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玫
再度向導游提出了關于“左岸”。
導游說這是第一次有游客向他提到“左岸”。
他說你想去的地方在圣杰曼大道上,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左岸最著名的咖啡館。只是,這要你們自己去,因為在這個晚上將有更多的人去觀看“紅磨坊”的巴黎艷舞。
為了左岸。
來巴黎怎么能不去左岸?
于是決心開始一個只屬于我們自己的旅程。
之所以總是惦記著左岸,是因為我知道左岸對于“人文精神”和那些前衛(wèi)的作家、藝術家們意味了什么,而他們之于我又意味了什么。我還知道其實左岸才是我最應該去的地方,來到巴黎如果不能到左岸的咖啡館去坐一坐,我想我會非常遺憾,以至于會讓整個的歐洲之旅都失去光彩。
左岸是什么?
在研究我最喜歡的法國新浪潮電影導演戈達爾的時候,曾看到這樣的介紹:對一個青年藝術家來說,“二戰(zhàn)”剛剛結束的巴黎物質短缺,假如你的房間很冷,干嗎不到左岸的咖啡館去坐坐呢?在那里,正匯聚著知識分子最叛逆的精神……于是戈達爾為左岸的電影文化精神所傾倒,很快就成為左岸派杰出的影評人,進而又很快成為一個左岸電影的著名導演,并始終站在法國新浪潮電影的最前沿。
我崇敬的另一位藝術大師伊夫·圣洛朗也在左岸。伊夫在時裝界整整做了40年,然而在他帶給了女人40年的美麗和智慧之后,卻戛然而止,讓他的服飾成為歷史上的經典和永恒。從此,那個由S連綴著Y和L的我們所熟悉的商標偃旗息鼓。伊夫走了。令人惋惜的。而他完美而優(yōu)雅的謝幕將令人永遠懷念。那是伊夫·圣洛朗的40年,也是世界時裝歷史的40年。然而在這40年的輝煌之后,我們今天還能到哪里去找伊夫?而就是這個潸然而去的伊夫·圣洛朗,也正是從左岸開始了他人生的輝煌。
而我在剛剛完成的一篇書評文章《背德者紀德》中,也曾經寫道:對我來說,紀德是法國人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我一直覺得法國的文學以及藝術有她極為特殊的價值。自由的紀德來自自由的法國,或者說,只有法國才會產生出紀德這樣的作家。法國的文學傳統(tǒng)不僅僅是巴爾扎克,是雨果,是左拉,法國的文學中也還有《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現(xiàn)代主義的代表作。法國無疑是浪漫的國度,但法國同時是先鋒的,前衛(wèi)的,另類的,探索的并且嚴肅的,始終走在世界的前沿。譬如以羅布·格利耶為旗幟的法國“新小說派”,譬如以戈達爾為代表的法國新浪潮電影……這些都是我曾經深入研究并深深喜愛的,我因此而熱愛法國,熱愛法國對于藝術的追求和思想。所以我會說紀德是一位法國人無比重要,因為他不僅代表了法蘭西的浪漫,同時還執(zhí)著于精神的探索。
而紀德,在某個年代的某個時刻,竟然也經常出現(xiàn)在左岸的咖啡館里。
這就是左岸,精英薈萃的地方,人文精神的搖籃。
于是,必得左岸。這甚至成了一種意志。
幸好有了這樣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晚上。事實證明了這個晚上是怎樣的美好,怎樣的無以言說。我們自己,走在圣日爾曼區(qū)的圣杰曼大道上……
后來才知道圣杰曼現(xiàn)在已經流行叫“左岸”。
乘上巴黎的出租車時我們只帶著一張巴黎的地圖。
女兒坐在司機旁的位子上,用法語向司機說明我們想要去的地方。
在某種意義上是若若給了我們“左岸”。有了若若才會有左岸,因為左岸是需要她的英語和法語才能慢慢走進,并深入了解的。
出租車飛快地穿越巴黎,途中經過了很多我們沒有看到過的街區(qū)。對我們來說這也是一種美好的有點冒險精神的經歷。那種在巴黎穿越前行的感覺真的好極了。并且風馳電掣。我們自己看。也是自己在尋找。
十幾分鐘后我們就來到了圣日爾曼德佩廣場,但是在下車的那一刻,我們并不知道其實這里就是左岸的中心,只是覺得這就是我們想要來的那個地方。
我們還知道“雙偶”和“花神”這兩家左岸知識分子匯聚的著名咖啡館就在教堂的附近……
我們有點彷徨地站在圣日爾曼德佩教堂下,看著那些行走于古舊磚石之上的灰色鴿子。后來才知道這是巴黎最古老的教堂,始建于11世紀,雖曾幾度遭毀,但重建時都嚴格堅持了那種古老的羅曼風格。這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但太陽竟還懸掛在遙遠的西邊。于是教堂的尖頂便得以依然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中,那種感人的景象。讓人覺得僅僅是那個金色的尖頂,就足以讓人不虛此行了。
然后是我們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由教堂向外散射的小街。像太陽四射時的那種明亮的光線。據(jù)說這里曾經是巴黎的貴族區(qū),但是后來卻慢慢沒落了。于是“貴族的精神”就只能傳承給那些左岸的知識分子,從18世紀的雨果、喬治·桑,到后來的紀德和薩特,他們都曾在這被貴族遺棄的圣日爾曼區(qū)居住過。他們或者是喜歡這里的古老,或者是喜歡這里被王朝、貴族拋棄了的那種氣息,當然也可能是迷戀這里的能與盧浮宮隔河相望的感覺,因為在宗教戰(zhàn)爭中失勢的瑪戈皇后就曾在這里修建了房子,以懷念塞納河右岸她不得不離開的那個浩大的盧浮皇宮。
還據(jù)說在19世紀的文藝浪漫時期,圣杰曼的每個小閣樓上都住著夢想成名的小作家,大概也是因為他們的夢想,才使左岸成為人文精神的某種代名詞。
追隨著左岸的人文精神,時尚竟然也來到了圣杰曼大道,只是這時的商店早已經關門,否則我們肯定會走進去領略那些名品的。我們無意立刻坐進咖啡館,于是便決定在這些優(yōu)雅的小街上任意行走,感受這里所帶給我們的那種人文精神的浸潤。
我們走過了很多條迷人的小街。經過了各種各樣的住房、餐廳、酒館,或者咖啡店。那時候的咖啡館幾乎坐滿了人,而咖啡館的椅子則是一排一排沖著街上擺放的,這仿佛也已經成為一種風格。不知道這種觀眾席一樣的排列是為了什么,是為了便于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們觀察過往的行人?還是為了行人能輕易就認出那些仰慕已久的巴黎名人?
其實一到巴黎就有了那種一定要坐一坐街頭咖啡館的念頭。這是我們在法國電影中經??吹降囊环N浪漫景象。所以我們也希望能把這種浪漫變成自己的一種體驗。但是沒有想到我們一坐就坐到了左岸,坐到了紀德、畢加索、海明威、蘭波、薩特和波伏瓦的那個“雙偶”。
“雙偶”才是我們真正的目的。
我們轉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圣日爾曼德佩教堂。在不經意之間,突然地,若若發(fā)現(xiàn)了我們所要尋找的真正目標。她興奮地告訴我們,這就是——“雙偶”!
在一座雕塑的旁邊。
在路易·威登的隔壁。
所謂的“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
原來“雙偶”就在教堂的對面。事實上我們一到德佩廣場,一從出租汽車上下來,就已經看到了“雙偶”,只是我們不知道?!半p偶”那醒目的綠色帷幔,其實就在我第一時刻拍下的那張照片中,這是我回國后才發(fā)現(xiàn)的。
于是我們坐了進去。像所有的法國人那樣面向街道??催^往行人也被過往行人看。要了咖啡。聽若若翻譯法文菜單上關于“雙偶”的往事。那么迷人的一種感覺,還有某種難抑的興奮,那是心底的一種法國式的瘋狂。抬起頭便是對面的德佩教堂。天已經黑了。路燈亮起來。但教堂的尖頂上竟依然殘留著一抹最后的金黃。那么壯麗而美的太陽的余暉。真的美極了并且動人極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想一想,在巴黎,在左岸,在“雙偶”,面對最古老的教堂,喝著咖啡,還能有比這更美好的經歷嗎?
然后便開始疑惑,不知道這家咖啡館為什么要叫“雙偶”?更不知道大廳里那兩個雕刻在墻上的偶人為什么竟會是中國人,而且還穿著清朝的服裝?
因為牽涉中國,讓我對“雙偶”陡生興趣,就像是偶人與我們血肉相連,息息相關。于是若若帶我去找服務生。這里的侍者全是男性,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只是他們竟然都不會講英語,但他們積極幫助我們的態(tài)度卻是令人感動的。好不容易找來了一位會講英語的年輕人,這是一個非常漂亮并且溫文爾雅的小伙子。他金頭發(fā),藍眼睛,我猜他一定正在上大學,假期到“雙偶”這樣的文化圣地來打工。
他告訴我們,這里在1933年前并不是咖啡館,而是一家絲綢店。就是墻上的中國偶人把絲綢帶到巴黎,所以這兩個中國人就成了這座建筑永恒的象征和標志。
他還告訴我們,這個坐落于圣日爾曼德佩教堂對面的咖啡館,是法國三類人經常來的地方。他們是文學家、藝術家和一些政治家。這里還曾誕生了諸如達達主義、現(xiàn)代主義、存在主義一類的現(xiàn)代思潮。
開始的時候這里并不是一個咖啡館,只是一些人做完彌撒之后,喜歡在教堂的對面喝咖啡罷了。
夏天,在外面露天的地方,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紀德,差不多每個星期天的早上,在德佩教堂的彌撒過后,都會來這里吃東西,喝咖啡。
后來一些超現(xiàn)實主義的畫家、雕塑家們也喜歡來此,他們會提前訂好桌子喝著咖啡并且聊天。而歐洲現(xiàn)代藝術的奠基人畢加索從年輕的時候起就常來“雙偶”,直到去世,畢加索始終是“雙偶”的???。
到了1950年前后,“雙偶”又迎來新的思想者。每天上午10點鐘的時候,薩特和波伏瓦就會匆匆來此工作。他們有兩個固定的小桌子。在兩個小時內,你會看到他們一支接著一支不停地抽煙……
“雙偶”最先是作家哈瑞·飛利浦發(fā)起的一個文學聚會的場所,來此參加聚會的大多是作家和出版社的編輯。一些剛剛開始寫作的人也來此寫作、交談,探討文學問題并彼此合作,后來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獲得了成功。接下來他們又幫助和扶植那些更年輕的作家。所以對于那些想成為作家的年輕人,“雙偶”將永遠是他們背后的那個巨大的支撐。
于是你可以看到,一些人來到這里,喝一杯咖啡,然后拿出本子,開始寫他們的詩歌、隨筆和小說……
是文學讓“雙偶”總是生機勃勃,充滿了無窮的魅力。
直到現(xiàn)在,那些夢想文學的年輕人仍舊喜歡來此,但是一些名人卻因為害怕曝光,而不再來“雙偶”這樣的地方。如此世事變遷,“雙偶”有了許多變化,但仍有作家執(zhí)著來此,這一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這就是“雙偶”。在逝去的歲月中見證著文學、哲學和藝術,見證著那些人文運動的風起云涌。那是“雙偶”的自豪,也是左岸的自豪巴黎的自豪,是20世紀法國所給予世界的一份偉大貢獻。
在“雙偶”溫暖的燈光下。
身邊是讀書的,寫作的,思考的,或者談話的人們。“雙偶”的顧客好像就是與眾不同,那是因為“雙偶”的人文關懷。
夜深了。巴黎深夜的寒冷。
離開前,為了紀念,我們買了“雙偶”的咖啡和咖啡杯,還和大廳里那兩個令我們驕傲的中國偶人以及會講英文的那個年輕人一道拍了照片。
離開“雙偶”時依依不舍。
回頭看黑夜中的“雙偶”,咖啡館依然人流如織,來來往往。走了紀德,走了畢加索,走了薩特和波伏瓦……但唯有我們的那兩個偶人,始終坐在墻上他們自己的位子上,任歲月流淌。
回賓館的路上若若問我,媽媽,你覺得怎么樣?
好極了。我說,真的。我太高興了。
如此的不同尋常。唯有左岸。這才是最重要的。
能如此擁有左岸,要感謝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