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刊理由:彝族有豐富的創(chuàng)世史詩、民間故事、神話傳說,它還有漫山遍野的民歌和獨特的衣食住行、宗教倫理等風俗景觀。自小受彝族習俗熏染、聽著彝族故事長大的納張元,拿筆寫作時民俗文化成了他取之不盡的創(chuàng)作資源。翻開其作品,到處縈回著本真而濃郁的地域和民族特色。大山就是他現(xiàn)實生存的理想烏托邦,回憶中的千里彝山,經(jīng)過時間老人的磨礪五月,既沒有剛?cè)氪簳r的料峭之寒,也沒有盛夏時的炎炎浮躁與慵懶。溫和而不疏淡,熱烈但不拘束,天空沉靜,草木欣然。在這樣柔和的日子里,我們有幸采訪到了納張元老師,初見納張元老師,高額、深目、濃眉,是個典型的彝家子弟。納老師平易近人,溫文爾雅,毫無名人架子,讓人感覺不過是個熱情好客的鄰家長輩罷了,盡管從未謀面,卻依舊沒有任何的隔閡。
苦難童年 自強不息
連綿起伏、蜿蜒曲折的千里彝山如一條受驚的巨蟒,騰空躍起,一座山峰拔地而起,高聳入云,山峰原來的生形應該是十分圓潤豐滿的,卻不料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刀硬生生一劈兩半,陡然間就變成瘦削兇險,賊眉鼠眼的兩半,東邊一半叫百草嶺,西邊一半叫寒婆嶺。雙峰對峙,壁立千仞,一條大江從兩山之間穿流而過,名為漁泡江,是金沙江的一條支流。那山陡得猴子過山淌眼淚,巖羊下山滾皮坡,一條山草繩一樣細細的小路,彎彎曲曲的掛在壁陡的山腰上,行人像壁虎一樣貼著懸崖小心翼翼地移動,稍不留心腳下輕輕一滑,人就象鳥一樣在峽谷中飛起來,一直飛下萬丈深淵。納張元就出生在寒婆嶺下的半山腰一個古老的彝家山寨里。
彝山上長滿了蒼老的古樹,它們自生自滅,無人問津,在寂寞中打發(fā)日子。彝山上住著古樸的山民,太陽是他們計時的掛鐘,大山是他們祖祖輩輩耕耘的伊甸園,早上出門唱一路歡歌,晚上回來背一簍疲憊。干活累了,就圍在冒著濃煙的火塘邊,端著粗糙的土巴碗喝熱辣辣的烈酒。女人們出神地望著黝黑的樓楞,為男人們唱一支支古老的民歌解悶,男人們耐心地在酒碗里,替好奇的娃崽們打撈一個個浸泡得發(fā)脹的故事。
納張元的童年就在這蒼涼的古歌中泡大的,納張元生在大山、長在大山, 16歲考上大學離開大山。也就是說, 他的童年、少年是在大山深處度過的。在那個物質(zhì)生活極度貧乏的時代,納張元很小就體驗了生存的艱辛和求學的艱難。他的散文《山道悠悠》, 看了讓人感嘆不已, 那彎彎的山道, 那求學路上背著糧食的尖底籃壓彎了腰的幼小身影,還有連同尖底籃一起滾下山坡的狼狽樣, 還有那被雨淋后發(fā)霉的苞谷面、苦蕎面, 還有摔得傷痕累累的膝蓋手臂……這一切的一切, 讓納張元刻骨銘心。納張元不是一般的山里孩子, 他從小就用一顆敏感而聰慧的心感受著家鄉(xiāng)、感受著父老鄉(xiāng)親的敦厚和善良。
納張元特別喜歡看課本以外的書籍??吹枚嗔艘院?,一些問題總在困擾著他:遠古的祖先能爬出葫蘆,他們的世代子孫怎么就爬不出那個淺淺的酒碗?火塘怎么像一個魔鬼的怪圈,拴住了一代又一代想向山外掙扎的人?城里男人是不是也像山里漢子一樣把煙斗裝得很滿?回蕩在紅土地上的悠悠山歌怎么永遠充滿了抱怨?他把這些困惑寫成小說、散文模樣的文字,居然發(fā)現(xiàn)能變成鉛字。于是,納張元踏上了漫長的文學之旅。
走出大山 回歸民族
納張元說起大學畢業(yè)分到鄉(xiāng)村中學教書,1993年又回到高校的這段經(jīng)歷時感慨頗多,他告訴記者,自己從小生活在大山,長在大山、那時因為身在其中,所以當局者迷。后來出來上大學、開闊了自己的眼界,特別值得感激的是接受了許多現(xiàn)代文明,還有漢文化中許許多多新的信息和嶄新的價值觀念,讓他開闊了眼界,然后回到母校大理師專后,再次審視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他的眼光就跟沒走出大山之前不同了,那段時間,在他評價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生存方式和民族習慣時,就有了參照物,這就是漢民族文化提供給他的一些價值體系和評判標準。重新審視彝山生活時,就看出許多與眾不同的東西來,所以回去那段時間,讓他得以零距離的重新認識自己的民族,重新去感受那塊土地。通過幾年在那塊土地上的生活,覺得自己逐漸被局限時,又有了一個機會離開那塊土地,到外面工作。跳出來,站在另一塊土地上來回望這塊衣胞之地時,這種認識它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站在更高的角度來審視,有了一定的距離,才會掙脫束縛,便于反思,如果一直生活在那塊土地上,很難對腳下的那塊土地從一個更高的角度,更超脫的角度來反思。有些東西,必須有一定的距離,才能看得更清楚。距離不僅產(chǎn)生美,距離還能確保公正。
在談及這些年的作品時,納張元謙遜地說道:“這些年雖然寫了不少東西,但感覺自己這些習作水平的文字質(zhì)量不高,而且數(shù)量也不多,比起其他作家,我的勤奮處也趕不上他們,悟性也好、對文學藝術的領悟能力、對生活的感受能力也好,也都遠遠趕不上他們,所以到目前總體覺得,沒有寫出什么好的作品。這么多年來如果說我的作品還有一點可取之處的話,那就是我關注了一些有意義的問題:關注大山,特別是大山里山民們的生存狀況。因為我本人是彝族,從小就生活在大山里,所以對大山里的山民們的生存狀況比較熟悉,對他們的命運關注得比較多,這些帶有反思性質(zhì)的關注在我的作品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雖然這些反思都很膚淺,卻仍然聽到了一些好評,這給了我很大鼓舞。還關注并反思了以彝族為代表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包括他們的生活習慣和生存方式。這些文化因為特殊的地域原因而得以完好的保存,我將這些表現(xiàn)出來,可能就使我自己的作品有了某些特點。但更主要的是,我沒有簡單地停留在表現(xiàn)這些民族特色、民族風情的層面上,我覺得自己在有一點上是作了努力的。我本人是少數(shù)民族文化人,我自己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就是各個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都具有它的特點、長處,但同樣也具有它與生俱來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可能又沒有意識來主動反思這些局限與缺點。而作為外來民族,特別是漢民族的文化人,他們又在小心翼翼地對待少數(shù)民族文化,覺得它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結(jié)果都不敢輕易地去“指責”它,更不敢“揭短”,所以我覺得自己這些年在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反思彝族的文化,反思彝族的文化傳統(tǒng)、生活習慣和生存方式,特別是一些陋習,雖然是祖祖輩輩、世代相傳,但是明顯的是一些陋習,在我的作品中,作了一些毫不留情的反思,這種反思可能有些時候是錯誤的、偏激的,但畢竟已經(jīng)開始主動思考了,所以這一點我覺得是應該肯定的”。
彝族是一個有著原始圖騰崇拜的民族,他們崇拜著動物的力量和雄壯、快速和敏捷,也崇拜動物生的本能和與自然抗爭的態(tài)度,更崇拜生命延續(xù)的偉大。彝族先民的許多對生活和生命的原始思考,都與動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在納張元的作品中,這些聯(lián)系就顯得更加直接,更加形象,更加生動,也更加感人。在納張元的作品中如“漢字像螞蟻腳桿”“河里的青苔像綠蛇一樣”“蒼涼悠長的歲月像朽鈍汗膩的篦子”“稀疏的樹木像百歲老人的牙齒”一類的比喻隨處可見,不勝枚舉,給他的作品平添了許多神秘的色彩。
如果說納張元在接受漢語教育、被漢化的同時也在不斷地掙脫規(guī)范漢語的繩索執(zhí)意回歸的話,那么,這些直觀感受的思維活動和原始的比喻才是他作為彝族后代在語言表達上的本真意義的回歸。
筆耕不輟 植根民間
納張元作為惟一的彝族作家入選中宣部建國60周年在魯迅文學院主辦的全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有學者認為,他的著作《走出寓言》和《民族性與地域性》獲得巨大的成功。其《民族性與地域性》在中國民族文學評論界有廣泛的影響力,在談及這部民族理論文集的核心思想與理論成果時,納張元表示不能算巨大成功,只是作了一些思考和探索。
納張元介紹,由于橫斷山的阻隔,形成了云南封閉半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也因此形成了人文環(huán)境中的意識橫斷,超穩(wěn)態(tài)的文化結(jié)構(gòu),多民族雜居帶來的文化融合,“慢半拍”的生活節(jié)奏和觀念意識,形成了云南獨特的邊地生活和邊地意識。《民族性與地域性》一書以“地域性和民族性”為關注點,以“邊地意識”與“民間精神”為主導,以作家作品為主體,注重文本解讀。分析了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對云南少數(shù)民族作家群的創(chuàng)作思維和人格狀況的影響。不僅與云南的漢族作家作品相比較,也與其它?。▍^(qū))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進行了比較。
以“邊地意識與民間精神”這一獨特的視角切入對云南部分作家作品進行了詮釋和解讀。并歸納出了一些帶有普遍規(guī)律的東西,講述邊地老百姓的故事,一種對民間充滿親和力的創(chuàng)作立場。很多云南少數(shù)民族作家嘗試著放下精致漂亮的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拿起笨重古拙的方言土語,以邊地的語言寫邊地,不曾想這一試竟寫出與眾不同的味道來了,把一個原汁原味的活生生的邊地捧到讀者面前。自然至上的價值取向,紅土地上源遠流長的一種古老民間生態(tài)智慧。自從工業(yè)文明的潮水洶涌而來,人類征服自然的破壞行為已使承載我們的地球千瘡百孔,滿目蒼痍,人類開始在噩夢中痛苦而絕望地掙扎。云南少數(shù)民族作家群中有許多覺醒的先行者,在他們的筆下,愛護環(huán)境,拯救地球的呼聲不絕于耳。提出“民族性”和“地域性”既是特色又是局限的觀點。并強調(diào),在全球化的現(xiàn)代語境中,云南少數(shù)民族文學應該加倍堅守地域性、發(fā)揚民族性,寫出自己的鮮明特色,不可替代的特色,無論低調(diào)高調(diào),一定要有腔調(diào)。同時,還要超越地域性和民族性,把民族與時代結(jié)合,民族與世界結(jié)合,書寫民族之痛也是世界之痛,歌唱民族之悅也是世界之悅。
今天,我們所面對的中國文學史是一部并不完整的文學史,它嚴格意義上只是一部中華漢民族文學史,而缺少了至關重要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真正意義上的中華文學史應該是多民族的文學史、多元一體的文學史。各少數(shù)民族對漢文化的認同并不存在任何的隔膜和障礙,相反,漢民族的文學作品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傳播非常普遍,而且有悠久的歷史。為了讓那些看不懂漢字,聽不懂漢話的普通百姓能夠更好地了解和接受漢民族的文學經(jīng)典作品,他們不僅將漢民族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翻譯成少數(shù)民族語言,并且用本民族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文學藝術樣式來進行廣泛傳播??上?,這種文學教育是不均衡、不對等的,不是雙向互動的,而是單向流動的。
民族情結(jié) 故土難離
納張元的作品有一種特別質(zhì)樸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與生活氣息,讀來有味。這與他曾經(jīng)少年時的鄉(xiāng)村生活有關。納張元說,“我的精神總是在在城市和大山之間漂泊流浪,人在山里,精神卻在向往城市,古樸的大山常常使我感到封閉的壓抑,我的幻覺中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我已經(jīng)成了大山里的一棵蒼老的樹,自生自滅,無人問津?!蓖饷娴氖澜缯婢?,但與我無緣,我的精神永遠‘生活在別處’。費了九年二虎之力,才擠進城市,狗顛步地走在大街上時,我感到自己歪斜零碎的腳步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我的創(chuàng)作開始走入思想的悖論:面對大山時,我呼喚城市,幻想著那些蒼涼的大山也像城市一樣燈火通明,而客居城市時,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文明正在瘋狂地異化著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甚至包括純樸的自然人性,于是我又肆無忌憚地嘲笑城市,并拒絕文明。當古老的民族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不可避免地發(fā)生碰撞時,我面臨兩難選擇的境地,只好按照主流話語的取舍標準,無一例外地讓古老的民族文化在沖突中一一死去,現(xiàn)代文明總是贏得莫名其妙。于是,我的作品常常把蘊涵豐富的矛盾沖突作簡單化的處理。按照長期以來所形成的思維定勢,文明總是要戰(zhàn)勝愚昧落后的。實際上,生活本身是復雜多變的,文化亦是如此,不能簡單地下判斷,說誰好誰壞,現(xiàn)代文明不一定都好,舊文化也不一定都壞?,F(xiàn)代文明有它很多的負面影響,而舊文化能流傳至今,也就說明仍有它的生命力所在。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新舊文化各有優(yōu)劣。
采訪快要接近尾聲時,納張元對記者說,我想借用我的《城市情懷》中的幾句話來描述我自己:“我很清楚,我已成了這個經(jīng)常刮大風的城市里的一棵歪脖子樹,一種怪異的人文風景。會有許多好奇的人把我當作某種標本,用放大鏡來反復鑒賞研究。他們將不會失望,作為標本的一種,我具有很強的代表性?!?/p>
《城市情懷》喊出了多少像納張元一樣熱烈地懷念著故土,看著川流不息的汽車,納張元卻又加倍懷念大山里那些溫馨自由的山間羊腸小道,他總是把地老天荒古樸蒼涼的千里彝山當做自己的精神樂土,盡管納張元從小受到漢文化的熏陶,但是,由于從小就在古樸蒼涼的民歌中泡大,他一方面用嫻熟純正的漢語寫作,一方面也在不斷地尋找突破,他說,面對當今這個飛速發(fā)展的時代,他不迷茫,他有自己的信念,始終清楚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文學是塑造心靈的雕刻刀,它的教育作用總是在潤物細無聲中悄然進行的。少數(shù)民族要一如既往地熟讀漢人經(jīng)典,漢民族也應該全面系統(tǒng)地深入了解少數(shù)民族文學,相互了解,相互尊重,汲取雙方文學作品中所承載和蘊涵的生存智慧和精神力量。納張元深知,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要使其作品更富有個性并擁有更旺盛的生命力,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僅只有回歸是遠遠不夠的,他還必須超越。納張元在述說彝鄉(xiāng)山水、人情、風俗時,不是簡單地再現(xiàn),而是致力于文化的反思。納張元獨特的語言個性遠不在于他回歸傳統(tǒng)民族民間文學的表達形式,在納張元的作品中,一方面整齊的句式、強烈的節(jié)奏感、詩一般的音樂性,有力證明著其語言回歸傳統(tǒng)的民族民間文學,回歸著民族文化。
責任編輯:吳安臣,伴隨其成長歷程中的挫折與苦難,成為了他的人間天堂。
納張元簡歷
納張元,彝族,博士,二級教授,碩士生導師。大理大學文學院院長、對外漢語教育學院院長。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云南省寫作學會副會長,云南大學、西南民族大學等七所高??妥淌?,大理州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在《人民文學》《十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300多篇。出版有《走出寓言》《民族性與地域性》等專著,主編《現(xiàn)代寫作教程》等多部大學教材。小說、散文分別被《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和《散文選刊》轉(zhuǎn)載。16篇(部)作品獲省(部)級獎勵。5篇作品作為范文入選大學本科教材,5篇小說散文入選中學鄉(xiāng)土教材,復旦大學專門召開過“納張元作品研討會”。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項,省部級項目7項。云南省精品課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負責人,“中國語言文學”一級重點建設學科主持人。
2006年8月,被評為首屆“云南省德藝雙馨文藝家”;2010年7月,被評為“云南省德藝雙馨青年作家”;2011年,被評為云南省高等學校教學名師;2012年6月,“云南省教育廳納張元名師工作室”正式掛牌。2014年7月被評為“享受云南省人民政府特殊津貼的專家”;2014年10月,被評為“云嶺文化名家”;曾在魯迅文學院第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習;2011年11月,他出席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八次代表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