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最后一個看泊人》

朱法強

楊立元的短篇小說《最后一個看泊人》刊載在《唐山文學》2015/第二期，為“小說世界”欄目中的領(lǐng)銜之作。說到楊立元，大家并不陌生，他是河北省知名作家、文學評論家。

《最后一個看泊人》寫的是一個看泊人孫成老漢的故事。

孫成老漢單身一人，一生看泊，與草泊有解不開的情結(jié)?？墒沁@片大草泊眼下就要被政府征收搞開發(fā)，還要跟外國人合資建紙廠。為此事他跟村長急眼。但終因人微言輕，改變不了草泊的命運。無奈的他最終離開廝守了幾十年的泊鋪，回到村子里。他整日悶在土房子里，老擔心開發(fā)會污染環(huán)境，認為遭罪的日子就在后頭。最讓他想不通的是，鄰村一個叫大花子的人用錢打點關(guān)系，要來草泊辦廠。而這個人曾因投機倒把還蹲過幾年大牢，而縣里不計前嫌，還特別支持他，給他掛上了政協(xié)委員的頭銜。

根據(jù)傳統(tǒng)習俗，每年的正月初五，村里要開簍子燈會。這里的“簍子燈舞”名氣很大，據(jù)說拿過國際金獎。今年縣里還派文化部門的人上門組織編排，因為有省電視臺的人來此拍電視。燈會，最精彩的節(jié)目是由四個人舉著一個特大的簍子起舞，簍子的形狀是一只碩大的草狐，這個簍子燈是草泊人的圖騰?？墒?，能做這個特大簍子的人只有孫成老漢。村長因開發(fā)草泊一事曾和孫成老漢吵了一架，他擔心找孫成老漢說這事兒會吃閉門羹，于是就請孫成老漢的侄媳婦從中撮合。孫成老漢不知底細，爽快地答應(yīng)了侄媳婦。燈節(jié)的那天，草狐燈籠一出場，人們沸騰了，許多人朝草狐燈彎腰、撅腚、磕頭。孫成老漢也激動得老淚縱橫。此時，人們在議論，說贊助燈會的費用是大花子出的，為編這個大簍子，孫老爺子的侄媳婦還管村長要了1000塊錢。話傳進了孫成老漢的耳朵里，他猶如五雷轟頂，之后重重地倒在地上，死了。

當然，文中還插敘了一些故事，如草狐的傳說和孫成老漢與蘆花的艷遇。

小說給人最大的藝術(shù)感受就是描寫細膩、形象，文字生動傳神，畫面感強烈，藝術(shù)手法豐富。但感性中不失理性，通篇文章，隨處可見作者思想的火花。

任何一種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都是為思想服務(wù)的，藝術(shù)只是思想的衣裳。談及作品的思想，這是一個很有深度的話題，就我的水平而言，只能是談一些膚淺的認識。

文章說，草泊人的始祖是南海一帶的漁人，因一次海難，他被浪打到了這里。醒來時，他見“這具有天籟之美、博大清純的草泊”，葦草比肩爭頭，攢攢擠擠，密密連連，綠得天接地，地連天。泊中的水，清洌甜美。鳥啼蛙鳴不絕于耳，綠叢中，時見野兔驚恐的眼睛，水中魚兒撞腳。他著迷了，于是在高坨處搭建了小土屋，每天出沒于大草泊，捕魚獵兔，日子過得也算快樂。“一日打獵歸來，忽見泊中小屋裊裊地升起了炊煙。他驚詫萬分……”他躡足潛蹤地走進小屋想一探究竟，見一麗人正在生火做飯。女子宛若天仙，美艷動人，他按捺不住激動，一把摟住女子?！斑@女子并不掙扎，朝他嫣然一笑，身骨酥軟，任他行事”。后來，他被一位游僧點撥，說他的妻子是只狐仙，要他遠離她。他堅決不從。游僧見他執(zhí)著，給了他一粒藥丸，讓他偷偷給妻子服下。誰知這女子卻主動向丈夫要了這粒藥丸吃了，為了真情，她消弭野性，主動放棄了千年的道行，演繹了一段人狐相戀的千古絕唱。日常中，“令他癡迷的女子身上有一種葦草的馨香”，一年后，他們有了孩子，再后來，他們的孩子又生了許多孩子，只是這些后人的眼睛略顯黃色，如葦草成熟的顏色一樣。久之，泊鋪里便奉著一只泥捏的草狐。

讀到這里，我疑竇頓生：草狐為什么會有葦草的馨香？她的后人們的眼睛為何是黃色？思量之后又憬然有悟，原來黃色是他們血脈的色塊，生命的印記，草狐是一種象征！她是草泊的精靈，全身散發(fā)著葦草的香味，她象征這廣袤無垠的大草泊，以無比的寬厚和仁慈托起了泊民的崛起，以豐沛香甜的乳汁，以溫暖廣闊的情懷，養(yǎng)育了草泊人的一代又一代。

文章還說，一日中午天氣酷熱，蘆花在草泊深處的一個湖泊中裸泳，靛藍的湖水托著蘆花白得晃眼的身段，美得宛如一條美人魚。突然有一條毒蛇襲擊蘆花，危急中，孫成揮鐮斬蛇，解救了蘆花。后來二人便成了夫妻。他非常喜歡聞她身上的葦草香味。

蘆花如傳說中的草狐一樣，身上也有一種葦草的香味，這個蘆花也并非孫成老漢真正意義上的妻子，她仍是一種象征，她象征孫成老漢對草泊堅貞不渝的愛和一腔熾熱的情懷。對這一猜測，我亦于文中找到了相應(yīng)的依據(jù)，得到了印證。據(jù)文章敘述，蘆花在泊鋪產(chǎn)下一個男嬰，由于天寒地凍，之后蘆花因產(chǎn)后風死亡，接著孩子也凍死了。孫成把妻子和孩子都埋在了草泊的一個高坨之上，之后，他每天去他們的墳頭，終生不娶，寧做守泊人。我想，蘆花是他的摯愛，孩子是他的未來，他把愛和希望都安在了草泊，這說明了什么？他的情在草泊，希望在草泊。這份情、這份希望也是草泊人共有的情愫。

然而，他對草泊的一往深情和寄予的希望，卻被現(xiàn)實無情地踩破了。文中寫了一個頭發(fā)蓋耳的后生在割草中糟蹋葦草的事。孫成老漢對后生厲聲呵斥：“這是誰干的活？怎么把草給糟蹋了！糟蹋葦草就是糟蹋先人，葦草是咱草泊人的命?。　倍呛笊恍家活櫍骸斑@葦草長得跟亂毛似的，要它做啥？還不如一把火燒了呢！”又說，“命？這草泊明年就要變成稻田了。大米敞開吃，進廠當工人，再用不著受這份活罪。老爺子你也回家養(yǎng)老去吧！”

作者通過兩代人意識的對比，從而看出，孫成老漢熱愛草泊，甚至把草泊的每一根草都視為珍寶，對草泊有敬畏之心，情感厚重；而長發(fā)后生從骨子里排斥草泊，還為征收搞開發(fā)而沾沾自喜，這不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問題，這是對草泊的背叛！

作者筆下的長發(fā)后生很具普遍性，正是當代農(nóng)人“排農(nóng)”的心理寫真。古代，人們熱愛土地，不惜一切代價地去購置土地，上到高官下到平民，連拜相封侯的人都想得到更多的封地。民族與民族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爭奪的是土地，為了土地，在這廣袤的土地上上演了多少激烈的戰(zhàn)爭，流了多少鮮血！古人尚且知道土地是生存和發(fā)展的根本，而當下呢？連農(nóng)民都跟土地沒有感情！在經(jīng)濟發(fā)展的潮流之下，人們意識在變異，這是民族莫大的悲哀。

而開發(fā)商正是鉆了人們意識上的誤區(qū)，勾結(jié)官員，大搞開發(fā)。于是，贓官墨吏紛紛粉墨登場，打著“發(fā)展”的旗號，高呼“解放”思想。一些無知的人，只看眼前利益，思想在利益中解放了，以致一片又一片的土地長出了鋼筋水泥。最讓人痛心的是，僅剩的一點土地還在一天天被蠶食。這種竭澤而漁的“發(fā)展”，使民族面臨生存的危機?？梢韵胂螅髡叩男那槭浅林氐?，情緒是憤怒的，思想是敏銳的，用心是良苦的，文章是理性的，思想是深刻的。

上文提到，每年正月初五是草泊人的傳統(tǒng)燈會?？h里十分重視這一傳統(tǒng)文化，說草泊是一塊寶地，物產(chǎn)豐富，民俗悠久，要大力弘揚傳統(tǒng)文化。讀到這里，不禁令人發(fā)問，既然這么好，那為什么還要在這里搞開發(fā)？原來，他們口中說弘揚傳統(tǒng)文化，而實際上是在毀滅傳統(tǒng)文化。不是么？一個地域的文化常常是環(huán)境文化，就泊民的傳統(tǒng)燈節(jié)而言，這種文化是在草泊中誕生的，毀了草泊，文化何存？他們高呼重視傳統(tǒng)文化，這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作者文筆如刀，對形式主義進行了無情諷刺。更具諷刺意義的是，孫成老漢虔誠地編做大簍子燈籠，目的是為了給草泊人增光添彩，給先人長臉，弘揚傳統(tǒng)文化。但萬萬沒有想到贊助燈會的經(jīng)費是開發(fā)商大花子出的，而且他的侄媳婦還得了做簍子的1000元錢。孫成老漢終于明白了，原來他中了村長的圈套！他最終以死亡的代價來捍衛(wèi)人格尊嚴。這種諷刺更耐人尋味：小人調(diào)戲君子，陰謀猥褻光明正大。

不僅如此，欲望還在吞噬天下蒼生。本文提到的大草泊，它是這個地區(qū)的一葉肺，是個天然的大空調(diào)，這里葦草鋪天蓋地，這里魚蝦鮮美，野兔成群，是人與自然萬物和諧的樂園。追求人與自然萬物共存，是當今世界的先進理念，可是這里卻要遭遇破壞！可以想象：當植被被罪惡無情地揭去，接踵而來的是：風沙彌漫，環(huán)境變壞，天怒人怨，啼饑號寒的歷史又要重演……

作者在這種背景下，敏銳地看到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他用一個作者的良知寫出此文，旨在呼吁人們保護環(huán)境保護家園，要留住我們這塊賴以生存的沃土，要把根本留住！

為表現(xiàn)作品的思想性，作者不但做到了宏觀把控，在細微之處也下了功夫?？v觀全篇，理性的文字中，處處閃爍著作者思想的火花。

這里信手拈來一例：村長告訴孫成老漢草泊要搞開發(fā)時，“他氣急了，要用看泊的長鐮揍村長”。

作者為什么偏偏選用看泊的長鐮作道具？看泊人手持長鐮很正常，但這是割草季節(jié)，許多人都在泊中割草，孫成老漢還手持看泊的長鐮不是多此一舉嗎？用耳光，用拳頭不是更合理嗎？

但細想一下，長鐮是看泊的標志，原來其中有寓意！這是守泊者對叛逆者的一種專政和懲罰。

文章用孫成老漢的死結(jié)尾，這樣的結(jié)尾順理成章，一思索，難道就不能用別的方式結(jié)尾嗎？答案是有的。但用孫成老漢的死結(jié)尾卻是本文的最佳選擇，作者是想用孫成老漢的死來打動讀者，起到醒世的效果?！吧此?，死即生”，如果用孫成老漢的死來喚醒人們，讓瀕亡的家園得以生還，那么，孫成老漢的死就是死得其所，死得重比泰山。可見作者的智慧，思想的深遠。

總之，《最后一個看泊人》，是對社會發(fā)展前景的擔憂，是對官商勾結(jié)的無情揭露，是對農(nóng)人不珍惜土地、只知眼前利益不顧后果的有力嘲諷，是對時下亂征亂建的絕望，是對社會良知的叩問?？傊?，作者有大局觀、大悲憫、大情懷。

欣賞這篇小說的藝術(shù)，更欣賞這篇小說的思想，我品讀多次，反復(fù)玩味。能真正走進作家心靈的讀者很少，以上只是我一人之見，說的不一定全面、準確。

要想真正了解這篇作品的精髓，請讀者去看原著。

（責任編輯 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