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預(yù)等注《左傳》“無寧，寧也”商榷

○褚 靚

（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100875）

《左傳》中共見“無寧”用例4處，杜預(yù)皆注“無寧，寧也?！睂W(xué)者也多從服、杜、孔、楊等之說，認為“無”為語助詞，無義，“無寧”則等同于“寧”，釋為“寧愿”、“寧可”等。在考察了“無寧”、“毋寧”、“不寧”、“無亦”、“不亦”、“無乃”、“毋乃”等一系列詞語之后，我們認為這種注解似可商榷，將“無”看作語助詞多有不當。本文將從有語氣詞標記的反問句、無語氣詞標記的反問句與陳述句三個維度展開，句法與語義相結(jié)合，對“無寧”諸詞在不同句式中的表現(xiàn)分別予以考察。

一、與語氣詞“乎”同現(xiàn)構(gòu)成反問句

“無寧”等詞的典型用法之一便是用在反問句中，且常與句末語氣詞“乎”（或其他如“焉”等）同現(xiàn)，共同承擔表達句子反問語氣的任務(wù)?！盁o寧”諸詞大致可訓(xùn)為現(xiàn)代漢語中“寧愿不”、“寧可不”或“難道不”之反問義，也即古文中“豈不”、“豈非”、“豈無”等義。舉例與詳述如下。

1.無寧?！盁o寧”在《左傳》中共有4處用例，與語氣詞“乎”同現(xiàn)構(gòu)成反問句的有1例。如下：

《左傳·昭公六年》：“無寧以善人為則，而則人之辟乎？”

杜《注》曰：“無寧，寧也?！睏畈洞呵镒髠髯ⅰ吩疲骸啊疅o’乃語首助詞，無義?！鄙蛴癯傻淖g文“寧可把善人做準則，還是去學(xué)別人的不正派呢？”頗有強將“無寧”翻譯成“寧可”之意味，“通達、雅”之“通”似可斟酌。

筆者認為，這里的“無寧”實是否定副詞“無”與語氣副詞“寧”在歷時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凝固而成的一個詞，“無”即“不”義，“無寧”即“寧愿不”、“寧肯不”之義，并在與語氣詞“乎”等的搭配使用中使反問義愈加顯化，進而翻譯為“難道不”、“豈不”等。

語氣副詞“寧可”表示“在比較利害得失之后選取一種做法”，表達主體對可控事件行為狀態(tài)的傾向性選擇，它通常要求其所處的句子提供至少兩項可供對比選擇的語義內(nèi)容，如果只出現(xiàn)一項，則往往是另一項由于上下文語境明確而隱藏，且“寧可”所修飾的語義內(nèi)容通常有悖于常態(tài)，帶有一定的特殊性，這是“寧”本身的語義所決定的。因此，“寧”不是不可以翻譯為“寧愿”、“寧可”，而是如果“寧可”修飾的內(nèi)容在語義上并不在“寧可”的范疇內(nèi)的話，那么則需要考慮加訓(xùn)他詞以使文意通順，而這正是“無”的重要性所在。因此，不管怎樣釋義“無”，將其看作形同虛設(shè)、訓(xùn)為“無義”都是不合適的。

也就是說，“寧”本身的語義要求其后的選擇項悖于常理，而“無寧”與“乎”的共現(xiàn)使句子變?yōu)榉磫柧?，這樣一來，其內(nèi)部選擇項的潛在順序也已隨之發(fā)生改變。在該句中，“以善人為則”古來為之，并談不上“寧”，而“則人之辟”才悖于常理，在“寧”的范疇之列。句中“以善人為則”恰接于“寧”之后，便知“無寧”與“寧”義不能等同，“無”之所用在此。記“以善人為則”為A，“則人之辟”為B（見下），受內(nèi)在語義表達機制的制約，如果使用“寧”則必須表達為“寧B而不A”，雖然它不被說話人以句法格式外顯，但在“（無[寧）……而……]乎？”中，“無”便正是“寧B而不A”格式中否定副詞“不”提前的外在形式表現(xiàn)，此時選擇項B與A的順序已悄然置換。“毋/無”與“寧”在句法位置上的貼合又為二者的語法化和詞匯化提供了條件，久而久之，“毋/無”與“寧”便凝固為一個詞。學(xué)者不察，多服杜預(yù)、孔穎達、楊伯峻等“句首語助無義”說，愈使得古義不顯，只恐與傳旨相悖矣。

“寧”語義要求：寧B而不→A反問語氣：（無[寧）A而B]乎？→正意始出：A

關(guān)于語氣詞“乎”的使用，《馬氏文通》虛字卷之九曾有過相關(guān)論述：“‘乎’字有助擬議之句者?！笨伞凹嬗靡呻y不定之狀字者。而句意與狀字，往往有反比例焉?！痹谝墩撜Z·學(xué)而》三句為例后，《文通》言：“所引各節(jié)，上下相關(guān)之理，本無疑也。惟其無疑也，故助以‘乎’字，而先加‘不亦’狀字，似與本意相反，其實狀字與‘乎’字互相呼應(yīng)，而正意始讬出焉。故句意正者，狀字弗之；而句意反者，弗辭反不加焉?！焙笥衷啤叭纭軣o’‘得無’‘不亦’‘無乃’‘可亡’‘亦無’‘獨無’‘不似’與‘寧’等弗辭狀字，皆以呼起句中正意也?！薄段耐ā吩谶@一點上所言甚確，“無寧”、“不亦”、“無乃”這些弗辭狀字自有其存在的意義。

綜上，我們可以將此句翻譯為“寧愿不以善人為準則和效法的對象，而要去效法那些邪僻之人嗎？”如果再偏意譯一些，則可譯為“難道不以善人為準則和效法的對象，而要去效法那些邪僻之人嗎？”“難道”的語氣正是在“無”否定潛在語義“寧B而不A”后與疑問語氣詞“乎”共同傳達出來的。因此，“無寧”可訓(xùn)為“寧愿不”、“寧可不”或“難道不”，也即“豈不”、“豈非”、“豈無”等。

2.毋寧?！拔銓帯痹凇蹲髠鳌分泄惨?例，一例與句末語氣詞“乎”共現(xiàn)構(gòu)成反問句（見下例），一例出現(xiàn)在沒有疑問語氣詞標記的反問句中（見下節(jié)），沒有出現(xiàn)在陳述句中的用法。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毋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子浚我以生’乎？”

杜《注》曰：“無寧，寧也。”陸德明注“毋音無”?？追f達《正義》貫取杜預(yù)之說，曰：“無寧，寧也。言人等作二事：為不取人財，寧使人謂子實能生養(yǎng)我民也。為多取人財，使人言子不能自活，而須我民財以生活乎！此二者孰勝也？”沈玉成的翻譯承襲了這種注解：“您是寧可讓人對您說‘您確實養(yǎng)活了我’、還是說‘您榨取我來養(yǎng)活自己’呢？”仍將“毋寧”按字面對譯成了現(xiàn)代漢語中的“寧可”。裴學(xué)海《古書虛字集釋》言“杜《注》‘無寧，寧也’。失之。”

我們認為，首先，李學(xué)勤主編標點本《春秋左傳正義》所標該句標點似可指瑕，將其標為“毋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而謂‘子浚我以生’乎？”也許更好。冒號和句號的剔除雖只是一個微小的變動，但卻意味著整個句子是一個不可割裂的整體，這種連貫性亦可從兩個相同的動詞“謂”和轉(zhuǎn)折連詞“而”所構(gòu)成的“謂……而謂”中看出，“子實生我”與“子浚我以生”作為兩個選擇項共組一個完整的反問句。

其次，該句在被引用時的完整性多可存疑。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在解釋“無毋亡忘妄”條目時云：“孟康注《漢書·貨殖傳》曰：‘無，發(fā)聲助也?！只蜃鳌恪??！辈⒃谝脭?shù)條例證之后總結(jié)為“以上皆發(fā)聲?！睏顦溥_《詞詮》“無”下第八條亦云：“語首助詞，無義。”并引王引之所舉《左傳》隱公十一年與襄公二十四年之例并舉之。

但是，后人往往不察，《經(jīng)傳釋詞》與《詞詮》所引《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之例時均僅取了“無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鼻笆畟€字，頗有“斷章取義”之嫌。這樣一來，完整的句子被割裂為二，整句的反問語氣自然便被拆解。此時，由于“寧、寧可”等通常在陳述句中實現(xiàn)其語氣的表達，以“寧可”之義帶入這一肯定的“陳述句”之中，進而將“無”看作“無義”的句首語氣詞，似乎便也可以講得通，只是恐與《左傳》原文之義相謬已遠。

此外，楊伯峻在《春秋左傳注》中亦言：“毋寧即無寧；無寧，寧也。毋、無，語首助詞，無義?！钡硪环矫妫瑮钕壬鷧s又在《古漢語虛詞》中將此句翻譯為“寧肯使別人說你，你實使我們生存下去，（難道要人）說你剝削我們來自己生存么？”可見，楊先生已然看出，若使整句通順，須加訓(xùn)“難道”一詞，但礙于“無寧，寧也”與“無，語首助詞，無義”的一貫理解，楊又只能將這個統(tǒng)領(lǐng)全句反問語氣的“難道”降格在括號中處理，在翻譯時補訓(xùn)出來，殊不知該句的反問語氣正是由“毋寧”與“乎”所構(gòu)成的句式共同承擔的，將“毋”釋為“無義”是不合適的，而楊先生或已自相矛盾矣。

3.不亦。“不亦”與“乎”搭配使用的用例在《左傳》乃至整個先秦文獻中都是較多的。我們在《左傳》中共檢索到69處“不亦”的用例，其中與“乎”共現(xiàn)的便有68例，占其總數(shù)的98.55%。“不亦”通?？勺g為“豈不”，即現(xiàn)代漢語中的“難道不”。例如：

《左傳·隱公十一年》：“己弗能有，而以與人，人之不至，不亦宜乎？”

“不亦”猶言“豈不”、“難道不”之義，即“人之不來，難道不是正常的嗎？”沈玉成將后半句譯為“別人不肯來到，不也是應(yīng)該的嗎？”可見其將“亦”訓(xùn)為了“也”，雖句意整體未變，但細看該詞則有失準確。

《左傳》中“不亦”后多以“宜、可、難”等謂詞性成分為主，幾可訓(xùn)為“豈不”、“難道不”。這里再舉幾例如下，不再分述。

《左傳·閔公元年》：“為吳大伯，不亦可乎？猶有令名，與其及也?！?/p>

《左傳·僖公七年》：“公曰：‘諸侯有討於鄭，未捷；今茍有釁，從之，不亦可乎？’”

《左傳·襄公五年》：“己則不明，而殺人以逞，不亦難乎？”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

4.無亦?！盁o亦”在《左傳》中的用例共見3處。其中2例與“乎”搭配使用。如下：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無亦是務(wù)乎！”

《左傳·昭公二十三年》：“《詩》曰：‘無念而祖，聿脩厥德?！療o亦監(jiān)乎？”

這兩句意思分別為“德行，是國家和家族的基礎(chǔ)。有了基礎(chǔ)而不至于毀壞，難道不致力于這個嗎？”、“《詩經(jīng)》云：‘思念你的祖先，發(fā)揚他們的美德?！y道不以此為鑒嗎？”

也就是說，“無亦”與“不亦”在此義項上大致等同，仍含有“豈不”、“難道不”之義。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認為“無亦是務(wù)乎”是“‘無亦務(wù)是’之倒裝句?！疅o’用法同‘不’。”裴學(xué)?！豆艜撟旨尅分^“無亦”即“不亦”也，并在《襄公二十四年》例下釋之曰：“此與《論語》‘不亦樂乎’文法同?！督?jīng)傳釋詞》謂‘無’為發(fā)聲，失之。按此句末有‘乎’字，是常例。”

《經(jīng)傳釋詞》曰：“凡言‘不亦’者，皆以‘亦’為語助?！灰嗾f乎’，不說乎也。‘不亦樂乎’，不樂乎也?！灰嗑雍酢?，不君子乎也。趙岐注《孟子·滕文公》篇曰：‘不亦者，亦也?！е！北疚牟蓷睢⑴嶂f，認為《經(jīng)傳釋詞》將“不亦”中的“亦”看作語助詞，卻又將“無亦”中的“無”看作語助詞或可商榷。劉淇《助字辨略》認為“無亦，疑辭也?！薄把浴疅o亦’者，皆辭之不定。”可見，《辨略》看出了“無亦”所能表達的疑問語氣，只是這種疑問是反問式的，實為無疑而問，反喚說話者之正意?！侗媛浴酚衷啤安灰唷敝械摹耙?，辭也，不為義者也。如‘亦將有以利吾國乎’之‘亦’，義近于‘抑’，發(fā)語辭也。”

5.無乃。在《左傳》全部46處“無乃”的用例中，“無乃”與“乎”搭配使用便有36例，占約78.26%。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與裴學(xué)?！豆艜撟旨尅肪浴啊疅o乃’猶‘得無’也”。二者常跟疑問語氣詞相呼應(yīng)，均可表反問或推測，可譯為“難道不”、“豈非”、“莫非”、“恐怕”等，語氣上弱于“無寧”、“不亦”等，有從反問進一步向測度弱化的趨勢。例如：

《左傳·隱公三年》：“君人者，將禍是務(wù)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

可譯為：“作為人君，應(yīng)該致力于去掉禍害，現(xiàn)在卻加速它的到來，恐怕不可以吧？”

《左傳·昭公二十年》：“對曰：‘臣不敢愛死，無乃求去憂而滋長乎！’”

可譯為：“他回答說：‘臣下不敢愛惜一死，（不過這樣做）恐怕是希求去除憂慮反而滋長憂慮了吧！”

6.毋乃?！拔隳恕痹凇蹲髠鳌分泄惨?例，且皆與語氣詞“乎”共現(xiàn)。如下：

《左傳·宣公十五年》：“不討有罪，曰‘將待后，后有辭而討焉’，毋乃不可乎？”

可譯為：“不討伐有罪的人，說：‘將等到以后，以后有了理由再去討伐’，恐怕不可以吧？”

《左傳·昭公十六年》:“今吾子以好來辱，而謂敝邑強奪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

可譯為：“如今您帶著友好的情誼光臨蔽邑，而告訴我們?nèi)妸Z商人的東西，這是教導(dǎo)蔽邑背棄盟誓，恐怕不可以吧！”

二、沒有語氣詞標記的反問句

通常而言，“無寧”、“無亦”、“無乃”等與“乎”共現(xiàn)時，句法上有語氣詞標記，可視為典型的反問句，反問之意明顯，反問語氣較為強烈（“無乃”、“毋乃”則因語氣助詞由“寧”、“亦”變更為“乃”語氣減弱，趨向測度）。當句法上沒有疑問語氣詞“乎”等標記時，反問語氣因無法直呼于字間而稍有減弱，但反問之意猶在。裴學(xué)?！豆艜撟旨尅费浴盁o‘乎’字者，是變例?！?/p>

1.無寧?！蹲髠鳌は骞荒辍罚骸敖唐洳恢?，而恤其不足，賓至如歸。無寧菑患？不畏寇盜，而亦不患燥濕?！?/p>

杜《注》曰：“言見遇如此，寧當復(fù)有菑患邪？無寧，寧也?！卑凑斩蓬A(yù)的解釋，“寧當復(fù)有菑患邪？”即云不復(fù)有災(zāi)患。沈玉成亦將其譯為“還有什么災(zāi)患？”恐需商榷。若于句尾加一“乎”字，反問意則愈顯?！盁o寧菑患？”即“無寧菑患乎？”即“難道就沒有（相當于‘豈無’）災(zāi)患了嗎？”可知實為肯定之意，即“仍復(fù)有災(zāi)患”。倘若果真“不復(fù)有災(zāi)患”，那么何來“寇盜”？何來“燥濕”？上下文已然自相矛盾。該句的意思是說：晉文公體恤百姓，政通人和，賓至如歸。難道這樣就沒有災(zāi)患了嗎？然即使有寇盜也不懼，有燥濕也不憂。這正是善政之所現(xiàn)。

2.毋寧?！蹲髠鳌は骞拍辍罚骸扒蚁染兄?，毋寧夫人？而焉用老臣？”

這句話出自晉公將晉悼夫人對魯國叔侯的指責告訴魯國叔侯之后叔侯的辯解。晉悼夫人以“叔侯取貨于魯，不盡歸杞國”慍于叔侯，并以“先君若有知也，不尚取之”為由責之。叔侯得知，頗有不滿，一番說解之后，索性承晉悼夫人之言，也以“先君”作結(jié)，所謂“先君而有知也，毋寧夫人？而焉用老臣？”即“先君若有知，豈不讓夫人來理政？哪里還用得著老臣？”頗含反問與暗諷之意。

在句法層面，雖然“毋寧”所在的反問句（且先君而有知也，毋寧夫人？）本身沒有疑問語氣詞作為標記，但其后緊接的又一疑問句（而焉用老臣？）卻有“焉”與之隔句共現(xiàn)，二者的“配合使用構(gòu)成‘雙重反問’”，使原本不甚強烈的反問之意得以突顯?！盁o亦”亦有此用法，見下述。

3.“不寧”與“無亦”?！蹲髠鳌ふ压辍罚骸叭粢百n之，是委君貺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諸卿也，不寧唯是又使圍蒙其先君？”

前人在該句的標點上多以“不寧唯是”四字斷句，本文認為將“不寧唯是又使圍蒙其先君？”視為完整一句似更合適，試給出理由如下。

第一，按照前文所述，該句可視為沒有語氣詞“乎”等標記的反問句，將“不寧”釋為“難道不”、“豈不”之義可以講通。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在野外賜予我，這是把貴君的恩賜丟棄在野外，這是使寡大夫不得位于卿之列，這豈不又使圍欺蒙先君？”其中，“不寧唯是”是“唯是不寧”的倒裝，“是”作為代詞代指“野賜之”一事，與“是委君貺于草莽也”之“是”、“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諸卿也”之“是”用法與所指相同?！墩x》曰：“言‘又’者，既辱今君，又辱先君，故云‘又’也”。以此解之，亦符合語義上的連貫性，不違傳義。

第二，《左傳》中“無亦”也有此用法，可與此處“不寧”互證。

《左傳·成公十二年》：“如天之福，兩君相見，無亦唯是一矢以相加遺？焉用樂？”

杜《注》曰：“言兩君戰(zhàn)乃相見，無用此樂?！薄墩x》曰：“于反意言晉、楚并大國，不肯相朝，唯戰(zhàn)乃相見。其相見之時，唯當用是一矢以相加陵、相遺與耳，無為用此樂也?！贝司渲小盁o亦”與“焉”并用，形同上文所述“毋寧”例之“雙重反問”。“不寧唯是”是“唯是不寧”的倒裝，“唯”為語助詞，“是”為代詞，代指前述“如天之福，兩君相見”一事，意在表達“至于上天降福，兩君相見，豈不是用一支箭以贈彼此而已？哪里還用得著奏樂？”“不寧”例與該例用法相同，卻鮮見有學(xué)者在“無亦唯是”四字后斷句。

第三，以“不寧唯是”斷句，似有不當之處?！墩x》曰：“不寧，寧也。言寧有唯是之事，又使圍蒙其先君，連讀為義也。”杜、孔皆視“不”為語助詞，無義，如此便只能以“寧有唯是之事”解之，頗為牽強。沈玉成的翻譯“不僅如此，又讓圍欺騙了我的先君”將“不寧唯是”譯為了“不僅如此”，顯是將“亦”看作語助，將“唯”譯為“僅”，將“是”譯為“如此”，有字面直譯之嫌?！洞呵镒髠髯ⅰ反颂幰惨浴皩帯睘檎Z中助詞，無義，釋為“不僅此”，但楊先生彼以“無/不”無義，此又以“寧”無義，頗有“隨文釋義”、“避他而就此”之感，沒有看到“無寧”、“毋寧”、“無亦”等與“不寧”的一脈相承之處，注解時恐失體系。

4.不亦。“不亦”在《左傳》中共見69例，多現(xiàn)于有標記的反問句中。下例雖用在無標記的反問句中，但偏于表測度。

《左傳·成公二年》：“夫齊，甥舅之國也，而大師之后也，寧不亦淫從其欲以怒叔父，抑豈不可諫誨？”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曰：“寧，反詰副詞，豈也?！薄安唬Z詞，無義，此處不作否定副詞。從同縱?！庇轴尵湟鉃椤褒R國既為我婚姻之國，又是太公后代，晉往伐之，豈齊放縱私欲激怒晉國，抑齊國完全不可救藥？”

筆者認為，“寧”確為反詰副詞，表“難道”之義，但這里的“不”并非無義，而是在“無亦”一詞中與“亦”構(gòu)成一個整體表達推測語氣?！安灰唷庇迷谟袠擞浀姆磫柧渲姓Z氣強烈，多與句末語氣詞“乎”（或“哉、耶”等）搭配使用，《論語·學(xué)而》中“不亦說乎”、“不亦樂乎”、“不亦君子乎”的用法已近乎無人不曉。此句“不亦”雖現(xiàn)身無標記的反問句，但整句反問的語氣更多得是由“寧”和“豈”表達出來的。也就是說，“不亦”所轄分句之義實際已在向表測度發(fā)展，可譯為“難道恐是齊國放縱私欲激怒了晉國，抑或是齊國完全不可救藥？”

5.無乃?！盁o乃”不與語氣詞共現(xiàn)但仍表反問的用例在《左傳》中所見較少，例如：

《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平子曰：‘必子強也，無乃亢諸？’”

該句中的“無乃”可以翻譯為“難道不（沒有）”、“豈非（未）”等。

三、陳述句——反問向測度的進一步弱化

當“無寧”等詞不再出現(xiàn)在反問句中，而是用于陳述句時，整個句子的反問語氣也隨之進一步弱化，并向測度、推測的語氣發(fā)展，多可譯為“恐怕”。

1.無寧?！盁o寧”用在陳述句中在《左傳》中可見2例。分述如下：

《左傳·隱公十一年》：“若寡人得沒于地，天其以禮悔禍于許，無寧茲許公復(fù)奉其社稷?！?/p>

杜注曰：“無寧，寧也。茲，此也?！眲⑽匿俊杜f注疏證》云：“襄二十九年：無寧夫人，而焉用老臣？服注：‘無寧，寧也’杜《注》移以釋此之‘無寧’?！墩f文》：‘寧，愿辭也?！戾|曰：‘今人言寧可如此?！窃溉绱艘病睏畈洞呵镒髠髯ⅰ吩疲骸盁o寧，寧也?！疅o’為發(fā)語詞，無義，不可作否定詞看。茲，使也。謂愿使許公重執(zhí)國政?！?/p>

筆者認為，此句中“無寧”與前面的“其”呼應(yīng)，共同表達了一種推測的語氣，可譯為“如果寡人得以善終，上天又能依禮改悔（撤回）加之于許國的禍害的話，這樣許公便能重新得到并治理他的國家了吧?！鄙蛴癯蓪⑵渥g為“如果寡人得以善終，上天可能又依禮而撤回加于許國的禍害，愿意許公再來治理他的國家?！奔幢闶沁@樣頗有些“為文而文”的翻譯，由“無寧”翻譯而來的“愿意”和“寧”在現(xiàn)代漢語中對譯的“寧可”也還是不能劃等號的。在該句中，“無寧”實際與“其”共同表達了一種肯定性的推測語氣，但盡管說話人在這兩者之后表達的都是肯定的推測，但二者所肯定的程度不能等同?！皩幙伞蓖憩F(xiàn)的是說話人在可選擇范圍內(nèi)的某種強烈的愿望，而“無寧”則帶有與“無乃”相像的“大概、恐怕之義”，如果僅據(jù)二者均偏于肯定便將“無寧”與“寧”等同起來，恐失精確。

《左傳·昭公二十二年》：“寡君聞君有不令之臣為君憂，無寧以為宗羞，寡君請受而戮之?！?/p>

杜注曰：“無寧，寧也。言華氏為宋宗廟之羞恥?！睏畈洞呵镒髠髯ⅰ吩疲骸盁o寧，無乃也。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云：‘寧、乃一聲之轉(zhuǎn)，詩中寧字多用為乃?！浣庠婋m不盡可信，但寧有時作乃用，則無疑。”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云：“無寧，尤‘無乃’也。家大人曰：昭二十二年《左傳》曰：‘無寧以為宗羞。’言宋若自誅華氏，無乃以為宗族之羞，不如使楚戮之也。杜《注》曰：‘無寧，寧也?！е??！惫P者亦認為此處“無寧”即“無乃”之義，表達推測的語氣，可譯為“恐怕是宗廟的羞恥”。

2.無乃。在《左傳》全部46處“無乃”的用例中，排除尚存異議的用例，共檢索到5處“無乃”用于陳述句中的例子。在“亦”、“寧”、“乃”這三組語氣助詞中，“乃”的反問語氣最弱，測度語氣最強。同時，陳述句的反問語氣也在進一步減弱，因而出現(xiàn)在陳述句中的“無乃”一般都可譯為“恐怕”，表達委婉的推測語氣。這5處用例如下，不再分述。

《左傳·襄公十四年》：“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闕，以攜諸侯而罪我諸戎！”

《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無乃非盟載之言，以闕君德，而執(zhí)事有不利焉，小國是懼?！?/p>

《左傳·昭公元年》：“今無乃壹之，則生疾矣?！?/p>

《左傳·哀公十五年》：“以水潦之不時，無乃廩然隕大夫之尸，以重寡君之憂，寡君敢辭。”

《左傳·哀公十五年》：“比其復(fù)也，君無乃勤?！?/p>

四、兩條線索構(gòu)建的連續(xù)統(tǒng)

綜上可知，“無寧”、“毋寧”、“不寧”，“不亦”、“無亦”，“無乃”與“毋乃”等詞彼此互為變體，多可表達“難道不”、“豈不”（或“豈非”、“豈未”）等反問義；同時，“無乃”、“毋乃”又隨語氣的進一步減弱，由反問趨向于測度，多可譯成“恐怕”等。若將“無”釋為“無義”，“無寧”等同于“寧”，句子肯定義的表達往往并未改變，于是自東漢服虔如此訓(xùn)之，西晉杜預(yù)沿而承之，孔穎達疏不破注，學(xué)人便多信而不疑，“無寧”所表達的反問語氣則越發(fā)不被學(xué)者察覺。然而，在這些詞中，“不亦……乎”句式表反問語氣的用法最為常見，我們卻從未見過有人將“不亦”中的“不”視為“無義”。這樣看來，如是注解，不僅惹“隨文釋義”之嫌，恐也是喪失了系統(tǒng)性、未得此諸詞之間內(nèi)在聯(lián)系與脈絡(luò)的表現(xiàn)。

綜合上文分析，我們試以兩條線索構(gòu)建起“無寧”諸詞在語氣表達上的連續(xù)統(tǒng)（見下圖）。

《左傳》“無寧”諸詞句法語義互現(xiàn)示意圖

第一條線索是“寧”、“亦”、“乃”等詞綴的變化。我們認為，“無寧”為語氣副詞，并有“毋寧”、“不寧”、“不亦”、“無亦”、“無乃”、“毋乃”等多種變體。其中，“無”、“毋”或“不”均為否定副詞，充當詞根；“寧”、“亦”、“乃”則為語氣助詞，充當詞綴。

所不同的是，不同的詞綴表達的語氣不盡相同?！?寧”與“-亦”組諸詞均既可以表達反問的語氣也可以表達測度的語氣；“-乃”組諸詞則通常只表達測度的委婉語氣，即使在有語氣詞“乎”同現(xiàn)的反問句中也是如此，處在連續(xù)統(tǒng)的底部。也就是說，在反問語氣強弱的表達上，這三組詞本身的結(jié)構(gòu)成分先于它們的句式實現(xiàn)方式，線索一在某種程度上決定線索二。

同時，從這個層面看這個語氣表達的連續(xù)統(tǒng)，其本身也是較不均質(zhì)的?！?寧”組諸詞與“-亦”組諸詞之間反問語氣的強弱差別并不明顯，每組詞的內(nèi)部（如“無寧”、“毋寧”與“不寧”三個詞之間）是否同樣存在語氣的過渡與趨向亦尚待考察。因此，我們在圖中暫以虛線示意，意在表明“-寧”組諸詞與“-亦”組諸詞之間、每組詞內(nèi)部成員之間由反問語氣向測度語氣發(fā)展的不確定性。

第二條線索即是“無寧”等一系列詞語的句式實現(xiàn)方式。在從“與語氣詞‘乎’同現(xiàn)構(gòu)成的反問句”、“沒有語氣詞標記的反問句”到“陳述句”這條軸線上，反問語氣是逐漸減弱并趨向測度語氣發(fā)展的。通常情況下，處在連續(xù)統(tǒng)一端、句法上與語氣詞“乎”等同現(xiàn)構(gòu)成的反問句反問語氣最強、測度語氣最弱，處在連續(xù)統(tǒng)另一端的陳述句則反問語氣最弱，測度語氣最強。但僅就目前這些詞在《左傳》中的使用情況來看，這個層面上的連續(xù)統(tǒng)依然是不均質(zhì)的，如“-乃”組諸詞即便出現(xiàn)在有語氣詞“乎”同現(xiàn)的反問句中也同樣主要表達測度的語氣。因此，我們在圖中仍暫以虛線示意，也均有待于建立在更豐富充足語料基礎(chǔ)上的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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