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她的錢,一毛也沒花,全都存著。三十萬、二十萬最新的日期是一個月前。輕井澤郵局的戳印。 存款接近一千萬日元。車窗外的燈光模糊了,這場最后的較量,我明明該有九分九的勝算,卻在最終回合翻盤。
終于有天,當(dāng)我上電視演出,酬勞超過百萬時,我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回那個久別的家了。打電話過去時,心臟還猛跳。
是母親接的電話:“最近上電視,賺到錢啦?”語氣非常溫柔。不料,我才說“還可以啦”,她立刻纏著我說:“那要給我零用錢!”
這當(dāng)媽的怎么回事,真會掃興。既然如此,就讓她見識一下。我準(zhǔn)備了三十萬現(xiàn)金,還請她到壽司店。
“媽,這是給你的零用錢?!蔽蚁胱屗@喜。
她問:“有多少?”
我得意地說:“三十萬?!?/p>
“就這么一點?”不變的刻薄語氣,“不過三十萬塊錢,就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我能怎么辦?當(dāng)然是不歡而散,發(fā)誓再也不回家了。麻煩的是,電話號碼已經(jīng)告訴她,從那以來,過兩三個月必定打來要錢。
“零用錢沒了,給我二十萬?!?/p>
為什么母親眼中就只有錢?我感到有點落寞??墒?,想到她的養(yǎng)育之恩,還是托人轉(zhuǎn)交給她,心想:人在窮困辛苦后,果然會視錢如命。
后來,我被警方逮捕時,她放話說:“要判刑的話,就判死刑吧!”
發(fā)生摩托車意外時,她說“死了也好”,言語刻薄如昔。
我很生氣,打電話問她什么意思,她竟理直氣壯回答:“不那樣說,世人不會罷休??!”
她究竟真是抱著那樣的想法和愛而說,還是認(rèn)為菊次郎的兒子果然愚蠢而說,我不知道。
可是,我進太田制作時,她又跑到太田制作來打招呼,我越發(fā)不理解她存的是什么心。當(dāng)我脫離太田制作,自行獨立時,她又跑去道歉:“承蒙多方照顧了?!?/p>
看到我的電視演出,隨即打電話來,像評論家侃侃而談。
“你老是說要殺了老太婆這些蠢話,把附近的老奶奶都惹火了,盡說這些無聊蠢話干嘛,不能認(rèn)真一點嗎?”
哎呀呀,我即使到了這個年紀(jì),一想到母親,腦袋還是莫名混亂起來,難道是我們之間的勝負還未定?
我的人生還在母親的手掌中跳舞嗎?我有點煩躁不安,再喝一罐啤酒吧。扯開拉環(huán)的瞬間,泡沫噴涌而出,弄了一臉,感覺好像母親生氣了。
“媽說她沒有時間了?!?/p>
“不會有那種事,那老太婆臉皮厚得很。”
“可是,她這次好像有心理準(zhǔn)備了,說一定要見你,還說,等你回去時把這個交給你,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東西”
姐姐遞給我一個奇怪的包裹。
“她說你走時再給。她自己給不就好了,還是這副急性子?!?/p>
“打算要分遺物了嗎?”
“別胡說!”
姐姐用不輸老媽的蠻力狠狠敲我的頭。
“我要走了?!?/p>
母親突然握住我的手:“小武!”眼眶濕潤。
我安慰她說“我還會再來”。
她突然回我:“不來也行,只要最后再來一次?!闭Z氣變得強硬?!跋麓文阍賮頃r,我的名字就變了,因為取了戒名。葬禮在長野舉行,你只要來燒香就好?!彼只謴?fù)成徹底好強的母親。
我和姐姐緩緩走下通往車站的坡路,姐姐說,母親在我面前故作矜持,其實高興得掉淚。
“從昨天起就好興奮,也沒睡好。”
“嗯?!?/p>
“看到你,雖然還是那個樣子,但是她真的很高興?!?/p>
到了車站,時間剛好,列車即將到站。
“我改天再來,幫我向媽問好?!?/p>
我揮手跟姐姐告別。在零售店買罐啤酒,跳上停在眼前的車廂,里頭空蕩蕩的。鉆過隧道,也經(jīng)過小鍋煲飯,遠處的高崎燈景忽隱忽現(xiàn),猛然想起來時姐姐交給我的袋子。
雖然醫(yī)生說她沒問題,但拿這個有點臟的小袋子當(dāng)紀(jì)念遺物,母親真是年老昏聵了吧?說她腦筋還正常,其實已經(jīng)癡呆,搞不好里面裝著菊次郎的丁字褲。我打開了袋子。
這是啥?我一時無言。竟然是用我的名字開的郵政儲蓄存折!翻開來看,排列著遙遠記憶中的數(shù)字:
1976 年4 月x日 ?300,000
1976 年7 月x日 ?200,000
我給她的錢,一毛也沒花,全都存著。
三十萬、二十萬最新的日期是一個月前。輕井澤郵局的戳印。存款接近一千萬日元。
車窗外的燈光模糊了,這場最后的較量,我明明該有九分九的勝算,卻在最終回合翻盤。(節(jié)選自北野武《菊次郎與佐紀(jì)》 )
北野武 日本著名電影導(dǎo)演、演員、相聲演員、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大學(xué)教授。當(dāng)今日本影壇一把手,有“日本電影新天皇”之稱,日本導(dǎo)演中堅力量的旗手。作品包括 《花火》 ?《壞孩子的天空》《菊次郎的夏天》《座頭市》等。
《菊次郎與佐紀(jì)》
作者:[日]北野武
譯者:陳寶蓮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2月
解讀 ?菊次郎,凡事靠酒壯膽,糗事一籮筐的油漆工,北野武電影中的悲情英雄;佐紀(jì),自稱貴族后裔的平民主婦,培養(yǎng)三個兒子成公司高管、大學(xué)教授、著名導(dǎo)演。這對夫妻,便是著名日本電影導(dǎo)演的父母。
1947年1月,北野武生于東京一戶寒門,在嚴(yán)母管教下考上大學(xué)。北野武說,這輩子和母親的相處過程基本上是一種“折磨”,然而被母親毒舌“鞭策”半生,北野武卻最終坦承:我是全國最戀母的男人。正是母親的折磨,讓北野武這只失控的野馬成為良駒。
在《菊次郎與佐紀(jì)》這本精致的小書中,北野武用獨特的幽默—甚至近乎刻薄的語言,講述了自己貧寒的童年、叛逆的成長、溫馨的家庭,以及那些沒能說出口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