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常青藤頭銜

施梓山

2014年11月20日，南方天空下暖陽普照。這天是香港中文大學碩士生畢業(yè)典禮，大家從世界各地趕來領取學位證書。會后，五位同一項目的畢業(yè)生相約在范克廉樓旁的游泳池畔，享受在學校最后的下午茶時光。

一張玻璃餐桌，五把不銹鋼椅子，方羚來自上海，欣榕來自南京，Daniel來自美國佛羅里達，Joey來自俄勒岡，Melanie來自比利時。他們前半年并不熟悉，但寒假時曾組成同一個課題組，一起去臺北的四四南村考察，一起吃過親親五花肉，一起去基隆和九份逛老街，一起去聽報告……回到香港下飛機后互相加了臉書，這頓下午茶是這五位同學在中文大學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聚餐，因為Joey當晚就要離港回美國了。

誓讀常青藤

幾個人里面最忙的要數(shù)方羚。兩年前，她拿到了美國一所排名100開外的學校的金融碩士錄取?？墒沁€沒開學就不想去了。因為身邊出國的同學似乎個個都拿到美國前30、前50，或者英國、澳洲、加拿大前3前5的學校的offer，雖然她以英語系的背景申請到金融專業(yè)算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兒，但學校牌子實在拿不出手?！安贿^，既然offer來了，那就去念吧！”方羚這樣對自己說。4萬美金在不到10分鐘內(nèi)通過花旗銀行的網(wǎng)絡圍著地球轉了半圈最后落入美國學校的賬戶，這位至少是第10次踏出國門的22歲女孩，也在不到24小時內(nèi)從家中瞬移到美國東北部某個寒冷的“大農(nóng)村”。

開學了，整個金融碩士項目有240位學生，其中203位來自中國和韓國，其余大多來自印度和巴西，另有12位美國東道主，基本上家住距離學校100公里半徑的圈子內(nèi)?！拔艺f了吧，來了還不如不來。不過既然學費已經(jīng)交了，還是把課上完吧，反正一年，很快就過去了?！苯Y果當年12月，方羚就忍不住了：臉書上整天看到同學要么在倫敦、紐約、巴黎、香港各種社交、聚會；學術黨宅在大農(nóng)村，那是因為他們村里有常青藤，藤校出來很好找工作，在大城市的暑假就能開始實習，我這爛學校簡直是在混文憑！方羚不甘心自己的留學經(jīng)歷只是在某家100名開外的學校讀個水學位，于是就琢磨著轉學。一年制碩士無法中途轉學，只能退學，不過學費不退。她用美國在讀碩士生的身份洗刷掉了她國內(nèi)不太好的二本學校，申請到香港中文大學的新碩士項目。

在香港，方羚終于能夠像那些“臉書”上面的好友一樣秀美食、秀活動，可她不滿足，還是想要個美國文憑，并且最好是排名前15 的學校，最好是常青藤。她以此為動力，拼命考GMAT（經(jīng)企管理研究生入學考試）；托福刷了7次，終于刷到了109分。她至今還在等賓大或哥大的offer，為了再去讀這第三個碩士學位，不惜在香港過一年間隔年?！拔铱毂晃覌寚Z叨死了，她們單位一個同事的孩子托福和GMAT分數(shù)都沒有我高，結果去了賓大，我要是最后不讀個常青藤文憑，就這樣回去，我媽總覺得自己家孩子不如別人。”方羚的微信簽名變成了：保持冷靜，賓大在等你！

致力改變印度女童早婚

方羚的故事把Joey聽得目瞪口呆?！昂冒桑∧愀改高@么關心你，真的很幸?！銈冎袊苏嬗绣X?！盝oey不能理解，為什么眼前這位中國女孩要讀三個碩士學位：本科讀英語，第一個碩士在美國讀金融，第二個碩士在香港讀公共政策，第三個碩士又要到美國去讀，而且不管什么專業(yè)，只要是常青藤就行?！爸袊⒆盈偭藛幔俊彼谛睦镞@樣想，“中國父母更瘋狂！就這樣把20萬美元讓孩子拿去讀書。如果我爸爸可以給我這么多錢，我現(xiàn)在一定可以在灣區(qū)擁有自己的公司了?！?/p>

Joey的本科在俄勒岡州立大學就讀，因為是本州居民，每年只需要9000美元的學費。畢業(yè)后在西雅圖的波音公司市場部工作，兩年時間攢夠了繼續(xù)讀書的費用，之后來到香港讀MPP（公共政策碩士）?，F(xiàn)在，她回到原來的公司，主要從事和亞太區(qū)市場研究相關的工作。在Joey眼里，中國留學生多是沉默寡言的理工科男生?！拔艺J識的一位中國學生每周末要去打工一整天，一個月賺600美元，那就是他的全部生活費?！?/p>

欣榕坐在方羚身旁，默默地吃著自己盤子里的奶油豬仔包，認真地做一位聆聽者。讀書時，欣榕一直是方羚忠誠的“小跟班”，逛街時為她拍照，分享她的朋友圈并點贊，在方羚被各種最后期限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用某某教授如何如何過分之類的話安慰她。欣榕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但她沒有方羚的那種“美國夢”，同樣是一年，她不認為多花幾倍的學費去美國讀常青藤盟校就一定能比在香港讀書得到更多收獲，更不會像方羚這樣不惜重金只為一張常青藤文憑。

欣榕對“上進”這個詞的理解與方羚有幾分不同，她信奉一句格言：少即是多。欣榕專注于讀書與寫作，留學對于她而言是一場人生閱歷。欣榕不認為留學是所謂的鍍金，也不認為方羚拿到了心儀的常青藤盟校學位之后能夠有脫胎換骨般的改變。欣榕回到南京后，加入了2014年應屆生求職大軍。編輯記者是欣榕多年來的理想職業(yè)，她希望踏踏實實做一名優(yōu)秀的文字工作者。

外人眼中，欣榕和方羚形影不離，但欣榕心中真正欣賞的是身邊這位比利時女孩Melanie。Melanie從比利時盧汶大學畢業(yè)后曾在歐盟委員會實習，之后加入了一家公益組織，在南亞地區(qū)工作時間參與一項名為Merry Me Later的行動，致力于改變印度女童早婚的現(xiàn)狀。她熟練掌握弗拉芒語、英語和法語，對促進性別平等、維護女性教育權利等社會事業(yè)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

Melanie和方羚同屬于希望畢業(yè)后繼續(xù)深造的一類，她正在中文大學攻讀第二個碩士學位：性別研究。不同的是，Melanie對于自己的未來有較明確且實際的規(guī)劃，而方羚僅僅是希望獲得一紙常青藤盟校的文憑而已。Melanie希望一生認真做一件事，在做事的過程中實現(xiàn)自我，享受工作的過程本身就是享受人生?！捌鋵崳谌澜缍紩嬖谶@樣一種現(xiàn)象：認為從事一些行業(yè)會比從事另一些行業(yè)在經(jīng)濟收入和社會地位上更加優(yōu)越。我和一些中國學生聊天，他們說，當時高考分數(shù)最高的學生基本上都想學計算機、網(wǎng)絡、電子工程、金融等專業(yè)，而社會工作往往會被認為不是正經(jīng)工作。這很正常，從收入上來講，專業(yè)性的工作會比社會工作收入更高，在歐洲也是如此。但是，更重要的還是看自己喜歡的是什么——如果只是為了一種高收入，而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那不是很痛苦嗎？”Melanie說。

美國學霸不上常青藤

大學霸Daniel平時沉默寡言，但當日聊起畢業(yè)與前途的話題時，他也說出了多年前的一段經(jīng)歷。Daniel是猶太人后裔，生于佛羅里達的一座海濱城市Fort Lauderdale，這座城市并不為大多數(shù)中國人所知，中國人印象中的佛羅里達大都是邁阿密、奧蘭多，因為那里有迪士尼樂園，有陽光沙灘，有豪華酒店、游輪和游艇。事實上，在佛羅里達州，生活著許多拉丁美洲的新移民和他們的后裔，這些人組成了一個龐大的族群，他們的生活雖然算不錯，有自己的住宅和穩(wěn)定工作，但是遠遠談不上富裕。

Daniel高中畢業(yè)時SAT（美國大學入學考試）成績考到了2330分的高分，其中有6門5分，學習非?？炭啵⑶沂譄釔鄞蠖鄶?shù)美國人并不擅長的數(shù)學和邏輯學?！澳悄銥槭裁础狈搅珩R上問。對，Daniel為什么沒有上常青藤？以他的成績在中國學生當中是當之無愧的學霸級，是非常有希望進入美國頂尖大學的。

Daniel苦笑了兩聲，他說，其實自己當年根本沒有申請常青藤。Daniel是全系聞名的出口成章，一張嘴幾乎就是一篇小論文。在有點小花癡的方羚眼中，Daniel是個年紀不大但智商極高的“小鮮肉”。之前方羚一直以為他從哈佛、耶魯一類名校畢業(yè)，但事實上Daniel的本科母校只是佛羅里達州的一所普通的公立學校而已。如果按照中國學生喜歡的“世界大學排名”來看，Daniel的母校還不如方羚先前退學的那所學校。Daniel本科階段GPA 3.93，是一位十足的學霸，他沒有進入常青藤讓方羚感到不可理解?？墒荄aniel認為這很正常。常青藤有常青藤的文化，他認為，大多數(shù)美國學生并不是不想去常青藤讀書，而是根本不適合去那里讀書。

在Daniel看來，一個人在社會當中的成就與地位并不會完全按照學校名氣來決定；一個成熟的社會當中，資源的代際傳遞是不可忽視的力量，比物質(zhì)資源的傳遞更重要的是思維方式與價值觀的傳遞。“比如耶魯?！盌aniel說，“如果你的父母不是社會名流、高級專業(yè)人士或中產(chǎn)階級上層，你就算順利入學，也無法真正融入學校的主流社交圈。因為大多數(shù)耶魯?shù)膶W生從小就生活在一種優(yōu)越的環(huán)境當中，不僅僅是物質(zhì)方面的優(yōu)越，家庭的交際圈與社會關系網(wǎng)絡決定了這些學生從小的思維方式、眼界與價值觀。他們因此也會很努力地讀書?！盌aniel又舉了個中國的例子，他記得，在研究中國時曾經(jīng)學過一個詞叫做“干部子弟”，還學過一個詞叫做“二代”。其實在美國和英國，這種“子弟”和“二代”非常普遍，不是說他們壟斷了哪些資源，而是他們所擁有的這些資源極大地影響并幫助了下一代的成長。

一個高級律師的兒子幾乎不可能以卡車司機作為自己的職業(yè)，一個洗碗工的女兒雖然可以考上哈佛，但是她成為議員和知名律師的幾率很低?！叭藗冄壑械拿绹苍S是自由平等的天堂，但這是根本不存在的。父母是常青藤畢業(yè)生，且在社會當中處于較高的地位，孩子的成績與綜合素質(zhì)優(yōu)秀，那么孩子進入常青藤的幾率自然會更大，因為學校可以由孩子所受的教育與熏陶判斷出這位未來的常青藤學生的發(fā)展?jié)撡|(zhì)。這樣的孩子去做政客、做議員、做銀行家、做研究高深問題的教授，其實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平民子弟父母忙于生計，對孩子的期望多是早點讀書出來掙錢，孩子自然不太可能關注政治、金融、外交甚至哲學等抽象而又遙遠的事情……可是這又如何呢？孩子去學習會計，去做工程師，去做醫(yī)生，如果做得非常好，依然會有不錯的收入。畢業(yè)于普通大學但是持有高級執(zhí)業(yè)資格且經(jīng)驗豐富的牙醫(yī)，其收入可能是常青藤畢業(yè)的哲學教授的三倍以上。這不是也很好嗎？常青藤并不適合所有人，就像有些時尚服裝并不是每個人穿著都好看一樣?！盌aniel說罷哈哈大笑?！拔腋改冈诜鹆_里達經(jīng)營葡萄園，在香港常喝的Floridas Natural這個牌子的橙汁所用的橙子也許就是我們家隔壁鄰居種的。哈哈！”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