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河岸

叔叔將自己半埋在土中，一向猥瑣內凹的茄子臉綻放出奇特的微笑，那雙常常猛抽我后脖子、青筋迸出的大手乖巧地攤放在地上，這一切都令我心中暗喜過一陣，但我發(fā)現(xiàn)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因為這一變故極大震蕩了奶奶的風燭殘年，也將整個家族搖撼得雞犬不寧。神婆大媽再度活躍起來，很長時間，我們的日子都被包著黃紙的檀香熏染，被神龕前的油燈烘烤著，大媽在我們周圍走來走去，一雙巨大的牛眼像神仙本人嘲弄的探照燈一樣，在我們家族的黑暗山丘中開掘出一條崎嶇小道。

誰也想象不到，叔叔丑陋的三角眼竟會這么舒展地微笑，眼角圈起一個嬰兒般天真無邪的弧度，像牛舌一樣外翹的下巴，顯現(xiàn)出笨拙和永恒的善良。而往日他突然打我后腦勺時就布滿了怪異的冷酷。以前，他一見到村民，就可恥地低眉順眼，點頭哈腰。他卷起紙煙聊天時，后隆的背部，前屈的膝蓋，使他看上去像一根畸形的棍子，他的一條腿習慣性地顫動著，使得整個身體滑稽地微微搖晃，獻媚的笑聲順著結巴的言語坑道丟臉地匍匐在空中，使他成為打趣和嘲諷的對象。“雞巴，一個老好人?！彼麄冊谒谋澈笳f。在三嬸跟前他總是低聲附和，露出他的三顆因為抽煙變黃的牙齒，在三嬸激烈的數(shù)落聲中，像紋絲不動滾在長蔓中的冬瓜一樣悶聲不響，三嬸對此的評語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來”。唯獨在我跟前，他顯示出自己獨特的嚴厲，那出其不意的手掌和威嚴無比的訓話令我羞恥和心悸。

“讓你裝聾子！我知道你聽見了，讓你裝聾子……”他要讓我給他揉腿，我裝作沒聽見，后腦勺便像上了麻藥一般被他的手掌擊打，我在他呼呼有風的兇猛拍打下至少點了十幾次豆子。因為打我，他激動得渾身都顫抖起來了。

“你要把你三叔當作你另一個爸爸，你爸爸常年不能起床干重活，是誰給咱犁地耙地？還不是你大伯和三叔？下次你不聽三叔的話，別說三叔打你，回來我還要收拾你！”這是我委屈地哭著回到家時，父親躺在光線昏暗的炕上，用他一貫擲地有聲的話訓導了我一番。母親噙著眼淚聽父親教訓她六歲的兒子。

是什么促使三叔將自己半埋在土中，這是一個謎。那天上午我們在村民的簇擁下來到河堤，一上河堤，一眼就看到了樹樁一樣豎在土中，變得一臉佛相的叔叔，微笑的眼睛似乎凝固了，居然一下都不再眨巴。眼睛里釋放的笑意純潔而光亮，就像被清水洗過一樣，被太陽曬得焦黑的窄窄臉面蕩漾在微笑的波紋里，奇崛的下巴像尖削的浪尖一樣掀起骨感的微笑高潮。他身著結婚時穿的藍色滌卡服，佝僂的背似乎也變直了，至少配上了他令人肅然起敬的笑容。由于土埋住了腰，衣服拖到地上，他的胳膊顯得太長，只好把前臂折回，將雙手攤放在地上，似乎正在向誰繳械投降。叔叔一定有條不紊地干了這一切，他肯定預先刨好了坑，然后選擇時機靈巧地跳進去，用那雙多筋節(jié)的手將土填塞瓷實，把他總有些屈膝的腿埋在土中，以致于等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就像長了多年的樹一樣，沒有任何痕跡地豎在那里。有時候，他做事就能做得這么沒有痕跡。

奶奶一看到叔叔臉上的表情，就明白他再也回不到家了。奶奶顛簸著一雙小腳，顫悠著她外撇的羅圈腿，差點跪到叔叔的跟前，她顧不得眾人的嬉笑和嘲弄，想抓住叔叔的肩膀，但神婆大媽緊張地阻攔了她，說這是神仙在考驗叔叔。一些村民大笑起來。叔叔的妻子抱著只有三個月大的孩子，不停地用孩子的尿布抹著眼淚，村民都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希望看到她有什么瘋狂的舉動，但叔叔的妻子突然抱著孩子離去了，在土堤另一側的之字小路上飛奔下去，幾乎滑倒在上面。

河堤上隨意生長著一團一團不成器的桑葚樹，有紫桑葚，也有白桑葚。還有修長的小白楊夾雜其間，太陽射在楊樹微微搖曳的粉白葉背上，閃爍著神秘的銀光。村子正中央，伸出一條剛剛能容一輛騾車經(jīng)過的土路，土路穿過田野，在土堤下突然消失了，我們就是從那里來到河堤腳下的，一條斜著的纖細小道顯現(xiàn)在長著綠草的土堤上，村里男人們到周圍田地來干活時，總要從這里走上河堤，坐在河邊石頭上看著涌動著細細波紋的河面，呼吸著魚腥味的潮濕氣味，悠閑地抽支煙。

叔叔把自己埋在河堤上一棵小白楊樹下。那天，我還有意走到他的背后，從后面看去，他顯得體積很小，狼狽難看——黑色的頭發(fā)、曬紅的后脖子、藍色的拖下來的衣服，給人邋遢和懈怠的印象。而他身邊的小白楊看上去，如同發(fā)狠地把自己筆直地投擲到了空中，在空中還舒展著輕盈的枝條和柔媚的葉子。連那些亂蓬蓬的桑葚樹，也有接近于圓形的身型，帶有邊齒的葉子油亮地伸展開，使扭動不安的枝條顯出裊娜的姿態(tài)。那些緊貼地面的綠草，雖然容易沾上塵土，但它們有堅挺的細稈，葉子從裹得很緊的細稈邊張開，像宮廷里的公主穿的勒得很緊的那種衣服，這一切都對比出叔叔的不倫不類，以及人的身體的笨拙和俗氣，只有叔叔的眼神看上去像是自然之光。我順著叔叔的目光往前看，這才發(fā)現(xiàn)叔叔微微側著身子，斜對著河流——從這里看過去，河水似乎從我的側后方猛然向前流去，像沒有源頭的滔滔之水，拋棄了兩岸，緩慢地震蕩出波紋，好像攜帶著無窮的力量流向看不見的未來，兩岸的團團綠色凝然不動，似乎在履行一個天然的陰謀，任由這逃逸的河水流逝，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河面有一個幽雅的彎度，照出一片明亮的水光，深濃的垂柳帶著睡意困在煙霧中，再往前，幾乎是一捧輕霧里，浮現(xiàn)出一個黑色的木橋，木橋上距離相仿的樁子和連成一線的橋體，還有橋下支撐著的巨大木船，共同形成一個完美的由線條組成的的黑色輪廓，產(chǎn)生無窮的吸引力，讓人禁不住深深吸口氣。

那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的父母、大爸和大媽都來到爺爺奶奶家長方形的磚鋪小院里，我們一起圍著那張熟悉的低矮的紅桌子，我姑姑用眼睛瞅著叔叔的妻子，還有她懷里咿呀學語的孩子，而叔叔的妻子只是盯著紅桌子上的碗和筷子，沒有人提到叔叔，大媽已經(jīng)在爺爺家的神龕前燃起檀香，繚繞的煙氣在開著的黑色木門里輕盈地飄蕩出來，模擬著翻滾的云朵，門外釘子上掛著一團沒有擰成線的麻絲，云朵會巧妙地委身褐色的麻絲，然后像蒸發(fā)的水氣一樣從麻絲里搖曳出來。這些麻絲是爺爺、姑姑和奶奶用來做麻繩的原料，是為了幫我的父親和叔叔做瓦模子，我的父親因為嚴重的胃潰瘍歇手之后，就由父親的學徒叔叔來完成，可是自從做瓦的機器出現(xiàn)以來，很少再有人來買瓦模子，叔叔更多的時候是在菜地和瓜地里忙活，麻絲這里一團那里一團地糾纏在屋子里的不同角落，掛在門外的麻絲被雨水侵襲得長出了霉點。

吃飯中間，第一個離開飯桌的是叔叔的妻子，她借口孩子哭鬧低頭走開了，把自己龐大的身軀關在與爺爺?shù)膬砷g老房毗鄰的一間小磚房里。一年前，那是她和叔叔的洞房。很快我的父母也離開了，父親捂著左肋，意味著他的胃又疼開了，他帶走了鐵青色的、常常趨于暴怒的臉，他認為只有他才是這個家族真正的頂梁柱，如果不是他的胃病的話。接著精瘦的大爸也離開了，他棗核般的小頭上，一雙小小的和善而驚恐的鳥眼，一副小小的鳥嘴般的鼻子，他發(fā)黃的頭發(fā)落著霧狀的白灰，他也埋頭走出門——他給村邊的磚瓦窯打工，要到窯上添火去。

叔叔為何會把自己半埋在土中，村民必定認為這隱含了見不得人的原因，我們每個人都深深體會到這一點，這令我們走路的時候都感到沮喪和心虛，只有神婆大媽不以為然地認為這是對叔叔的考驗，是神仙幸運地選擇了叔叔，所以每次大媽說出她的論點，村民就用嘲笑聲來回擊。不過，因為大媽是村里唯一的神婆，等大媽說叔叔被考驗的期限是一個月，一個月之后叔叔就會再次從土坑里跳出來時，有些村民竟然也半信半疑了。只有我巴望叔叔不再出來，微笑的叔叔比打我的叔叔要令我放心。我擔心一個月之后，從土里跳出來的叔叔會更令我驚懼。

院子當中只剩下爺爺、奶奶、大媽、姑姑、大媽的女兒小妮和我，神婆大媽說：“我再找找這些神仙?！彼看胃裣傻臏贤?，都要避開我的父親，我暴怒的父親曾經(jīng)把神龕從我家墻上撕碎扔到地上，把癡迷于神鬼的母親拖曳到了地里，在田地里，比神鬼更惡毒的太陽曬得暈頭暈腦的母親終于失去了對神鬼的迷戀。

大媽牛眼大的眼睛配上上翹的鼴鼠的上唇，以及陳列在嘴唇里兵器般的大板牙，變成了滑稽大師，她的大眼睛充滿過人的詼諧力量，即使她難過得要命，大眼睛和嘴唇顯現(xiàn)給人的依然是大大咧咧的幽默神氣。此刻她就帶著這樣的神態(tài)，看上去隨隨便便地走到家中的木桌前——而我暗自喜歡她那種輕松的神氣，我甚至希望她當我的母親，而由我逆來順受、和善的爺爺當我的父親。

大媽把兩根檀香折斷，分上下左右放在一個平日盛饅頭的盤子里，然后拿出四張手絹大的黃綠紫白四色紙，點燃后念念有詞地在空中晃悠幾下，放在盤子里，火便順勢往上一躥，就吃掉了似乎正疼痛得卷曲伸縮的紙。之后大媽跪在地上磕了頭，就像下地回來感覺勞累似的走出門，在我們幾個人的注視下再次坐到小凳子上，似乎要等到神仙徹底離開之后才給我們說：

“我給四方的神仙都打了招呼，讓他們都照顧咱三娃?！?/p>

這時，四歲的小妮已經(jīng)溜到小屋里，伸手從放供品的盤子里摸出一個長毛的煮餅就吃，那是剛剛從奶奶的百寶箱里翻出來的——一塊餅干和點心奶奶能珍藏一兩年，她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給別人吃。往日行動慢悠悠的大媽突然閃電般地飛奔到屋里，從女兒小妮嘴里奪出供品煮餅，一手抓住小妮的頭發(fā)，摁在地上用腳亂踢，用拳頭亂捶，嫌她把供給神仙的飯食奪走了。

“還拿不拿啦？”

“還拿！”小妮用尖亮的童聲叫喊，每當大媽問一句，小妮就哭喊著答一句“還拿”。皮包骨頭的大媽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由于拳打腳踢，衣服這里那里突起因為運動凸顯的三角形骨頭，但是大媽臉上的表情依然是那種開玩笑的神態(tài)，也許是因為大媽的眼睛太大，無法成功聚焦的原因。

在繚繞的煙霧中，大媽一手營造了凄厲和滑稽的氛圍，小妮的尖叫刮擦著墻面，在我的耳朵里留下污濁的聲音殘留物，小妮的鼻涕眼淚流了滿頭滿臉，沾了地上的塵土，變成了我想象中可怕的勾魂小鬼。

姑姑一邊喊著“你把娃打死了”，一邊在大媽的拳腳中抱小妮，但每次都被大媽兇悍地擋回去了。

“我要讓她以后再也不敢！還拿不了？”

“還拿！”小妮跟大媽一樣有一個尖削的下巴，跟大爸一樣有一個瘦小的臉蛋，但她的眼睛既不是大爸那種鳥眼，也不是大媽那種牛眼，而是無所畏懼的單皮眼，她決不服軟，她的呼喊很有氣勢。

“還拿？看我打死你！”大媽的眼睛似乎終于對準了焦點，看上去非?？膳隆Ｎ覀冎?，她這是打給神仙們看的。神龕上方，貼著一張油亮廉價的塑料畫，胖乎乎的神仙老頭正在那里微笑。這個神仙前額像仙桃一樣突出，松弛的肥肥的雙下巴似乎正在微微顫抖，他的頭上窄下寬，胖得像大屁股的不倒翁，他裂開大嘴笑著，眼睛只是一條縫，手里還拿著有彎頭的油黑拐杖，一頭小鹿抬頭傻傻地仰望著他的前方，神仙老頭的身后還長著命運般盤根錯節(jié)的樹，枝葉云一樣遮擋在他頭上，樹下怪石上還站立著腿細長得驚人的仙鶴，它好像只是用兩根嫩黃的細線站立著。

“放開！”爺爺喊道。

瘦弱的爺爺終于從大媽手中拖出滿臉淚泥的小妮，大媽顫抖著，把被女兒咬了一口的豬餅放到盤子里，我還能看到豬餅上除了綠色的霉點，還有大人寒毛般的灰毛。

“看她以后還隨便拿東西?！?/p>

“以后還拿！”小妮窄小的胸部像頻繁拉動的風箱，頭部一抖一抖，眼神鋒利地哽咽著說。大媽歪著頭盯著女兒小妮，沒有吭氣，也沒有回頭或者沒臉看神龕一眼，檀香波紋狀的煙霧輕輕爬上大人們的頭發(fā)，他們就像一顆顆正在冒煙的炸彈。就在那一刻，我覺得一切都是失控的，任何時候都可能發(fā)生事情，連大媽的神仙都避免不了。自始至終，奶奶手扶門框，羅圈著腿，像圓規(guī)一樣站在門口圈子外，喉嚨里不斷發(fā)出表示不滿的拖長了的“誒”聲，最后，就在大家都氣喘吁吁在小妮仰天長哭中發(fā)呆和對峙的時候，奶奶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

“明天把機子拿出來，我要紡布?！?/p>

那天之后，隔著一盞附著毛茸茸污垢的油燈，我的生活突然被墻上的神仙翻開兇險刺激的一頁，奶奶碩大的撲扇臉陰郁起來，一雙彎彎的小眼睛悲傷地擱淺在額頭下面，松懈的鼻子在寬大的面額上舉目無親，似乎隨時都可以陷進臉面的淤泥中，她幾乎不再笑。原先，盡管她的臉看起來呆板，但笑起來如同狐貍，或者干脆有一只狐貍被困在奶奶的撲扇臉里面，隨時都會從那里竄出來。春天每到做飯時，她都獻媚般笑著鼓動我去河灘拔幾棵韭菜，好像滿河灘的韭菜都是她親手種下的。

“大虎，去揪幾根韭菜，中午下鍋用。”

我開始裝聾作啞，我已經(jīng)嫻熟地掌握了這門技巧，以至于任何人叫我，都會習慣性地過濾掉不受歡迎的話，直到某一天叔叔兇狠的手掌襲來。

“去哪塊地？”有時我有意這樣問。

“哪塊都行。”

因為沒有一塊地是我們家族種的韭菜，有一次我在河灘里徘徊了一上午，也沒有敢下手去掐。地里到處都有人在勞作。

如果我偶爾偷掐回來幾根，奶奶用她奸猾甜膩的眼神鼓勵我：“這就對了，好我的娃?！?/p>

為了省鹽，每次奶奶做出的菜都甜腥腥的。她還常常跟我母親發(fā)生口角，有時會隔著窗戶對罵。如果這時我剛好要掀起鍋拿饅頭吃，奶奶就喊：“別吃我的，你家的鍋塌了？”我知道她這是說給我母親聽的，所以我照吃不誤。有時我問奶奶母親去了哪里，奶奶頭也不抬地說：

“你媽掉茅坑了！”然后嘿嘿地笑，眨巴著一雙賊溜溜的小眼，“你說，你媽好還是你奶奶好？”

“都好。”

“你說個媽媽壞！”

為了討好她，我就說：“媽媽壞?！?/p>

奶奶瞬間就變成了嬉笑的狐貍臉：“大虎真好！”

叔叔把自己半埋在土中的第二天，堂屋神龕前的空地上就架起了龐大陰沉的織布機，奶奶坐在織布機磨得光亮的平滑裂紋木板上，機子上垂懸的兩層棉線分藍紅白三色，柔弱得似乎連觸摸都禁不起的棉線被緊緊架在木頭上，臣服于黑沉沉的木頭，織布機兩端的支架呈交錯狀，似乎正將手伸向空中，表達織布機本身難以抑制的內心痛苦。奶奶把光溜溜、帶絲線尾巴的木梭子滑過棉線平面，木梭子愉快地穿越過去，在棉線上激起一陣戰(zhàn)栗和波動，之后在奶奶咯吱一聲夾板的夾擊中，織布機臨終般有一個全身心的絞痛和呻吟，之后，一根棉線就被死死夾進棉布中，木梭子屁股拖曳的那根棉線便被埋葬進棉布里，而突然松弛的機子也發(fā)出一個離奇的咯咕聲，表示自己無限委婉的嘆息。

“這老東西不知道在想啥呢?！鄙衿糯髬尨y道。

大約十天之后下的一場小雨，讓我們知道奶奶一心撲在自己的小兒子身上。奶奶預感到叔叔也許將一輩子呆在河堤上，她要為叔叔準備足夠的棉布衣服。

那天，雨滴在房屋和堆雜物的南房之間窄小的空間飄落下來，綿綿地滋潤著對面屋頂青色的瓦松，一蓬一蓬長著刺猬般尖刺的瓦松伸手迎合著雨滴，一些瓦片上綠森森的青苔瞬間像復活的眼睛一樣閃出新綠的目光，雨滴繼續(xù)飄蕩著劃出一道道細線，最后在滴檐處慢慢聚攏起來，在下垂的檐尖上明亮地閃耀著，突然顫巍巍地分離出一顆軟軟的似乎會呼吸的水珠，之后痛苦地脫離出來，成為晶瑩的玉墜，玉墜直直地落下來，在磚砌臺階上早就被檐水鑿出的凹眼里跌出粉碎的玉滴。有時，淋成落湯雞的麻雀還在雨線里撲騰著飛，最后狼狽地落在地面上，不知所措地叫著，表情很像皺著眉頭、有些茫然的爺爺——尤其是等爺爺抬起頭目光遲滯地看著麻雀的時候。

奶奶突然在織布機的嘎吱聲中停下來，看著門口的雨線，說：“誒——我那娃，還沒有帽子哩?！?/p>

那時候，人們對叔叔有限的敬意正在失去，他們到河堤附近干活時，常常把騾子拴在叔叔跟前的小白楊上，騾子把它毛茸茸的嘴巴探過來，嗅著叔叔的兩鬢，就像耳鬢廝磨的情人，有時也把屁股撅過來——我們知道這也不是騾子有意為之，因為后來騾子也許把他當作一根木樁什么的——屁股磨蹭著叔叔的脊背，或者把尾巴豎起，拉下一泡熱氣騰騰的騾糞來，并直直地沖下一泡尿，尿水恣意汪洋，滲灌到了叔叔的腰間。有時一條狗也會在主人的陪伴下來到河堤，狗也會抬起后腿在叔叔伸出來的前臂上撒幾滴尿，我們知道這是狗在做記號，為了便于識路。叔叔的頭發(fā)也長起來，或者因為臟而顯得長起來，直挺挺地向四方豎著，顯得臉更瘦更窄更小，他的臉已經(jīng)曬黑，下巴上也翹起幾根彎曲的胡須，但他的微笑依然如故，不管你做什么，都是一副笑瞇瞇的超脫之狀。

在奶奶的催促下，我的姑姑為叔叔專門送了一頂帽子，那是整個家庭里最新的草帽，是用閃亮的麥秸編織的，密密的秸嚴整地穿插著，看不見任何麥秸尖會從中露出頭來喘口氣。但沒過兩天，帽子就不見了，奶奶說肯定是那些雜種孩子把帽子拿走了。奶奶心疼她嶄新的帽子，許多天里，她都重復說這是剛剛買來的草帽，她要讓這些下作的孩子不得好死。但從沒人想過：也許是叔叔不喜歡戴，如果他不愿意戴，他一定會用手把帽子遠遠地投擲到河水中，帽子將會漂流到很遠的地方，說不定會順著河水漂流到黃河，然后順著黃河再漂蕩到幾千里外的大海里，它將長年累月在大海上游蕩，順著不明方向的洋流，帶著不明的意愿，奔波在漫無邊際的冷漠的海洋里，它圓圓的帽頂下依然像藏著叔叔微笑的頭顱。但事實上，從沒有人見過叔叔動過胳膊，叔叔的手指間都長出了草。

姑姑從河堤回來時，我和爺爺奶奶大媽都看著姑姑，叔叔的妻子抱著孩子也出來，站在她家的綠色小門那里，姑姑戴著一頂舊草帽，白皙的鵝蛋臉在洗得淺綠發(fā)白的布衫上像剛剛破土的嫩芽一樣頂出來，雨水在帽子周圍斜斜地閃動，他們都在觀察姑姑的表情，試圖發(fā)現(xiàn)叔叔是否有大的改變。但我只是在這一刻注意到姑姑剛剛突破小姑娘的女性感覺，就像一塊堅硬的豆子正在水中滋軟，半露出黑皮下白胖的豆粒。而此前我一直沒有注意到。

很快，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的姑姑讓他們失望了，叔叔的妻子抱回了咿呀叫的孩子。我們卸下了落在姑姑身上的目光。

奶奶不斷地回憶起生叔叔那年的情形，那年正遇上國家的運動，村里的人都上了山，因為奶奶快生了，爺爺只好陪著奶奶守在村莊，那時，已經(jīng)到了秋收季節(jié)，爺爺跟奶奶在莊稼地里散步，村里的莊稼都熟透熟爛在地里，但無人收秋。玉米的胡須都發(fā)霉了，像垂死的老人的胡子。棉花全部張開雪白的棉絮，拖拖拉拉垂掛下來，似乎正要被土地親自摘走。走過紅薯地他們能聞見紅薯爛在地里的臭味。當時河堤上有個緩坡，他們順著緩坡來到河堤，他們看著豐盈的河流，認為叔叔一定是有福氣的，這么多莊稼都為了他爛在地里，好像只是為了叔叔一個人的出生而準備的奢華酒席。

“所以說，三娃是跟別人不一樣的，他是被神仙選了又選才選中的。”大媽安慰奶奶說。

大媽每天都要重復一番她與神的會面，大部分是在她更寬闊的院子里，但屬于居住的房屋只有三間簡陋的沒有上白灰的草泥土房，她有兩三個信徒跟隨著她，她們更多是被她滑稽的言語所吸引，當然也是受到了致命的驚嚇，一個六十七歲的老人，她剛剛從閻王那里逃命出來，她看到兒子們?yōu)樗郎蕚涞墓撞?，嚇得趕緊到大媽的神仙那里尋找庇護。還有一個臉色蠟黃的中年婦女，她被她的臉色和瘦所嚇，她的丈夫為她在河中捕捉了幾十個鱉，都被她吃到了肚子里，但依然無濟于事。她聲音虛弱，似乎生怕驚動神靈。大媽在原先喂豬的鐵食盆里燒紙，用棉花稈攪拌點燃的彩紙，也有金黃的元寶，那些火會突然把紙推送到空中，然后被風席卷，在半空中優(yōu)游地燃燒和痙攣著，在最后一束火焰中痛苦地伸張著，像死去的動物要伸展開四肢一樣，最后那幾乎完整的灰燼像完美的不祥之物在飄動，在神仙的信徒專注的盯視中沉浮，不肯輕易降落到大地上。

“看，這神仙多高興?！贝髬尮蛟诘厣显u點這個灰燼的意義。

但是伴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個月很快就會來到，我們明顯地感覺到，奶奶已經(jīng)焦躁起來，她常常望向空空的門口，疑心她的孩子已經(jīng)跳出土坑，回到家里。

“你大媽那是胡鬧?！备赣H躺在自家的炕上批評大媽，母親不敢對此發(fā)表任何評論，父親的胃潰瘍正在無休無止地攻擊他，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疼痛間隙，用做瓦模子的材料發(fā)明老鼠夾，打發(fā)我把老鼠夾放到田地里，以應對溝里十幾畝沙土地里的鼴鼠。

雨后，我到河堤上去看叔叔，發(fā)現(xiàn)叔叔早就被摘了帽子，一溜一溜的頭發(fā)帶著凝固的尖刺戳向不同的方向，額頭和面部留下發(fā)灰的雨水污泥，眉毛也因為雨水沖刷形成渦狀的漩渦，他的眼睛無疑也進了水，眼角微微發(fā)紅，但笑容竟然絲毫沒有改變，我甚至覺得這微笑給了我安慰。就是那時，我聽見身后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我回頭看到十幾個同齡的孩子正沿著河堤走來，我嘗試著理解他們的意圖和意見，因為從不知哪天起，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所有同齡孩子孤立起來。現(xiàn)在，我仔細觀察他們，最后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因為叔叔的原因而改變對我的態(tài)度。我原本以為，他們要想過來看我的叔叔，那應該先得經(jīng)過我的同意，我有掌控局面的權利，但似乎并非如此。

當時我期望他們來到我的身邊，跟我一起看叔叔，并進行友好的討論。但他們非常遲疑地站在距離十米之外，竊竊私語，并使著眼色，似乎在期盼我的離開，因為有個家伙說：“他在那里，怎么辦？”

為了顯示我的友好，以及對他們過往不咎，我主動離開叔叔，站在一棵桑葚樹邊，假裝注意著桑葚樹上的什么，其實在看他們怎樣走過去，怎樣好奇地打量我的叔叔，他們有時也會把目光投向我，不是我期待的友好邀請，而是那種提防，似乎在隨時準備應對我的偷襲。我曾經(jīng)舉著一塊磚頭，一直跟著他們，走遍了整個村莊，這是因為他們把我摁在地上，每個人都在我頭上打了一巴掌，現(xiàn)在，我只是嘗試著討好并跟他們靠攏，但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于把我看作敵人。

每天晚上，我都要在飯后去爺爺奶奶家睡，我會拖到很晚才出門，直到屋后嬉鬧的腳步聲已經(jīng)完全消失，他們這一群孩子在那里的梧桐樹下玩過家家，他們還會讓男孩和女孩抱在一起，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結婚，在大中午，我有時站在門口看他們高舉著玉米稈當作婚慶的旗幟，站成一個隊列迎娶新娘，而晚上他們往往飛快地奔跑和追趕，用鞋子捕捉蝙蝠，或者僅僅是尖叫。不管什么時候，等我的父親前傾著身體出現(xiàn)在屋后，他們會大叫著四散開，模仿遇到可怕怪物的夸張的神態(tài)，而每次我小心翼翼地出現(xiàn)，都會引來不友好的嬉笑和圍攻。似乎我是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兔子，需要他們來挑逗和圍捕。

而這天似乎更晚，又是最黑的一個夜晚，天上層層堆積的烏云依然沒有散去，烏云把黑暗驅趕到這個小口大肚的巷子里，黑到我覺得任何地方都有無名的東西在阻攔我，它已經(jīng)改變了纖柔的微粒的性質，而是膠狀的黑色物質，因為什么都看不見，在眼皮下面還會自動浮現(xiàn)出幽靈般影影綽綽的事物，添加在黑暗中，在心中產(chǎn)生驚悸的感覺。比如正在一跳一跳的石頭、伏在地上慢慢爬來的人……風吹著屋后的幾棵梧桐樹葉沙沙作響，就像砂紙磨在粗大的白骨上一樣，樹和房屋的黑影跟其他地方的黑茍合在一起，以至于無法辨認，原先它們的顏色總是要深一些。我習慣性地搜索前方一個單獨小院里的燈光，那里住著一個孤單的常常在半夜咳嗽的老人，但現(xiàn)在那里的燈光顯然也熄滅了。在這既凝然不動又瘋狂旋動的黑暗中，我甚至無法認清方向，現(xiàn)在突然又安靜下來，風也不再送來樹葉的沙沙聲，我腳步與地面的摩擦成為唯一聽到的聲音，這聲音似乎被耳輪無限放大和歪曲，變成了與幽靈共有的腳步聲，這一想象激起了脊梁骨可怕的寒戰(zhàn)。正在這時，眼前突然奇跡般浮現(xiàn)出埋在土中的叔叔微笑的面容，他的微笑突然充盈了整個黑暗的空間，使我心中一陣釋然，我立刻加緊步伐，在爺爺家院門前迫不及待地推門進去。爺爺家深處的燭光正溫暖地舔拭著窗紙，爺爺和姑姑嘟囔的低低的交談聲使我完全放松下來。

為了使我完全放松，我朝著窗口叫一聲：“爺爺！”

于是聽見爺爺回一聲：“哎！”

我一脫鞋子上了炕，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躺，眼皮立刻被燭光昏暗的光翼摩擦得發(fā)澀，于是很自然地緊緊閉合在一起。但是很快，在一片純然的寂靜中，一個執(zhí)拗的聲音不斷在呼喚一個熟悉的名字，我的胳膊極其不自在地搖來晃去，在某個瞬間，我突然意識這個聲音正在叫我：

“大虎！大虎！起來！”

姑姑正在搖我的肩膀，我厭煩地蹬蹬腿表示不樂意。

“起來洗腳！看你的腳像炭錘一樣黑?！?/p>

我繼續(xù)蹬腿，接著聽見爺爺說：

“算了算了?！?/p>

于是我立刻安然入睡，我知道這依然是因為叔叔埋在土中的緣故，不然，姑姑一定不會放棄，她當然不是每天要我洗腳，而是她看到我的腳已經(jīng)臟到“炭錘”一樣時，她才叫我洗。往常，她還在某個時候追我，要我洗臉，她拿著一面鏡子，將我的頭摁在那里讓我看，我注意到鏡子里出現(xiàn)一雙木耳般烏黑的耳朵，烏黑斑點的鼻子和灰黑污跡連成一片的鼻梁，額頭上汗水的道道灰泥。十七歲的姑姑穿著的確良白襯衣，一條灰色棉布褲，她似乎才剛剛不再哭鼻子，剛剛才不再說話時呼哧呼哧吸鼻涕，但是她開始不斷管教我，讓我厭煩。她還不停地幫叔叔的妻子帶孩子，像大人一樣跟爺爺商量一件什么事情，用笤帚掃得地上的灰塵蕩起來，洗菜的時候，用手將蘿卜搓得光溜溜的，還用指甲摳得嘣嘣響，但是，每天第一個起床的總是我。我總是在一個跟氣味有關的夢中慢慢醒來，張開眼睛，看到奶奶可怕的半張的嘴巴和沒有絲毫動靜的鼻子，正讓我疑惑奶奶是否已經(jīng)死去時，從嘴巴里呼出酸腐的味道，讓我想象到是否年老將死的時候，肚子里的味道就變得越來越怪異。她寬大的撲扇臉正攤放在黑色的方頭枕上，眼睛閉著，有一道微乎其微的縫隙露出死魚那種滯澀的光。我連忙轉過身去，看窗紙和黑色的窗欞，窗戶和墻面交接之處凹下去的面，以及上面的花紋，窗戶一角用的是玻璃，可以看到屋脊和瓦松，以及上面的天空，原先我常常在這些花紋上看到公雞、牛頭、戴帽子的人等等，就在那天黑夜之后，我突然從許多花紋上看到叔叔微笑的面孔，一團正在擴展的白云很可能就是叔叔慢慢舒展的微笑。甚至是一片樹葉，我也從上面的紋路上看到一個有笑紋的臉。

父親依然在應對自己的胃病，他的身子常常躬得像蝦米一樣，父親是一個木匠，但他已經(jīng)無法長時間地拉鋸開板，甚至不能再做瓦模子，這是他最自豪的手藝。當然主要原因是磚瓦窯大都用上了機械瓦模子，父親在病中一定感到無比沮喪。那是他去幾百里之外偷學的用了十年才學精到的手藝。病情稍微好些時，他用木工的邊角料做老鼠夾，應付地里的鼴鼠，它們狂熱而貪婪地大片大片吞吃綠油油的麥子。

父親的老鼠夾子非常古怪，別人家的都是一元錢從集市上買的，用輕盈的鐵片和纖細的鐵棍做成，有奇妙的弧度和更奇妙的彈簧，一個引老鼠上當?shù)蔫F片那么幽雅地等待著老鼠輕輕的觸碰。而父親的老鼠夾子卻用粗笨的一尺長的木板做成，木板中間有一個老鼠洞大小的孔洞，老鼠碰到孔洞外一根細細的鐵絲，一根埋伏著的鋼條磨成的銳利武器便會刺穿老鼠或者鼴鼠的喉嚨。父親為自己的發(fā)明感到無限得意，每次做出老鼠夾子，他就打發(fā)我去柿子溝，順便看看上次支的夾子收獲了多少。

柿子溝是父親承包的，因為父親的病，柿子溝大部分都被荒草侵吞，只有十畝左右的田地被開墾成麥田，這沙土地無比貧瘠，就像灼熱而不育的石頭，麥子像有氣無力的草一樣長在田地里，別人稱這樣的麥子為狼毛麥，嘲諷麥苗短得像狼毛。但父親認為麥子的罪魁禍首不是田地，是鼴鼠，他自從種上麥子，因為病一次也不到地里去，只是不斷為麥田里派遣老鼠夾子，卻從來看不到田地里的真相。

父親也許不相信，他的老鼠夾子一次都沒有夾住過鼴鼠，每次我都騙父親：鼴鼠已經(jīng)被刺穿好幾天，腐爛得肚子像氣球一樣。父親很高興，立刻準備再做一個夾子。事實上鼴鼠非常警惕，它們看到自己的洞被意外加長了，頓時疑竇叢生，于是在旁邊重新開個洞口出來，反正它們的爪子無比利索，天然就是掘洞高手?；蛘呶铱吹綂A子上的鋒利武器已經(jīng)射出去了，但連一根毛都沒見到。這一定是鼴鼠用爪子試探了一下，立刻看到令人生畏、被父親磨得明晃晃的“鋼針”空射了過去。這時，鼴鼠才大搖大擺走了出來。

我把父親的木板夾子放在腋下，盡量不讓人看到它的怪異。去柿子溝是一段很長而寂寞的路，會遇見奇怪而孤僻的蟲子，它們在草叢或者高出路面的田畔走動，黑而光亮的殼子會突然裂開，露出紗巾般皺巴巴的翅膀，而胸口竟是可怕的粉紅色，似乎正有火爐在那里烘烤。有時會聽見一陣沙沙的散落土粒的響動，接著嗵一聲跳出一只黃得驚人的癩蛤蟆，背部米粒大的干燥顆粒有著金屬般的質感，它高舉著圓鼓鼓的眼睛，似乎它才是一片片梯田可怕的統(tǒng)治者。蛋黃般的花瓣無比潔凈地貼在干結土地的褐色表面上，無情地被太陽灼燒著，花瓣上沫狀的細粉耐心地等待著花瓣干枯的一天。它們共同組成一個奇異的世界，似乎跟埋在土中的叔叔勾連在一起，共同侵入日常的熟悉的生活。

我晃蕩著，在枯燥的路面上慢慢走動，旱地的梯田一個一個疊放著，最后圍出一個軟塌塌帽子般的丘陵頂部，太陽照著土色的路面，在路中央聚攏起白光，只有很遠的地方才能看到勞作的村民。我拿出父親做的老鼠夾子，摸摸它的尖刺，尖刺被磨得光滑銳利，這是一個刺不中目標的徒勞的尖端。

但這次卻是意外，在柿子溝的沙土地邊的一個鼴鼠洞口，我看到父親的鋼針竟然射住了一條鼴鼠，粗粗的“鋼針”穿透了鼴鼠的鼻子，鼴鼠吱吱尖叫，不斷試圖把夾子拉進洞里去，我知道這是無比荒謬的，父親的夾子唯一可以確保的是：它大得無法拖進任何鼴鼠的洞里去。這個鼴鼠一定是粗心地用鼻子試探了鐵絲，而不是爪子。

一向惱怒的父親也有些興奮，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活生生的成果，鼴鼠在父親笨拙的夾子上扭動身體，眼神驚慌，不斷掙扎。不知為什么，看到鼴鼠狼狽的樣子，我立刻感到報仇雪恨的快感，等父親用棍子敲死鼴鼠，把它的兩條后腿綁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用刀子耐心地劃開鼴鼠的肚皮時，那動作激起了我報仇的欲望。鼴鼠的皮很快被剝離下來，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紅色肌肉，鼴鼠的頭變小了，像血乎乎的蛇頭一樣，或者像剛生出來的一個沒毛的動物，它絕望的眼神空洞洞的，讓我感到一種滿足，好像正是鼴鼠惹了我，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申冤一樣。等我們全家吃著燉熟的鼴鼠肉，把鼴鼠細瘦的骨頭扔到桌子上時，我感到切齒的恨不斷醞釀在我心中。但一等走到陽光下，聽到屋后孩子們的嬉笑，恐懼的氛圍又代替了報復的心愿。

桑葚微微變紅的時候，麥子也快熟了，大片綠色的麥田在河堤這邊變成了另一條河流，在風中翻滾著綠色的波濤，河堤似乎擔當了雙重功能，或者它像滿載著桑葚樹和白楊樹的長長的船只，正在向某個地方前進，而我的叔叔是船只上唯一一個船員，他微笑著看著船周圍的風景，似乎真的要渡到很遠的地方，他的目標也許真的就是大海，或者是沒人見過的天堂。

不過，叔叔明顯變得粗糲起來，似乎他真的變成了船員，被海水不停地浸泡腌漬，被風暴不斷襲擾，他的面部黧黑粗硬，原先的臉頰鼓起骨頭，瘦削的兩腮倔強地縮了回去，并狠狠地拖長了下巴，連下巴上細長卷曲的幾根胡須也變粗變黑了，他的肩膀露在外面，顯出石頭一樣斑駁的光澤，他的眼神依然明亮溫和，他微笑著的雙唇似乎也是石頭塑成的，只要下場雨，他臉上的污物都會被沖刷干凈，露出某種特殊的光。

叔叔埋在土中整一個月那天，大媽大張旗鼓地準備了祭神活動，院子臺階上放著一筐一筐的紙元寶，一堆紫色紙衣褲用臟包袱裹著，放在花紋開裂的木板凳上，院子當中的方桌上有一個豁口的青瓷大碗里，燃放著一把粗檀香，檀香頭湊在一起的冒煙的紅點烘起若有若無的火苗。叔叔肥胖的妻子和黑著臉的母親在窗戶前的廈子前做飯，大媽的三四個信徒在寒磣的客廳里繼續(xù)疊著元寶和神仙的衣服，四歲的小妮在信徒的鼓勵下也疊紙，他們把元寶放進又一個筐里，姑姑抱著叔叔的孩子，孩子輪換著把幾個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一邊新奇地看老年信徒溝壑縱橫的老臉，看用黃紙巧妙疊起一人高越來越尖的塔，上面還系著紅布條。大媽指揮著這一切，在空蕩蕩的客廳和更為空蕩蕩的院子里穿梭，爺爺和奶奶已經(jīng)被我叫來，準備在祭神之后吃午飯。奶奶盤腿坐在炕上，小小的彎眼睛耷拉下來。爺爺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時會跟包袱里神仙的衣服一起坐在板凳上，爺爺出神地盯著這些紫色衣服看，這種紫色暗自發(fā)出一種奇妙而詭秘的光線，外撇的上衣斜線和直直的褲腿棱線形成深奧的角度，交錯出神靈威嚴的習性和不可接近的冷酷。

“去叫你爸來。”大媽突然揪住我的衣領，安排給我一個不可完成的任務。我立刻消失在土門口，走在朝東的巷子里。許多村民站在那里議論和觀望，他們知道這是叔叔可能回家的一天。

我回到自己家漆黑一團的三間土坯南房，在炕上父親的臭腳味道和魚背般的昏暗光線里找到弓起后腰的父親。

“給你大媽說我不去?！备赣H果然極度厭煩地說，他總是跟神仙作對。

我領了這道圣旨飛快地離去，大媽慢悠悠地說：“你爸他頑固不化，他要信一點神，他的病早好了。這是為了你叔叔，他不來怎么能行？就說飯擺好了，就等他了。”

她的信徒在她身后紛紛點頭稱是：“你就是不全信，也不能不信。”

我再次將自己放到拐來拐去的巷子里，在挨近我家的巷子口徘徊片刻，然后回到大媽家：

“我爸還不來……”

“那你去磚瓦窯叫你大爸去?！贝髬尣坏貌晦D移了方向，在某種程度上，她害怕我父親。

我在村外一個廢棄的磚瓦窯里找到躺在洞里的叔叔，他似乎常年在磚瓦窯逃避著大媽和屬于他的生活，他的頭上常常粘著細碎的柴草，后背因為躺在土烘烘的干草上而滿是土，他像個干癟的野人一樣生活在龐大的泥桶般的磚瓦窯上，一看見我，他小小的眼睛立刻羞愧地發(fā)出甜膩膩的光亮，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跟五歲的我打招呼，奇怪地嘿嘿笑了一聲。他知道我來是叫他祭神吃飯，于是拿著鐵鍬來到冒煙的另一個磚瓦窯，他走在兩側長滿草的小路上，磚附近到處都游蕩著硫磺的味道，似乎那里的草和地面正在被看不見的火點燃，我跟著大爸走進磚瓦窯的洞口，敞開的巨大的方形爐口燒得通紅晶亮，火的熱力像灼熱的巨手正把我們的臉和身子往后推，我只好站在洞口，而大爸毫不猶豫地走進去，在空氣中呼吸的紅炭把呼呼響的火焰近乎筆直地吹向高處的窯底，洞里燒灼的大氣改變了大爸的形體，使大爸瘦瘦的身體像一縷動蕩的烏云一樣，即將在幾乎要燒得熔化成鐵水的炭火面前飄散掉。大爸端著鐵鍬開始往邪惡的熔爐里添炭，熔爐里立刻冒出魔鬼般的滾滾煙霧，大爸的任何動作，都讓我感到大爸是在做一件躲藏的工作，每一個動作和行為都是一次躲避的鍛煉，最后他將成功地在煙或者火中消失，從而躲開大媽和整個家族。在大爸的勞作中，熔爐發(fā)出干烈的劈啪聲，接受著一鍬鍬黑炭的撫慰，最后熱氣騰騰地被黑炭摟在身下，黑炭冒著硫磺色的享樂的煙，大爸喘著氣從窯洞里退出來，似乎在這次試圖躲避的戰(zhàn)爭中失敗了一樣，不過他走起路來明顯地輕飄飄的，似乎減輕了分量，在某個可以預見的未來他或許將完美地消失在空氣中。大爸將鐵鍬仔細地掩埋在廢棄窯洞的干草中，然后仰起滑稽的鳥鼻子，帶著富士山一樣的滿頭白灰，腳尖一顛一顛地同我走回他家。

門口的村民越聚越多，連那些孩子也夾雜在中間，使我立刻覺得后背襲來一股冷氣，等我們——包括爺爺奶奶都跪在方桌前堅硬如石、凸凹不平的土地上時，那陣村民的議論聲像蜂群一樣飄蕩在我們的頭頂，孩子們的尖叫和嬉笑聲讓我覺得自己的脊背僵硬起來，磕頭的時候無法不想到自己的姿勢將引起的嘲笑，大媽端起一盆水，把水灑到我們身上和頭上，有時一團水會在后背突然凜冽地俯沖下來，讓人打個激靈，有時會潑灑在頭發(fā)里，又被頭發(fā)不滿地拒絕，之后順著耳朵流下來，滴答在地上。我的大爸晃晃他棗核般的小頭，把頭上的水滴摔到一邊;叔叔的孩子在姑姑的懷里大聲號哭起來，他用腳踢蹬姑姑的胸部，把姑姑的扣子踢到了潑灑的水中;那個老年信徒在水潑到身上時，發(fā)出怪異的哎呀聲……門口響起一陣一陣的哈哈大笑聲，有人在指點某個人的滑稽動作。當一陣風把燃燒的元寶和衣服吹送到天空中時，所有人都仰起頭來看，那些被燒出黑色鑲邊的紫衣和突然綻放的元寶在帶著火苗匆匆逃離，但惡魔般忽大忽小的火苗用舌頭舔拭著紙的各個地方，直到把伸縮不定的嬉笑和痛苦的紙?zhí)虻媒购?，變成灰燼的紙突然悠揚地把自己的身體往更高處一送，就像被高空看不見的神仙猛然接受了一樣。

門口的村民都發(fā)出嘖嘖聲，小孩們驚喜得嗷嗷叫起來，大媽抬頭望著空中大喊著：“這都是給你們的，你們都收下，把三娃送回來吧！”她重復著說了四遍，意味著說給四個方向的神仙。

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在心中祈禱神仙不要將可怕的叔叔放回來，我害怕他那雙嚴厲粗暴的欺軟怕硬的手，我一邊為心中如此令人震驚的念頭愧疚不已，一邊焦急萬分地在心中喊道：

“落下來，空中的紙都落下來?！?/p>

也許是聽到了我的話，也許是那些紙已經(jīng)被風抓在手里很久了，那些胡亂舞蹈的黑色灰燼紛紛找著自己下落的地方，它們有的飄過屋頂，有的停落在棗樹上，也有一些飄到跪著的人群里，孩子們紛紛到巷道里奔跑著去抓飄落的灰燼，每有一塊形狀各異的灰燼落在人頭上，看笑話的村民就發(fā)出一陣笑聲。我們沒有人敢動這些帶著神氣的灰燼，都順其自然地等待風把它們吹走，大媽、我的母親、爺爺頭上都落了灰燼，等一塊幾乎完整的灰燼像手帕落在叔叔的孩子頭上時，門口又傳來大笑聲，孩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輕輕到頭上一抓，一下把它抓得粉碎，這時他們笑得更歡。由于跪得久，兩三個人才把膝蓋發(fā)軟的奶奶扶到一把椅子上。但叔叔的妻子不肯起身，她突然撅起肥大的屁股把頭放在地上哭起來，大媽說：“行了行了，起！”叔叔的妻子依舊大哭，哭得門口的村民都黯然傷心，但突然間，叔叔的妻子往前爬了兩步，朝空中的神仙說：“你們要在觀音菩薩前多說幾句他的好話……我恓惶地……”大媽說：“好呀哩，不是觀音菩薩，是四方神仙和二郎神?！焙竺嬗职l(fā)出笑聲，叔叔的妻子鼻涕掛在下巴上，雙眼像白鼠眼睛一樣紅紅地站起來，村民再次被叔叔妻子的神態(tài)逗笑了。

奶奶回到家不再織棉布，而是坐在炕上盯著窗戶右下角的玻璃看著院門，看熱鬧的男男女女村民分為兩批，一批去河堤上看叔叔是否有動靜，一批在門口看一家人在院子里等待的奇觀，那些急不可耐的孩子不斷穿梭在去河堤的路上，傳遞著關于叔叔是否從土里爬出來的信息。

母親笨拙地逗引姑姑懷里叔叔的孩子，平日鎖著的眉頭一放下來，她的身體就會變得僵硬和不自在，似乎心不在焉似的，跟叔叔的孩子說：“你爸爸馬上就要回家了，來，笑一個。”但是她的眼神游離得很遠，似乎退縮到了心臟的黑暗地帶。

大媽指揮叔叔的妻子把叔叔家的綠色小門打開，把門簾也搭到門頂，把叔叔的臟藍被子放在炕上，把叔叔的鞋子放在炕下面，把叔叔換洗的衣服疊好放在炕頭，給叔叔的碗里倒上開水，一切都像叔叔往日在家時一樣。看到叔叔油膩的黑色方頭枕，叔叔的碗里冒出的熱氣，以及掛在門外的雞毛撣子，我立刻恢復了往日謹慎小心的習慣，害怕雞毛撣子再次降臨到我的后背，那雙端起碗喝水的手也會突然襲擊我的脖子，我焦躁地走來走去，希望他們的希望落空。

“你去河堤看看你叔叔?！贝髬屪孕诺呐Ｑ鄱⒅?，“說不定你叔叔還需要你搭個手哩?！?/p>

我害怕埋在土中的叔叔突然停止了善良的微笑，把那雙已經(jīng)曬成醬色皮革、更為可怕的手支在地上，突然從土中抽出總有些屈膝的瘦腿，更害怕他獻媚地跟每個嬉笑的村民打招呼，然后突然看到我的心思似的抽我一巴掌。

“你看這娃，你叔叔平時對你多好，你還不趕緊去?！贝髬屨f。

我繼續(xù)表演著對聲音的絕對忽視，把臉轉到另一面，看到奶奶窗戶玻璃下面那張呆滯的撲扇臉。

天擦黑的時候，大批的村民從河灘回到爺爺家的門口，他們沒有看到叔叔的任何改變，于是一路笑談著這個荒唐可笑的主意，最后圍堵著擠站在門口，探出脖子看我們將會怎樣解釋這個事件。我們依然圍繞在大媽跟前，似乎大媽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大媽突然變得軟弱無力的目光看到門口越來越多的村民時，我們都預感到叔叔回家已經(jīng)變得不可能了。很快，我們都聽到了天黑時發(fā)出的聲音，白天正在收回的光的昏暗羽毛輕輕擦過所有的墻壁。在聲音消失的一瞬間，玻璃后面的那張臉突然不見了。

奶奶倒在炕上昏迷了過去，等她在微弱的燭光中醒來時，她的舌頭磕絆著無法使她發(fā)出聲音來，只有喉嚨里古怪地哼哼，她的一條腿也失去了知覺?！爸酗L了。”給奶奶的頭插滿長針的村醫(yī)說。得到消息的父親瞪著暴怒的眼睛走來，院子里擠滿了看熱鬧的村民，他們紛紛讓開道讓父親走進去，父親用目光兇猛地掃視著垂頭喪氣的爺爺、姑姑、大媽、他的妻子、叔叔的妻子，還有縫隙中的我，嘴唇顫抖了一下，他抬起有裂口的袖子，脫下滿是土、露出腳趾的布鞋，跪在炕頭慢慢爬向奶奶，用手端住奶奶失去部分知覺的下巴，看到奶奶似乎變大的舌頭正塞滿了嘴巴。奶奶不斷重復著哼哼聲，最后流出眼淚來。

在天亮前，爺爺終于聽明白了奶奶要交代的一件事：她要在臨死之前看到姑姑出嫁。

十七歲的姑姑跑到院子里抽泣起來。

村醫(yī)說，如果不去醫(yī)院，奶奶隨時都會死去。奶奶搖著頭，以她全部的吝嗇本能狡詐地拒絕到任何醫(yī)院，她以蕩漾在心中的最后的生命力來期盼姑姑出嫁。她眼斜嘴歪地躺在方頭黑枕上，撲扇臉似乎經(jīng)歷了一場災難的地震，使她臉上的線條發(fā)生了改變，她的眼淚失控地流出來，把小小的狐貍眼浸泡成紅色。不斷有年輕人被口頭介紹過來，然后在一場推斷之后決定是否見面。

“他的個子倒是可以，可頭那么扁……”姑姑在爺爺?shù)淖穯栂抡f，然后動了動嘴唇，忍住眼淚。

“那你說說，你能能能找個啥樣的？”爺爺喃喃地結巴著說。

姑姑不吭氣，站起來走出院子，把手放在我的頭上，站立片刻之后，又把我領出了院門。

我跟著姑姑，我的頭從來沒有這樣被觸摸過，我感到洋溢著異樣的麻酥酥的氛圍，我陶醉在姑姑的手掌之下，恭順地跟著姑姑的腳步，有時，姑姑的手指游移到被叔叔打過的脖子那里，叔叔暴打之后形成的黑暗和麻痹區(qū)域立刻被解放出來，就像解放一座城市一樣。我整個身體像風撫慰過麥田一樣發(fā)出沙沙的隱秘之聲，我們穿過熟悉的小巷，路過一個個麥秸堆的打麥場，在鋸齒形的土崖那里走上背離村莊的小路。

姑姑長長地吸了一下鼻子，我才抬頭看姑姑，發(fā)現(xiàn)姑姑眼睛濕潤。但是她正與眼淚做某種斗爭，她也不低頭看我，免得影響了她暗自作出的艱難抵抗。她只是以手的動作來證明她努力的復雜程度和驚心動魄，等她的手突然抓住我的頭發(fā)，以至于我感覺到發(fā)根的疼痛時，我知道斗爭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我立刻迎合著姑姑，使她抓起我的頭發(fā)來更舒適一些。等她用手一遍一遍輕輕地觸摸整個后腦勺時，她心中就略微舒緩一些。而她用手指輕輕抓捏我的脖子時，我覺得她已經(jīng)沉浸在某種我無法捕捉的情感之中，她完全沉溺在其中，與混沌的世界茍合在一起。

我們路過緩緩爬升的梯田，梯田上的麥田集體搖晃著麥穗，它們的搖晃把沉甸甸的綠色能量階梯狀地傳遞到起伏不定的溝壑之中，與溝壑中黑暗的陰影對峙著，那里隱隱升騰著霧氣，其中滿溝雜亂的草和樹顯現(xiàn)出蠻橫的力量，我們正慢慢沿著麥田行進，在大地上形成兩個可以忽略的小點。我們下了一個長長的陡坡，把自己放進七橫八縱的層層疊疊的溝壑之中，我們在令人敬畏的高大土崖根下慢慢走動，蒿草挑逗般觸碰著姑姑的腰部和我的肩膀，看不到頂?shù)耐燎鹇懵冻龃旨c的黃土，直崖上的土坡奔騰著野草的河流，翻騰著藍色和粉色的水花，似乎要在土崖上形成綠色瀑布撲下來。一蓬蓬病白楊長在溝壑深處，枝葉因為野蠻噬咬的蟲子而變得驚悸和瘋狂，姑姑似乎突然找到了相似的情緒，痙攣地揪住我的頭發(fā)，隨著肩膀一聳一聳，開始謹慎地抽泣起來，接著似乎受到持續(xù)的大自然的感染和誘導，放開一緊一緊的喉嚨，號啕大哭起來。我抬頭看到這個剛剛掩飾了稚嫩的姑姑突然又變成了哭鼻子的孩子，那發(fā)育遲緩的胸部似乎才開始微微綻露，精瘦的肩膀內側隨著劇烈呼吸形成兩個貧瘠的洼地。姑姑的哭聲在溝壑引起層層回應，之后，溝壑又恢復了冷酷和冰冷，它痙攣的荒蠻的力量似乎在驅趕我們。姑姑又變成一抽一抽的，然后在曲曲折折的喉部運動中，突然失控般地哼一聲，最后徹底冷靜下來，重新將手放在我的頭上，我們從另一個方向走出溝壑。

大媽重新認定了神仙的動機，認為叔叔埋在土中是因為叔叔曾經(jīng)燒了木頭神像，她準備徒步把黃紙疊成的塔奉送到天地廟里，她需要一個有力氣的男人做這件事，因為塔的底部是沉重的木頭，這木頭正是神對人的考驗。沒人再對她的建議感興趣，大媽滑稽的牛眼失神起來，她鼓動說：“這對咱媽好——神仙知道咱認錯了，他就會大人不計小人過?！?/p>

幾天之后，一個羅圈腿的瘦小伙子不斷出現(xiàn)在爺爺家，他不請自來，自我推薦說他要做爺爺?shù)呐?，爺爺知道他是我們同村的一個窮苦人家，只有一個斜眼的爹，我們常?？吹侥抢项^坐在村邊一個石頭上，沉默地看著低處的田地和遠處的河堤。偶爾有人在他跟前說誰的不是，他就激動地用特有的鼻音嗓門說：

“他是個倒灶鬼，誒，一個倒灶鬼，倒灶鬼，他不是倒灶鬼我頭朝下走……”

盡管這樣也很少有人跟他說話，他只是坐著，到天黑的時候嘆口氣，回家去了。

小伙子聽說大媽的提議，立刻決定跟大媽去天地廟里走一趟。大媽組織了四個信徒跟在小伙子后面，大媽在最前面念念有詞地跟神仙對話，小伙子端著黃塔，有些自嘲的眼神甜膩地跟圍觀的村民交流，但村民并沒有接受他的目光蛋糕，依舊有些超然地嬉笑著看這個奇妙的隊伍，許多孩子跟隨在隊伍后面，踢踢踏踏蕩起一陣邪惡的黃塵，小伙子怪異的羅圈腿姿勢使隊伍顯得更為滑稽。最后在熙熙攘攘的信徒和煙塵組成的天地廟上，他們遇到各地到來的神婆神漢，這些人帶來各式各樣的供品，互相希奇地觀望著走來走去，讓廟里的火將他們的供品燒掉，噴吐出驚人的煙霧。

小伙子就這樣像一粒寒磣的癟麥粒鑲嵌在我們家族的泥沼里，在我大媽不斷的打磨和指揮下，癟麥粒突然被推送到姑姑身邊，姑姑執(zhí)意躲避著，用眼淚和聳動的肩膀抵抗?！白屗贸鲆磺K錢的彩禮來?！惫霉谜f。

小伙子一次次帶著一千克拉的笑走進爺爺?shù)募遥珱]有帶來一分錢。

“他沒錢，你你你你說怎么辦？”爺爺說。

“讓他拿來十批布。”

但奶奶的病情已經(jīng)不容許這樣討價還價，他們在奶奶的催促和越來越糟糕的病情之下，準備兩天之后就舉行儀式并結為新郎新娘。

姑姑和姑父成親那天，奶奶被人抬到窗前，側倚在摞起的被子上，正好在右下角的玻璃那里看著窗外，她臉上扭曲的線條和門口的麻絲有某種類似的趨勢，臉上看上去竟然毫無表情，只是有時能看到淚滴撲簌簌從臉上滑落下來，眼淚似乎是因為奶奶內部出了故障，才流溢到了外面。許多村民坐在小院子里油膩的席面上大吃大喝，在放有木耳的雞絲湯、切成方塊撒著蔥絲的豬肉卷子面前，他們不再關心院子里發(fā)生的事情，墻上到處貼著“囍”字，還有寫著婚宴人員安排的方塊紅紙，門上的長條紅色對聯(lián)，它們跟姑姑穿在身上的紅絲綢面衣服一起掀起另一場紅色革命，它們在不顧一切地共謀，在隱秘地發(fā)出呼喊，甚至吹起浩浩蕩蕩的顏色沖鋒號，急切地試圖把姑姑打發(fā)到婆家，這是它們的共同綱領。姑姑被囚禁在一片紅色之中，眼睛紅腫，時不時用手背擦去臉上的淚痕。而穿在綠色中山裝里的姑父則喜氣洋洋，但沒人分享他的喜悅。我們家族的所有人都沉浸在特殊的訣別的悲涼之中，大爸常常將目光移到一側，甚至會看遠處的天空，悲傷使他變得更加注重自我的逃離和消失。爺爺不斷催促姑姑走吧走吧，似乎害怕姑姑臨場逃跑，或者只有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才能抑制他的情緒。告別的嗩吶聲響起，姑姑突然走到窗前，嘴唇顫抖著看著奶奶，也不揮手，只是帶著哭腔說：“媽，我走了！媽，我走了……”隔著玻璃，奶奶完全聽不到姑姑的話，但奶奶猛然動了動身子，像仰面朝天的昆蟲無法翻身一樣笨拙地扭動了一下，嘴巴無力地撇動著，眼睛已經(jīng)被麻痹一樣不能傳遞感情，她伸出能動的右手，嬰兒般用手指使勁劃拉著玻璃，姑姑大哭起來，但嗩吶聲在黃銅的激烈震蕩中將姑姑的哭聲挾持到自己麾下。姑姑只見哭的動作，聽不見哭的聲音。突然間，一切都在喜慶的嗩吶聲中變成了啞劇，村民劃拳的大聲吆喝聲，風箱的拍打聲，炒菜的啦聲，沖天的嗩吶挾持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并裹挾著一隊送親的人馬嘩啦啦走向院門，眼淚撲簌簌往下流的奶奶表情越來越滑稽，已經(jīng)有兩個人扶住了奶奶，嗩吶聲突然停下來的一瞬，所有人都聽到姑姑嚎哭的聲音，嚎哭聲似乎突然撕破了鋼鐵般堅固的嗩吶聲，從裂縫里奮力沖出。奶奶嬰兒般的手指還在玻璃那里一抓一抓。

兩天后，臨終的奶奶在炕上跟所有人見了最后一面，奶奶靠著枕頭半仰躺著，半瞇著眼睛，但不知道她是否在看。奶奶處于最后的麻痹中，我患胃病的父親和鳥鼻的大爸陪在奶奶左右，爺爺遠遠地坐在一側，抓撓著花白的頭發(fā)：“跟你奶奶說句話。”

“奶奶，我是大虎?！蹦棠探z毫沒有動靜。

常年累月慢慢從白色變成醬色的墻壁似乎放松了對奶奶的摟抱，一層黑污和頭油的枕頭、因為歲月流逝而變成灰青色的被子、黑色裂紋的墻柜正隨著奶奶一起麻痹過去，父親茫然而兇猛的眼睛也被奶奶的麻痹所俘獲，燈繩處掛著的一團麻絲一直處于某種糾結的流浪之中，奶奶的臨終突然喚醒了它，麻絲停止了內部的流動，似乎正緊張地觀望奶奶的思維。奶奶突然蘇醒了過來，嘴里急切地呼嚕著，能聽見喉嚨里的痰聲，爺爺趕緊爬過去，仔細聽奶奶的囑咐，很長時間沒人聽懂奶奶含混的話，但爺爺最后弄明白了。

“她在說三娃。”三娃就是將自己埋在土中的叔叔。

送葬那天，我們家族的人重新集中的這個小院落里，姑姑和姑父帶來了姑父斜眼的父親，他不斷走到我爺爺跟前，用他的鼻音對爺爺說：“就是這，就是這?！彼坪跛苁煜だ习槿ナ赖母惺?，他再次確認了這種華麗的送別帶來的奇妙感覺，眼睛濕潤地回憶了他老伴的葬禮。爺爺不停地掀起臟了的藍色帽子，伸手摸他的頭發(fā)。他豆大的眼睛開始內斂，縮短了放射的目光。

黑沉沉的巨大棺材在金色花紋的裝扮下，妖冶而張揚地把它龐大的身體安放在原先放織布機的地方，棺材前的檀香香煙混合著奶奶的腐尸味道，在院子中漫無目的地尋找和翻騰，最后跟到處貼著的白紙、穿在身上的白色孝衣茍且起來。姑姑結婚時的個別“囍”字無法徹底地清除，在墻上留下隱秘的紅色，紅色似乎窺視著嶄新的白色恐怖，驚懼地緊貼在墻上，長久地閉住眼睫毛很長的眼睛。我們家族和家族的外延幾乎占了少半個村子，男男女女一大片都穿著白衣白褲，爺爺家的小四合院塞不下這么多人，他們只好把長長的隊伍的尾巴伸到巷子里，那些很少來往的男女竟然也是同一個血緣，甚至有些跟我對立的同齡孩子也穿著白衣。我的大爸和父親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面哭喊，一大片下跪的人群露出略略發(fā)黃的白色后背，磕頭的時候掀起有些污濁的可怕波浪。嗩吶聲再次響起在院落里，油漆著金色圖案的黑色棺材被十幾個漢子叫喊著扛出來，所有人踢踢踏踏跟在后面，像泛濫的白色河水一樣沖出院門，大爸拿起瓦罐，在司儀的指揮下往地上摔去，瓦罐完好無損地滾落在地上，大爸再次拿起來，高舉著摔下來，瓦罐依然沒有破，他的動作有著假惺惺的兇猛，圍觀的村民和孩子笑起來，第四次，大爸摔碎了瓦罐。棺材開始在吆喝聲中高速前進，龐大的黑色軀體高高昂著頭，在空氣中蕩悠著，似乎正要脫離塵世騰空飛起，而金色的花紋在空中詭異地舞蹈著，有著纖弱嬌媚的姿態(tài)。穿孝衣的嬸子抱著披麻戴孝的孩子，跟在隊伍里，仰天哭喊著，比自己爹娘去世都哭得凄慘，鼻涕都快垂掛到了鞋面上，幫忙的只好把孩子抱走，兩人分別架住她的兩條胳膊，她的兩腿就干脆拖到了地上，在地上劃出兩道印子，人們后來說這是因為嬸子想改嫁了。

棺材下了村里的坡，所有穿孝的人浩浩蕩蕩沿著田地中的土路向河堤走去，這是因為有人出主意，讓死去的奶奶臨走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不然奶奶一定放不下心。之后他們還要從很遠的地方再下河堤，幾乎再次穿過村莊走上另一條去溝壑的路，最后在溝壑高高的土坡上將奶奶埋葬，那里將能俯瞰到整個村莊，甚至能看到河流。棺材在上河堤纖細的斜坡時，大部分抬棺的人幾乎無路可走，他們眼看著棺材往下出溜，人們卻說這全是因為奶奶傷心難過，因為馬上就要見到自己的兒子。最后抬棺人折騰了片刻，把松軟的土踩踏得震蕩起來，被河面吹來的風送到遠處，塵土在空中像仙風一樣飄然而去。

浩浩蕩蕩的白色人群像滾滾波濤一樣，跟著棺材走上河堤，當時，河堤一邊是灰黃色的河面，一邊是波動的綠色麥浪，我覺得河堤瞬間就像天堂的平臺一樣，正在特殊的航道航行。當棺材終于停下來時，所有人都看到微笑著的叔叔，叔叔變得更加黑瘦，顯得他眼睛更為明亮，微露的牙齒雪白，他已經(jīng)被換上了干凈的孝衣，使他顯得更為潔凈和超脫。奶奶的棺材放在叔叔前面，棺材突然洶涌起特別的靈異的氛圍，好像它立刻統(tǒng)治了正在悠然流動的河水和滾滾麥浪，那里正布置起天地之間的漆黑幕布，而叔叔的微笑卻像滑稽而輕佻的漩渦，似乎正嘲弄著這樣莊嚴的氛圍，可是那微笑是如此坦蕩飄逸，竟然讓人產(chǎn)生了敬畏之心。于是突然之間，號啕聲大作，哭聲驚天動地地沖向河流和麥田，長了黑色的翅膀一樣喧囂著飛向遠處看不見的丘陵。

可是葬禮一結束，幾乎沒有人再搭理這個似乎搖搖欲墜的家庭，爺爺只磨了兩把鐮，這是因為叔叔的妻子要照看孩子，只有爺爺和姑姑去割麥。母親只磨了一把鐮，這是因為父親有時連走到田地都堅持不到，而我還只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爺爺戴上眼鏡，在紙上用毛筆字分別寫了：“慎思”“追遠”，然后貼在墻上，燃上香，把奶奶的放大照片靠墻放上，那時，我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奶奶臉上的微笑跟叔叔的微笑幾乎一模一樣，因為那是一個類別的臉頰，那是兩個相仿的額頭，幾乎同樣的細瞇眼，只是奶奶的臉面擴張了出去，變成了撲扇，而叔叔的卻相反地收攏了回來，成為茄子臉。

頭七的時候，除了埋在土中的叔叔，全家人第一次聚攏在一起，大爸、大媽、父親、母親、叔叔的妻子、姑姑和姑父跪在原先放棺材的神龕前燒紙，爺爺站在一邊，一副放任自便的樣子。檀香燃起在奶奶遺像前，香煙繚繞在遺像里奶奶近乎嫵媚的狐貍彎眼前，奶奶的笑容氣氛活躍地蕩漾在黑沉沉的客廳，姑姑再次痛哭起來，哭聲匍匐在墻壁上，像牢牢粘在上面的紙一樣，被香煙熏染著。父親以怪異的姿勢跪在地上，就像馬上要在地上做俯臥撐一樣，他不時地吸一下鼻子。叔叔妻子肥胖的身體包裹著肥沃深厚的悲傷，她近乎莊嚴地跪著，帶著不屬于我們這個家族的那種漠然。大媽虔誠地把頭放到地上，嘴里念念有詞：“媽，有啥困難你言語著，給我們捎個話，我們小的給你燒紙，把錢、衣服給你送去。你盡管吃，別小氣……”

麥收前，我最后一次到柿子溝，帶去又一個笨拙的鼴鼠夾子，父親已經(jīng)懈怠于磨鼴鼠夾子上的尖刺，尖刺還帶著斑斑銹跡。在柿子溝，我看到十畝被灼熱的太陽炙烤、稀稀拉拉的麥田正在變黃，麥子只有一尺高，被鼴鼠毀掉的部分顯現(xiàn)出一個個巨大的扇形和圓形，像老天在麥田里畫下的神秘符號，細瘦的麥穗似乎無力承受烈火般的陽光，正在細細的麥稈上扭曲自己。

我似乎又變成了孤單的一個人，我不再被席卷進大的事件波濤里，那天再次來到河堤上，此時河面已經(jīng)下降了，露出有鹽漬的黑色淤泥。桑葚樹上，個別桑葚已經(jīng)微微露出紅色，我仔細尋找著這樣的桑葚，我已不再過多地關注叔叔，我?guī)缀醢阉斪髁艘豢脴?。但是，等我聽到有孩子們的叫聲遠遠傳來時，我立刻來到叔叔跟前，決定不離開叔叔，如果他們想靠近叔叔，也許最終會跟我說話，并可能會接納我。但他們只是站在離我十幾步遠的地方，幾乎呈半圓看著我，男孩的白襯衫敞開著，露出黝黑的胸脯和肚子，我獻媚地朝他們笑著，但他們都不說話，也不竊竊私語。我只好低下頭來，第一次輕輕觸摸著叔叔的耳朵，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依然溫熱。我甚至依然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呼吸聲，他的面孔更加黧黑，眉毛加重了，似乎要為眼睛搭個傘。他的雙手恭順地攤在前面的地上，手掌半伸開，里面一個小小的土坑，右手的土坑里居然頂出一個豆芽般的小草幼苗，他看上去那么別無所求，似乎愿意把擁有的統(tǒng)統(tǒng)送給人。

看到我決不離開叔叔，一個男孩指使另一個孩子過來，我看著這個孩子走到我跟前，從他的表情看出他依然是一貫的鄙夷的態(tài)度，我自感遭到羞辱，想著要作出劇烈的反抗，甚至會把某個人推到河里去，但我只是微弱地把這個孩子伸過來的手挪動了一下，接著他的手又返回來，揪住我的領口，將我一步一步推到河邊，我用腳后跟蹬著地，害怕他把我推到河里，我在心中辯解說，如果是那個高個子男孩來的話，我一定決然地下手。于是那只手一離開我，我立即盯著那個男孩，發(fā)出一團怒火。那個男孩不以為然地用手拍擊著叔叔毫無反應的面額。有個孩子甚至踢叔叔的后背，又有一個孩子，走到很遠的地方，突然猛沖過來，給叔叔飛起一腳，叔叔竟然很好地保持了自己的姿勢，他依然微笑著。男孩吐了叔叔一口唾沫，然后回過頭來看我的反應。

叔叔還沒有換下白色喪服，他就像正在給大地服喪的會微笑的植物，還帶著奶奶去世后留下的黑色的陣陣旋風。在這旋風中，我立刻義憤填膺。也許看到我的怒火，男孩動了動腳，似乎要向我這里走來，我立刻覺得有一股陰風迎面撲來，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聽見喉嚨里響起滑稽的咯的一聲，上次他狠狠地將我的頭摁到地上時，我能覺察到自己的額頭蹭著沙礫，眼睫毛像笤帚一樣掃著地面，我只好閉著眼，這黑暗使得未知的疼痛更驚心動魄，每一個落在頭上的手掌，都像是扣擊著木樁上的斧頭一樣，我不知道哪一下將是最后一下，當時只覺得自己的頭越來越深地沉入地面，耳后響起不祥的嗡嗡聲。

看到男孩真的有走來的動作，我突然有些失聲地獻媚說：

“你們來看，這里有個嬰兒?！?/p>

那是一個從河的上游漂下來的嬰兒尸體，擱淺在河邊的淤泥上，我為自己的無恥無法克制地戰(zhàn)栗了一下。

嬰兒仰躺在淤泥上，就像剛出生一樣，過于白嫩的皮膚似乎在誘惑著人們用手來碰他，圓圓的可愛小臉，睜著一雙青色陀螺般波紋狀的眼睛，這眼睛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收回了目光，這目光已經(jīng)深深藏在視網(wǎng)膜里，他的腳還舒服地浸泡在河水中，隨著水的波動，他的腳似乎在搖動，他小小的腿間器官嫩芽般害羞地露出來，好像它是河水剛剛捧出來的一個新生兒。我甚至把他跟死去的奶奶聯(lián)系起來，他和奶奶似乎有一根紐帶相連。

那些孩子現(xiàn)在都來到河岸下的淤泥上，我挨著個子高大的男孩，他現(xiàn)在不再注意我，他的一只腳甚至碰到了一蕩一蕩的河水，我復仇的欲望和獻媚的欲望同時來到心底，但獻媚的欲望竟然瞬間就打敗了復仇的欲望，我突然想到，他們也會把我推到河里，而我是唯一不會游泳的孩子。這更堅定了我討好的愿望。男孩指揮道：

“給我拿個棍子。”

立即有個孩子上岸去找，他將棍子放在嬰兒的臉上，輕輕碰了碰，然后把棍子放在一只眼睛上，一旋動，棍子陷了進去。他哈哈大笑起來，所有的孩子都興奮地大笑。男孩注意到了我極力獻媚的笑聲，說：

“誰讓你站在這里的？你到岸上去，就你不準笑！”

他們把我推推搡搡趕到岸上，我一爬上岸，就看到叔叔微笑的面孔，這微笑不知為何現(xiàn)在令我尷尬。我只好站在岸上看嬰兒，男孩將棍子插進嬰兒的另一只眼睛，我看著這個眼睛是兩個黑洞的嬰兒，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死亡，而且死亡正從兩個黑洞里走出來，令我不寒而栗。我猛一回頭，又看到叔叔微笑的眼睛，在河流令人眩暈的流動中，我的心中激起無數(shù)的想法，我看到遠處的水光和黑色的橋，覺得這一切都變得分外陌生。也許就是那時，嬰兒的死亡氣息正在勾引叔叔徹底離開，就像專業(yè)的死亡向導一樣，它試圖將叔叔帶離人間。

割麥前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偷偷來到河堤上，我從來沒有在月光下看過埋在土中的叔叔，此刻叔叔沐浴在如絲如縷的光波中，他亂蓬蓬的頭發(fā)似乎撒上了銀粉，月光伸出它浮光掠影般的手指觸摸著叔叔的瘦臉，甚至有一絲光跟叔叔眼睛里的光連接起來，使整個夜晚透出神秘的笑意，河水輕微的流水聲好像來自河堤上的樹，每棵樹都如同剛從水中冒出的大水花一般，這讓我走近叔叔時有些畏怯，但我想起叔叔白天不斷被戲弄的狼狽，立刻有些急迫地走上前去，站在叔叔跟前。

但我很快又膽怯起來，叔叔那雙沉甸甸的被曬黑的手正放在地上，似乎它會立刻上來給我一巴掌。而叔叔的微笑此刻像花朵般綻放，正從我曾經(jīng)從玻璃、污跡、窗紙、樹葉上看見的叔叔的微笑里收斂回精魂，此刻，它也從我過去看到的白云笑臉里撤退出來，變成一個抽象的微笑，讓我無限迷醉和神往，好像我時時刻刻都可以觸摸到。于是我走到河邊，將提前準備好的一小瓶鹽、醋、醬油、汽油、柴油、慶大霉素針液配制的毒藥水灑進河水——原本我想用他毒死叔叔。然后，在叔叔微笑目光的注視下，解開褲子，往河里撒了一泡尿，滴在河邊草叢里的醋、汽油、柴油、慶大霉素的氣味跟尿臊味一起騷動起來，互相穿插挑逗，混合成令人恐怖的死亡的味道。那時，天空是那種正在黑色中掙扎的幽藍色，整個氣味狂躁的氛圍令我驚悸，它也翻騰出死嬰在河邊那天羞恥的一幕，許多年里，我都無法忘記這個神奇的夜晚。

當年春節(jié)下大雪的時候，我?guī)е迨宓暮⒆尤ズ拥炭词迨?，那時叔叔的妻子已經(jīng)遠遠地改嫁了，孩子已學會蹣跚走路，甚至能夠奔跑，像跳舞一樣磕磕絆絆前進，每次失去平衡的時候，他又能神奇地保持住，只是他還沒學會停步，你要是不管他，除非自己跌倒，他永遠在奔跑。孩子已經(jīng)能清晰地叫出爸爸了，盡管他看見所有的男人都叫爸爸，我們看著雪中的叔叔，叔叔完全成了雪人，眼睛在雪的深窩里依然倔強地露出微笑的目光，嘴巴也只是一個雪中的小洞，叔叔的鼻梁上堆著雪，鼻尖上還有一個小小的錐形的冰凌，叔叔在雪天雪地、連河流都冰凍的寂靜世界里，依然保持著無人能理解的生命的頑強意志。

正當我們以為叔叔將永遠呆在河堤上時，叔叔以他獨特的姿勢永遠離開了我們的視線。那是第二年的秋天，村民在不斷傳來的微弱汩汩聲中醒來，發(fā)現(xiàn)河面已經(jīng)延伸到了村邊，甚至推倒了他們的院墻，明晃晃地進了崖下許多人家的院子，看不到對岸的河面由于失去了拘束，突然放松了下來，失去了奔流的功能，癱瘓在大地上，成為一面巨大無邊的鏡子。在原先河堤的地方，只留下幾棵小白楊。我們都看到，屬于叔叔的只有他那顆瘦長的腦袋，遠看就像漂在水面的一粒癟豆。幾乎全村的人都站在高處指指點點盯著叔叔，在那天接近中午的時候，幾棵小白楊相繼倒下，叔叔身邊的小白楊也突然歪倒了身子。緊接著，叔叔那顆癟豆突然不見了，一兩秒之后，在原來是癟豆的地方，升起一個弧狀的微微突起物，有些人說這是叔叔的脊背，也有人很確鑿地說這是叔叔的屁股，人們嬉笑著說這是叔叔特別的告別儀式。嬉笑之后，細微的傷感波動在人們之間，因為再也看不到那無所求的微笑了。接著，隨著小白楊倒下被水淹沒，叔叔的屁股也不見了，河面成為完整的鏡子，就像世界開初、完全被平靜的大海覆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