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相伴變成一種麻木

融曉錚

“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并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么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憑借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我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

據(jù)說，一件事堅持兩周，就會變成“習(xí)慣”，那堅持二十年呢？

1973年，大阪的一棟廢棄建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尸，死者是當?shù)匾患耶斾伒睦习?，警方快速鎖定的兩名嫌疑人都死于非命，所有線索都在迷霧中陷入死循環(huán)。但此后的十九年，嫌疑人之女西本雪穗與遇害者之子桐原亮司卻以一種“在黑暗中行走”的近乎隱形的方式，在各自生命中捆綁了近二十年。

我覺得他們真是古典——這可是二十年啊。即使是夫妻、子女、搭檔、戀人，又有多少能夠相守二十年？更何況他們的相伴見不得光，其間心機算盡，陰謀密布，說也堪驚。

在當鋪老板遇害后的最初幾年里，風(fēng)暴漸漸歸于平靜，警方撤出調(diào)查，懸案被束之高閣。少女雪穗離開了曾與母親相依為命的破敗公寓，被父親的親戚收養(yǎng)，讀私立女校，學(xué)習(xí)茶道、花道，成為眾人眼中身世堪憐的嫻雅淑女。她用功讀書、順利升學(xué)，終嫁人上流社會，她炒股、開精品店，甚至能夠操控丈夫與外遇的別離與重逢，在每一章故事里，她都在不動聲色地步步為營，她聰明、果敢、知禮，卻如漩渦一般將出現(xiàn)在她生活里的人們逐一吸附進各種不幸與叵測中。愛她的人、恨她的人、仰慕她的人、懷疑她的人，幾乎無一能夠全身而退。

少年亮司的生存方式則完全遁人了無光的暗面，他洞悉社會的變遷、人心的起伏、時代的商機與技術(shù)的漏洞，并憑借這些洞悉，潛人種種晦暗的夾縫之中，他為婚姻寂寥的中年女子介紹一夜情對象、制作盜版計算機游戲、偽造信用卡、盜取商業(yè)機密……亮司故事的展開看似與雪穗的大相徑庭，但看似堅冰般冷澀沉重的鋪陳下，總有一些隱秘的線索像冰川下的流水，暗示著他與其他生命存在的種種交融。

看東野圭吾的《白夜行》，感覺就像是手持放大鏡觀察一幅精巧繁復(fù)的織錦畫，每一章都只是被放大的某個局部。時間的緩移是經(jīng)線，事件的錯落是緯線，但每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間埋下的微小細節(jié)都變成一次色彩的爆炸，伴著經(jīng)緯線有條不紊地交織錯落，及至整本小說讀完，才于縱橫捭闔間慢慢拼出恢弘?yún)s冷冽的全景。

平靜被打破的契機，是亮司發(fā)現(xiàn)當年的案子還有人在默默追查，退休警探鍥而不合。雪穗身上的疑點也引發(fā)了被雇傭的私家偵探的調(diào)查，彼時，雪穗結(jié)束第一段婚姻，亮司經(jīng)營的電腦商店也接連迎來不速之客。還原真相的線索開始蠢蠢欲動，雪穗和亮司只能各自擺出更加決絕的姿態(tài)穿越風(fēng)暴。

無數(shù)人折服于東野圭吾細致的構(gòu)思和縝密的布局，以及掌控時空跨度時融人的社會觀察，但我卻覺得《白夜行》最了不起之處在于作者的節(jié)制。近500頁的小說，完全沒有被浪費的閑筆，每一段看似戛然而止的故事，在閱讀中不斷回憶和推理，連綴成一個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而當故事回溯到最初，黑暗降臨前的純真時代一閃而過，“白夜行”的涵義才如浮雕般突兀出它厚重的質(zhì)感。作者越是克制，越讓人感到心驚處幾乎全是最不動聲色的點滴，那種突然間的昭然若揭讓我喘不過氣來。

“他們是互利共生的槍蝦和蝦虎魚”。追查當鋪命案二十年的老警官這樣形容亮司與雪穗。這兩種并不強勢的動物有著奇妙的相處模式，但“互利共生”四個字何其潦草？對于兩個扭曲和不完整的靈魂，他們的絕望和守望，又如何可以輕而易舉講得清楚？

很多《白夜行》的讀者不能繞開的一個話題是“亮司和雪穗究竟是不是相愛”。也有人抱怨小說的結(jié)尾太過冷酷突兀，在改編的連續(xù)劇的終章處，還特別設(shè)置了一個溫暖的“手牽手在太陽下散步”的鏡頭。但就文本而言，我覺得在犯罪推理小說里談“愛”實在是一件挺難的事。

雪穗和亮司在小說中完全沒有正面的交集，作者的重點似乎也并不在于交代他們感情的蛛絲馬跡。有過特殊經(jīng)歷的人-定會喪失掉愛的能力和胃口嗎？這種命題永遠找不出標準答案。但我總覺得他們還是愛的，不愛的話不可能相伴二十年，只不過行在白夜，愛的方式很難常規(guī)，“在太陽下手牽手散步”更是高不可及的奢望。

整本小說最暖的著筆是亮司為預(yù)賀同事結(jié)婚剪的“男孩女孩手牽手”剪紙，以及雪穗的晦澀告白：“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并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么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憑借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p>

白夜永無盡頭，卻依然可以相伴而行。二十年后，尋常的相守之路早已斷絕，“相伴”也從幼年時分享同一本小說的默契變成了一種“麻木”。我也是最近才越來越覺得“麻木”其實才是愛的高級階段。如果說偶發(fā)事件堅持了，最終變成習(xí)慣，那習(xí)慣再繼續(xù)堅持，就會變成一個“麻木”。

“愛”這個東西如果能夠堅持下來，它的常態(tài)八成不會是“創(chuàng)新”，風(fēng)花雪月都是即興又助興的，如何可以長久留存？而四季輪轉(zhuǎn)，風(fēng)就只是風(fēng)，花就只是花，雪就只是雪，月就只是月。而最后愛就會變成一個習(xí)慣，一個麻木，那個人最終不會是眼前的明媚閃亮，而是一任外界熙來攘往，卻慢慢融進心里，直到變成一道影子，分不開、離不開的影子，自己的影子。

雪穗一嫁再嫁，亮司也做出過“帶同居者回家鄉(xiāng)”這樣好像戀人會做的事情，但這些旁的人，全部是他們?nèi)松小皠?chuàng)新”的部分，而這一對青梅竹馬守住的，是彼此最初、最痛、最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秘密，他們同進同退，同步歸零，他們走過風(fēng)煙萬里，也在荒煙蔓草間步履維艱，他們不選擇一起生活，而是一起設(shè)法生存，在驚心動魄、人事皆非后，“守護對方、相互保全”就變成了愛的麻木，身體和靈魂全部都交付于這個條件反射。在我的理解中，這就是他們相伴的形式。

“雪穗正沿扶梯上樓，背影猶如白色的幽靈。

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這便是小說的終章句。我從未覺得這樣的結(jié)局“冷酷突?！?，因為從一開始，他們就注定不能回頭，他們也從來不曾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