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敏
【摘要】《野草》融合了魯迅一生的哲學,寫作期間正是他經(jīng)歷精神危機之時。在這期間的文章中,魯迅通過對自我“鬼氣”的解剖、十字路口的徘徊與覺醒后做出選擇、最后反抗絕望三層心態(tài)的變化來嘗試擺脫彷徨孤獨的心境。
【關(guān)鍵詞】自我解剖 ?個人選擇 ?反抗絕望
《野草》是魯迅在1924—1926年間陸續(xù)寫成的一部散文詩集。此時魯迅正在經(jīng)歷一場精神危機:兄弟決裂、女師大風潮、 “三·一八”慘案、留學日本的嘲諷、為革命奔走而遭排擠等委屈向他一同襲來。魯迅正是在諸種繁雜的經(jīng)歷中進入人生的沉思,用獨特的藝術(shù)想象力構(gòu)建了《野草》這個陰冷朦朧卻也充斥了熱血與希望的世界。
這幾年間精神上的彷徨與孤獨常讓他備受壓抑,黃金世界的遙不可及粉碎了他為革命奔走的熱誠,身上的鬼氣又常常侵襲著他的精神。魯迅此時正當壯年,傳統(tǒng)文人積極介入社會的心態(tài)又讓他不甘消沉,因此對魯迅來說,如何走出彷徨與孤獨的心境便是他最重要的考慮。
一、個人自省——直面自剖的慘痛
在《野草》中,《墓碣文》最具自我解剖色彩。該文是《野草》陰冷朦朧世界的典型代表,意寓著鬼氣彌漫的內(nèi)心世界之黑暗與測度之難。在這鬼氣中我們看到了一個自嚙其身的游魂對人的叩問。
坎坷的經(jīng)歷已使他對冠冕堂皇的承諾有了本能的拒斥,黃金世界是他不相信的。既已如此,那么魯迅看待事情的眼光就不同常人,他總比別人看得更遠。
因此在劇烈的狂熱中,魯迅卻感到寒冷。當社會將希望寄于黃金世界時,魯迅卻感到在美好承諾的背后隱約透著深淵般的恐怖。因這般洞見,所以魯迅才能對一切浩蕩的運動能理性對待。但是《墓碣文》又表明了形成這般洞見的過程之慘烈:游魂化為長蛇,以毒牙自嚙其身,自剖心肝。游魂的自剖最終令自己“隕顛”,魯迅似乎提出了一個問題:個體如何靠近世界的本真面貌,個體又是否能承受自剖的慘厲?
墓中死尸坐起來的剎那,那句“離開”便是一句對所有人的質(zhì)疑。我們可以把死尸視為一個像魯迅這般嚴肅自剖的啟蒙者,他以質(zhì)問其他冠有啟蒙者名號的人:告訴我,如何才能讓認知自己成為可能,如果答不出,請你離開!
魯迅的質(zhì)問既是對他人,更是對自己的發(fā)問。他身上遺留著舊社會的鬼氣,這鬼氣時時在他身上發(fā)作,讓事后回憶起來的他不禁寒顫。在《風箏》中,我們就看到了魯迅對遺留在身上鬼氣的痛悔。這是他對鬼氣發(fā)作的一個闡釋。
魯迅的心是沉重的,鬼氣的發(fā)作讓他愧疚。他對自己曾經(jīng)“吃人”的歷史有所認知,自剖的大門也就洞開,循著這條對自己既往歷史的反思的小路,我們才會讀到《墓碣文》中那鮮血淋漓的自剖。
魯迅走出的第一步是個人的自省。盡管創(chuàng)痛酷烈,難知本味,盡管有過吃人的歷史,但因著有對美好事物的追求,他仍要將擺脫孤獨彷徨心境的行動繼續(xù)下去,于是,便有了在十字路口的徘徊。
二、個人選擇——跨越墳的阻難
對自我叩問過后,他需要采取進一步行動來祛除鬼氣,擺脫彷徨孤獨。既然知曉了天堂的虛偽,明晰當下地獄般的殘酷,洞見黃金世界的遙不可及,那么此時此刻,當下的魯迅該往何方。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里,魯迅說要肩住黑暗的閘門,將孩子們放到光明的地方。這是自我犧牲。既然魯迅不愿意讓鬼氣污染青年,那么就只能自己承受,并自己將其滌清。
魯迅渴望“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燒盡一切黑暗與虛無,光明重臨時,沒有被虛無占據(jù)的內(nèi)心就能有充分的空間接受光明 洗禮。魯迅肩住黑暗的閘門,就有這一層犧牲的用意。但魯迅擔憂另一問題:帶著鬼氣,曾經(jīng)扼殺過少年天性的他不愿在舊世界駐足,那新世界呢,他是否會被完滿地接納,是否適合新世界的要求?
《希望》中一度消沉空虛的“我”,與《過客》中的老翁或許存在繼承關(guān)系,“他來自那個沒有崩毀的舊社會,他也曾是個覺醒者,他知道那里的種種罪惡與黑暗”。 而那個倔強的過客與老翁不同在于,他堅守著聲音的呼喚一直行走,在新世界里就要保持韌性戰(zhàn)斗精神,消解自身的鬼氣。
前方是墳,既可理解為埋葬一切有意義的所在,也可認為是埋葬一切虛偽腐朽的所在。在老翁眼中,前面的墳讓他驚懼,是鬼氣泛濫后死去者的葬身之地?!赌鬼傥摹分械乃朗痪褪菫榱藝烂C地解剖自己最終喪命的嗎?而在過客眼中,前面的墳雖令人絕望,但那是埋葬“一切庸偽道德,一切價值鄙下者,一切末人世界的洞穴生活” 之處。過客不愿回轉(zhuǎn)身去,因為那里有著舊世界的一切虛偽與黑暗。墳的意義在過客與老翁眼中不同,正是兩人的區(qū)別,因此老翁只能留在荒涼的郊外渡過余生,而過客則能走下去,直至走過墳地,看到大光明的未來。
魯迅通過嚴肅的自剖獲得覺醒,從十字路口的徘徊中漸漸找到自己的方向,遵從覺醒了的聲音向前走去,也是一條可遵循的擺脫彷徨孤獨心境的道路。
三、反抗絕望——超脫彷徨與孤獨的覺悟
魯迅逐漸明白絕望的虛妄,也察覺虛無的無處不在。他所追求的黑暗與光明進行大決戰(zhàn)的大時代還遠沒到來。但他發(fā)現(xiàn)“人的一切自解之道,精髓就在于尋找必然性” ,魯迅重新大踏步地前行,繼而便能以更堅決的姿態(tài)反抗絕望。
反抗絕望,是野草精神的體現(xiàn),后來魯迅韌性戰(zhàn)斗的精神得到進一步深化,魯迅的語言也更加犀利,斗志也更加昂揚。
《這樣的戰(zhàn)士》描繪一個戰(zhàn)士用投槍滅殺敵人。但當魯迅描繪出事物正面時,他也會從細節(jié)處描繪出這個事物的反面。如用“老衰”、“壽終”四個字刻畫戰(zhàn)士的無奈,決絕地與黑暗作戰(zhàn),仍不能避免因生理衰老而最終倒下。但“中間物”的意識再次隱約顯現(xiàn),魯迅強調(diào):戰(zhàn)士仍然舉起了投槍!
從他開始,以中間物覺醒的堅韌戰(zhàn)斗下去,喚醒未來的魂靈,總會迎來大時代。在《淡淡的血痕》里,魯迅將“這樣的戰(zhàn)士”推進為“叛逆的猛士”,將矛頭指向造成黑暗的壓迫者,也指向愚昧的看客。魯迅俯瞰炎涼的世界,洞見壓迫者的怯弱。魯迅已無法忍受這樣的世界,必須用最徹底的方式顛覆它。這個猛士深悟歷史的苦難,所以他要做的事讓人類蘇生或是滅盡。
猛士并非不知造成苦難的根源,而是知曉后不畏縮反倒大踏步行進。這是魯迅反抗絕望精神的體現(xiàn),“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并相信能夠因此而有所改變。
魯迅熱愛活動的生命,他從十字路口的迷茫中走出,肩住黑暗的閘門,遵循內(nèi)心的聲音向前走,在對美好事物的向往中展開了他反抗絕望而不妥協(xié)的過程。而魯迅擺脫彷徨孤獨心境的努力,也隨著《野草》的集編成冊而顯出成效。
參考文獻
[1]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2]孫玉石《現(xiàn)實的與哲學的——魯迅<野草>重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3]何浩《價值的中間物:論魯迅生存敘事的政治修辭》,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