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琴
在張家村,年齡最長的百歲阿婆臥床不起了,她的氣息微若游絲。床邊擺著一袋杏果,這回,是曾孫采摘的。歷來,這是她的事,而且,由她去分給五個兒子。屋后,杏園里的杏樹已紛紛落葉,秋風蕭瑟,驅(qū)趕著地面的葉片,盲目地擁來擁去,連帶著卷起一陣陣沙塵。
曾孫遞一個黃紅的杏果給太婆。杏果已熟,表皮發(fā)皺,她連捧都捧不住了。屋外的院門口,傳來爭吵聲。似乎是幾個兄弟爭奪杏樹的歸屬,都聲稱當年是自己親手栽植的。
太婆終于捧住了杏果,卻隨時要脫落出她的手那樣。她的嘴唇囁嚅著,似乎很想開口說話。她慢慢地撐起身,疲憊不堪地倚著床頭,喝了曾孫送來的一杯茶水。
曾孫看到,杏果表皮的皺紋已平展。他接過來時,杏果已硬滑了。太婆像吃了靈丹妙藥,急忙起身,櫻桃似的小腳伸進鞋子。
這當兒,曾孫嗅到了淡淡的杏香氣息,剛從樹上采摘的一樣。太婆奇跡般的涌起一股精氣神兒,風風火火走出房門。曾孫認為這是回光返照的跡象。太婆竟不用他攙扶。
起風了,不知哪兒來的風,風不大。果園地面的葉片像鳥群一樣簇擁著。葉片竟然飄浮起來,如一群驚飛的鳥兒。太婆口里念念有詞,手里的竹枝掃帚在地面來回劃動著。曾孫幾乎驚叫起來,因為,葉片登上了樹枝。
太婆像轟一群雛鵝那樣,哦哦哦地輕吟起來。曾孫發(fā)現(xiàn),太婆白發(fā)漸漸地變黑,染過了似的。他聽見園子里有什么東西蹦跳的聲音,還沒緩過神,眼前飛過一群杏果,爭先恐后地棲到枝杈上。
曾孫樂極了,如看到海市蜃樓一樣。滿園杏果,沉甸甸地墜滿枝頭。太婆去撥剛剛探出土面的青草,可是,青草如同捉迷藏,一縮身子,鉆進了泥土里。太婆說:看你們再淘氣。太婆拎起吊桶,去院子邊那口古井里汲水。小小的“金蓮”點著地面,如蜻蜓點水那么輕盈。太婆的皮膚紅潤起來了,腰板兒也直了起來,發(fā)出了銀鈴般的青春女音。
曾孫擔心樹枝受不了杏果的碩重。但他察覺,杏果表皮仿佛卸了妝,褪去了黃紅。果實青青,像在收縮,明顯的小起來。他想,杏色傳到太婆臉上了。
太婆的動作那么麻利,令人肅然起敬。舀著桶里的水,澆著杏樹根部的那片泥土,還有附近陶盆里的花草。她額頭發(fā)亮的汗珠像一粒粒珍珠。
杏果已縮小到核桃仁那么大小,生出絨毛,枝條舒展,姿態(tài)輕松,悠悠地晃著,仿佛突然卸去了重荷。
太婆心態(tài)自然。她挑掉幾條綠色的毛毛蟲。一只母雞興奮地趕過來啄食了。整園杏樹的小青果像被杏樹本身吸收了一樣,綻開粉嘟嘟的杏花。緊接著,他聽見了花叢中蜜蜂 “嗡嗡”的聲音,還有各種蝴蝶的翩翩起舞。
太婆摘了一朵杏花。她喊著自己的名字:杏花。杏花似乎很害羞,蜷起花瓣,便是滿園的花骨朵兒。只有太婆手中的花朵還保持著盛開的狀態(tài),卻漸漸干枯。她用嘴輕輕一吹,脫出她的手指,飄貼在玻璃窗框里。
曾孫喊:太婆太婆。太婆站在他旁邊。他打量著太婆。太婆說:你咋這么看我。他吞吞吐吐地說:太婆,你像個花神。太婆發(fā)出花神一樣亮麗的笑聲。
曾孫呆呆地看杏樹,那神氣,像是在尋覓什么。樹上的花骨朵兒沒有了蹤影。樹葉嫩嫩的,樹身好似縮起來,原來那些碗口粗的樹干,卻只有他胳膊那么細了。他擔心樹藏進泥土里,沒了呢。
曾孫趕過去,想設(shè)法阻止樹的行動,枝葉滿園的杏樹已經(jīng)變成了一棵幼樹。太婆在培土。太婆說:留下這一棵杏樹,你等著將來吃杏果吧,多汁、酸甜。
這時,曾孫聽到屋里傳出哭聲。是他母親和兩個姑婆的哭聲,他聞聲跑進屋。太婆平躺在床上,已經(jīng)雙目緊閉,臉上凝固著微笑,像在回憶一件甜蜜的往事。
他連忙奔到院子,小心翼翼地取下窗框上的那朵杏花,希望太婆看見花兒能夠突然蘇醒。但他看著太婆的頭發(fā),由黑變白,心臟停止了跳動。
第二天,張家村所有的荒地上都出現(xiàn)了杏樹,而且枝繁葉茂,碩果累累。村人們都驚喜地說:這是太婆歸天,杏神顯靈,幫咱村栽下杏樹了。
(責任編輯 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