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崇德 許超杰
摘要:通過考察二卷本《詞源》的流傳著錄情況及比對今傳元起善齋抄本《詞源》與《事林廣記》等類書的關(guān)系,認為關(guān)于詞曲音樂資料的所謂《詞源》卷上非張炎原書,而是后人通過對《事林廣記》等類書的過錄節(jié)抄,置于張炎《詞源》之上的偽托之作。二卷本《詞源》卷下乃張炎《詞源》原書。
關(guān)鍵詞:元起善齋抄本;《詞源》卷上;節(jié)錄《事林廣記》;偽托之書
中圖分類號: 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378(2015)01-0001-06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5.01.001
張炎《詞源》是古代詞學理論的重要著述,元明以來曾被署為《樂府指迷》流行于世。清嘉慶中阮元發(fā)現(xiàn)了元起善齋兩卷抄本《詞源》,此本曾以署為《樂府指迷》之傳世本《詞源》為卷下,多出關(guān)于詞曲音樂樂律的卷上。此后二百余年間,此《詞源》卷上被視做研究詞樂及其理論的最有價值資料,與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十七首旁譜,并稱為“張說姜譜”。然而歷來過多的解讀、闡釋并不能掩蓋所謂《詞源》卷上在樂律方面的訛誤及版本上的疑點。我們在多年來的研究及教學中逐漸發(fā)現(xiàn)此書并非張炎《詞源》原書,而是他人節(jié)錄、摘抄《事林廣記》等類書,又雜以常用律呂理論,附于《詞源》之上的偽托之書。故而有必要揭示其作偽真相而還原張炎《詞源》的本來面目。
一、《詞源》早期流傳著錄情況述略
《詞源》版本可分為包括卷上、卷下之二卷本系統(tǒng)和只包括今傳本之卷下、多以《樂府指迷》為名之單卷本系統(tǒng)。清中期之前,《詞源》多以單卷本行世①。
葉德輝在《郋園讀書志》卷十六《詞源》跋語中對二卷本版本源流作了簡略的論述,其言曰:
《詞源》二卷……元明以來藏書家均未著錄?!是r纂修《四庫全書》,外間無人采進。嘉慶中阮文達(元)撫浙時,得元人舊抄本影寫進呈,語詳《揅經(jīng)室外集》。此秦恩復嘉慶庚午所刻即其本也。后道光戊子,秦氏得戈順卿載校本,再改元體字付刻。后跋謂前刻鹵莽,幾誤古人,以誤后學,因重付梓人云云。[1]
阮元所采進之《四庫未收書》即《宛委別藏》。據(jù)筆者所見,秦恩復嘉慶刻本為目前所知最早的《詞源》二卷刻本,此前則只有抄本行世。
秦恩復嘉慶十五年跋語言道:“《詞源》二卷,上卷研究聲律,探本窮微;下卷自音譜至雜論十五篇,附以楊守齋《作詞五要》,計十有六目。元明收藏家均未著錄?!盵2]75所謂“元明收藏家均未著錄”之言,就筆者目力所及,尚不屬夸張,元明書目之中確未見有著錄者,其較早在書目中著錄二卷本《詞源》者蓋有以下五家(表1)。
以《樂府指迷》名單卷本《詞源》者,當以《寶顏堂叢書》為最早?!秾氼佁谩繁尽稑犯该浴钒◤堁住对~源》和陸輔之《詞旨》二書而成,多稱二卷。倪璨、黃虞稷顯將《寶顏堂秘笈》本《樂府指迷》誤作張炎一人所著,是以作《樂府指迷》二卷,可毋論。
曹寅《楝亭書目》在著錄《樂府指迷》抄本一卷的同時,又著錄《詞原》二卷,且未注明作者、版本形式,難免啟人疑惑,先予探討。
董逢元最為人所知的著作是其所輯《唐詞紀》十六卷?!堕俊反藯l之前正為“《唐詞紀》明毘陵董逢元序,十四卷,一冊”。今本《唐詞紀》皆為十六卷,此十四或為十六之誤。案《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集部》著錄上海圖書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收有此書明萬歷刻本[9]。查上海圖書館藏書卡片,共藏明萬歷刻本《唐詞紀》兩部,其中一部恰包含《詞原》二卷。但出于某種原因,此書據(jù)言已不在館內(nèi),筆者無從得見。而另一種《唐詞紀》則無《詞原》二卷。
案《四庫全書總目》之《唐詞紀》提要曰:
《唐詞紀》十六卷,通行本,明董逢元撰。逢元字善長,常州人。是編成于萬歷甲午,雖以《唐詞》為名,而五季十國之作,居十之七。……卷首列《詞名征》一卷,略作解題,罕所考證,至以郭茂倩為元人,則他可概見矣。[10]
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從提要中看,此本似亦未附《詞原》。就筆者目力所及,《唐詞紀》刻本似只有萬歷刻本一種。館臣即言通行本,則當以萬歷刻本為是。若是,則館臣所見《唐詞紀》萬歷刻本亦當沒有《詞原》。既然《唐詞紀》現(xiàn)存版本、《四庫》館臣所見本都未附《詞原》①,則萬歷刻本《唐詞紀》附刻《詞原》的可能性較小。易言之,《詞源》二卷本之刻最有可能當以清嘉慶秦恩復刻本為最早。就筆者所見,秦恩復嘉慶十五年刻印《詞源》二卷本之前,并無人談及《詞源》之刻本。是以,二卷本《詞源》真正對后世產(chǎn)生廣泛影響,當以秦刻本付梓為起點②。
而就抄本系統(tǒng)而言,現(xiàn)存《詞源》早期抄本主要有三,一為《宛委別藏》本,一為周叔弢舊藏、現(xiàn)存國家圖書館本,一為南京圖書館藏本。
《宛委別藏》本《詞源》為二卷抄本,上卷無序,文分十四節(jié),下卷有序,文分十六節(jié),后附錢良祐、陸文圭二跋。阮元于《詞源》提要中言:“是編依元人舊抄本影寫。”此書最后有關(guān)于抄寫時間、地點之信息一行,曰:“時至順改元季夏六月謄于起善齋菊節(jié)三日裝?!盵11]“至順改元”即元文宗至順元年(1330年)。《宛委別藏》本所依據(jù)之底本,即元起善齋抄本,當抄寫于至順元年。
國家圖書館所藏《詞源》抄本一種,原為周叔弢先生舊藏,周先生題曰:
戊午二月得此書于上海,以紙質(zhì)筆意審之,當是明時抄。白卷末有“時至順改元季夏六月謄于起善齋,菊節(jié)三日裝”款。此蓋從元人寫本錄出者。略當取秦刻本一校之。叔弢識。③
從此本所錄“時至順改元季夏六月謄于起善齋,菊節(jié)三日裝”款可知,此本亦出元起善齋本。此本“律呂隔八相生”條、“雜論”條之“玄”字皆不避諱,當為清康熙之前的抄本。因為種種原因,未能見到此本,故難以從其字體、行款、紙質(zhì)等對其作
①此外,首都圖書館藏《唐詞紀》藏本亦無《詞原》。
②當然,《楝亭書目》所著錄《詞原》的問題仍未解決,尚祈方家有以教我。
③因為種種原因,筆者未能見到周叔弢先生舊藏、現(xiàn)存國家圖書館之《詞源》抄本,國家圖書館張偉麗女史以《宛委別藏》本代為??币贿^,此跋亦由張女史代錄,敬志謝忱。
深入探討,目前只能姑從周先生之說,稱之為“明抄本”。除“五音宮調(diào)配屬圖”條圖上無此標目外,與《宛委》本相校,二者只有少數(shù)俗體字、異體字、形近字誤等差異及極少字序互乙,并無實質(zhì)性的不同。是以,此明抄本與《宛委》本為同源之本。
南京圖書館藏《詞源》抄本前附阮元《研經(jīng)室外集·詞源二卷提要》,后錄錢良祐跋、陸文圭跋。南圖抄本文字與《宛委》本極為接近,故從其文字來看,南圖抄本當抄自起善齋本或其傳抄本。從抄本系統(tǒng)而言,已非早期傳本,可毋論。秦恩復嘉慶刻本之前,二卷本《詞源》之著錄、流傳情況略如前述,也就是說:二卷本之著錄以明末清初為最早,且除《唐詞紀》外不可確定外,皆為抄本;現(xiàn)存兩種早期抄本皆出于“元起善齋本”,若“時至順改元季夏六月謄于起善齋,菊節(jié)三日裝”之言屬實,則可知《詞源》二卷本當以起善齋本為最早。
錢曾、毛扆所藏皆為抄本且已亡佚,然若推測不誤,則亦當出自元起善齋抄本。
從上文論述可知,今見《詞源》二卷本皆源出于元起善齋抄本。然其所謂“至順改元”之跋終屬孤證,元至順至清中期之數(shù)百年流傳空白難免啟人疑惑。我們通過考察《詞源》內(nèi)容發(fā)現(xiàn),所謂《詞源》卷上實則為他人偽托之書。
二、元抄本《詞源》卷上節(jié)錄
《事林廣記》的真相元起善齋抄本《詞源》①卷上共十四節(jié),其前四節(jié)即“五音相生”“律呂合聲”等內(nèi)容為一般樂理常識,為漢以來經(jīng)、史、樂書之常見內(nèi)容,并無多高文獻與理論價值,更無須過分解讀。而有價值的部分是從“律生八十四調(diào)”至“謳曲旨要”涉及詞曲音樂的部分。經(jīng)過我們的比勘考證,其中有九節(jié)內(nèi)容基本上是節(jié)抄、過錄自《事林廣記》?!妒铝謴V記》為宋陳元靚編撰,成書于宋季,流行于宋元間②。現(xiàn)今較易見之早期的版本為元至順間(1330-1333年)建安椿莊書院刻本(本文簡稱“至順本”)[12]和日本元祿十二年翻刻元泰定二年(1325年)刻本(本文簡稱“和刻本”)[13],其涉及詞曲音樂的內(nèi)容分散在音樂、文藝、音譜等事類中。
《詞源》卷上的“律呂隔八相生圖”“律呂隔八相生”“律生八十四調(diào)”“四宮清聲”“五音宮調(diào)配屬圖”“十二律呂”“管色應(yīng)指字譜”“宮調(diào)應(yīng)指譜”“結(jié)聲正訛”等主要內(nèi)容即從《事林廣記》中摘出節(jié)錄。通過比讀《詞源》卷上與至順本、和刻本《事林廣記》之相關(guān)內(nèi)容,我們可以知道,凡兩者相似之處,《事林廣記》大要皆同于或詳于《詞源》?,F(xiàn)略事比較于次。(凡《事林廣記》同于、似于《詞源》之文皆以下劃線標出。)
《詞源》卷上第三節(jié)《律呂隔八相生圖》載:“自黃鐘律為宮,從本律數(shù)八至林鐘為徵,林鐘數(shù)八至太簇為商,太簇數(shù)八至南呂為羽,南呂數(shù)八至姑洗為角,姑洗數(shù)八至應(yīng)鐘為閏宮,應(yīng)鐘數(shù)八至蕤賓為閏徵,謂之七調(diào)。”③《事林廣記》則曰:“子月黃鐘之律為宮,從本律數(shù)八至林鐘為徵,林鐘數(shù)八至太簇為商,太簇數(shù)八至南呂為羽,南呂數(shù)八至姑洗為角,姑洗數(shù)八至應(yīng)鐘為閏宮,應(yīng)鐘數(shù)八至蕤賓為閏徵,是謂之七調(diào)。周而復始,十二月之律合為八十四調(diào)之法大備矣?!笔菞l《宛委別藏》本脫“至太簇為商,太簇數(shù)八至南呂為羽,南呂數(shù)八”等十八字,可推知元起善齋抄本脫此十八字,《詞學叢書》本等當據(jù)他書及樂理補。
《詞源》卷上第七節(jié)《四宮清聲》曰:“今雅俗樂色、管色并用寄四宮清聲、煞,與古不同。 六字黃鐘清聲, 下五字大呂清聲, 五字太簇清聲, 高五字夾鐘清聲?!薄妒铝謴V記》曰:“四宮清聲在《周禮》惟祀天用之。今之樂色管色并用寄四宮清聲、煞。六字黃鐘清聲,五字大呂清聲,高五太簇清聲,尖五夾鐘清聲。”此條《事林廣記》詳“四宮清聲”于《周禮》之記載。
①本文所謂元起善齋抄本即阮元輯錄之《宛委別藏》本,皆據(jù)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2月版。
②胡道靜先生認為“《事林廣記》原本的成書時期,必在宋季,而絕不入于元代?!保ㄔ斠姾漓o所撰影印至順本《事林廣記》之前言,中華書局1963年版);王珂認為《事林廣記》前身為陳元靚所編之《博聞錄》,約成書于宋寧宗慶元元年(1195年)左右,入元后因為朝廷禁毀是書而改名《事林廣記》。(詳見王珂《宋元日用類書〈事林廣記〉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10年博士論文。)
③本文所引《詞源》文字皆以《詞學叢書》本為底本(《續(xù)修四庫全書》第一七三三冊據(jù)上海辭書出版社藏清道光八年秦恩復刻《詞學叢書》本影?。淖钟姓`者略據(jù)《宛委別藏》本、南京圖書館藏抄本、《守山閣叢書》本等校改。凡至順本、和刻本《事林廣記》文字相同者,則徑稱《事林廣記》;單依至順本、和刻本者,則標為至順本《事林廣記》、和刻本《事林廣記》?!对~源》卷上第九節(jié)《十二律呂》言:“十二律呂,各有五音,演而為宮為調(diào)。律呂之名總八十四,分月律而屬之。今雅俗祗行七宮十二調(diào),而角不預焉。”和刻本《事林廣記·音樂舉要·律呂宮商之圖》于此基本相同,曰:“夫十二律呂,各有五音,演而為宮為調(diào)。律呂之名揔八十四,今雅俗常行祗七宮十二調(diào),而角不預焉,分月律而屬之?!雹?/p>
《詞源》卷上第十節(jié)《管色應(yīng)指字譜》載十九種譜字,而和刻本《事林廣記》在這些譜字之外,更有“管吹示意圖”,較《詞源》為詳。
《詞源》卷上第十三節(jié)《結(jié)聲正訛》言:“右數(shù)宮調(diào)腔韻相近,若結(jié)聲轉(zhuǎn)入別宮,謂之走腔;若高下不拘,乃是諸宮調(diào)矣?!焙涂瘫尽妒铝謴V記》較之更為詳整,其“宮調(diào)結(jié)聲正訛”條曰:“右數(shù)宮調(diào)腔韻相似,極易訛入別調(diào)。若結(jié)聲不分,即謂之走腔;駈駕高下不勻,則謂之諸宮調(diào)。故分別用聲清濁高下、折與不折以辦之。歌者當審結(jié)聲扭轉(zhuǎn),取令歸本宮調(diào)也?!薄妒铝謴V記》較之《詞源》多“歸宮”之法。由以上比較可知,《詞源》卷上、《事林廣記》二者具有同源性,且《事林廣記》相關(guān)內(nèi)容多更為詳審。因為《事林廣記》是一部日常百科全書,其內(nèi)容皆抄輯自前人論著,缺乏原創(chuàng)性。若《詞源》為《事林廣記》所據(jù)之本,則難以解釋何以《事林廣記》較《詞源》為詳?shù)膯栴}。故我們認為《事林廣記》不可能據(jù)《詞源》改寫而成,而《詞源》卷上逐節(jié)來自《事林廣記》(表2)。
表2《詞源》卷上節(jié)抄自《事林廣記》者
1.《詞源》卷上第三節(jié) 律呂隔八相生圖 《事林廣記》 《事林廣記》書“律呂隔八以生七調(diào)”較《詞源》為詳,圖稍有不同;“上下相生之圖”未見他人引述。 2.《詞源》卷上第五節(jié) 律生八十四調(diào) 《事林廣記》《律呂成書》 3.《詞源》卷上第七節(jié) 四宮清聲 《事林廣記》 《事林廣記》較《詞源》為詳。 4.《詞源》卷上第八節(jié) 五音宮調(diào)配屬圖 和刻本《事林廣記》 5.《詞源》卷上第九節(jié) 十二律呂 《事林廣記》 至順本《事林廣記》有“八十四調(diào)譜字表”而無十二律呂演為八十四調(diào)之說明,和刻本《事林廣記》有之。 6.《詞源》卷上第十節(jié) 管色應(yīng)指字譜 和刻本《事林廣記》 和刻本《事林廣記》較《詞源》為詳,有管吹示意圖。 7.《詞源》卷上第十一節(jié) 宮調(diào)應(yīng)指譜 和刻本《事林廣記》 8.《詞源》卷上第十二節(jié) 律呂四犯 《事林廣記》《白石道人歌曲》 9.《詞源》卷上第十三節(jié) 結(jié)聲正訛 和刻本《事林廣記》 《事林廣記》較《詞源》為詳。從表2可知,《詞源》卷上關(guān)乎詞曲音樂理論的十節(jié)中有八節(jié)除偶參他書外,大要皆同于或略于《事林廣記》,是知《詞源》卷上主要是節(jié)錄自《事林廣記》。而余下二節(jié)(即“古今譜字”“謳曲旨要”)亦有所本。
三、摘錄《白石道人歌曲》與
《謳曲旨要》的教坊性質(zhì)《白石道人歌曲》卷一所載之“古今譜法”與《詞源》卷上之“古今譜字”全同,則“古今譜法”當為《詞源》卷上摘抄之史源。而《詞源》卷上又有“律呂四犯”一節(jié),其摘抄《白石道人歌曲》之內(nèi)容更可見摘抄者不諳音律。
“律呂四犯”本于《事林廣記》之“八犯訣”“四犯訣”,由于摘錄者的一知半解,先是在“律呂四犯表”中“角歸本宮”一欄將十二均位之角全部錯位,而致譜字淆亂②。此表下先言“以宮犯宮為正犯”,繼而又引《白石道人歌曲》中〔凄涼犯〕序中所說:
唐人樂書云犯有正、旁、偏、側(cè),宮犯宮為正,宮犯商為旁,宮犯角為偏,宮犯羽為側(cè)。此說非也。十二宮所住之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宮特可以犯商、角、羽耳。[2]63
恰又駁斥了“以宮犯宮為正犯”之說,前后矛盾,意者《白石道人歌曲》中此條與“古今譜字”一
①案:至順本《事林廣記》有“八十四調(diào)譜字表”而無“十二律呂演為八十四調(diào)之說明”文字。
②詳評見拙著《燕樂新說》之《律呂四犯表》,黃山書社2011年8月版,第101頁。條應(yīng)為另一人所補抄,或因摘抄者于音律理論不熟而誤。張炎精于音律,若《詞源》卷上為張炎所作,斷無此前后矛盾之處。
此卷最后一節(jié)《謳曲旨要》雖然所涉及詞之引近慢體、均拍打掯與卷下“音譜”“拍眼”兩節(jié)有相似之處,但遠不及下卷所論詞樂源與流的博大精深。其論詞體從大曲、法曲到引近慢體,直到南宋時流行的纏令、嘌吟、說唱諸公(宮)調(diào),論詞的結(jié)構(gòu)與節(jié)奏從片到均拍、字拍、序子、散序、中序直到“慢二急三”之〔三臺〕節(jié)奏。至于《謳曲旨要》之語言哩俗,又多如“靸中清”“帶漢音”這些教坊行院伶人術(shù)語,足證其并非出自張炎手筆,而是宋元間坊間流行之唱訣。
四、起善齋本卷下即為張炎《詞源》原書
由于偽托者僅是以其摘抄宋元詞曲音樂資料置于張炎《詞源》之前,冒稱上卷,并未打亂下卷之文,故被作為下卷的《詞源》原書篇帙、體例猶得保留完整。
此卷下共有音譜、拍眼、制曲、句法、字面、虛字、清空、意趣、用事、詠物、節(jié)序、賦情、離情、令曲、雜論、五要十六篇(阮元提要遺音譜、拍眼兩篇,謂為十四篇,誤)。其前有序,后有錢良祐、陸文圭二跋。序言其昔在先人侍側(cè),曾聞楊守齋諸公商榷音律,嘗知緒馀?!吧胶脼樵~章,用功踰四十年,未見其進。今老矣,嗟古音之寥寥,慮雅詞之落落,僭述管見,類列于后,與同志者商略之?!盵2]65序中既云“用功踰四十年”“今老矣”,錢跋又署(延祐)丁巳(1317年),距張炎離世僅三年,可知《詞源》為張炎晚年所著,為其一生治詞與創(chuàng)作之結(jié)晶。
此卷完具序、跋、專論,可謂完書矣。由于有人將過錄《事林廣記》等書的詞曲音樂資料置于其前,冒稱《詞源》上卷,故而形成了序在上下卷之間,好像頭長在腰上的怪臉。清錢熙祚《守山閣叢書》本《詞源》鑒于此,將下卷之序移于卷上之首,并云“原本此序誤在下卷之首,今移正”[14]。實則諸本“此序”在“下卷之首”非誤,誤者錢熙祚也。蓋此序與書中十六篇正文作為一體,不容割裂,故當初作偽者不敢改頭換面,將張炎自序移在偽本之首,歷來轉(zhuǎn)抄、翻刻者也未敢“移正”。
此卷首有序,尾有二跋,中間十六篇專論,當為完整之書無疑。而使作偽者有隙可乘,今人置之不疑的是陸文圭之跋,其跋曰:
“詞”與“辭”字通用,《釋文》云:“意內(nèi)而言外也。”意生言,言生聲,聲生律,律生調(diào),故曲生焉?!痘ㄩg》以前無集譜,秦周以后無雅聲,源遠而派別也。西秦玉田張君著《詞源》上下卷,推五音之數(shù),演六律之譜,按月紀節(jié),賦情詠物,自稱得聲律之學于守齋楊公、南溪徐公。淳祐、景定間,王邸侯館歌舞升平,居生處樂,不知老之將至。梨園白發(fā),濞宮蛾眉,余情哀思,聽者淚落。君亦因是棄家,客游無方,三十年矣。昔柳河東銘姜秘書,憫王孫之故態(tài);銘馬淑婦,感謳者之新聲。言外之意,異世誰復知者。覽茲詞卷,撫幾三嘆。墻東叟陸文圭跋。[2]73-74
既云“張君著《詞源》上下卷”,又云“推五音之數(shù),演六律之譜,按月紀節(jié),賦情詠物”,自然證明起善齋抄本之上卷為原有之書。然而陸跋“五音之數(shù)”“六律之譜”只是借指下卷中“音譜”“拍眼”等篇而已,并非實指。而所謂“上下卷”,只是證明張炎《詞源》原書,即起善齋抄本之卷下,原本是分為上下兩卷的。陸跋所稱“推五音之數(shù),演六律之譜”,蓋指“音譜”“拍眼”等前八篇,原為上卷;“詠物”“節(jié)序”“賦情”等八篇為下卷,即陸跋所謂“按月紀節(jié),賦情詠物”。
而陸跋“推五音之數(shù),演六律之譜”,之所以可認為其只是借指“音譜”“拍眼”“制曲”等篇而言,不應(yīng)坐實為五音六律,此猶有一旁證。
以《樂府指迷》為名之單卷本《詞源》有一種節(jié)略本,即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曹炳曾城書室刻《山中白云詞》附刻《樂府指迷》一卷本[15]。曹氏所刻之《樂府指迷》各條皆無子目,較之《寶顏堂》本,存詞源、制曲、句法、虛字、清空、用事、詠物、節(jié)序、令曲九節(jié)及雜論之四條,且每條多有刪略,如“句法”條將所舉之詞文全部刪去。此本與他本絕異,刪節(jié)頗多。然細繹曹刻本《樂府指迷》,則凡《宛委》本與《寶顏堂》本文字歧互處,基本皆同于《寶顏堂》本,是以曹刻本仍當是出于《寶顏堂》本的節(jié)抄本。那么,這是曹氏節(jié)抄自《寶顏堂叢書》本,抑曹氏所據(jù)底本即為節(jié)抄《寶顏堂》本呢?我們知道曹刻《山中白云詞》于名賢詩序、贈別之作收錄頗為完備,若所見《樂府指迷》為完本,當無刪節(jié)之理。是以,筆者以為曹氏所見《樂府指迷》底本即為節(jié)抄之本。
此本后錄曹一士題跋一則,其文曰:
余素不諳詞學?!斡裉锷~朱竹垞極推之,世卒未見全集。余叔購得舊本,將授梓以公同好,命余志其后。余不識玉田詞在前人中頡頏誰氏,今觀其《樂府指迷》,于聲律之學研究至深,其授受皆有師友??嘈木?,必多獨得于中者,以俟知者知耳,余非知音者也?!梢捍翰芤皇繒谒难升S。[15]
曹一士既多次明言“不諳詞學”,則不太可能在曹刻本外讀到是時頗為稀見之二卷本。且其若見過二卷足本,似亦無不使曹炳曾刻梓之理。曹一士跋與陸文圭跋當有異曲同工之意,即皆以今本《詞源》卷下有深蘊聲律之妙的意味,因此也就難以陸跋為張炎原本即有卷上專述音律之證了。相反的,作偽者正是將陸跋此文中“推五音之數(shù),演六律之譜”坐實,增設(shè)五音相生等章節(jié)以惑人耳目。
五、結(jié)論
通過上文考證可知今傳元起善齋抄本《詞源》卷下當為張炎《詞源》原書,其書之序、十六篇專論與陸文圭、錢良祐之跋保留了此書原貌,“音譜”“拍眼”“制曲”等前八篇是其上卷,“詠物”“節(jié)序”“賦情”等后八篇為下卷。而關(guān)于詞曲音樂資料的所謂卷上,則是對《事林廣記》等類書的過錄節(jié)抄,是被他人置于張炎《詞源》之上的偽托之書。為了尊重歷史,本著對學術(shù)負責的態(tài)度,必須揭示其作為偽托之書的真相,還原張炎《詞源》原作的真貌。但其將《事林廣記》等書中散見的詞曲音樂資料集中、系統(tǒng)排列,對保存與傳播宋代詞曲音樂仍有其不可否定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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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