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五首

霍俊明

熱愛那些失眠的人吧

熱愛那些失眠的人吧

即使我們相互陌生，可是

我們卻在同一個城市。北方

沒有雪，也還是冬天。

失眠的人起來，開始跳傘

落到這個城市的西南去

那里曾有一個紅色的防雨棚

歲月使它突然變形

變形的還有黑夜里瞪大的瞳仁

瞪得再大也沒有用

失眠的人必須學(xué)會在夜里走路

走累了，就跳到樓頂上去

摸摸星星的童年

揉揉自己的腳踝

接著，你就降落下來

速度取決于你

是在做夢

還是繼續(xù)失眠

熱愛失眠的人吧

你看，他又一次在陌生的城市

站起來。

蜀地小鎮(zhèn)

這一年冬末。桃花

早已衰敗多時。蹤跡全無

作為歲月的補償

蜀地，陽光正醺。

不必翻山越嶺，已風(fēng)塵滿身

小鎮(zhèn)于闃寂之中繼續(xù)吆喝的方言。

馬蹄得得正遠(yuǎn)

這一年，姑娘去往何處？

兜售涼粉的人漠不傷心，滿臉堆笑

小鎮(zhèn)，空留三樹兩行

斑駁的綠漆郵筒塞滿落葉

一次次眷顧的還有塵土

那匹晨霧中噴著響鼻的棗紅馬

她曾深秋時節(jié)在二峨山麓徘徊

梅花必是落滿了南坡

蜀地之信仍沒有下文

一襲綠衣正與樹影合一

仿佛正端舉一整個夏日的焚燒

你的聲音

“仿佛來自另一個塵世”

我的節(jié)日

1988年我上初中

平生第一次離家，學(xué)校在八里之外

十幾個人住著大通鋪

校園一墻之外就是八路軍的烈士墓地

墓地和黑夜攔不住我。

年紀(jì)小，只有一個念頭

想盡各種辦法和由頭回家

我要感謝那些偉大的節(jié)日

婦女節(jié)、清明節(jié)、植樹節(jié)、兒童節(jié)、建軍

節(jié)、重陽節(jié)、國慶節(jié)

我還學(xué)會翻字典，知道了那些洋節(jié)日

護(hù)士節(jié)、感恩節(jié)、圣誕節(jié)、沐浴節(jié)、萬圣節(jié)

一到節(jié)日

我就裝得病歪歪

告假回鄉(xiāng)

躺在床上養(yǎng)思鄉(xiāng)之病

媽媽和爸爸終于弄清楚了這些不明不白的

節(jié)日

我終于沒弄清楚為什么要如此辛苦地離家

上學(xué)

那年夏天，第一次坐綠皮火車去趕考

一個城市里肥滾滾的中年婦女

把一只臟腳擱在對面的座位上

是她的臭腳教育了我

鄉(xiāng)村有時候近似于一個墳?zāi)?/p>

不是鄉(xiāng)村有鬼，是有些人胸中有鬼——

瞧不起那些土里刨食的人

從民主街到共和街

這乃西北小城

常年無雨，人們?nèi)曰钪?/p>

半月之后

這里的地震奪走幾百條命

而此時我們一無所知

路邊的紙活店鋪

從來不為賺死人的錢感到臉紅

路邊的面館

正與時俱進(jìn)地拓展為兩層樓高度

“蒙娜麗莎”洗浴中心

正在迎接下體空虛的人們

我們正在街頭小酌

注目于面孔紅潤的西北姑娘

從“民主街”到“共和街”

只走了大約十分鐘

如果這是一次快速的歷史

人們該如何輕松

鄉(xiāng)村教育

兒時，鄉(xiāng)下。

村里的一大盛事就是父母吵架

現(xiàn)在想來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兒

那時家窮，兄弟多，長輩禮數(shù)和管制又多

暴烈的母親不再忍氣吞聲

那時的謾罵一起陪伴了我和哥哥的童年和

青少年

那時罵街的陣營越來越大，很多次

父母雙方的親眷

都加入到農(nóng)村戰(zhàn)爭之中

到處是圍觀的人群，母親無望地哭泣

父親更是滿臉怒氣

個子矮小的他跳著高地罵

爺爺用拐杖指指點點

雙方各自都好像真理在握

我和哥哥，學(xué)會了沉默。

很多年后

我們經(jīng)常會有無名的烈火噴出

這不能不歸功于鄉(xiāng)村教育

一次父母打架后，哥哥出走了

父母打著手電筒甚至火把四處找尋

在幾公里外的鐵軌上哥哥正瑟瑟發(fā)抖

我是一個留守者

我也曾數(shù)次揚言出走

卻偽裝在家里的角落冒充失蹤

那年夏天

院墻下種著幾排高粱

我偷偷站在斑駁的光影暗處

母親出門，一盆洗腳水澆個正著

多年過去

當(dāng)年出走的哥哥

在縣城私立醫(yī)院工作

日日能夠看到父母

而佯裝出走的我

終于奔波京城

離家整整三百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