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潤澤
盡管去不到海德格爾營造的“詩意的棲居”,我們依然在為心靈和肉體尋找一隅安放的角落。人性裂變的深層是人心的漸變,人心肆意飄蕩,世界不再明亮。每個人都變得似曾相識,又無比陌生,這迫使我們發(fā)出了心歸何處的詰問——原來的自己,最初的本心,已遺落何處?
李清源《蘇讓的救贖》,《當代》2015年第1期
父愛或許會因為謠言而被暫時遮蔽,但愛的光芒終將穿透阻攔,照亮父與子彼此的人生。蘇讓在成長中完成著自我救贖,完成著對父愛的重新體認,以及對愛情的重新理解。蘇讓的父親蘇克修是個話題人物,各種惡毒的傳言很多,而最讓蘇讓難堪的有兩個。一個是父親因為中了“拍花子”,被騙去了一萬五千塊錢,為了找騙子尋仇,父親把不能自理的母親扔在家中,一去就是大半個月,致使母親最后“臭死家中”。第二個是說母親托夢給父親,說自己投胎到一戶人家,讓父親去尋她,父親去了之后,沒有在那戶人家尋到新生兒,卻尋到了一只新生的豬崽,父親當即買下豬崽,然后“倒提小豬,掄向豬圈旁的大石墩”。這些謠言不斷翻新,無情地摧毀了蘇讓的童年,他開始厭惡自己的父親。親情的失望之后是對愛情的失望。蘇讓在前兩任女朋友先后離他而去之后,與合租的謝春麗走到了一起。謝春麗身材極好,“挺胸翹臀,長腿細腰”,但五官的搭配實在不合邏輯。她努力做好一個女人該做的一切。好景不長,在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后,謝春麗離家出走了,走得異常徹底,清空了她在房間里的所有痕跡,甚至包括“她掉在地上的長頭發(fā)”。屋漏偏逢連陰雨,蘇克修這時又因為故意傷人罪被抓進了看守所,打的是他的相好王大紅。事情源于父親掃馬路時撿到了十萬塊錢,王大紅讓父親分她一些,但父親堅決不同意,王大紅怒而報警,父親氣不過就動手打了她。事情看似簡單,但王大紅卻掩蓋了事實,把自己偽裝成了大義滅親的英雄,并且王大紅還把一個月前自己不小心碰斷的鼻梁也算到了父親頭上。在蘇讓一籌莫展之際,謝春麗主動付錢幫蘇讓找了律師,朱律師不僅幫蘇讓解決了和王大紅一家的糾紛,還讓蘇讓重新認識了一個真實的蘇克修。其實是舅舅失職導致了母親去世,另外,父親摔死豬崽是因為不忍心看母親投胎為豬,想讓母親能快點再轉(zhuǎn)世為人。至于那十萬塊錢,也是為了給兒子在城里付房子的首付。真相揭開后的震驚,是作者巧妙設計的劇情,為愛而生的心靈是小說深層潛藏的溫情。作者用樸實的人物和故事寫出了最為真實感人的自我救贖。另外,作者在敘述過程中對于插敘手法的熟練運用,讓文中的人物交錯登場,足可見作者的寫作功力之深。
娜彧《刺殺希特勒》,《收獲》2015年第1期
如果假面背后還是假面,我們終將無處可藏。當生活中的每個人都不敢真實地存在,默默地拋棄曾經(jīng)堅守的自我,只敢活在虛偽的面具后面的時候,我們每個人便成了生活的懦夫和人生的逃亡者。娜彧之所以取《刺殺希特勒》這么讓人眼前一亮的題目,正是因為這部電影恰恰成了小說中所有人物偽裝自己的那張面具。徐院長找老張和老周出去喝茶聊天,在老朋友一番談笑風生之后,三人決定去老周那里切磋書法。在去老周家的路上,老周“突發(fā)奇想”地提出想去看電影,于是三人“臨時”改變計劃不去老周家而去看電影,看的正是《刺殺希特勒》。老周買了三張票,可就在進門之前卻突然說去上廁所,而老張也在電影正式開始前出去小便,兩人到電影結(jié)束前再沒回來。本來一切倒也正常,但徐院長回家后,夫人非要他解釋為什么三個人看電影卻只有兩張電影票,徐院長的解釋夫人根本不信,就給老張和老周打電話核實,而就在此時,接電話的老張和老周手里也都各自拿著兩張電影票,但事實上老周當時確實只買了三張電影票。小說就在這樣貌似模棱兩可之中結(jié)束了。但仔細回想,其實作者在文中透露出的一些蛛絲馬跡已經(jīng)告訴了讀者真相。徐院長出門前的精心打扮和執(zhí)意自己開車,老周和老張電影開場前的各自離開,都讓讀者在隱約之中知曉了整個事件的真相。喝茶,聊天,電影,離場,包括最后每個人手中的兩張電影票,一切不言而喻,每個人都在《刺殺希特勒》的掩飾下導演了一場獨角戲。作者用游離于點破與不點破之間的細膩文字挑逗著讀者的閱讀欲望和對真相的好奇心,使小說的吸引力完美爆發(fā)。每個人的假面都在最后一刻被戳穿,徐院長,老張,老周都不再是原來那個自己。老張“愛文學喜書法,出過詩集,寫一手好字”,現(xiàn)在卻成了著名企業(yè)家;老周原本堅定地做文化雜志,現(xiàn)在卻成了某個娛樂雜志的總編。所謂的舞文弄墨早已淪為三人附庸風雅的把戲。失去本心之后的世俗,拋下信仰之后的世故,都在《刺殺希特勒》這部大戲中粉墨登場,著實發(fā)人深省。
馬金蓮《杏花梁》,《北京文學》2015年第1期
總有個地方可以讓我們找回自己,總有個角落可以讓我們放下過去,那個地方可以是耶路撒冷,可以是布拉格,當然,也可以是杏花梁。代麗麗因為魯美搶走了自己的戀人楊樹而懷恨在心,在傷心失望到極點之后,她采取了極端的報復行動——用濃硫酸潑向魯美,又用事先準備好的汽油將昏迷的魯美燒成了焦炭。而惟一一個自始至終都對這起謀殺案知曉的人就是小說敘事人。其實“我”有太多機會將危險告訴魯美,但沒有那么做。從內(nèi)心獨白里可以探知,“我”也喜歡楊樹。魯美死后,沉重的精神壓力讓“我”開始變得精神恍惚,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并且整夜夢魘,以至于父母認定是“我”精神出現(xiàn)了問題,遍求名醫(yī)治療,但都無濟于事。一個遠房的姑太太知曉了“我”的病癥和父母的無奈之后,建議讓“我”隨她去鄉(xiāng)下住一段時間,換個環(huán)境,希望對病情有所幫助。于是“我”來到了姑太太的家鄉(xiāng)杏花梁,認識了穗子。穗子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女孩,會燒火做飯,會打豬草,會趕驢車,會做所有“我”這個城市孩子以為很簡單卻根本不會做的事情。在和穗子的相處中,“我”逐漸感受到了她的淳樸與善良,青春與活力,感受到了她所在的農(nóng)村的落后與閉塞,感受到了“我”與穗子的不同,農(nóng)村與城市的不同。小說完整地講述了一個青春期的女孩從壓抑,自閉,精神高度敏感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的過程。初讀作品時會以為這只是一篇簡單的青春叛逆小說,但通讀之后會發(fā)現(xiàn)文本的厚度絕非僅此而已。小說深刻地反思了青春期少年的情感問題,以及由于不善交流而引發(fā)的心理問題,從更深的層面上追問了不同地域、不同家庭中兩類孩子完全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和人生走向的原因。杏花梁是“我”找回自己的地方,也是讓“我”看清社會與人生的地方,作者為“我”營造了一個“杏花梁”,其實也在呼喚每個人心中的“杏花梁”。作者馬金蓮是80后作家中較受關注的一位,作品多次被各大期刊轉(zhuǎn)載,成為本期《北京文學》的封面作家,足可見學界對其的肯定。但就本文而言,有些情節(jié)還存在著敘述過于繁瑣拖沓的不足,比如“我”初到姑太太家時,作者用了大篇幅的文字詳細描繪了姑太太家的布局和擺設,顯得過于冗長,容易讓讀者產(chǎn)生作者意欲何為的疑問。
石也《煮命》,《寧夏草根文學???015年第1期
石也并沒有像其他作家一樣,通過寫農(nóng)村的日新月異來表現(xiàn)農(nóng)民在物欲滿足之后人性本真的萎靡與褪去,而是在內(nèi)容上依然選取和原來一模一樣的事情,卻從心靈出發(fā),深層地窺探農(nóng)民處事動機的變化,這種直接揭露人性深處裂變的視角,無疑會帶給讀者更大的心靈震撼,引起讀者更深切的反思。興旺有病,疼起來要死要活的干不動活,所以“興旺家的光陰是村里最爛桿的,窮日子也是一眼望不到頭”,全家人只能想盡一切辦法減少開支。為了節(jié)省燃料,一到了冬天就擠在同一間房里;只有到了過年才能吃頓可心的飯菜,饞得兩個娃娃每當鄰居李大頭家的飯香飄過來的時候,就起勁地抽動鼻翼。家里把能借錢的人都借遍了,其中就包括鄰居李大頭。但李大頭從來不催不要,還經(jīng)常過來噓寒問暖,很是貼心。甚至還把自己兒子結(jié)婚時鄉(xiāng)鄰親戚隨的禮錢拿出來開了一個超市,專門讓興旺去當售貨員,這讓興旺家很是感激。但表面的熱心掩蓋不住李大頭的真實目的,那就是村委會換屆選舉。他最大的競爭對手蘇建民也在此時來到超市找興旺,這樣功利性十足的接近,讓興旺一下對他們的目的都了然于胸了。被人當做工具的感覺讓興旺深刻意識到“這樣下去真的不行,呆在家里他永遠是受窮苦的命”,于是興旺決定外出學點技術,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從那個本屬于自己,現(xiàn)在卻變了模樣的鄉(xiāng)村中逃離出去。石也直擊人心的視角和敏銳的洞察力讓讀者看到,農(nóng)村的質(zhì)樸來源于農(nóng)民,而農(nóng)民的改變卻讓農(nóng)村不再是原來那個心靈得以棲息和安放的地方,此種悲涼,或許只有迷失在外,無處回歸的人才能真正體認。
張世勤《鄉(xiāng)村無聲》,《當代小說》2015年第1期
小說的故事并不復雜,卻能用潛藏在文本之下的某種深意吸引住讀者?!拔摇笔堑卣鹁志珠L,基本屬于閑職一個,但職位是正式的,自然也就有了相應的級別,正處級,級別和縣委書記平級,但這個說法到了農(nóng)村人的口中就直接變成了“我”就是縣委書記。加之,“我”又被抽調(diào)到了市里成立的巡視組,“從一個閑職一下到了欽差”。村里面為了討好“我”,專門為“我”的母親違規(guī)辦理了低保,“我”敏感地覺察到這件事情的不妥和其背后牽扯到的廉政原則問題,于是“我”極力反對,但不論是村支書還是村會計,甚至連“我”的大哥都覺得這么件小事不值得“我”大驚小怪,但“我”的態(tài)度極其堅決,一再要求取消母親的低保資格,并將此事交給了大哥去處理。這部小說吸引人的地方大致有兩點。一是文中一處充滿了隱喻化色彩的情節(jié)設置?!按謇锿蝗涣餍衅鹨环N病。先是嗓子紅腫,繼而嗓子沙啞,重者幾近失聲”,作者還別有深意地寫了兩個最不該失聲的人——村里的百靈鳥羅秀兒和俠肝義膽、敢于直言的二嫂。讓兩個最該發(fā)聲的人失聲,小說的諷刺意味得以突顯。第二處是“我”的職位和小說最后“我”的夢境之間形成的映射?!拔摇碑斏狭说卣鹁志珠L,小說末處,“我”夢到了一場震級很高的地震,而震中就在“我”的家鄉(xiāng),狗尾巴村?!拔摇弊鳛榈卣鹁珠L,不僅能敏感地感知地殼的震動,還敏感地感知了時代和人心在經(jīng)歷的劇變,作者用“我”的感受,抒寫著自己對時代的體驗和期待。我們即將經(jīng)歷一場巨大的變革,甚至,我們已經(jīng)處在變革之中了,而變革的震中就在農(nóng)村,這是作者的愿景,也是他帶給讀者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