的作用。如此,說到我個人,我覺得可以這樣說:我也盡心盡力了。
不過,現(xiàn)在我在這里首先想說的是,我要感謝編輯部,感謝當時的負責人、兒童文學作家苗風浦、黨支部書記應端章和在詩歌組工作的陳釗淦等先生,原來正是因為他們當年在決定是否調我的當口,除苗風浦曾率團帶我去北京開過會,其他人也只是知道我是個農(nóng)村青年作者,但他們卻無私地、滿腔熱情地向上級推薦了我。隨我一同調入的還有當時的一位女知青作者陳宴。之后,記得在不同的年間,分別調入的還有袁和平、章武、莊東賢、葉志堅、楊際嵐、黃文山、許江、陳健、北村、王炳根、楚楚、張冬青、施曉宇、哈雷、楊國榮、郭碧良、宋瑜等人。至今,我對所有在當年給予我的工作和生活關照的人仍感念不已;其中苗風浦先生、魏世英先生、姚鼎生先生、陳釗凎先生雖已走了,但我仍然深深地懷念他們,感恩他們和許多老編輯,把我這樣一個無任何資歷的作者耐心培養(yǎng)為一名編輯。
我還想感謝許多人,即在那16年中,他們都先后給了我關心和愛護,特別是著名作家郭風、何為先生,以及曾和我一道編發(fā)《榕樹》文學叢刊“詩歌”、“散文”專輯的蔡其嬌、周美文等人。他們都用不同的方式告訴過我,要成為好的編輯,一定要了解歷史、觀察社會,獲得對社會的豐富認知。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把作家和作者的作品放到縱橫多個維度上進行考量。郭風還親口對我說過: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國家發(fā)生了幾次翻天覆地的變化,它們之間是相互聯(lián)系的,并對當下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我們不能脫離歷史背景來觀察作家和作品,那樣的話可能就會產(chǎn)生認識上的偏差。作為一個編輯,要用歷史理性的眼光去審視過去、觀察當下,獲得真實、深刻的認知,進而才有可能選編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這些話,蘊含著深刻的見識,令我學習不已,回味不盡。他們非常信任我,放手讓我單獨向外組稿、發(fā)稿;郭風還對我說過:組稿要看準對象,組來的稿要及時用出,并盡早通知人家。正是這些難得的機會,讓我和許多國內作家有了不少書信往來,從中受益匪淺。最重要的是,我十分慶幸自己能在他們手下工作。在《福建文藝》改名為《福建文學》的初期,我一直與尊敬的作家和編輯姚鼎生、何澤沛、何飛、魏世英、石靈、徐木林、蔡海濱、張是廉、季仲、張賢華、袁榮生、劉寶釧、黃國棟、鄭征泉、鄭清水、莊霞霞、金筱玲、黃錦銘等人一起,經(jīng)歷了國家、社會的動蕩和改革;但大家面對世事沉浮,都在努力保持內心誠實,因此編輯部一直人來人往,大有一番“陋室供笑語,燈火話平生” 的景象。難怪我省作家北北、劉偉雄、謝宜興等許多人都曾對我說過:《福建文學》編輯部是全省作家作者們心目中的一個家!直至后來,在拜金主義盛行、浮躁之風日熾的一個時期,我也曾在學習會上對這些老師和同事們說:如果說我身上還有一些文氣、一些書香,那正是大家傳遞給我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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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當說,《福建文學》在1973至1989年,仍是福建作家和作者心目中的一塊神圣的文學園地,作為一名編輯,不論出差到省里哪個地方,都會受到應有的歡迎和尊敬。由此我也結識了許多人。毫不夸張地說,目前我省有近一千多會員作家,至少有80%以上的人我都熟悉。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因文字或社交的結緣最終成了我的朋友。我不會忘記剛到編輯部時,原《熱風》的編輯、作家就一再嚀囑,編輯同作者的關系,是平等的,就是要以誠相見,熱情相待。這些話確是金玉良言,剛剛20歲的我,早已慶幸自己能在他們的手下工作,豈有不牢記之理?更何況那些老編輯如姚鼎生、季仲、張是廉等人,總是以身作則,身體力行,因此每一次看到他們不顧年事較高卻埋頭看稿、編稿,親筆給作者回信,縱然積勞成疾也毫無怨言,我只有從心底感到尊敬和欽佩。令人懷念的是,那時的作者也十分尊重編輯,他們同編輯的交往,也總是親切又充滿信賴的。即便在當時文藝政策還未調整過來,有時出于保護作者的需要,不得不審讀過嚴或刪稿過狠,或改動早已是著名詩人的詩稿,如張志民、呂劍、劉征、彭燕郊等等;甚至幫助小說家設置一些小情節(jié),都能取得他們的諒解。這些其實都是吃力不討好的事,但在當時的形勢和條件下,又不得不做;這對編輯來說十分痛苦,但若不練些去偽存真、披沙揀金的本領還不行。那些年,《福建文學》作為我省唯一以培養(yǎng)作家為己任的文學陣地,繼承和發(fā)揚了《熱風》的傳統(tǒng),并把培養(yǎng)新人作為根本目標,經(jīng)過艱苦的實踐和探索,積累了許多經(jīng)驗,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辦刊方法。許多在刊物上經(jīng)常露面的作者,都成了我省文學創(chuàng)作的生力軍和骨干力量,一些人也逐漸成了馳名中外的作家;還有相當一部分人還擔任了文聯(lián)、作協(xié)和文學刊物的領導工作。因此,把《福建文學》稱之為福建作家的搖籃,是名副其實的。
至今,我還十分懷念當時辦刊的許多做法,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為作家或作者舉辦“創(chuàng)作學習班”、“改稿會”等等。1973年至1988年,編輯部至少舉辦過50多次改稿會。每次參加的人數(shù)不少于20人,最多的一次達50多人。這些人都是從來稿中發(fā)現(xiàn)作品有苗頭、有修改希望的基礎上確定下來的。辦改稿會的時間一般在20天左右,地點則大都選擇在省內各個縣城。因此,那些年,我?guī)缀跖鼙榱宋沂「鱾€地方。通常都是由我一人(有時也派一人與我做伴)先去打前站,到了某地,把一切事物都安排停當,再到郵局打長途電話請編輯部人員下來。改稿期間,每個編輯至少負責兩三個作者的稿件,談意見,看改稿;再談意見,再修改,直到主編通過了,才讓作者打道回府。而我,則還要等全部人馬走后,才能與當?shù)厮闱遒~務,最后一人乘班車回福州?;叵肫饋恚菚r的編輯和作家、作者真是融洽,而且根本不講究吃住條件,更談不上玩,只是一個心思想把好作品拿出來。當時,往往也有為作品的某些修改而發(fā)生爭執(zhí)的,面紅耳赤干了一陣,最后又握手言歡,心無芥蒂。最重要的是早、晚期間,大家都會不約而同三三兩兩結伴去縣城的街上或城外走走,談國事,談家事,談生活的經(jīng)歷,談藝術的修養(yǎng)和思想磨礪,許多較好的作品,有時竟是在這種交談中忽然有了新的感受和領悟,回去開夜車修改出來的。而最最重要的是,這樣的生活,每一次都能使我和編輯部的同仁,認識并結交上一些知心朋友。還有一種做法是把一些作家、作者請到編輯部,讓他們也擔任一個時期的編輯工作,看稿,跟投稿者提作品修改意見、編發(fā)稿件等等。這種做法,既校測了作家、作者的眼光,也讓他們體味了文學編輯的甘辛,同時也給編輯部帶來某種信息、某種生機和活力;后來有不少人也因此被調進編輯部工作。如詩人哈雷,他一來就與我一同負責報告文學組稿發(fā)稿,我們倆是老相識,意氣相投,合作十分愉快。哈雷涉獵廣泛,眼光獨到,有一次記得他提議去石獅采訪,我們一拍即合,回來后編發(fā)了一組文章,真實生動又有思索,很受社會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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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當編輯的年月,用著名作家柯靈的幾句話說,就是“文學生涯,冷暖甜酸、休咎得失,際遇萬千”,其滋味也只有本身知曉。雖然當時我經(jīng)驗還不足,也干了不少傻事、錯事,諸如把一些著名詩人的稿件未經(jīng)請示就擅自退回給人家;有時候自作聰明地為作者的詩歌散文等增加了畫蛇添足的幾句或一段,發(fā)表后作者不買賬;有時把可用的稿件編后放在手提包里準備回家再看,豈料手提包卻在半路丟了……還有一位作者被我退稿,過幾月他寄來一本刊物,里面刊有被退的那篇稿,他在上面寫道:感謝你退稿,要不然我也不會在這刊物上發(fā)表。幾句話令我不免有些不安和自責。但是,足以自慰的事也有,例如我一向安心在稿山里徜徉,稿海里淘金,除出差,每天至少給七八個作者寫信(那時候實行每稿必復),對作品提具體意見。當時的我也算年輕氣盛,又是從基層上來的,對農(nóng)村、廠礦作者自然多一份心眼,格外的關注。記得那時編輯部從來沒有請客吃過飯,也從未接受過什么人的宴請。因此那時如有作者送稿上門,除了當場看稿,決定留用與否,如到了下班時間,一般總是自己掏出飯票請作者一道去食堂用餐。不用說,被“請”的人自然大都也是來自基層的。而當時的食堂,除了供應干飯、饅頭、菜包之類,什么海鮮都沒有。但正是這些粗茶淡飯,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讓被我“請”過來的人,常常感動得至今仍一提再提,最后連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再如我常常編發(fā)一些從未發(fā)表過作品的作者稿件,哪怕差一點,也總是千方百計地進行修改,直到主編同意采用。我那時的想法是,處女作的發(fā)表對一個作者的激勵是巨大的,如在這方面能與作者雙管齊下地努力,也許將來一百人中也有幾個人會成為有出息的作家。還有一些事,諸如與陳釗淦一同設置“本省中青年新人評介”欄目,陸續(xù)得到評論家孫紹振、南帆、劉登翰、林興宅、楊健民、王光明、邱景華、陳仲義等大力支持,每年幾期重點推出數(shù)人的力作和社刊、民刊的作品,并約請作家、評論家撰寫評介文章一并刊出,堅持數(shù)年,使我省重要詩人全部在這個欄目亮相,諸如三明、閩東、廈門、閩南、龍巖、漳州、南平、福州等詩群,引起省內外廣泛關注和好評。與此同時,我也直接參與由郭風主編的《榕樹》文學叢刊的組編工作,其中散文專輯、詩歌專輯、軍事文學專輯等,不但發(fā)表了全國大部分名家的作品(老一輩作家冰心、葉圣陶等幾乎都在上面亮相過,當時新一代作家中如高洪波、韓作榮、趙麗宏、顧城等等,此處不一一贅述),也發(fā)表了我省大部分作家、詩人的作品,在當時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后來,我又與章武直接策劃并組編了《福建文學》每年一期的“散文專號”,引起國內散文屆的高度重視,認為福建為散文復興擂響了大鼓,壯大了聲勢,可謂“獨立東南隅,風正一帆懸”。 章武在編輯方面的才華也使我深為佩服。還記得,在朦朧詩初興之時,我還從好友孫新凱先生的油印刊物“蘭花圃”和社會上的手抄本中,剪貼選編了舒婷的兩組詩,在刊物發(fā)表,并參與編輯部理論組組織的、轟動一時的舒婷詩討論。會議邀請了國內著名作家詩人宮璽、李元洛、羅達成、楊金亭等人參加,各地反響熱烈。但那時,我對朦朧詩的認識還是模模糊糊的,自己只是持中立的立場,甚至認為還是保守一點為好。當然,我也有意氣用事的時候,如有一次我為當時還在部隊但即將復員的朱向前緊急編發(fā)一大組詩(將已發(fā)排的詩作抽下,改發(fā)朱向前的組詩),使他的上司及時看到后,同意朱向前繼續(xù)服役后來還提了干。其實,類似的事在編輯部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諸如發(fā)表一些在工廠、農(nóng)村勞動的作者或當民辦教師的作者稿件,并在福建日報上寫評論文章,事后向當?shù)赜嘘P部門推薦,讓他們有可能受到當?shù)刂匾晱亩徽{進一些單位做事。至少,因此成功的有八九個人。當時在編輯部的同事也干過這種事,然而大家也不覺得這有多了不起,也從來不去宣揚。作為編輯,大家總是千方百計地為他人作嫁衣裳;我自己也不敢掉以輕心,也陸陸續(xù)續(xù)努力為省內不少人,諸如編張建萍的散文《記住這雨》、唐敏的散文《女孩子的花》、北村的散文《野馬群》、湯養(yǎng)宗的詩歌《船眼睛》以及呂純暉的散文詩《少女心情總是詩》,以及范方、謝宜興、劉偉雄、陳瑞統(tǒng)、陳志澤、陳志銘、謝春池、陳毅達、黃良、葉玉琳、哈雷、曾章團、呂德安、楊初、林禮明、林春榮、邱濱玲、戴冠青、伊路、黃錦萍、馬卡丹、李龍年、江熙、黃萊生、林祁、郭志杰、周俊、南斌、鄭其岳、劉永樂、陳金茂等等一批作家作品的發(fā)表,從冥冥中借到一雙“慧眼”,并盡了我應盡的職責,為此我還獲得福建省期刊編輯一等獎;后來,我也參與創(chuàng)辦《臺港文學選刊》的工作和發(fā)行事務;并極力贊成推薦一批作家先后調進編輯部工作。我也非常高興能在擔任編輯期間,與國內一批原已熟悉的作家和省內許多作家有了進一步密切的聯(lián)系和交往;與臺、港、澳和國外一些華人作家,諸如洛夫、痖弦、古月、秦嶺雪、陶然、張詩劍、黃河浪、冰凌、綠音等相識相知,乃至成為摯友和忘年之交。在此還要提及的是,與我有往來的一批作家中,有不少人因工作需要擔任了各級行政官員,如何少川、南帆、許懷中、張勝友、張惟、蔣夷牧、許江、陳祥龍、吳建華、林思翔、吳鳳章、李玉光、張志南、張建光、高翔、邱炳皓、楊少衡、馬照南、梁建勇、邱榕木等等,我雖未能為他們從事的事業(yè)添磚加瓦,但他們卻長期關心和愛護我,即便我因工作需要調到省作協(xié)后,他們仍一如既往地支持和幫助我。除此,還有女作家鄭楓、彥子、北北、須一瓜、林丹婭、楚楚、黃靜芬、伊路、黃錦萍、黃燕等等。在此,請允許我在這里向所有和我一起擔任編輯,并在工作上關心和幫助過我的人,表示衷心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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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在我看來,這16年的編輯生涯,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時光。在世俗流變的今天,回看自己的這16年,我不但看到《福建文學》在我身上投下的一抹光輝,更看到了尋找文學精神的坎坷但又充滿活力的路徑。16年中,個人的一切確是渺不足道的,而16年的世事沉浮、時勢變遷,文學潮流的演變發(fā)展,又豈是這區(qū)區(qū)幾千字能包容得了的。更何況諸多大事、故事、軼事、趣事乃至一些極有意思的小事,都是值得我紀念和感慨回味的……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