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說起來,音譯是最簡單直截的翻譯辦法,但凡遇到無法對應的,都不妨如此處置,并且天賦一種舶來的玄妙。尤其當外來的新思想新理念涌入時,音譯總會流行。誠然,習慣表意的漢語對直截轉寫的音譯,一向是撐拒的,所以許多當初落地時的音譯,后來大都漸漸被意譯的形式所替代,起碼也要加上意譯的成分,即便是那些原本沒有的事象,譬如,德謨克拉西→民主,賽因斯→民主,德律風→電話,盤尼西林→青霉素,梵啞鈴/懷娥鈴→小提琴,布爾喬亞→資產(chǎn)階級,煙士披里純→靈感。有趣的是,音譯總是要受翻譯者自身方音的影響,所以許多音譯過來的詞,用普通話念來,多有不合。譬如,恤(shirt),芝士(cheese),忌廉(cream),的士(taxi),引擎(engine),朱古力(chocolate),沙發(fā)(sofa),來復[槍](rifle)。
不論是那些由于種種原因遭到淘汰的舊式音譯,還是頑強存活下來的定型音譯,或許是出于翻譯者的智慧,或許是有意無意的巧合,原本記錄語音的字面,卻往往呈現(xiàn)出難以言說的朦朧意象,和捉摸不定的吊詭映射。
最著名的不能不提到“翡冷翠”,這個出自徐志摩詩作的地名音譯,據(jù)說連洋人了解了漢語字面所生發(fā)出來的意境后,也不由得發(fā)出贊嘆。實在說,志摩詩人的文名姑且不去評價,“翡冷翠”這個地名的翻譯,則無疑是可圈可點的,其中透露出的詩意和色彩,令人對這座與文藝復興和歐洲文化大有淵源的古城產(chǎn)生遐想。倒是后來規(guī)范化的“佛羅倫薩”,雖然音聲上更加切近,但卻遠不及“翡冷翠”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望文生義在典范的漢語體系中似乎是一個略帶貶義的詞,但就音譯詞的閱讀感受而言,如果能夠從字面的視覺效果上平添某些逆料之外的造型美感,其實是文字張力的一種體現(xiàn)。譬如,白沙瓦、楓丹白露、大馬士革,作為地名,真會令人對那個地方生發(fā)出綺麗的迷思。
藥物的命名其實是蠻傷腦筋的,三聚氰胺因為奶粉事件而著名,但它的佶屈用字對更喜歡直白表意的人來說,實在是搞不清楚。甲基異噁唑、雙氫氯噻嗪、噻替派……這些令人不敢念出來的藥名,真給人要命的感覺。據(jù)說不懂藥名并非本土獨有,即便在發(fā)達國家,藥盲也是大量存在著,這就無怪藥廠會用商標或者抽象的名號,譬如消炎片、止痛片之類處方上并不準確的表意藥名。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那些看起來便令人犯愁的奇怪字符,對求醫(yī)問藥的普羅大眾來說,的確會由陌生難懂而誘發(fā)踟躕,但也同樣會因此對它們產(chǎn)生有意無意的信服。翻譯家洛之秋說,有一些藥,不僅通過它的化學成分來緩解人的痛苦,還憑借其富有哲理的名字啟迪和撫慰那些受傷的靈魂,譬如“安非他命”。同樣的例子也還有“西地那非”。其實仔細想來,金雞納霜、盤尼西林、維他命之類,讀起來也會讓人不乏聯(lián)想的。
當然,音譯的借詞并非僅僅來自我們熟知的洶涌澎湃的五四時期,歷史上曾經(jīng)的斐然譯事,當推佛教經(jīng)典的引入。從翻譯的技術上說,佛經(jīng)中的許多精深概念,的確難以在本土語言中找到完全恰當?shù)膶ψg,更遑論傳神,再加上對宗教教義的虔誠,于是梵文的音譯借詞不但大量涌入,而且許多至今流傳。
佛這個詞來自Buddha,是佛陀的簡稱,普通話當讀作布達,而在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經(jīng)書上,它還被譯作浮屠、沒馱、勃馱、浮圖、佛圖。佛陀的意思是覺行圓滿的人,趙樸初先生解釋為覺者或智者,但這些闡釋語義的精準解釋,卻都不如用一個并非表意的佛陀或者佛來得更為恰當,只取音未取義的佛陀或者佛,甚至較之原來的語義更有崇高純潔的附著,更令人肅然起敬,民眾心中也會在不期然的朦朧之間,頓生佛法無邊的敬畏。阿彌陀佛來自梵語Amitābha,本意是無量的光明,但念誦佛號時,阿彌陀佛不但簡捷方便,而且閱讀時也會在字符間傳遞出莫名的體味。
南無也是佛教用語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一個詞,但卻經(jīng)常被念錯。它出自梵語Namo,準確的念法該是nāmó,趙樸初先生標音為那摩。這樣的念法是保留了古代的讀音,現(xiàn)在廣東福建的一部分地區(qū)也還仍舊保持這個古音。南無的讀音不但容易被搞錯,它的意義大約也不是許多念誦它的人真正知道的。它的意思其實是敬禮,今天的印度人見面,還是互道“那摩悉對”,也就是“敬禮了”。南無雖然被念錯,意義也未必為一般人了解,但卻絲毫不影響念誦它的人憑此獲得宗教上的禮敬和莊嚴,這不能不說是字面帶來的魅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