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蔽日行
曹丕
丹霞蔽日,采虹垂天。
谷水潺潺,木落翩翩。
孤禽失群,悲鳴云間。
月盈則沖,華不再繁。
古來有之,嗟我何言。
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太虛廣袤,宇宙無極。
面對著壯麗的山川,面對著繁富的萬物,人類往往會有生命的悸動,對自然、對人生生發(fā)出無限的感慨。
面對著流逝的江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p>
面對著“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崇山峻嶺、茂林修竹”的美景,王羲之“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窮究生命的意義,洞察“死生亦大矣”的生命規(guī)律,認識到“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鼓勵人們應(yīng)該在現(xiàn)世找到生命的安居之地。
面對春江花月夜的美景,張若虛慨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痹娙说睦硇灾劭吹?,個體的生命是短暫的,但是個體生命只是人類綿延不絕的序列中的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人類和自然一樣永恒。
面對著壯麗的山水,李白詠嘆:“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fēng)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彼嬖V我們:生命的意義在于經(jīng)歷,人生的價值在于行走。李白將詩歌的生命安住在山水間,安住在自然里。他詩歌的生命直承魏晉那些山水田園詩人,他們發(fā)現(xiàn)了自然,更在自然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
面對著滾滾的江水,面對著江上明月和山間清風(fēng),蘇軾從變與不變兩個角度思考宇宙和人生,使在現(xiàn)實的樊籠里十分局促和困窘的生命突出重圍,大徹大悟。
面對佳妙的黃昏,英國湖畔派詩人威廉·華茲華斯詠嘆:“佳妙的黃昏,寧靜宜人,/神圣的時分,靜如修女屏息膜拜;/那脈脈斜暉/身影安詳,慢慢西沉;/天空俯視大海,柔情深深,/聽,浩瀚的大海,它正醒,/永恒動,波勢濤聲相競,/響如雷,天長地久相聞?!痹娙艘押妥匀蝗跒橐惑w,忘記了自我和時間,在這樣的美景中沉陷下去,沉陷到了生命的最安靜的地方。
曹丕也不例外。
紅霞遮蔽了白日,彩虹從九天垂下,山谷青翠,流水潺潺,落葉翩翩起舞,如紛飛的蝴蝶。天空縱橫長云,一只孤雁在云間飛翔,時而一聲長鳴,聲聞霄漢。
面對著這絢爛美景,面對著這多彩自然,詩人曹丕用心靈去感悟,用生命去抒發(fā)。
一、這里有建功立業(yè)的豪腸
詩人仰觀浩宇,看到紅彤彤的云霞遮蔽了太陽,看到彩虹如橋從九天垂下,直插青翠的山谷間,欲吸取那潺潺的溪水。詩人將自然的壯麗攝入眼底,攝入心底,詩句中他對自然的崇敬之情顯露無遺。自然美景,絢爛壯麗,威儀四方,尤其是那紅霞和彩虹,一個“蔽”字狀寫紅霞面積之廣,一個“垂”摹寫彩虹氣勢之雄。這樣的紅霞,這樣的彩虹,即使千萬里之外的人們也可看見,足可引起他們的仰視!詩的開頭寫得極其大氣,無怪乎王夫之贊嘆道:“長句長篇,斯為開山第一祖。鮑照、李白,領(lǐng)此宗風(fēng),遂為樂府獅象。”
這種自然美景的描寫讓人想起曹操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想起孟浩然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想起朱棣的“日照龍鱗萬點金”,想起毛澤東的“萬山紅遍,層林盡染,鷹擊長空,魚翔淺底”……這里鋪展的不僅是自然的美景,也是欲建功立業(yè)者的胸襟和豪腸。有人說曹丕的這幾句詩中有帝王的氣象,我覺得極有道理。這里應(yīng)該有詩人對絢爛人生的憧憬,對輝煌生命的向往。詩人的愿望像紅霞一樣灼熱和絢爛,詩人希望生命像長虹一樣俯瞰大地,君臨人間。
二、這里有極其強烈的生命意識
美好的景物激勵人去奮斗,又讓人意識到歲月帶來的危機。
崇高的愿望像巍巍高山,巍然挺立,但生命的時光像流水總不停潺潺,落葉紛飛,不知不覺人生已晚,就像古詩里說的那樣“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桐已秋聲”。卑微的生命在永恒的自然面前總是那么不堪一擊,所以多少人悲嘆壯志難酬,多少人感傷髀肉復(fù)生?!肮人?,木落翩翩”是寫實,寫流水的綿長和落葉的翩翩;更是寫虛,寫歲月無情的流逝?!肮人?,流動著生命的喜悅,發(fā)之于聲;“木落翩翩”舞蹈著美麗的零落,表現(xiàn)在形。木葉以舞者的姿態(tài)辭世,給大自然平添了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這兩句多像杜甫《登高》中的那兩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些理想的高山總是被韶光的流水腐蝕著,甚至那高山的根基被淘空,最后理想和生命都轟然倒塌,一地遺憾。
曹丕用詩人的敏感感悟自然,用深刻的生命眼光審視萬物,把大自然的永恒深沉與個體生命的短暫微淺并置在一起,形成鮮明的對比反差,流露出詩人強烈的生命意識,震撼著讀者的靈魂,啟迪著讀者的靈魂,召喚著讀者的靈魂。詩人是在用靈魂啟迪靈魂,用生命喚醒生命。
面對流動的生命,面對美麗的飄零,詩人肯定有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就像屈原《離騷》中寫的那樣“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所以要趕快行動起來,用堅強的執(zhí)行力和輝煌的業(yè)績撐起理想的高山,撐起生命的骨骼!
“孤禽失群,悲鳴云間?!蔽页30选肮虑荨崩斫鉃樵崎g的鴻鵠,理解為欲展翅九天的大鵬。到這里,詩人的感情轉(zhuǎn)向悲哀,那失群的孤禽也許就是理想暫時沒有實現(xiàn)的志士的象征吧?本詩前面寫的是壯麗景觀,這里突然出現(xiàn)“孤禽失群,悲鳴云間”的哀景,好像與前文很不協(xié)調(diào),其實前面四句詩是以樂景襯哀情,這里是以哀景襯哀情。接著詩人寫道“月盈則沖,華不再繁”,以“月輪長轉(zhuǎn),花落不再”哀嘆生命的流逝。生命短暫,宇宙永恒,功業(yè)難建,華年暗逝,這也許是孤禽悲鳴云間的原因吧!
在漢末魏晉那樣的亂世,哀嘆生命無常是文學(xué)作品的母題,像“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等等,但是像曹丕這樣政治舞臺上的主角,他們建功立業(yè)的感情更加強烈,在一些詩作中成為主旋律,暫時沖淡了生命短暫的哀傷,他們彰顯生命的愿望更加強烈,他們在詩中表現(xiàn)的生命意識也更加強烈。
三、這里有詩人的終極情懷
詩的最后,詩人詠嘆道:“古來有之,嗟我何言?!焙孟裼謿w于悲傷和沉默,但我覺得前面昂揚的基調(diào)已經(jīng)確定,即使是那些“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的無奈悲傷也無法掩蓋。
古人要立德、立功、立言,這對曹丕影響極大。他要建功立業(yè),要寄情翰墨。曹丕在他的《典論·論文》中說:“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彼们罢咴黾幼约荷拿芏?,用后者延長自己生命的長度。他要挖掘生命的深度,他要擦拭生命的亮度!
詩人一眼看透古今,看到生命的最后,從而確立了自己的終極情懷:生命必定有終結(jié),在有限的生命里要呈現(xiàn)出最絢爛的光輝,這樣生也精彩,死亦無憾。
生命就像深邃夜空的煙火,明知道綻放后是永恒的寂寞,也要努力地綻放!生命的寂寞,是綻放的結(jié)果,是訴說的結(jié)果,是繁華的結(jié)果,是必然的結(jié)果。既然曾經(jīng)絢爛過,那就毫不猶豫地擁抱著恒久的黑暗,接受這鐵定的因果。
?誗編輯 李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