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困惑

琦君

夜已深，她仍在趕織毛背心給孩子，因為明天要開學(xué)了，好讓他穿上新毛背心、新制服，高高興興上學(xué)去。

孩子是丈夫和前妻所生，她撫育他從四歲到八歲，整整四年的辛苦歲月了。他聰明、活潑，但性情有點倔強，讀書也不用心。級任導(dǎo)師說他上課時注意力不集中，做功課粗心大意，因此成績很差。他父親曾狠狠地打過他，罰他跪。她卻流著眼淚阻止丈夫不要體罰孩子，并牽著孩子的手，和顏悅色地勸他。他卻越大越倔強，有時還對她恨恨地喊：“我不要你管。”一扭脖子就走了。

她不免暗自傷懷，想想孩子究竟還小不懂事，何況正是反抗心最強的時候。她也想起自己當(dāng)年受繼母責(zé)罰時所萌生的仇恨心理。幼時情景，點滴在心，如今自己卻當(dāng)了別人的繼母，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記得將結(jié)婚時，嬸嬸曾提醒她：“當(dāng)人家后娘可不容易??！”她卻認為這是人類的自私心和一般的成見在作祟。她不相信繼母的心是不正常的，何況她是那么深的愛著丈夫，愛著他的孩子，她要以愛來證明這一點。

由于她并不是很健康，醫(yī)生勸她不宜生育，她越發(fā)地一心撫育孩子，對他愛如己出，能說是繼母心嗎？

可是孩子進了小學(xué)以后，愈發(fā)頑皮搗蛋，她每次去學(xué)校接他，同學(xué)們都向她告狀，說他無緣無故打人，老師也說他特別難于管教。

要怎樣管教才是最恰當(dāng)?shù)哪兀克埥踢^好幾位有經(jīng)驗的母親，和有耐心的老師，也曾看了好多有關(guān)兒童心理的書，盡量培養(yǎng)自己的忍耐力，多與孩子接近?？墒呛⒆硬⒉荒芙邮芩p聲細語的勸告，他的頑皮常常令人心驚動魄，她真擔(dān)心他會跌斷腿或者弄瞎眼睛。每次她勸阻他時，他都是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態(tài)，叫她哭笑不得，她問他：“孩子，你為什么不好好做功課？成績好，老師喜歡，同學(xué)羨慕，多體面呀！”他卻咬牙切齒地說：“我討厭讀書，我討厭老師，我寧可在街上擦皮鞋，掙錢給自己玩。”好像上學(xué)就是對他的精神虐待。

她不由得懷疑他的反抗心理是與生俱來的。她不免五內(nèi)俱焚，也不免想起嬸嬸當(dāng)年勸她的話：“繼母難為?！?/p>

有一天，她忍不住問丈夫：“問你一句話，你可別多心。孩子的母親是否性情很倔強？”

“難道你相信性格遺傳嗎？”丈夫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

“我再想不出其他原因了?！彼妇蔚卣f。

“小時候搗蛋，長大后將成大器呢。”丈夫笑笑說。

“但愿如此?！彼龂@了口氣。

“我也問你一句話，你也別多心，如果孩子是你親生的，你會怎么個想法呢？”

“我？”她茫然了。他內(nèi)心一直有一份難以對丈夫明說的困惑。如果孩子是她親生的，他該不會對她這樣反抗吧。是因為“不是母子不連心”呢？還是由于自己不夠愛他呢？想想丈夫半開玩笑地反問，她不禁幽幽地嘆息一聲，對自己說：“難道我懷的也是一顆繼母心嗎？”

（選自《萬水千山師友情》）

小說包點評

“繼母”——一個女人生命中所能承擔(dān)的最難的角色。較之母親，繼母要做的就是搭建母子之間的心橋，而這座橋本來是沒有的。文中的“我”早已品嘗過作為繼母子女的辛酸，又要擔(dān)負撫養(yǎng)子女的重任，命運的車輪把她推向了似曾相識的場景，“繼母心”的拷問仿佛是對多年前充滿怨恨的孩提時代的拷問，在丈夫的反問中，妻子困惑頓生，其實不如說由來已久，曾經(jīng)一直抵抗的人類的自私心與一般的成見不是輕易能夠拋棄的。困惑產(chǎn)生于年輕的懷疑，不諳世事苛求愛的力量與情的純粹，殊不知母愛是復(fù)雜的，畢竟無法超脫于“人之常情”，尤其是這“難為”的繼母。唯有慢慢體會，將那一顆年輕的繼母心投入情感的熔爐，在時間的淬煉中鍛造出一顆更為堅強與柔韌的心靈，才可達到真愛至上的境界吧?！巴那лd癡情盼，守得云開見月明?！钡侥菚r或許母子連心自在而生，也定會體悟到困惑之后撥云見日的不易與艱辛。在瑣碎清談般的話語中，所有稚嫩臉龐都會在與生活的較量中添上成熟的皺紋，所有舊時情懷都會淡淡地化為泯然一笑與會心點頭。（施麗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