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讀樹

雯芷

春天來時，它的氣息令人忙不迭地一層一層褪下身上的衣裳，冬日的厚重，隨著春風(fēng)的漫卷，漸漸地蛻變成五彩繽紛的春之華麗。而春天的樹木也與人一樣，當(dāng)春風(fēng)漫卷開來時，它的枝丫也以疏朗姿態(tài)迎合生機的到來，并且以深諳藝術(shù)之道的迎春情懷，在風(fēng)里左右搖擺著，似乎夢里都在想著枝條兒快快轉(zhuǎn)青，葉芽兒快快萌出，鳥兒快快飛來，給這個世界增添更多的生機和色彩。

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在讀樹時充滿詩意的想象并且觸目可觀的。所以，我在讀樹時，不想忽略掉任何的細節(jié)。比如，冬去春來時空空的枝上，搖搖晃晃的枝條，并沒有一刻閑下來，風(fēng)從枝條間吹過時，會留下或長或短，或激越或婉轉(zhuǎn)的哨音，當(dāng)陽光墜落時，如果我凝神，便會聽到靜悄溫和的私語。喜鵲的巢，在樹枝間晃動著睜大眼睛，默默向我昭示家的含義與溫暖。麻雀們有備而來，像人一樣，把身體弄得圓滾滾的，站在樹枝上，就像樹枝趕在季節(jié)之前開了一樹的春花。

我在春日里讀樹，也不是所有的樹上都有鳥巢和鳥兒。譬如女貞子，這種春夏生葉，秋日開花的樹，在春風(fēng)中的招搖獨具一格，它的動與靜可謂是一首婉約的小詩，在春天特立獨行的姿態(tài)，讓我望它一眼，心底就會生出些許欽慕之感。另外玉蘭樹也沒閑著，與枝條同色的暗褐花苞已經(jīng)是毛筆頭大小。還有空曠的田野春情萌生時，在一條河畔，一行行的楊柳南面，麥苗呀草芽什么的，也像急著要吐芽的樹木皆暗伏生機。當(dāng)然還是陽光表白的熱烈，在中午的時候，它穿透黯淡的云層，照射在冬眠后醒來的河岸，照射在直直地與它對視著私語的樹頭枝梢，照射在人世間的每一個角落，用它熾熱的一腔情懷，溫暖了不知多少人與物的心。

因為，樹木在秋季脫盡了它的枯葉后，只剩下一些瘦俏的枝的時候，它只能于冬日里孤獨地在原野里守望著，只有村莊院落里的樹，能夠受到人的關(guān)注得到人的青睞。這是因為，一家家庭院中的樹，每一棵樹上都掛滿了尚未脫粒的玉米，黃黃地綴在那兒，亮在那兒，這便使因落葉失去升機的樹溢著一些溫煦，增添了一些可愛。有時，我能看到一只貓，輕快地從樹枝上跳過，跳到一間正在冒煙的草房上，炊煙彌漫著，像夏天那樣浸進樹葉的縫隙里，然后罩滿整個村莊;而更多的樹，在炊煙的繚繞中又像一根根柔軟的柱，在擎向空中直到天的很高處，才讓炊煙慢慢散開，消失在高朗的天空里。這個時候讀樹，我或許會把炊煙望成一只只風(fēng)箏，它們在空中飄著，時緊，時松，隨風(fēng)翻動著，緩緩地向高處逸去，而樹，就像一只粗壯的手臂，牽著炊煙這種風(fēng)箏在天地間飄搖，讀樹的人，將會因此而深深地陶醉。所以在春天到來的時候，我最喜歡站在春風(fēng)里讀樹，喜歡把春天的樹與冬天的樹做一番比較，看兩個季節(jié)里的樹那種更有風(fēng)情，那種更有韻味，那種會讓我陶醉地忘情，讓我笑讓我歌。

我在春日里讀樹，最喜歡走進我經(jīng)常去的那片小樹林，爬上那棵高高的老榆樹。記得那一年，我挑選了一個粗壯牢固的枝椏爬上去，騎在上面，讓剛剛萌發(fā)出的繁密的枝葉包圍了自己——別人看不見我，我卻能透過枝葉看到別人，看到樹下，看到不遠處的整個村莊——我就這么在繁密的枝葉里靜靜地呆呆地看著，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不一會兒，我看到母親扛著鋤頭遠遠地走過來。她是在麥子地里鋤草后收工回來的，要趕回家做晚飯。母親走過早春時節(jié)的榆樹下面時，坐下休憩了幾分鐘，我怕母親發(fā)現(xiàn)自己爬上樹藏在樹杈間，我嚇得不敢出聲，一雙眼睛悄悄地看著樹下的母親。我看母親時，看見母親從菜園子里拔了一把大蒜，摘了幾個番茄，我頓時流出了口水，知道今天晚飯的菜，肯定有大蒜炒雞蛋和番茄土豆榨菜湯，這些美味，使躲在樹上的我流出了口水。

記憶中還有一個春天，我在村莊外的樹林里讀樹時，又一次把自己藏在老榆樹的繁密枝葉里，這一次，我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因為，我正在樹杈間讀癡情的鳥兒與青翠的樹葉私語時，突然看見一道紅光射進小樹林，我仔細看了看，知道已是傍晚，夕陽駕到了！我的心情不由得興奮起來，因為每逢夕陽駕到，村莊就會興奮起來。我在樹上讀到的景象是，遠處的天空紅了，村莊里的房子紅了，河溪兩岸樹木上的枝枝葉葉也紅了，而這些紅光，就像幕布拉開后驟然出現(xiàn)的舞臺燈光，把村莊照得格外溫柔鮮艷，甚至有點朦朧浪漫。我看見，村里的人們，尤其是我的那些小伙伴們，都不約而同地來到了村前的那片開闊地，那個地方是村里的娛樂中心，也栽滿了白楊樹、刺槐樹、垂柳樹，另外還有幾棵上百年的國槐樹。風(fēng)拂拂蕩蕩，樹的枝葉翻飛，鳥兒嘰嘰喳喳聚會，而此刻，小伙伴們正在紅紅的夕陽里，圍繞著那幾棵老槐樹捉迷藏，嘻嘻哈哈地玩著“老鷹捉小雞”。一些不屑于玩“老鷹捉小雞”的大男孩，則在一邊玩斗雞、打彈子……

就像看電影一樣，我在樹杈上津津有味地看著這一幕，他們都是我的鄰居，是我最熟悉最親密的伙伴，從樹上看下去是那樣的新鮮，那樣的奇異，那樣的充滿童趣。那時我覺得自己也很快樂，如果不在老榆樹的枝杈間欣賞這一切，伙伴們的游戲，在我的感覺里就會是另一種情景，甚至不會留下到現(xiàn)在回味起來都讓我覺得既開心又難忘的那么多細節(jié)。所以我覺得，那些故事很有滋味，因為是在春天里讀樹時看到的，我想起這些，腦海里依然會浮現(xiàn)那時候家家戶戶廚房里煙囪里冒出炊煙樣子?，F(xiàn)在想想，那時是炊煙現(xiàn)在是鄉(xiāng)愁的記憶，在樹木遮掩的村莊里慢悠悠地飄向天空，不知是在送別夕陽回家呢，還是想盛情邀請夕陽吃晚飯？但在我的記憶里，那時的炊煙，卻是母親喚我回家吃飯的聲音。因為我在樹上看見升起的炊煙之后，春風(fēng)里，一縷一縷各種各樣的香味，便從家家戶戶的廚房里飄出來了;有韭菜大蒜的香味，有辣椒炒豆腐干的香味，有紅燒肉的香味，有煎魚的香味……我想，母親大概也已經(jīng)做好了大蔥炒雞蛋，我白天在小河里捉到的魚蝦，也可能已經(jīng)被母親端上了餐桌……夕陽謝絕了炊煙的盛情邀請，慢慢落山回家的時候，我也從老榆樹上滑下來，隨著大人們喊叫各自的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我也攜帶著滿身榆錢兒清香的氣息，急匆匆沿著鄉(xiāng)村小路向家里走去。

我從老榆樹上爬下來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仍在興奮地想想著：春天里讀樹，尤其在樹杈上讀樹下的一切，乃至更遠的地方，簡直太神奇太有趣了！把自己藏在老榆樹的枝葉里看自己的村莊，怎么就看到了那么多的美麗和故事呢……我沉浸在美好的想像里，一路上是哼著鄉(xiāng)情小曲回家的。而今想起那些年讀樹的情景，我的心依然會禁不住激動，我覺得，那種深入骨髓的鄉(xiāng)村風(fēng)情，讓人一生難忘，永遠銘刻在心底。

所以，當(dāng)我內(nèi)心的鄉(xiāng)愁泛起的時候，我在每個春天降臨后都會回到遙遠的故鄉(xiāng)去讀樹，在讀樹時凈化自己的心靈，陶冶自己的情志。通過回憶往事，讓內(nèi)心沉淀下來的記憶重現(xiàn)精彩，讓故鄉(xiāng)的風(fēng)情和靜美，牽回我的腳步，攏住我的心扉，讓我的目光永遠定格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