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聲和音的本體是文字里內含的質素,這個質素發(fā)之于詩歌藝術,則為節(jié)奏、平仄、韻、雙聲、疊韻等表象。尋常的言語差不多沒有表現這種潛伏的可能性底力量,厚載情感的語言才有這種力量。詩是被熱烈的情感蒸發(fā)了的水氣之凝結,所以能將這種潛伏的美十足地充分地表現出來。
首先談談古詩的音樂性。漢語詩歌里,句型構成節(jié)奏,聲調和語調構成旋律,韻式相當于調式。古典詩歌正是將某種句型、聲調平仄、韻腳等等作為不變量予以遞推,形成了古典詩歌特有的音樂美。力求詩句具有節(jié)拍感是詩歌有別于散文的基本要求,安排等長的音步是基礎。音步是一種語音群,也有人稱之為頓、音尺、音組等等,名稱雖殊,其理則一致的;它是組織詩歌節(jié)奏的基本單元,其功能相當于音樂中的拍子。對于漢語詩歌而言,就是要安排等長或大致等長的音步。音步等長一直是我國古代成熟的詩體恪守的原則。古典詩歌的句型有兩種:
一是以三字尾收句的吟詠句,如:“千尋鐵鎖沉江底”、“故壘蕭蕭蘆荻秋”;
二是以兩字步收句的朗誦句,如:“春風十里柔情”、“念柳外青驄別后”。成熟的五七言詩以及宋詞長短句全部以兩字步為主體,一字步只允許出現在句首或者句尾,上面的詩句則被吟詠成:“千尋|鐵鎖|沉江|底”、“故壘|蕭蕭|蘆荻|秋”、“春風|十里|柔情”、“念|柳外|青驄|別后”。
古漢語單音詞和雙音詞組多,加之古詩是用來吟詠的,類似于唱歌,可以有幾分形式化節(jié)拍處理,如“千尋鐵鎖沉江底”并不根據語法關系吟詠成“千尋|鐵鎖|沉|江底”。本來,古詩也應當有比兩字步長的音步,詩經已開其端,如:“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楚辭更是如此,如:“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古風體中也可偶見,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薄舶矗涸娊浐统o沒有的明確的音步理論支撐,其音步真實結構缺乏資料證實。這里的音步分析,雖不一定與當時實際節(jié)奏完全吻合,可它們有三字步和四字步是肯定的;估計四字步有可能被形式化處理成兩步了,如“胡|取禾|三百|廛兮”之類?!车?,音步不整齊有損詩歌節(jié)奏美,是詩歌格律不成熟的體現,所以三字步四字步以及句中的一字步很快被成熟的古代詩律舍棄了。離騷體曇花一現,與此是有一定關系的。
《詩經》的基本句式是四言,中國最早的詩歌形式是四言詩,這是由它的音樂性質決定的。重章疊句、反復吟詠是顯著的音樂特征,也就是作為樂歌而形成的《詩經》外在結構形式。這種情況在《國風》和《小雅》的部分詩篇中尤為突出。有的通篇重疊,各章對應地只換幾個字,如《秦風·無衣 》: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首詩從全篇看是用復沓體制,辛志賢先生在《復沓是否是歌謠的突出藝術特點辯》一文中指出,“章節(jié)復沓,似是古今中外民歌的共同藝術特點。這樣幾章反復詠唱,可以充分抒發(fā)詩人內心的激情,突出詩的中心主題,增強‘一詠三嘆’的韻味和悅耳動聽的音樂美,起到很好的藝術作用?!薄稛o衣》中的三章,各章僅有三處四個字的不同,意義上是有遞進關系的。這種遞進式的復沓,把士兵們那種共同御侮為國從軍的慷慨激昂之情表現得更加強烈、更加動人,而且又富有一種音韻和諧之美。
再談談現代詩的音樂性?,F代詩不受舊體詩的外在形式制約,完全把新詩的表達方式從舊體詩的框框中解放出來。詩人可以自由的抒發(fā)自己的情感,采用各種變化到繁復離奇是表達形式,可以用各種語言,包括古體詩詞的語言,俚語,口語,西方文字表達方式,也融和了很多西方的思潮,融合自由主義、浪漫主義、象征主義、現實主義、抽象主義等諸多的藝術手法?,F代詩呈現了自己靈動、自由、色彩斑斕、富有生命力的一面。衍生了很多的流派,新月派,現代派,朦朧派,學院派,下半身學派,先鋒派……
關于現代詩歌是否應該保持音樂美,這個問題其實在二十年代就已經開始辯過。當時最突出的應該以新月派(掌門人徐志摩)和現代派(掌門人戴望舒)為代表。新月派對中國現代詩的演化,發(fā)展,對于現代詩的傳統(tǒng)美學和西方美學的融和,對于詩歌內在的音樂美和建筑美的藝術表現,對于確定新詩的浪漫主義的定位,都有非常重要發(fā)意義。特別是它把充滿自由化的白話詩和感傷風潮的新詩,變成具有藝術美、音樂美、建筑美的現代詩歌,對詩歌的發(fā)展有巨大的推動作用。他們對詩的音樂美,提出音尺、音組的概念,以取代最初的缺乏詩的格律的自由詩和白話詩。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朱湘的《葬我》都體現了音樂在現代詩的藝術美的重要性。
如徐志摩的《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整首詩語言簡潔,共7節(jié),每節(jié)4行,每行6至8字,雙行首字都低一格,詩句均齊中又有變化。節(jié)奏每句多為三拍。全詩的韻,是雙線交織或勾連的。節(jié)內雙行各自押韻,基本上每節(jié)一換韻。單行則比較靈活,有的在節(jié)內押韻,有的節(jié)與節(jié)之間前后勾連。雙行與單行之間有時也前后承接相聯。這些都構成了音樂的美感。這樣的詩行給人的視覺形象是流動的,甚至不用讀,看上兩遍就會有音樂的體味了:“輕輕地”這支主旋律在字里行間忽前忽后忽高忽低地反復出現,盡情地詠嘆著,把一片惜別留戀而又飄逸瀟灑的神態(tài)細致入微地吟唱出來,勾起讀者神秘而豐富的想象。
現代派,繼承了法國象征主義、意向派的影響,獨辟蹊徑,創(chuàng)造了具有散文美的自由詩體。他們重視的詩情而非字句上的變異,詩的韻律他們強調,但不是字的抑揚頓挫,而是情緒的抑揚頓挫。他們主張去掉詩的音樂成分,代之以散文體的自由表達。押韻的位置錯綜變化,常用首語重疊,加上奇特的字句組合,似斷實連的分節(jié)跨行,但是實際上,他們取剔的音樂部分,實際是以詩歌內在的音樂旋律取代外在的韻,音節(jié),表現出的“音樂的精神”。最能體現這種音樂精神的是戴望舒的《雨巷》。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凄婉迷茫。
誠如葉圣陶所說,《雨巷》在音樂性方面具有突出的成就,它替新詩的音節(jié)開了一個新的紀元。全詩共7節(jié),每節(jié)6行,每行長短不同,押韻的位置錯綜變化,常用首語重疊,加上奇特的字句組合,似斷實連的分節(jié)跨行,使得全詩回蕩著一種深沉的優(yōu)美的旋律,細膩而傳神地暗示了詩人低回而迷茫的心境。
總之,好的詩歌,應該體現出一種力量和精神,體現出一種藝術,體現出音樂的感覺和節(jié)奏,樸素的語言或者生動的藝術表現手法,詩歌應該體現出一種張力,并融和內在的美麗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