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霓
我喜歡讀史書,也喜歡穿梭于北京的大街小巷,尋找歷史的滄桑。
一天偶然看到路牌“佟麟閣路”,這名字背后有怎樣的歷史呢?
拿起手機網上一搜,了解到這是為了紀念在南苑保衛(wèi)戰(zhàn)中慘烈犧牲的佟麟閣將軍,
資料中介紹說還有一條“趙登禹路”,同樣是為了紀念在此次戰(zhàn)斗中犧牲的趙登禹將軍。
閱讀中突然有一段內容震驚了我:居然有1500余名青年學生參加了南苑保衛(wèi)戰(zhàn),近千名在戰(zhàn)斗中犧牲!
這都是和我們一樣的年輕人呀,在那個年代青年知識分子是很少的,竟然一次戰(zhàn)斗就犧牲了這么多!
我突然渴望多了解這些學生軍,他們是怎么組建的?如何戰(zhàn)斗的?
回到學校后,整整一天我埋頭于學校圖書館查閱,
可是幾乎把整個圖書館翻遍,也只找到《佟麟閣全傳》
和《豐臺文史資料選編·第7輯·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五十周年專輯》中有對這場戰(zhàn)斗、這些學生軍的敘述。
謝遠保撰寫的《佟麟閣全傳》記錄了佟麟閣將軍的一生,其中第26章“南苑保衛(wèi)戰(zhàn) 將軍殉國難”記載了“南苑保衛(wèi)戰(zhàn)”過程;由北京市豐臺區(qū)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寫的《豐臺文史資料選編·第7輯·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五十周年專輯》中,收錄了榮相頤的《回憶南苑保衛(wèi)戰(zhàn)》一文,其中回憶了作者成為青年學生兵的經過及“南苑保衛(wèi)戰(zhàn)”的過程。“七七事變”時,榮相頤是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南苑軍事訓練團學員兵,是“南苑保衛(wèi)戰(zhàn)”中幸存的青年學生之一,后考入黃埔軍校十四期一總隊,解放后曾任解放軍后勤學院軍事教研室教員。
我覺得這兩個資料的敘述還是不解渴,怎么能更詳細了解這段歷史?我突然想起我的兩位老師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黨史系的何虎生、楊德山教授,他們都曾在課堂上講解過南苑保衛(wèi)戰(zhàn)。于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先后拜訪了兩位教授,他們感動于我探究歷史的精神,都拿出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與我分享。
加上我又看到的一些材料,我腦海中終于有了南苑保衛(wèi)戰(zhàn)及青年學生軍的比較清晰的畫面,我就來講講這段歷史。
南苑是戰(zhàn)場
“七七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全面侵華戰(zhàn)爭開始,日軍頻繁地從日本國內和中國東北地區(qū)調至平津。但守衛(wèi)平津地區(qū)的最高指揮官、第29軍軍長宋哲元對當時的局勢未有清醒的認識,對日軍仍抱“和解”的幻想,并未積極備戰(zhàn)。
日軍很快部署完畢,7月26日,日軍已經決定全面發(fā)起總攻,進攻的主要目標就是擁有300萬人口的北平城。日軍此時已經從東北西三面合圍北平,只有南面由于29軍在盧溝橋和宛平城的堅決防守,尚且沒有搞定。日軍選擇繞過盧溝橋和宛平,把戰(zhàn)役重心放在南苑,突破的主攻方向是南苑西南角,這里由29軍軍事訓練團的學生兵1500余人防御。
學生軍的來歷
日軍向南苑發(fā)起進攻時,29軍在南苑的整個守軍并不多,由三十七師一部、佟麟閣副軍長率領的29軍軍部機關人員及軍官教導團、特務旅孫玉田部兩個團、騎九師鄭大章部的一個騎兵團和熱血學生組成的軍事訓練團組成,約5000余人。
“軍事訓練團”是怎么來的呢?
“七七事變”前,日本勢力已進入華北,為非作歹無惡不作。很多青年人義憤填膺,他們要參軍報國,趕走日本強盜!1936年初,29軍應社會的要求,辦了一屆大學生訓練班,訓練班的成員都是北平各大學的學生。當時大學生是很少的,上過中學的已經算是知識分子,大學生就屬于高級知識分子。1936年底,大學生訓練班結業(yè),接著又舉辦了新一屆訓練班,這次吸收了大量中學生(初中生為多數(shù)),名字叫做軍事訓練團。
29軍在北平、天津、保定城里貼出布告:為了培養(yǎng)初級軍官,特招收有志從軍的青年。要求18歲以上,初中畢業(yè)學歷。報名后要經過體檢和文化考試,通過以后正式加入訓練團。學制兩年半,完全軍事化管理,吃住全部由29軍負責,每個月還給3塊銀元的津貼。畢業(yè)以后即加入29軍基層軍官行列,授予準尉軍銜。
青年學生報名很踴躍,這一屆軍事訓練團共招收了1500余人,全部安排在南苑受訓,預計是1939年中旬畢業(yè)。在1937年7月這場戰(zhàn)斗中,這些年輕人才進入訓練團半年時間,剛剛完成新兵入伍訓練。
宋哲元親自擔任軍事訓練團團長,聘張壽齡為教育長。當時的訓練還是相當嚴格的,完全是軍事化管理。每天的訓練都非常緊張,課程排得非常滿。軍事課第一年主要是操典、筑城教范、野外勤務令。訓練中,由于嚴格,旅長何基灃被學生兵們背地里叫“何閻王”,張自忠被學生兵們稱為“張扒皮”。訓練時,學生兵們想去廁所,先得報名班長,班長說:“去吧!”學員一溜兒小跑,先跑到單杠區(qū),至少拔3個杠子,再來個腰部回轉,然后才能上廁所。
軍訓團文化課老師聘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教國文、數(shù)學、物理、化學、外國語(英、日語)。
中國共產黨秘密在這個軍訓團里成立了組織,新中國成立后曾任海軍學院院長的朱軍當時任軍訓團第三大隊大隊副。當時軍訓團里的黨員有六名,建立了黨支部,朱軍任支部書記。軍訓團一大隊隊長李克昌是黨的外圍組織“武委會”成員。
朱軍在回憶軍訓團經歷時說: “訓練下來,團里還流行著一段順口溜,‘白變黑,胖變瘦,手能提,肩能扛,腰不酸,腿不軟,粗茶淡飯吃得香,準備和鬼子算總賬。”黨組織在訓練團積極宣傳抗日,朱軍編了一個話劇,名字叫《高粱米香》,以日本侵占東三省為背景,兄弟二人逃到關內,以做木工活為生,當吃到高粱米飯時,想起家鄉(xiāng)被日本蹂躪,內心悲憤,要打回老家去。
由于規(guī)劃的學制是2年半,所以這批學生兵沒有像普通新兵那樣搞速成訓練,軍事訓練中并沒有實際作戰(zhàn)的訓練。隨著局勢急劇惡化,軍事訓練團急忙組織了少量的刺殺、射擊訓練以及修筑工事和急救訓練?!捌咂呤伦儭焙?,29軍緊急從南苑的庫房中拿出軍火武裝了這批學生。所謂軍火也不過是每人一支步槍、一袋子彈(幾十發(fā))、四個手榴彈、一把大刀(有的是刺刀)而已。
學生們的戰(zhàn)斗熱情很高,宋哲元本來覺得他們沒有實戰(zhàn)經驗,準備讓他們轉移到后方。但學生們根本不愿意撤,他們推選代表,再三向宋哲元、佟麟閣請求留在南苑戰(zhàn)斗。宋哲元他們見學生們很堅決,也就只得同意了,但仍然沒有準備安排他們一線作戰(zhàn),而是駐扎在兵營內繼續(xù)訓練。
情報錯了?
南苑防御陣地有正面的南邊和東邊、西面和西南角,南苑西南角由學生訓練團負責。佟麟閣分析,日軍不太可能從西南方向進攻,所以讓學生們去防守這個地域,也是從保護學生們的角度出發(fā)。但漢奸潘毓桂把南苑全部軍事部署告訴了日軍。日軍決定就從實力最弱的學生兵防御的西南角陣地入手,以此處作為主攻方向。
當時正是北方的盛夏,南苑附近是一望無際的青紗帳高粱地。戰(zhàn)前南苑守軍砍倒了圍墻附近一部分高粱,主要為掃清射界,但做得并不完全。
清理出來的區(qū)域多的不過400米,少的只有十幾米。27日下午,居然有幾個日軍騎兵沖入南苑附近偵查,甚至一直沖到圍墻附近。學生兵立即開槍射擊,亂槍之下打死兩三個騎兵,學生們?yōu)榇藲g聲雷動。榮相頤在其《回憶南苑保衛(wèi)戰(zhàn)》一文中回憶道:在戰(zhàn)斗中,軍事訓練團的青年學生們負責防守南圍墻外南小街一段陣地,為了防止敵人利用青紗帳掩蔽偷襲,陣地南側外圍約三百米的青紗帳被學兵團清除。中午時分,學兵團八中隊二班副班長奉命率領我與褚云樸、李秀堂、暢榮森幾名學兵到陣地前玉米地里搜索警戒。正當我們搜索前進時,大約數(shù)十名日軍騎兵竄到我方陣地前,我方發(fā)現(xiàn)后立即開槍射擊,頓時槍聲大作,從我方陣地射出的子彈和敵方射出的子彈在空中交叉飛過,槍林彈雨中,我們在副班長率領下,迅速臥倒,向面前的敵騎兵猛烈還擊。日寇丟下幾具尸體,狼狽逃竄。槍聲停息后,我們回到陣地上,學兵們興高采烈,暢榮森同學揮舞著大刀,義憤地說:“還得讓敵人嘗嘗我們大刀的滋味,怒恨饑餐敵寇肉,笑談渴飲鬼子血?!?/p>
28日,戰(zhàn)斗打響,日軍先是飛機大炮猛轟,炮火非常猛烈,學生兵防御陣地短時間內就被摧毀大半,在他們驚魂未定的時候,日本步兵已經從高粱地里沖了過來。學生兵還是非常頑強的,其實作為第一次參戰(zhàn)的新兵,他們在日軍飛機轟炸和炮擊的時候非常害怕。在日軍炸彈和炮彈的打擊下,學生兵也有了一些傷亡。一些人被炸斷手腳,血流滿地。一些年紀很小的學生兵目睹這樣的慘狀,嚇得手足無措,全身發(fā)抖。但嚇歸嚇,怕歸怕。在面目猙獰的日軍沖鋒上來的時候,學生兵們頓時恢復了勇氣。他們冒著日軍猛烈的炮火,紛紛在戰(zhàn)壕中直起身子,對日軍沖鋒部隊拼命射擊。
大部分學生兵都是第一次開槍射擊,所以槍法并不佳,很多子彈都打到天上去了。不過由于學生兵們非常勇敢,他們的阻擊相當頑強,阻擋了日軍進攻的勢頭。
日軍以坦克掩護連續(xù)沖鋒2次,居然都被學生兵擊退。日軍坦克裝甲車的裝甲都很薄弱,沒有步兵的掩護,它們也不敢沖到學生兵的身邊,只能在較遠處開槍開炮。一些沖在前面的日軍士兵紛紛中彈倒地,余下紛紛后撤到高粱地,以它們作為掩護準備繼續(xù)沖鋒。
日軍又發(fā)起第三次沖鋒。此時的大部分學生兵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生死,他們除了國仇家恨以外,更目睹身邊戰(zhàn)友的犧牲,個個眼中噴火,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寧作戰(zhàn)死鬼,不為亡國奴!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
雖然被日軍火力完全壓制,但學生兵們仍然奮力還擊。從他們的戰(zhàn)壕中射出的頑強子彈,將日軍第三次沖鋒打垮,沖鋒的日軍狼狽不堪地再次退往高粱地。
一些日軍士兵議論紛紛:“不是說29軍的學生兵都是娃娃嗎,也沒受過正規(guī)訓練,怎么這么頑強?是不是情報出錯了!”
但此時南苑已經守不下去了!日軍除了主攻學生兵的陣地以外,也從其他各處進攻。日軍炮火猛烈,南苑營區(qū)的防御陣地大部分被毀,29軍已傷亡了1000多人,更重要的通訊被切斷,指揮陷入混亂。
日軍也付出了大代價,在南苑戰(zhàn)斗中,日軍隨軍的戰(zhàn)地記者岡部孫四郎被擊斃。岡部孫四郎是日本《朝日新聞》社著名記者,能攝影也能寫文章。南苑戰(zhàn)斗前不久,他還寫過一篇戰(zhàn)地新聞稿《敵彈,在勇士們的頭頂爆炸》。他說:“敵人的傷亡很大,但是戰(zhàn)斗精神依然旺盛,有的機槍手被打倒幾次,依然站起來射擊?!边€說:“我們的傷亡也在不斷上升,我的身邊,已有40人高貴地戰(zhàn)死。”這段話,雖然是為日軍侵華唱贊歌,但也說明了中國軍隊抵抗日軍進犯的英勇頑強。
平津最壯烈的戰(zhàn)斗
此時在北平的宋哲元得知南苑情況危急,他知道南苑沒有堅固工事,又沒有適合防御的地形,守不住,就下達了全軍總撤退的命令。在各部剛開始撤退的時候,日軍也在重新部署。
日軍第20師團師團長川岸文三郎知道幾個小時的進攻都沒有成功,隨即親自趕赴南苑附近指揮。由此日軍孤注一擲,做了最后一次沖鋒,集中了所有可以使用的兵力。
這次沖鋒是最猛烈的,根據(jù)當年學生兵回憶,最前面是日軍的坦克,坦克后面就是黑壓壓的日軍沖鋒部隊,稍遠處則是日軍重機槍和步兵炮的掩護部隊。
此時學生兵傷亡不輕,殘余的火力已經擋不住日軍的全面沖鋒。眼見日軍沖入陣地前,學生兵的教官們立即下令上刺刀,舉大刀,準備肉搏戰(zhàn)。此時佟麟閣已經下達了撤退令,二線的學生兵已經撤走,但一線學生兵和日軍膠著撤不下來。
佟麟閣沒有辦法,親自拿著手槍率領最有戰(zhàn)斗力的軍官教導團側擊進攻的日軍,試圖將學生兵接應下來。但遠水救不了近火,此時日軍已經沖入學生兵陣地前。學生兵們勇敢地揮舞大刀和刺刀躍出戰(zhàn)壕迎擊日軍,由此雙方開始了激烈的肉搏戰(zhàn)。
這場肉搏戰(zhàn),可以說是平津一線戰(zhàn)斗中最為壯烈的戰(zhàn)斗。
雙方實力明顯是一邊倒,但實力被壓倒的一方臨死不屈,幾個人拼一個人,拼死一個算一個。就刺殺技術和心里上,顯然日軍比僅僅練過幾天的學生兵強大太多。而裝備上,日軍30式刺刀加上38式步槍長達1.65米,比學生兵手中的毛瑟步槍加刺刀普遍長出10到20厘米,比他們的1米長的大刀更是長過半米。
肉搏戰(zhàn)開始了。當時學生兵和日軍激烈拼殺,到處都是刀槍互砍聲音,無比慘烈!肉搏戰(zhàn)幾分鐘后,情勢就一邊倒了,僅受過十幾天刺殺訓練的學生兵完全不是日軍對手。
實戰(zhàn)中,一個日軍士兵左突右刺,往往能對付三四個學生兵。學生們由于沒有受過刺殺訓練,刺刀一刀刺過去刀尖亂晃,就算刺到日軍也不會造成致命傷。而且這些學生也多不是重體力勞動者,入伍剛剛半年,訓練不夠,臂力體力也都不足。拼刺期間,偶爾兩把刺刀一碰,學生兵的刺刀就脫手飛了。
短時間內,學生兵就有上百人被日軍刺中倒地,鮮血灑滿了南苑的土地。雖然如此之不利,甚至幾乎相當于單方面的屠殺,但讓日軍士兵驚嘆的是,學生兵們戰(zhàn)斗意志非常頑強,他們雖然接二連三被日軍刺倒,三四個打一個也不是對手,但余下的就是不退,仍然奮力刺殺。
有的學生兵被日軍刺中要害以后,卻用雙手抓住刺入身體的刺刀刀刃,不讓日軍將刺刀拔出。旁邊的戰(zhàn)友將這個日軍刺死后,發(fā)現(xiàn)這個學生兵早已經死了,臨死手中還僅僅抓著日軍的刺刀,刺刀的刀身還在他的體內。還有一些學生兵被日軍刺中倒地,口噴鮮血,卻還拼命向日軍身邊爬去,奮力和日軍廝打,試圖抱住日軍的雙腿,讓戰(zhàn)友們將其殺死。
日軍指揮官一木清直在“七七事變”爆發(fā)一周年之際接受日本《朝日新聞》采訪的時候,對參加南苑戰(zhàn)爭的中國青年學生兵表示極大的欽佩,他說:(他們)面對面的死戰(zhàn)也不肯退卻,甚至負傷幾次依然沖上來拼殺。
就在這個關頭,佟麟閣率領的軍官教導團奮力殺入日軍側翼。日軍側面受敵,沖鋒部隊頓時不敢繼續(xù)突進,只得再次向后撤去。由此學生兵們終于找到機會,迅速撤退!
大紅門之殤
不幸的是,中國守軍的撤退路線,又被漢奸潘毓桂以“最快的速度”向日軍出賣。因此,28號下午四點,當南苑守軍撤退到大紅門一帶時,落入了日軍的伏擊圈。日軍以機關槍、迫擊炮等武器猛烈射擊,中國軍隊遭到重創(chuàng),傷亡比在南苑保衛(wèi)戰(zhàn)中還多,佟麟閣趙登禹將軍也在此壯烈殉國。軍事訓練團活著回到北平的,僅僅剩有五六百人。
近千名青年學生戰(zhàn)死在南苑這塊土地上,犧牲的他們,沒有多少留下姓名。
風云惡,陸將沉,狂瀾挽轉在軍人。
扶正氣,勵精神,誠真正平樹本根。
鍛煉身體,涵養(yǎng)學問,胸中熱血,掌中利刃,同心同德,報國雪恨,復興民族,振國魂!
這是當年軍事訓練團教育長張壽齡為軍事訓練團的青年學生寫下的戰(zhàn)歌,當年,一千多名學生唱著這首歌,沖向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