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威管我叫呆子,我喊他二傻哥。他說,俺們呆傻是一家。
這話我牢牢記著,至今。
他,當(dāng)然不傻,我,是真呆。這呆傻一家,卻名副其實。我們兩家的房子,2005年買到一起,把后院中間隔著的墻頭拆除,合二為一,從此暢通無阻。有朋自遠(yuǎn)方來,總是一呼二喚的,兩家齊接待,逛完他家看我家,不是在他的二樓書房喝茶,就是在我家的一樓客廳閑坐。到了飯點,總是吆喝一聲,不是他和高姐過來,就是我和大俠過去,飯桌前,誰都沒把自己當(dāng)外人。白天是睡覺和上班的時間,夜晚,尤其深夜,誰家的燈亮了,像是個暗號,不必通報,一會兒準(zhǔn)是他過來了,或是大俠踅過去了,喝著啤酒,抽著煙,開聊……煙霧彌漫中,或醉意蹣跚間,我和高姐,苦笑之余惟有無奈的份兒。還好,就在自個兒家里,愛咋鬧鬧去罷。
那些個日子,卻“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他這一走,轉(zhuǎn)眼兩年多過去了。日子越走越遠(yuǎn),有他的細(xì)節(jié)卻越來越近。
2008年8月底,我們先搬進(jìn)了第五園。當(dāng)年四五個朋友說好一起買的房子,只剩我家和他家了。他家是兩幢合在一起,裝修工程巨大,進(jìn)展比我們要慢一些??吹轿覀儼崃耍悬c著急,每每逼著高姐加緊進(jìn)程,甚至說,再不弄好,就住酒店去了。他有耍賴的本事,在高姐面前總是呼風(fēng)喚雨,隨心所欲。2009年1月,高姐以所有人都認(rèn)為不可能的速度,真的把房子裝修完畢,大處氣勢磅礴,小處細(xì)致入微。他得意洋洋,帶著所收藏的書、字、畫及各種玩意兒,一箱箱搬進(jìn)了新居。那些天,我們沒事就過去幫幫手,他一邊從大箱小箱拿出寶貝,安放,一邊聊著天,我們旁邊喝著茶……大家過年的好心情都抑制不住,很雀躍,又很新鮮——兩家人終于一起過年。那一年的春節(jié),我把父母從汕頭接了來,大俠專門租了一輛保姆車,讓已患糖尿病末期的父親在長途旅程中可以舒服一些。父親行動不便,眼力不及,為了遂我的愿,勉為其難地舟車勞頓來了。姜威時不時過來看望老人家,聊上幾句。父親人生地不熟,他可能也看不清姜威長什么樣,但一聽說有人來,馬上穿戴整齊,西裝革履地端坐著,禮儀上毫不含糊。過了元宵,父親嚷嚷著要回去,他怕影響我和大俠的工作和生活,母親一邊伺候也很辛苦。走前一晚八點多,父親已睡下,姜威特地過來告辭,他上到二樓睡房前,寒暄。父親趕緊掙扎著坐起穿衣,兩人握手告別。這一趟,父親牢牢記住了——姜威。那時,呆子如我,只想著父親一時走后,還會再來。
父親離開深圳是三月底,清明節(jié)前,我惦記著兩個老人,像往常一樣買了幾箱水果快遞了回去,每晚打電話告他們記得吃,不要節(jié)省。四月八號夜里,父親卻出事了,至今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腦溢血,總之后來聽母親說,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兩人各住一房),發(fā)現(xiàn)父親已不會說話,床上枕邊噴得到處是血,父親正痛苦地將頭扭動四下求助,后來就昏迷了。送達(dá)醫(yī)院時,人已沒了自主呼吸,瞳孔放大。我和大俠趕在回去的路上,心急如焚。從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別人照顧之中,有事都是父母擋著,直到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生死是如此之近。四個小時后,我們抵達(dá)醫(yī)院,父親眼睛睜得大大的,已沒任何反應(yīng),想必他支撐到最后一刻,還在等候著我們。他的心還在跳著,身體是溫暖的,我曉得他是知道我們趕到了,我也曉得他特別希望我們能救救他……然而,就算是醫(yī)療條件具備、經(jīng)濟條件具備,人脈關(guān)系具備,我們,在病魔面前,卻脆弱不堪,束手無策……每天我、大俠和我姐輪班,日夜守候在父親床前。大俠說,姜威和文白正坐車趕來了。我立馬跑到床前,跟父親講,爸,姜威要來看你了……父親像是聽懂了我的話,本來靠藥物支持,渾身機能慢慢消退,整個人浮腫的他,竟慢慢地消了腫,變得自然起來。到這時候,父親還是不忘講究穿著和禮儀。姜威和文白趕到病床前看望了老爺子,第二天離開汕頭前又到醫(yī)院……
父親在病床上堅持了六天,最后走了。這六天的煎熬,是想讓我和姐姐接受了這一事實。我不得不接受了這一結(jié)果,但花了很長時間。至今,他放著照片和筆記本通訊錄的小箱子,我還沒有勇氣打開。我把年邁又孤單的母親接回了深圳。隔壁姜威家也住著他的媽媽,我們喊大媽。兩個老人一起說話一起鍛煉,互相做個伴。這是2009年。
兩家就這么一來一往地照常生活且工作著。姜威和大俠有太多共同的朋友,有太多共同的話題——圍繞著書。有時我調(diào)侃說,你們怎么像是同性戀啊。其實在我看來,大俠與姜威的關(guān)系,根本不是同性戀二字可以概括,也不是兄弟二字可以廓清。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呢?你想,戀人還會分開,手足還有原則,但他們倆,完全超越了這些,相識相知相信相敬相惜相憐的這么一種關(guān)系,也就是說,他好,他才好;他高興,他也高興。俗話說,人生難得一知己。但這“難得”卻被他倆幸運地碰上了。他們出去喝酒,夜歸。大俠往往是司機(當(dāng)年還沒有醉駕一說),姜威是乘客。司機亂開,乘客完全信任地跟著亂跑。大俠駛到某樓盤前,說,到了。姜威乖乖地下了車。后來找不到家,才發(fā)現(xiàn),走錯地兒了。這種事例,舉不勝舉。大俠錯了,姜威也會無怨無悔地跟著錯下去;姜威有急,就是大半夜臺風(fēng)天的,大俠也踩著拖鞋一路狂奔而去……只要說他倆在一起,夜再深雨再驟,我和高姐也只得無奈地“放心”了。
有一年,我、大俠,姜威、高姐,還有張清及鄭紅,三家人,突然想著去西藏。走之前大家最擔(dān)心的是姜威,因為他意志力薄弱,又不愛運動,估計高原反應(yīng)最大。從成都飛到拉薩,一下飛機,我卻開始暈,坐計程車到賓館的路上,竟吐了起來。一晚上吐個不停,當(dāng)時以為在成都機場吃壞東西了,一直挺到第二天一早上醫(yī)院,才知道是高原反應(yīng)。然后,打點滴,從上午打到下午。后來,鄭紅也來了,加入了打點滴的隊伍。我們說,還是高姐厲害。當(dāng)時,她正在八角街上大踏步走呢,發(fā)短信問我要吃啥,我說,香蕉!
大家按計劃第二天去布達(dá)拉宮。第二天早上吃飯,卻發(fā)現(xiàn)姜威陪著高姐在打點滴,說是前一晚缺氧得不行,頭都伸到窗外去了。如此,我們?nèi)齻€女生,一會一個倒下,輪流打點滴,起來,又倒下,打點滴,又起來,復(fù)躺下……幾次三番,終于在第四天,大家決定撤往成都,覓美食吃。姜威在拉薩一點事兒沒有,他得意地吹牛下次與大俠張清三人行。一趟三家西藏行,啥風(fēng)景都沒看著,只顧著老婆們打點滴了——大俠后來笑言:能一起到高原旅行的,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翻撿我家電腦里的圖片庫,幾乎五分之一的照片里有姜威,要么是他與大俠在地中海,要么是我們在西藏,要么是在黃山,或是在西施故里,還有廈門泉州汕頭南澳島……他在場的時候,總是友朋滿座,談笑風(fēng)生。他愛組局,愛群聚,愛聊天,愛酒,愛煙,愛茶,愛美食,也愛花花草草,當(dāng)然,也愛與一些聰慧可人的小女孩搭訕。看過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如能理解胡先生,就能理解姜威的“欣賞”,那是一種“樂而不淫”,一種干凈純粹的審美。而他的豪放灑脫,完全建立在他心中有堅強的后盾——他“惟一財產(chǎn)”高姐的信任和支持上。什么叫相濡以沫,姜威與高姐,一路從哈爾濱到深圳,一路風(fēng)風(fēng)雨雨,一路攜手共進(jìn),真就是最好的詮釋。我至今深深地記得,在最后一刻,姜威依稀清醒時,牢牢抓住高姐的手緊緊貼在胸口。他說不出話,直瞪眼看著高姐,高姐含淚頻頻點頭。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何在父親離世的兩年之后,姜威也走上了不歸路?一個在高原上都可以活蹦亂跳的人,怎么說走就走呢?病發(fā)時,足足近一年,姜威感覺不適,但找不到痛源。他幾乎跑遍了大江南北的名醫(yī)名院,中藥西藥甚至器械都嘗試了,卻沒有結(jié)果。按說,在病痛面前,他是積極的,也是理性的,并沒有拖延。但上帝就是愿意這么開玩笑,一直到某天,一位朋友建議到香港看心理大夫,他去了,大夫說,你這不是心理的問題,是肺出問題了。
他從香港回來后,大俠正在上班。姜威給大俠發(fā)了一條短信,大意是,有要事,面談。大俠心想著不急,第二天見面也行,當(dāng)晚忙著應(yīng)酬,完了回家倒頭就睡了。第二天,卻收到梁二平的詢問短信,“姜威生病了?”大俠一下子驚呆了,趕忙過去與姜威密談?;貋砩蠘翘輹r,禁不住淚流滿面,說,姜威想第一時間告訴他這個壞信息,在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大意地忽略了。這個細(xì)節(jié),此后被大俠屢屢提起,也成為他懷念故友煎熬自己的一個心結(jié)。
肺癌,香港養(yǎng)和醫(yī)院確診了。然后,姜威開始住院,然后,化療,然后,放療……他一直高度配合,每次回來,藥都是大把大把的,疼痛時,一抓就吃了下去。他氣色一直不錯,人的狀態(tài)也好,朋友前來探視,他都衣冠整齊,以禮相待。有次瘦弱的文白來了,旁邊的陌生朋友竟以為,生病的更像是文白而非姜威呢。對前來探望的朋友,他總說,沒事,沒事。
那一年也奇怪了,報社同時還有兩位美女同事也生病,這兩個人與他都相熟。他很關(guān)心對方,總是短信詢問病情并互相鼓勵。后來,一位同事先走了,消息瞞不住,他連連嘆息。該美女是我的部門同事,大家相處極好,悲痛之余,我竟呆性十足地問他,你要不要也送個花圈?他陰郁地擺擺手,說,算了。如今想來,我是如何的大不當(dāng)。此種壞消息,對于再堅強的人而言,也是一種殘酷的預(yù)言或是參照。另一位同事與他病源相同,但發(fā)現(xiàn)和治療都比他早。姜威經(jīng)過六個療程的化療后,醫(yī)生說到一個段落,可以去度假旅行。于是,他去了東北,回到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黑土地。我們都為此高興,能把療程堅持下來,多么不容易。貌似不能吃苦的他,卻超乎大家的意料,以常人不能及的堅強做到了。就在我們竊以為奇跡即將發(fā)生的時候,他從哈爾濱回來了(休息了二十天),見人便問,那位同事怎么樣了?為何發(fā)短信不回了呢?我們王顧左右而言他。其實,那位同事進(jìn)了ICU,已到彌留之際,無法與外界聯(lián)系了。但這話該怎么講呢?他見我們不答,就不再問了。然后,說自己的左眼開始模糊了,像是看不清東西了;小便也困難起來;腿走路也有點費勁……還有,最關(guān)鍵的是他的假牙丟了,沒有牙齒,他無法吃下東西。我聽完回到家里,急得撓頭,生平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二傻哥也有軟弱的一面,他不再逞強了。面對我們,竟可以坦白病情,坦白疼痛,坦白困難。不再像原來,都是“沒事”、“不要緊”。當(dāng)時大俠在北京出差。怎么辦呢?我翻著手機通訊錄,冒昧地給一個并不算特別熟悉的牙醫(yī)朋友打電話,壓低聲音,問他能否到家里來給姜威配假牙。那位朋友挺仗義的,但說所有的器械都在醫(yī)院,還是希望能去現(xiàn)場方便些,他會盡所能幫忙。我又趕緊過去看姜威,他說已有人幫他聯(lián)系好了,假牙問題解決了。
然而,問題越來越不樂觀。他又去香港復(fù)檢,醫(yī)生說原來的地方控制挺好的。但沒說其他地方有沒有擴散。我們都不敢往其他方面猜測,只安慰他醫(yī)生說好就是好,心理最重要。他不吱聲,卻決心在深圳住院了,說有專業(yè)陪護(hù),會方便一些。第二天,李明大哥動用關(guān)系聯(lián)系了北大醫(yī)院,大俠攙扶著姜威下樓,走出庭院,下了階梯,坐進(jìn)車?yán)?。他沒帶什么東西,因為“隨時想回家就回家”。出門時,院子里花繁葉茂,他要求種的爬墻虎已攀滿了綠墻,避邪用的仙人掌株株挺立玻璃窗前,二樓書房的一切物什原樣放著,書桌上有老花鏡,藥盒,還有翻開的書……
住院后,大俠說,你要爭取到對面的蓮花山公園去走走,呼吸新鮮空氣……姜威點點頭。他變得很乖,聽話,吃藥,治療。眼睛看不清了,就讓弄一個播放器,聽名著,聽古詩詞。2011年的中秋節(jié),我們聚在病房里,同在的還有鄧康延信姐及他家珂子夫婦。姜威的小舅來了,說那天傍晚他們?nèi)揖鄄?。姜威和高姐都叫我們同去,我們?dāng)時不置可否。小舅把大俠叫出門,悄聲說,這可能是全家族的最后一次聚餐了。大俠聞之,不響,回房后說,不參加了,就你們自家人吧。
當(dāng)生死有了倒計時,一切唯有等待,那種痛與凄涼,無以言表。姜威狀況越來越差了,他下不了床,小腿肌肉開始萎縮,身上長肉瘡,翻一下都疼痛無比,一只眼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另一只眼變得奇大,辨識著來人,有時,我們探望后告別,走出房門,再回頭,還見他不斷地朝門外看……他求生的欲望越來越強,希望醫(yī)生能給他開藥,想新招,不放棄。他甚至讓大俠去找主任,找院長,找一切能找的人。然而,他身邊的我們,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耗盡,生不如死,想拔掉身上的管子都無能為力。最后,姜威已無法言語,我們找來了筆和紙,他奮力揮毫,一筆一畫,非常著急,然而,我們就是順著筆畫,拼命猜也猜不到他想說什么……
彌留之際,大家守在他的病榻前,吟詩誦詞,甚至還讀著為他寫的挽聯(lián),開玩笑問他行不行,不行的話他自己起來寫好了。那個晚上,可能把他吵壞了。儀器上的脈搏和心率不斷地變換著數(shù)字,上上下下。人越來越多,把房間都站滿了,也擠滿了樓道。時間終于定格在2011年11月7日晚上10時16分。
姜威走了,我們家隔壁二樓書房不再亮燈。這個院子一下子寂靜了起來。有個夜晚,大俠下了夜班,是凌晨兩點多。我聽見車回來的聲響,但半晌不見門開,覺得奇怪,以為是夜深人靜聽錯了。等了半天,又覺得不對勁,于是,斗膽出來開了院門,只見夜色下,庭院外六合院里的公共桌椅上,呆坐著大俠一個人,正埋頭哭得稀里嘩啦。
大俠很少動情,比如哭。但在姜威的事情上,我見過多次。追思會上,來賓眾多,擠滿了姜威生前愛去的尚書吧。大俠是主持,那一次主持,是我見到的最失敗的一次主持,大俠泣不成聲,完全無法使整個程序正常行進(jìn)。墻壁大照片上的姜威,估計正為此 “無地自容”地連聲發(fā)出口頭禪:“靠,這是干嗎!”因為姜威,大俠“毫無原則”——他可以放聲痛哭,肆無忌憚;可以在報紙上“史無前例”地整版整版地報道一個人……連不認(rèn)識姜威的《北京晚報》孫小寧都覺得奇怪,一座城市,竟如此地懷念一位文化人。后來,她忍不住也在《北京晚報》上以一個整版報道了姜威。
如此說來,二傻哥,又是幸運的。有這么多人送行,懷念,甚至連園子里的樹木花草,還有早起啼叫的小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