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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徐 剛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何西來的學術生涯(上)
文 徐 剛
2014年12月8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著名文學批評家、理論家何西來先生,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佑安醫(yī)院去世,享年76歲。何先生的突然去世,令文學界一片震慟,扼腕嘆息之聲不絕。這無疑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巨大損失,正如他生前友人柳鳴九先生在《關中漢子何西來》一文中哀嘆:“何西來走了,中國少了一個學養(yǎng)厚實、見識卓越、影響深遠廣泛的批評家,在國內各種文學座談會上、各種學術文化活動中,再也見不到他那高大雄健的身影,再也聽不見他那聲如洪鐘的聲音……”從此,“那個洪亮的聲音歇息了”。這固然令人傷感、痛惜,卻使得我們對他一生文學活動的追憶與記述,顯得更具現(xiàn)實意義。
何西來,本名何文軒,曾不多地使用秦丁、安和等筆名,中年之后則多以西來之號行世。何先生學識豐厚,才氣橫溢,記憶力驚人,善于言辭,出口成章;而作為批評家,他目光敏銳,分析問題鞭辟入里。在如今的文學藝術界,何西來聲望極高。他為人正直,學養(yǎng)深厚,具有強烈的理性精神和社會生活熱情。而在古典文學研究、文學理論研究、戲劇和繪畫等領域,他亦有極高造詣,是為數(shù)不多的真正大師級學者。在他身上,不僅有著關中人的豪爽和俠義,也可以感受到中國儒士的浩然之氣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硬朗耿直,與此同時,他也是一個充滿愛心,甚至是童趣盎然的人。而就他所從事的文學批評,亦如評論家白燁所說:“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理論批評生涯中,何西來不僅嘔心瀝血、辛勤耕耘,而且秉筆直書、坦蕩真誠。他是文學理論批評中實話實說的楷模,實事求是的典范?!?/p>
一
何西來先生于1938年農(nóng)歷二月二十七日(陽歷3月28日),出生在陜西省臨潼縣秦始皇陵東上何村,也就是今天秦俑博物館的所在地。這里地處關中腹部,屬于周秦故地,是綿延兩千多年的禮樂文化的搖籃。但何西來的祖上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耕讀世家”,其高祖何湘漢雖稱得上是讀書人,卻也只是貢生,似乎連舉人的功名都不曾取得。不過他精通《左傳》,學生中有四人中舉,因而在臨潼縣上也頗有一點名氣。祖上流傳說,連縣太爺也曾乘轎請他到縣城去講過經(jīng)。自高祖以下,何家遂與讀書無緣,而只能算是“有文化的莊稼人”。曾祖父何元升讀書不用心,常背著高祖賭錢,秀才都不曾考取,最后只是花錢捐過一個廩生。何家人丁不旺,至曾祖數(shù)世單傳,而到了祖父,卻有四弟二妹。高祖希望長孫成材,逼祖父讀了十多年的書,讀到家里的塾師先生都死了兩位,也沒能把他教出來。到了何西來父親何碧山這一輩,何家已經(jīng)開始家道中落,墮入貧困。生于貧困的父親一天學也沒有上過,十多歲就跟著幾位叔父去學生意,靠刻苦的自學,反而比祖父的文化還要高。他一生做過小學教師,縣政府公務員,中學事務員,郵差,農(nóng)場工人,經(jīng)過商,被國民黨抓過丁,也當過解放軍;他一輩子和命運抗爭,卻一輩子都在碰釘子,成了一個苦命的失敗者。他脾氣不好,說話常不顧情面,為此曾得罪村干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帽子拿在群眾手里,以觀后效”,差一點丟了性命。
何西來從小便如虎仔出世,極為淘氣。當?shù)赜星迕髑昂蟆按蚯锴А钡娘L俗。據(jù)說母親懷他時才18歲,正是“打秋千”之后的那個晚上生下的他,所以他又被人稱作“秋娃子”。鄉(xiāng)里人說:“打秋千生的娃,就是匪氣?!焙挝鱽?歲的時候就令大人們頗為頭疼,常常稍不留意就到處惹亂子,上房揭瓦,下井扔物,無所不能。有一次,他竟以為能用剛從紡車上揪下的單股細紗,綁住大黃狗的爪子和嘴,誰知被狗咬穿了嘴唇,滿臉是血,半個月才好。還有一次,他異想天開地用小手去擋碾盤上碾米的碌碡,這自然被軋得血肉模糊,吊起帶子,當了好幾個月的“傷兵”,所幸的是,這次事故總算沒落下終身殘疾。
為了這淘氣,何西來沒少讓大人操心,挨打是經(jīng)常的事??纱蜻^之后,他轉眼就將教訓忘得一干二凈,因此也不得不屢犯屢打,屢打屢犯。面對這個“不知長進的鬼子孫”,嚴厲的爺爺自然非常氣惱,為此沒少費心。他老人家曾專門為孫子編了一本啟蒙詩集,試圖通過學習來改造其冥頑的個性,但何西來卻在迅速熟背幾十首詩歌之后,還是“家宅六神不得安寧”,淘氣如故。最后,百般無奈的爺爺只好宣布將這個“小土匪”“圈起來”,辦法就是“送他去學堂”,“交給坐館的閻先生管教”。當時的何西來自然不知道急著上學是為了懲治他的頑皮,只知道爺爺所教詩中所說:“七歲孩童子。當今入學初。要知今古事,須讀五車書?!彪x7歲還差好幾年的他真以為是為了早點念完“五車書”呢。
何西來對上學既感到新奇,又很有幾分恐懼,恐懼自然來自新派先生閻志欽的嚴厲。先生有一把長約一尺半、寬約一寸半的戒尺,上面寫著“專懲頑劣”四個大字。然而恐懼歸恐懼,到了學堂的他也并不老實,有一次竟然調皮到玩起學堂里生火取暖用的柴火。他將小核桃大小的“火蛋兒”扔到同學的脖子上,燒得白煙直冒,哇哇亂哭。事后自知闖禍的他,不得不藏到自家石榴園的深坑里,忍饑挨凍了整整一天。也正是得益于他的迅速“逃逸”,以及閻先生擔心他被餓狼叼走的寬容,闖了彌天大禍的何西來,竟鬼使神差地被免除了懲罰。就此,他跟閻先生念書總共一年多的時間,閻先生那把“專懲頑劣”而又兼作“尿牌子”的戒尺,平著立著打過不少娃們,卻始終沒有打過他,其中特意的寬容定是讓當事之人沒齒難忘的恩情。
不過貪玩歸貪玩,何西來這個“小土匪”確實從小就是個讀書的種子,而他之后的成才更要得益于他早年接受的良好教育。那年,由于父親在臨潼縣政府謀到一個公務員的職位,便把何西來連同母親、大妹接到了縣城居住,何西來也就轉到縣城驪山小學去讀書。這是全縣最好的小學,校址建在當年的橫渠書院舊址附近,縣上人稱之為書院門小學。在學校里,年幼的何西來依舊調皮、貪玩,不用功,作業(yè)潦草,考試成績平平,而個人的形象也很邋遢:冬天拖著鼻涕,夏天的灰布學生服上也總是墨跡斑斑。然而,這段時光里最令何西來難忘的事件,當屬初小四年級上學期被班主任選中去參加學校講演比賽的經(jīng)歷。那時的訓練極為艱苦,每天要提早到校,站在院子里背誦,甚至在雪地里練習。他手都凍腫,潰爛得生出凍瘡,但功夫不負有心人,后來正式比賽,居然獲了獎。這次的經(jīng)歷令他備受鼓舞,懵懂地知曉了世間努力付出才能收獲回報的樸素道理。
當時由于縣城的生活費用高昂,何西來一家的日子過得極為拮據(jù),所以每到寒暑假,母親便帶著他們兄妹倆回鄉(xiāng)下住,一直等到開學再返回縣城,以便節(jié)省些花銷用度。面對漫長的假期,家里人怕他玩野了收不住心,以致荒疏了功課,便將他交到那時候還沒放假的村塾繼續(xù)學習。這也就讓何西來短暫地成了村塾馮耀文先生的暑假學生。馮先生學問好,他的長處在于,能應家長的要求,給不同的學生教授《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幼學瓊林》等不同讀物。但何西來在他這里仍然未改調皮的習性,經(jīng)常在課間拿著鐮刀去偷摘“疸柿”,有一次還一時性起,抽出鐮刀,砍光了滿樹的青柿。而這次莽撞的代價,便是讓他記住了馮先生“銅煙鍋袋”的教訓。
1947年春天,由于父親失業(yè),何西來一家無法在縣城繼續(xù)住下去了,便搬回到上何村。那年夏天,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離家稍近的新豐鎮(zhèn)鴻門小學高小。鴻門小學,與縣城華清小學齊名,其校歌有“驪山蒼茫,渭水洋洋,鴻門桃李競芬芳”之章,雖名鴻門,但與歷史上的鴻門宴沒什么關系。到了這里之后,何西來讀書仍然不用功,淘氣的毛病沒什么改觀。有一次,他把一位叫張大眼的同學從雙杠上拉下來,胳膊摔成骨折,氣得教導主任將他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在鴻門小學的那兩年,由于國民黨當局進攻延安,加劇對進步青年的迫害,許多有才華的人便到新豐這個小鎮(zhèn)任教。他們帶來了一些新的思想和觀念,比如語文課除了講授課本之外,還會選印一些五四以后的著名散文,像朱自清的《背影》《匆匆》等,這些對于何西來早期文學感悟能力的培養(yǎng)有著積極的影響。這兩年間,由于父親失業(yè),家里生活困難,但全家上下無論多苦也要“把書念成”的信念,終究為年幼的西來換來了雖艱苦但終究充實的求學歲月。
1949年5月西安解放,何父經(jīng)地下黨朋友介紹,在西北軍政大學招生處謀到一份差事。同年7月,何西來高小畢業(yè)。按照父親的意思,他由六叔陪同,步行70里去西安考中學。不料初試落榜,這令父親異常震怒。他買來一條扁擔、一根麻繩和一雙草鞋,在西安姑祖母家里罰何西來跪下,罵他生就是“打牛后半截”的坯子,一輩子當“穿爛棉襖”的莊稼頭。后經(jīng)姑祖母一家人反復勸說,才決定第二次報考西安市二中,這次總算如愿考上。
這年秋雨綿綿的9月,何西來成了何家第一個中學生。西安市二中在西安東郊韓森寨的藏經(jīng)塔邊,離城遠,離家更遠。11歲的男孩會因思家之情而哭泣不已,也會因孤獨而意識到自己肩負的責任。他就這樣慢慢成長。然而,這時何西來的家里又出現(xiàn)變故,父親所在的軍政大學需向四川開進,而父親因家庭觀念重不愿入川,便一個小差開回了農(nóng)村,到老也沒再出去。父親的草率決定終究苦了家里的孩子們,由于弟妹多,失去重要經(jīng)濟來源之后,家里一下子變得十分困難。在將剛滿月的四妹送給別人收養(yǎng)之后,母親不得不一邊從事農(nóng)活,一邊給別人做針線活,為孩子們籌措學費。多年之后,深情寫出《母親的針線活》一文的何西來不禁坦言,當時“能堅持把學上下來,確實是和母親的苦累分不開的”。
總之,那時的何西來家境苦寒,上學實在不易,這讓原本頑皮的他慢慢懂得了用功,學習成績也有了大幅提高。初中時,他喜歡作文、演講和講故事,常常在比賽中獲得第一名。那時有兩位語文老師對他后來走上文學道路影響很大,一位是經(jīng)常在報紙上發(fā)表小文章的冉于飛,另一位據(jù)說是作家茅盾堂妹或侄女的沈楚。初中畢業(yè)時,他以年級第六名的成績被保送到本校的高中部。高中時,學生之間的競爭異常激烈,也大大激發(fā)了何西來的進取心。他學習極為用功,也獲得了很好的回報,從入學直到畢業(yè),他年級第一名的地位始終無人撼動。這也在潛移默化中塑造了他此后樂觀而自信的性格。
1954年,何西來抱著神圣的獻身熱情加入了中國共青團。臨近畢業(yè)的那一學期,學校準備選拔留蘇預備生,誰都不懷疑何西來會當仁不讓地被選中,班主任蔡克勤也為此找他談了話,但后來政審時他卻因為外祖父是地主而遺憾落選。政治的影響總是無處不在,這在那個年代并不稀奇,但這件事對何西來打擊卻非常大,畢竟,這樣的機會對于多數(shù)人來說,一輩子可能只有一次。不過,好在倔強的他終究沒有向命運屈服,留洋失利反而使他鐵下一條心去學文,這也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他一生命運轉折的契機。
二
1955年,何西來高中畢業(yè),考入西北大學中文系。在西北大學的專業(yè)學習中,他遇到了杜甫研究專家傅庚生、外國文學教師劉思虹等一批學品、人品俱佳的老師,對他以后的學術生活乃至人生態(tài)度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然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種影響有時候卻不得不以一種悲壯的方式完成。比如多年后何先生念念不忘的劉思虹先生,便用自己切身的遭遇,讓年僅19歲的何西來見識了1957年“反右”運動的殘酷。事情當然要追溯到頭一年由黨組織出面邀請黨外人士參加的幫助黨整風的座談會,在這次會上,劉思虹出于熱愛黨的真情和幫助黨改進工作的至誠,也是有感于征求意見領導的誠懇態(tài)度,經(jīng)過認真考慮,提過一條意見。這條意見反而成了他的罪名,成了他的致禍之由,也成了他和家人此后一系列災難與不幸的根本原因。
在對劉思虹的批判活動中,年輕的何西來雖與之“劃清了界限”,但終究出于同情,而受到了“有溫情主義”的牽連,為此他的黨員預備期被延長了一年,以示懲罰。然而他到底逃過了災厄,劉思虹卻沒有那么幸運,后者從此淪落為“階級敵人”,不得不承受命運的不公。最后,他終于以自己認真的、老實的接受改造,進行了悲劇性的“脫胎換骨”。劉思虹的遭遇令人扼腕,每每被何西來念及,不禁令他悲從中來。這當然不是因為差一點丟了黨籍的后怕,而是一種對知識分子獨立人格的追懷和祭奠。他也從這種刻骨的疼痛中懂得了人格的價值,而對于堅定人格的守望,恰是此后十多年何西來論文、衡人、交友的重要依據(jù)。他曾在《批評家的人格與自戒》一文中坦言:“我很看重批評家的人格,以為健康的文學批評,必來源于健康的人格?!薄拔淖挚梢匝陲棧梢宰鱾?,文學史上‘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的事也并不罕見,然而,那格調,仍會顯示本相,稍加留意,就不難看出麒麟袍下露出的馬腳來?!痹谒磥恚@也許才是可以告慰于地下的劉思虹老師的唯一方式。
這些當然只是后話,但在當時,階級斗爭的殘酷無疑是令何西來極為恐懼的。因為對被劃為“極右分子”的劉思虹先生有溫情,斗爭不力,何西來差點丟了黨籍,這使得身為學生干部的他不得不在接下來的批“白?!?、拔“白旗”運動中采取積極姿態(tài),以顯示自己對現(xiàn)實政治的忠誠。也正是在這樣一種心態(tài)下的身不由己的行動,給他人帶來了長久的心靈傷害,也給自己帶來了難以撫平的愧疚。這便是多年后何西來仍難忘懷的有關傅庚生先生的故事。
1958年,何西來從西北大學提前畢業(yè),并留校任教。那時,各高校正在批“白專”、拔“白旗”。這主要是由于當年5月召開的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提出:“凡是有人的地方總要插旗子,不是紅的,就是白的,或是灰的,不是無產(chǎn)階級的紅旗,就是資產(chǎn)階級的白旗”,“現(xiàn)在還有一部分落后的合作社、機關、部門、車間、連隊、學校、企業(yè),那里邊插的還不是紅旗,是白旗或者灰旗。我們在這些地方做工作,發(fā)動群眾,大鳴大放,貼大字報,把白旗拔掉,插上紅旗。”也就是在這次會上發(fā)出了“破除迷信,不要怕教授”的號召。為貫徹會議指示,1958年9月,全國文化藝術教育工作會議作出決定:“要徹底清除資產(chǎn)階級教育思想,不僅在政治上思想上插紅旗,還要把紅旗插到教學業(yè)務里的心臟里去,要拔掉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在學術思想、教育思想、藝術思想上的白旗。”就是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下,何西來周圍的一些老師同學,因為種種原因,紛紛成了“批”和“拔”的對象。其中他頗為敬重的古典文學教授傅庚生先生,便是重點中的重點。傅先生是杜甫研究專家,藝術鑒賞素養(yǎng)極高,很有影響的著作有《文學欣賞舉隅》,俞平伯曾專門為這本書寫序。由于政治的原因,歷次運動,傅先生都首當其沖。在1958年的“學術批判運動”中更是被加上“宣揚資產(chǎn)階級學術觀點”的罪名,他的《杜甫詩論》也就變成主要的反面教材。為了配合運動,學生們從中摘出了許多“唯心主義”的段落,口誅筆伐,斷章取義,無限上綱,但傅庚生先生的態(tài)度始終很好,大小批判會上,他都仔細地聽,還做筆記,從不為自己洗刷或辯護。面對學生對他的批判,傅庚生始終保持著一位寬厚長者的風度。
那時,年輕的何西來血氣方剛,“正不知天何其高,地何其厚之時也”。為了扭轉劉思虹事件中“斗爭不力”的形象,他在批判傅先生的行列中沖在了前面。批判會上的發(fā)言,他辭鋒犀利,有嘩眾取寵之心,“每一句話,都像利刃一樣,深深刺進了我的老師的心房”。但傅先生沒有責怪自己的學生,反而說:“聽了何文軒同學的發(fā)言,我的感覺是英氣有余,而沉郁不足。但如果我們現(xiàn)在從同一個起跑線上比賽,他將來一定會比我跑得更遠些?!边@句飽含復雜感情的話語在何西來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印痕不斷加深加長,成了陪伴他終身的箴語。后來成為著名文學評論家的他在各種場合反復提到這件事,除了對恩師的“愧疚”外,還有感于自己的學術研究是在“先生傷痕累累的精神軀體上”起步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傅庚生先生以他被批判的苦難方式,心滴著血,帶我上了路”。
那年,“學術批判”的狂濤終于平息下來,何西來也作為助教調下一年級輔導,參加《杜詩研究》小組,按系領導的要求,集體編寫用一個與傅庚生不同的“新觀點”評價杜甫的研究著作。那正是一個學術“大躍進”的年代,“兩個本身知識準備就不足的助教,帶著一幫知識準備更不足的學生,發(fā)誓要完成一部空前的‘專著’了,那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和當時“大煉鋼鐵”,“放高產(chǎn)衛(wèi)星”,“一村出十個李白、郭沫若”的浮夸一樣,稿紙浪費了一大堆,熬了不知道多少通宵,書卻不曾寫成。后來,由何西來執(zhí)筆的稿子,留下兩章。經(jīng)過修改,一章《論杜甫的世界觀》發(fā)表在次年的《西北大學學報》上,另一章《論杜甫詩歌的藝術風格》是他讀研究生的時候,經(jīng)輔導寫作的蔣和森先生推薦,發(fā)表在1960年的《文學遺產(chǎn)》上。這應該算是何西來最早的學術論文。
雖然何西來就是這樣以批判自己老師、傷害前輩的無知方式,“心滴著血”走上學術之路的,但“歉疚”中的悔恨與銘心刻骨的堅定,始終如影隨形?!坝庥杏?,而沉郁不足”,自那以后,在他幾十年來的人生之途上,無論做學問,做人,總時常記起傅庚生先生批評中的期望和期望中的批評。而因歷史的誤會而偶然踏入的杜甫研究,對這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又構成了一個頗具高度的學術起點。事實也證明,研究對象杜甫對他產(chǎn)生了巨大而久遠的影響:杜甫崇真尚實的人生理想和美學理想,愛及眾生的人道主義情懷,“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憂息意識,對妻兒,對故人的誠篤、深摯的道德情懷,都給予何西來諸多人生啟示,并滲透到他此后的批評觀念之中。
三
何西來畢業(yè)留校的第二年夏天,西北大學方面接到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與中國人民大學合辦文藝理論研究班的招生通知。當時通知寫明報考者須經(jīng)原單位推薦,資格要求是:“在大學中文系或文化藝術單位工作兩年以上;是中共黨員,專業(yè)骨干;政治可靠,有培養(yǎng)前途。”這次招生的基本流程是,原單位推薦經(jīng)招生單位初步審核同意后,還要參加正式考試,考試合格,才有可能被錄取為研究生,報名入學。當時何西來的工齡只有一年,與“工作兩年以上”的最低要求尚有差距,但學校領導擔心另兩位推薦報考者劉建軍和張學仁考試把握不大,便也報了何西來的名字,目的是為了增加保險系數(shù)。7月,三人同赴北京考試,令人驚喜的是,三人居然同時被錄取。很難想象,倘若沒有這次并不符合規(guī)格的考試,何西來的命運定然是另外的樣子,但生活就是這樣,處處充滿著偶然和契機。對于這次考試,何西來可謂記憶猶新,以至于多年以后,他依能清晰記得自己考場作文的開頭幾句:“阿Q被糊里糊涂地送上刑場‘團圓’了。但是屠夫們,趙太爺們并沒有逍遙多久,得意多久……”這里所呈現(xiàn)的恰是他當年的自信。
這個研究生班是根據(jù)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周揚的指示,由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籌辦的?!爱敃r周揚主管意識形態(tài),他說中國要培養(yǎng)一批既懂馬列主義又懂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人才。他的思想比較明確,就是要搞中國式的馬克思主義”,“建立中國自己的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和批評”,以服務于中共中央提出“反修防修”的口號。他委婉地批評說:“去年大躍進,工農(nóng)學哲學很好,但是更迫切的問題在于加強隊伍。首先要有一批理論干部,這些人要比一般干部多讀一些書?!睘榱私⑦@個研究生班,中宣部在與文學所聯(lián)系之前,曾與北京大學聯(lián)系過合辦事宜,但最終沒有談成,之后得到中國人民大學的熱烈響應。那時老革命家吳玉章正擔任中國人民大學的校長,對“文研班”的工作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并全力支持促成此事,有了之后的推薦、考試、錄取和入學的工作。
當時“文研班”的班主任由文學所所長何其芳親任,副班主任是中國人民大學的何洛教授。整個研究生班由文學研究所負責專業(yè)教學的規(guī)劃,授課教師的聘請和專業(yè)教學的實施;人民大學方面則負責學生的日常管理,包括黨團組織的領導、政治思想工作、后勤工作,以及哲學、邏輯、外語課等公共課的開設。當時“文研班”還設有秘書,中國人民大學方面是紀懷民,文學所方面是學術秘書室的康金鏞、馬靖云等同志擔任秘書,做具體聯(lián)系工作。
“文研班”駐地在中國人民大學內,即張自忠路一號,因為原為鐵獅子胡同一號,人們習慣稱為“鐵一號”。這里原是段祺瑞政府所在地,北平淪陷后,又做過日寇華北派遣軍的司令部,可謂歷史悠久,學生們的宿舍,就在當時那座灰色雕花主樓的二層。
“文研班”開學不久,學校便給每人發(fā)了一份“必讀書目三百部”,要求學生在畢業(yè)之前讀完。這個書目是何其芳親自開列的,他征詢了所內外不少專家的意見,幾經(jīng)修改,最后才確定下來。書目以文學專業(yè)的名著為主,既包括中外文學作品名著,也包括著名的文學研究、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著作。但是書目也不限于文學專業(yè),還開列了哲學、史學、經(jīng)濟學方面的名著,如《狄德羅哲學選集》《費爾巴哈哲學選集》《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唯物主義與經(jīng)驗批判主義》《資本論》(第一卷)等。拿到這個書目,何西來和許多同窗震動很大:一是文學名著類書目,大家都有相當多的篇目未曾寓目;二是非文學類名著大家差不多全沒有讀過,只有少數(shù)人讀過一兩本。正是這個書目,讓何西來認識到自己學養(yǎng)的不足,看到了文化知識準備上的差距。
三百部必讀書目,囊括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包括文、史、哲、經(jīng)各領域。即便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這也是一個精到的人文書目。何西來認為,“現(xiàn)在博士生都很少能把這些書讀完”,但他當時卻基本都讀完了。那時的學習條件雖然艱難,但良好的學習氛圍卻是后來者難以企及的,大家都很珍惜這段難得的學習機會,班上拼命讀書成風,即使是在“餓飯”的年代也毫不松懈,每天學習超過十幾個小時。為此學校不得不強調“勞逸結合”,讓大家多休息,甚至硬性規(guī)定每天學習不超過4個小時。何西來也在這股風氣中被推擁著,認真、自覺地讀了幾年書。
按照學制,首屆“文研班”應該修業(yè)三年,于1962年暑假畢業(yè)。但是大家一致要求延長一年,理由是這幾年寫“反修”文章,“熱蒸現(xiàn)賣”,沒有好好讀書,許多必讀的著作都沒有讀,得好好補課。一聽是要好好讀書,何其芳同志很痛快地答應了大家的要求,經(jīng)有關上級同意,“文研班”推遲一年,與下一屆“文研班”的研究生一同于1963年畢業(yè)。因此,何西來他們這批學員的畢業(yè)證上至今還印著“學制三年,統(tǒng)一延長一年”的字樣。
“文研班”有嚴格的課程安排,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大體按照中國文學史和外國文學史的順序,安排重點作家作品的專題講授。請來授課的老師,多是當時的一流學者,所講內容都是他們長期研究的成果,且為學界公認。授課老師不限于文學所,外請的也相當不少。中國文學的首講是《詩經(jīng)》專題,由文學研究所的余冠英先生講授;《楚辭》是請北京大學的游國恩先生講的;“杜甫專題”請的是馮至先生,他當時是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并任系主任;《西廂記》專題則由中山大學的王季思講授。王季思從廣州專程赴京為研究班上課,往返乘坐的都是飛機,這在當時是要花重金的。他的課時費很高,一個課時就45塊,而當時何西來一個月的工資才48塊半。由此可見,只要學問好,講課效果好,班主任何其芳是“不惜工本”的。除此之外,周揚還把“左聯(lián)”時代的著名作家唐弢專門從上海調來,擔任“文研班”專職教師,負責教現(xiàn)代文學并指導寫作。
外國文學的授課老師,同樣都是名重一時的專家。羅念生先生講希臘悲劇,著名批評家和戲劇家李健吾講法國文學和喜劇,季羨林先生講印度文學,卞之琳先生講莎士比亞,戈寶權講普希金,葉君健講安徒生等。當時主課文藝理論由蔡儀老師講授,那時他正在主持編寫作為高校教材的《文學概論》,而這門課程就是按照后來成書的教材輪廓講授的。蔡老師講課,以嚴密的推理和論證見長,很少有生動的舉例。聽他的課,“有如嚼橄欖,久而真味始出,蓋屬于蘇東坡所說的‘外枯中膏’一類”。美學課也是主課之一。當時,朱光潛先生為“文研班”的學員系統(tǒng)講授西方美學史,這門課的講稿就是后來出版的《西方美學史》的雛形。而作為實踐派美學的代表人物,那時剛剛30出頭的李澤厚也被請來講授過他的美學觀念和理論。另外,美學家王朝聞先生也來“文研班”講過課,他與蔡儀先生的授課風格正好相反,基本上不講多少理論,而是多具體作品的欣賞和舉證,講自己的鑒賞體驗和創(chuàng)作體驗,機敏而且睿智,給人諸多啟發(fā)。
除此之外,先后給“文研班”講過課的老師,還有張光年、宗白華、馬約翰、黃肅秋等諸多名家。如果說一支軍隊的風格就是指揮員的風格一樣,那么“文研班”的課程設置風格,就是主持者、班主任何其芳的文學教育思想的風格,即第一流的授課教師,古今中外的教學內容,以及歷史、現(xiàn)狀、理論并重的方法。這不由得讓人想起杜甫《戲為六絕句》的最后一首:“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焙纹浞季褪前凑斩鸥Α稗D益多師”的思路,來安排“文研班”的讀書和教學的。
說起何西來的“文研班”生活,就不得不提到20世紀60年代初在中國文壇名噪一時的集體寫作班子“馬文兵”。不錯,“馬文兵”正是當時“文研班”首屆研究生寫文章時所用的集體筆名,意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戰(zhàn)線上的一群小兵,一隊小卒子”。何西來讀研的那幾年,正逢“反修”成為文藝界的主要任務。周揚下令創(chuàng)辦“文研班”的目的,也是要培養(yǎng)文藝理論批評戰(zhàn)線上的“反修”隊伍,因此,作為學員的何西來,參與撰寫“反修”的批判文章,便成為學習與實踐緊密結合的重要科目了。
盡管那時以“馬文兵”名義發(fā)出的重要文章,一般都要經(jīng)過大家反復討論和修改,但實際上真正在寫作中起關鍵作用的只是少數(shù)骨干分子,就“馬文兵”而言,“文研班”黨支部書記、41歲的老大哥郭拓被公認是靈魂人物。他在延安時已經(jīng)是團級干部,入學時是天津造紙廠廠長。他在年齡和閱歷上較之其他同學顯然更加突出,再加之他思維活躍,便順理成章地成為“馬文兵”的領袖。每次班子寫文章,總是由他先給出思想和提綱,然后分配任務,由其他同學分工看材料,所有相關的理論及作品,都必須涉獵,認真分析。大家的材料匯總后,經(jīng)過班集體反復討論,最后由王春元執(zhí)筆,統(tǒng)一潤色。郭拓口才很好,但是不善于寫文章;與他相反,演員出身的王春元不善于講,卻能寫,且很有文采。
“馬文兵”不寫一般的小文章,開局就抓大題目,第一個題目就是人道主義問題,批判“修正主義”。文章由周揚和《文藝報》主編張光年親自指導。1960年6月,《論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在《文藝報》上發(fā)表,一炮打響?!榜R文兵”很快在思想文化界引發(fā)連鎖效應,像《在“人性”問題上兩種世界觀的斗爭》《批判地繼承托爾斯泰的藝術遺產(chǎn)》等文章都被重點推薦,這在當時極為罕見。而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寫重要文章的“馬文兵”,還是寫小文章的“文效東”,年齡較小的何西來其實都是寫作班子里的小角色。
雖然“馬文兵”的文章按照現(xiàn)在的觀點來看是“偏左”的,但是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卻備受贊譽,因為它們是“完全按照學術論文的標準來寫的,是講道理、有分析的”。作為“文研班”班主任,何其芳既為學生們踴躍參加學術批判而感到欣慰,又擔憂批判面過寬,導致某些觀點有失公允。他為此還特別提醒大家在批判時應該注意分寸,盡量用商量的態(tài)度,不要盛氣凌人。
1962年暑假,在周揚指示下,以“馬文兵”成員為主,成立了《文藝理論教材》編寫組。當時教材的初稿和修改稿已經(jīng)寫出,但是由于周揚本人遭受厄運,而最終沒能出版。之后“馬文兵”們風流云散,一些同學在“文革”中不幸罹難,一些同學則英年早逝,比如核心人物郭拓、主筆王春元都因病故去,“馬文兵”們正值黃金期的學術生涯,也因此中斷。不過,“文研班”培養(yǎng)文藝理論骨干的初衷還是基本實現(xiàn)了。比如譚霈生就是中國戲劇界最重要的理論家之一,由他創(chuàng)立的“情境說”,獨樹一幟,影響極大;中山大學的陸一帆,則是新時期以來嶺南美學界的執(zhí)牛耳者;另外還有擔任過《人民日報》文藝部副主任的理論批評家繆俊杰,以及擔任過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文學批評家陳寶云等。
新時期以后,隨著歷史反思的展開,“馬文兵”們對過往的文學實踐有了重新的評價,“馬文兵”們也隨時代一道回歸到人道主義的起點。譚霈生提出了以人為本的戲劇使命,而何西來則寫作了《人的重新發(fā)現(xiàn)》等文章,鄭重地宣稱:“我是個人道主義者?!比缙渌裕骸盎剡^頭來看,那些批判都是不對的。當時說沒有抽象的人性,只有具體的階級的人性,所以批判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但是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都是有共通的人性的?!R文兵’的大方向是有問題的,應該反思。周揚自己也經(jīng)歷了這樣的轉變,從批判人道主義到后來倡導人道主義?!?/p>
進入21世紀,“馬文兵”同學會成立,回憶錄也整理出版,定名為《九畹恩露:文研班一期回憶錄》,以感念昔日名師悉心栽培的陽光雨露之恩。
何西來著作書影
(待續(xù))
責任編輯/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