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民
中國現(xiàn)代翻譯家、詩人邵洵美在其日記中,用了如此筆調(diào)描述自己初見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畫像時的情形:“這是我到意大利的拿波里的第二天,吃了中飯獨自走到國家博物院。我的目的是去看Venus(按:維納斯)的石像的,但在二層樓上卻發(fā)現(xiàn)了Pompeii(按:龐貝)古城的遺跡。那神奇的Mosaic(按:馬賽克),真是鑲嵌得完美得天衣無縫。正在那里嘆賞,忽然我的眼光被一種不知名的力吸引到一塊殘碎的Fresco(按:壁畫)上去。這塊Fresco直不過二尺,橫不過一尺余,但是那畫著的美婦卻似乎用她的看情人的目光對吾說道:‘走向我處來吧,我的洵美!”面對如此異幻情景,詩人自己“——啊,我醉了!我木了!我被誘惑了!我怎樣走向她處去呢?走向她哪里去呢?走向她心里去吧,她的心是冷的。走向她靈魂里去吧,我自己的靈魂也怕早失掉了……”其實,邵洵美這般奇幻地與這幅畫像人物交流時,他還并不清楚此“女子”是誰。等到他有些醒悟過來時,畫像前的工作^員才帶著笑容,“用著意大利式的英文說:‘這是莎茀,希臘的女詩人?!保ā吧啤苯褡g“薩?!?。為尊重原貌,本文引文時照錄)
“啊,原來她也是個詩人……”接下來,邵洵美用了兩個相對又互補的詞匯來描述此刻震驚的程度:“可怕!可愛!”他的內(nèi)心,此刻是“受驚了的……顫抖……”從這天起,薩福印象便深深鐫刻在邵洵美的心中。
薩福是古希臘最為著名的抒情詩人。大哲學(xué)家柏拉圖甚至推崇她為“第十位文藝女神”(宙斯的女兒繆斯,稱“文藝女神”,共九位。)可惜,由于中世紀的毀損,她的詩作完整流傳下來的,不過兩、三首(最近一首十二行完整詩歌,是2004年在一具埃及木乃伊上的紙草上發(fā)現(xiàn)的),其余便是一些片斷殘句??蓛H僅這些有限詩句,卻似最精純的金子,永遠熠熠生輝,為她贏得了巨大的聲譽,并為一代代詩人、讀者、研究者珍愛。從博物館回去后,邵洵美便四下打聽,希望尋讀到這位女詩人作品的英文譯本。兩個多月后他到了劍橋,住在一位牧師家中。這牧師可不一般,他不僅和善、精明,還精通希臘、拉丁、德、法、中、意多種語言。遇見了他,邵洵美感覺到,自己離那位希臘女詩人“不遠了”。
果然,當(dāng)邵洵美打聽起薩福情況時,牧師馬上回答:薩福的詩有英譯本。不過她的原詩因為埋在沙漠兩千多年,發(fā)掘出來時已殘損不全,僅有少數(shù)幾首相對完整,還大都是因為他人引述而得以保存下來。見到邵洵美心儀的樣子,牧師便推薦他去見一位在大學(xué)教授希臘文學(xué)的著名學(xué)者:愛特門。
愛特門教授寫作過多種有關(guān)希臘文學(xué)的著作,其中《希臘抒情詩》最為有名。這部書中,就收有薩福當(dāng)時存世詩作的全部英譯。當(dāng)邵洵美見到這位著名學(xué)者,跟他談及這位女詩人時,愛特門教授充滿遺憾地說,薩福三本詩集的遺失,實在是世界文學(xué)界的不幸,現(xiàn)代人的不幸。他告訴邵洵美,自己曾經(jīng)在博物院的舊希臘文稿中,發(fā)現(xiàn)過幾句薩福詩的片斷,實在是一種幸運。在這位學(xué)者看來,即使發(fā)現(xiàn)幾個句子,也是對于薩福研究的貢獻,所以由衷感到幸運。雖然教授翻譯了薩福的詩歌,可他卻告訴邵洵美,從翻譯的文本中,絕不能見到薩福“詩美”的萬一。薩福詩作絢麗的色彩和精妙的音樂感,只能在原詩中去領(lǐng)略,因為她的“詩格”是詩格中最美的一種。這與人們閱讀翻譯詩作和原詩之間的感受是大致相似的。臨告別時,愛特門教授親切地拉著邵洵美——這位年輕中國詩人的手說:“你假使能將我們發(fā)現(xiàn)的幾首薩福詩作譯成你國文字,那或者能使你國讀者得到一種特殊的興趣吧……”
此后不久,邵洵美輾轉(zhuǎn)尋覓到一部薩福詩的英文譯本。閱讀之下,愛不釋手。在閱讀中,他感覺薩?!霸姼瘛迸c中國舊體詩詞有許多形似的地方,可不敢肯定,便將此心得告訴在牛津讀書的許地山(中國現(xiàn)代作家)。許地山回信十分贊同他的看法。受到鼓舞,邵洵美便試著借用“薩福格”來創(chuàng)作詩歌。收獲之一,便是這首以詩人命名的《薩?!罚?/p>
你這從花床中醒來的香氣,
也像那處女的明月般裸體;
我不見你包著火血的肌膚,
你卻像玫瑰般開在我心里。
不僅詩格,連內(nèi)容、情味都沾帶了薩福作品的氣息。
受到啟迪創(chuàng)作詩文外,邵洵美自然還要研讀自己心目中的女詩圣。關(guān)于薩福生平,他曾用為友人介紹的方式,這樣的講述:首先,女詩人自己沒有在作品中談及,別人也沒有細致詳述,所以現(xiàn)在所知的情況,不過是從各處文獻中拼湊出來的不完整線索。正因為此,“于是有人便捏造出一篇故事來了,輾轉(zhuǎn)流傳又經(jīng)了幾多次的添改,竟致侮辱她到極點;說她怎樣愛一個與她同時的詩人Phaon,怎樣因了失戀而投海自盡?!睆恼Z氣上看,邵洵美是不大相信這樣的故事的。也許這對他心目中的“偶像”有損傷。
此外還有一段與薩福有關(guān)的傳聞:有人說她是一個同性戀者;怎樣愛她的女學(xué)生;又與她們發(fā)生怎樣的關(guān)系;怎樣因了一個女學(xué)生被別人奪了去,而忌妒而怨恨而咒罵。這一節(jié)傳聞,至今仍常常出現(xiàn)在介紹薩福的文章中。一些人還因此將她奉為同性戀的鼻祖。邵洵美不這樣看,他認為“凡此種種,真是令人不堪卒讀?!笨墒撬匝a充說:“不過在她詩中對她的女友的歌調(diào),是非常熱烈的。”
經(jīng)過取舍,邵洵美認為較為可靠的大致情形是:薩福應(yīng)該是一個貴族的后裔。她的父親除去生有這樣一個天才女兒外,幾乎沒有可以記述的資料留存。她的母親叫“Cleis”,后來薩福依照希臘風(fēng)俗,用此名稱呼自己女兒以示對母親的紀念。薩福有三個兄弟。老大以販酒為業(yè),他航行到尼羅河的一塊希臘屬地做生意時,喜歡上了一個妓女,并出重金為其贖身。薩福對此頗為不滿。她寫了一首《女神歌》來責(zé)備兄弟。這首詩,邵洵美是這樣翻譯的:
“黃金的海之女神啊,/我求你許我的弟弟安然歸來,/完成他的正直的希望在他心坎;/從此做他朋友的歡愛,/做他仇敵的悲哀;/使我們的家庭,/因而不愧對誰。/他當(dāng)帶些榮耀給他的姊姊;/而改了那些沉淹我心靈的/侮辱的怨譴,/痛苦的憂患。/啊,要是他隔不多時便能返還,/他盡可在鄉(xiāng)人歡迎的筵席上選揀;/在好人家的女兒里找個侶伴。/而她嚇那兇而不吉的雌狗,/可將她的污鼻觸著地穢,/更去獵尋別的囚犯?!?
這首譯詩,邵洵美自謙地說:“你光看這個,當(dāng)然不能覺得一些好處;不過希臘原文的音節(jié)的美麗,詞句的繾綣,襯托了那簡單的純粹的而又深厚的情感,便自能使她因而不朽了?!?/p>
從邵洵美對薩福的生平介紹看,對于心目中的女詩圣,他更傾向于她出身高貴,有兄弟做大生意(意味著有財力支持其身心余裕);而不樂意聽到她本人因失戀而投海,或愛上她的女學(xué)生,并由于所愛女生被人奪去而忌妒、怨恨、咒罵……這也許是一種人類的正常心理。對于崇拜對象,人們往往更傾向其各方面完美無瑕,盡管我們知道這在實際中常常并非如此。
除去介紹生平,邵洵美當(dāng)然還要試著翻譯薩福的詩作才是。他最早動手翻譯的,是那首相對完整的《愛神頌》。這首詩,他先嘗試用中國傳統(tǒng)的“五古”形式翻譯,結(jié)果不如意;再用“七古”,還是不能曲盡其妙;終于,他還是采用了新詩的自由體裁:
永生的愛神,/在光華的寶座坐定。/你這天帝的孩兒,/一切煩惱是你所織成。/啊,我要祈禱你嚇,皇后。/勿以困苦悲怨來沉淹我的心靈!/但是來嚇,我求你——/假使當(dāng)你遠遠地聽得了我的聲音,/便曾走出了你父親的房門;/坐著那美麗而迅速的鳥抱著的/嚴裝著的金的車乘,/從天上穿過了空中,/向這黑暗的地面來臨:/看嚇,/你這幸福的姑娘,/永生的臉上帶著笑痕,/溫柔地對我慰問,/為什么我這般呼喊,/有什么欲求在我的癡心。/“誰將開了心房將你的愛來安頓?/是誰,莎茀嚇,錯待了你?/啊無論她愿不愿肯不肯,/盡使她逃避了她當(dāng)反而追尋;/要是她不受你的賜與他當(dāng)反而饋贈;/她不愛嚇將反鐘情!”啊,那么,仍請你來吧,來將我從愁悶中救起,/讓我滿足我心中的希望。/而你嚇,當(dāng)從此做我的護神!
僅從譯文,我們?nèi)阅芨惺艿皆娙素S沛的想象和熱烈的情感。詩中那以美麗的鳥拖著的“嚴裝著的金的車乘”,簡直與中國“楚辭”中的某些片段相似。不過邵洵美在詩作中喜歡用“嚇”來表達一種感嘆,而不是如今天一般用“呵”叫人看去更習(xí)慣一些。另外有幾節(jié)斷片,邵洵美翻譯得也很有味道:
在冷流之邊,/輕風(fēng)喃喃在/蘋果樹枝間;/戰(zhàn)果的葉上,/散下了睡眠。
大約當(dāng)時中國小詩盛行并趨于成熟,這首譯詩表達得不僅完整,也極富韻味。另一個片斷,亦相當(dāng)有名:
我想這總得是個神靈,/方獲在你的跟前坐定,/將你的生香的音調(diào)可愛的笑聲傾聽;/只聽得我的心在胸膛內(nèi)又高又快地跳騰。/婆羅豈夏嚇,當(dāng)我看一看你,/說話講不出了,舌頭也好像縛緊,/這一忽時烈火在肌膚內(nèi)飛奔,/眼睛看不見了,耳朵里似乎在搖鈴,/汗跑遍了我的全體,/抖占住了我的周身。/我比草更白了,死已漸近,/啊我終于滿足而歡欣……
這個片斷在多個古希臘詩歌譯本中出現(xiàn),不過邵洵美的譯文在內(nèi)在節(jié)奏的把握,韻腳的自然顯現(xiàn)上,確實有其獨具的味道。
翻譯薩福詩歌之初,邵洵美還干了一件一般人難以想象的“異事”。因為喜歡,他在剛拿到薩福詩時,便一再閱賞、咀嚼。這些詩,大都是片斷,有的甚至僅僅一句不完全的話??烧捎诖?,刺激了邵洵美的想象。他利用課余時間,通過自由發(fā)揮,將這些斷片聯(lián)系起來,竟寫成了一出小小的短劇。他的房東牧師看著有味,將此介紹給了一家書店。這個小劇本后來印了出來,看見的人就開玩笑地稱邵為“希臘文學(xué)專家”??上?,這冊印得特別講究,紙張是劍橋大學(xué)出版部轉(zhuǎn)賣來的手工紙,又是英國木刻名家吉爾設(shè)計封面的裝幀精美之書,居然一本也沒有賣出。雖然此前,邵洵美自己還有些一舉成名的信心。
對于薩福的詩作,邵洵美也有評論。他曾引用了西方一句有名的話來稱頌:“雖少,但皆玫瑰也?!辈⒄f從這一句話里,人們就可以知道薩?!霸姷馁|(zhì)與量了”。有關(guān)詩的內(nèi)容,邵洵美這樣說:“她的詩中,處處見到她的火的愛;對于自然,對于衣飾,對于花草,對于嬰兒?!薄八脑?,我們可以依了它們的性質(zhì)分類:一種是頌歌,是對人神們的贊美訴說與請求;一種是抒情詩,是煩惱的寄托,情感的泄發(fā)與快樂的歡呼;一種是婚歌,那是在喜筵上賀者們所合唱的,大概是譽揚新郎新娘的美德與當(dāng)夕的愉快,這也便是希臘婚禮的節(jié)目之一;一種是敘事詩,那無非是追述一種經(jīng)過……”在感受上,“她的詩是富有色彩的——這本是希臘詩人的特點——其感情之熱烈,音調(diào)之美妙……”
也許正由于這一切,邵洵美對這位古希臘女詩圣喜愛異常。他在自己書房里,就掛著一幅薩福的畫像。這畫像是他在博物院最初著迷的那幅壁畫的印刷品,是他在羅馬時專門買到的。這幅畫像,他曾在一篇文章中這般描?。骸耙粋€美婦的半身,穿著件深綠的衣衫,桃色的嫩肉的右手捏著一支黑筆,一端擱在她鮮紅的唇上,那似乎裝著水或是蜜的淡藍的眼珠,好像對我們看著——不,她在對這茫茫的宇宙看著——她大概是在找什么默示。她左手持著一本書。我想假使她找到了默示時,她一定會永久不停地將這默示所賜給她的詩句寫上去吧。她的頭發(fā)是赤金色的;或者有人說:赤金色沒有淡黃色來得動人,但是我以為赤金色而配著她這淡綠色的背景當(dāng)顯得格外的和諧?!?/p>
每每有客人光臨,邵洵美總要介紹一番,并稱頌他的這位“偶像”,稱其為“希臘的一位女詩圣?!脖闶枪沤裰型馕ㄒ坏呐娛ァ薄K€常常引出一位古希臘詩人贊美薩福的詩句以及薩福的回應(yīng),來使人們加深認識:
“啊,有紫羅蘭般的美發(fā)的/有溫柔的淺笑的靨兒的/純潔的莎茀啊,/我有千言萬語想對你訴說,/但終于被羞恥來止住了。”
“啊,要是你的念頭善良而正直,/要你的舌上不帶著惡意的字兒,/便是羞恥來將你止住,/你猶有什么不敢說的道理?”
由此看去,邵洵美對這位古希臘女詩人,欣賞喜愛到無以復(fù)加。從時間上看,邵洵美是較早介紹薩福進入中國的作家。從翻譯、撰文推舉的程度看,之前還少有人對此這樣刻意行事過。
薩福在西方,一直受到人們關(guān)注。不僅她的詩作四處傳唱,她的頭像,還成了一個地方貨幣上的圖案。近現(xiàn)代以來,薩福也被視為現(xiàn)代女權(quán)主義,甚至女同性戀者的前驅(qū)人物。2008年,一部以她命名的電影“Sappho”(電影譯名《情欲莎孚》)發(fā)行,引起轟動,可見其綿長不斷的影響。但是在中國,研究薩福的人一直不多。她的情況,此前周作人似乎寫文章略加介紹過。她的詩作,邵洵美而外,楊憲益、周煦良、羅洛等人也翻譯過一些??傮w情形還相當(dāng)寂寞。
邵洵美接觸這位古希臘杰出女詩人,初看有些偶然,可其中應(yīng)該包含有邵本人氣質(zhì)、行事方式上某種相通才是。邵洵美十分崇拜這位詩人“偶像”,但他不自私,卻盡最大力量將薩福的生平事跡、詩作(哪怕斷片殘篇)介紹、翻譯過來,使中國文學(xué)界、讀者領(lǐng)受到這位遙遠女詩人的充分魅力。這是我們應(yīng)該感謝邵洵美這位中國詩人的地方。從影響看,中國今天還少有邵洵美那樣的“薩福迷”;還似乎沒有出現(xiàn)他當(dāng)時希望的中國的“近代薩?!薄?煽v觀歷史長河,一粒種子落地,須有適當(dāng)水分,適宜的土壤、溫度……這種環(huán)境,有時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湊泊勻停。邵洵美已經(jīng)播下了薩福的種子,我們且澆上一點水,促進它,期望更早看到它生根發(fā)芽,開出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