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昔”——兼論“昔”與“臘”、“臘”之關系

劉興均 徐 敏

(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 610106)

一、引言

漢字是世界上僅存的一種表意文字，其總的特點是“據(jù)義繪形”，因此，它能使人“見形知意”。［1］但是由于漢字歷經(jīng)數(shù)千年變化，字體也屢經(jīng)演變，使得現(xiàn)代漢字的形義聯(lián)系很模糊。在演變的過程中，由于時代和個人的局限，某些漢字最初的字形即能體現(xiàn)其本義的筆意難免會發(fā)生變化，進而符號化，后來的字形已經(jīng)不能很好地傳達古人的造字意圖，使得本義很可能被衍生出來的借義或引申義所取代而不明確，甚至被混淆使用，于是我們就要通過古文字資料找到它的原始形態(tài)，恢復它的本來面目，由漢字的筆勢還原到它的筆意，溯本復形，以形索義，尋求其本義。王寧先生指出:“由借字探求本字叫溯本，由筆勢推尋筆意叫復形。溯本和復形是文字學理論在訓詁上的運用?！保?］本文以“昔”字為對象，依據(jù)甲文、金文及古文字學家的考論來對其本義、假借義及其與“臘”、“臘”二字的關系作一番考察。

二、“昔”字的字書釋義

漢字“昔”在今天所記錄的基本詞義是與“今”相反的詞義，解釋為“以前的、以往”等義，也是它的常用義。在《漢語大字典》里面，主要收集了它的以下幾個義項:第一個是以《說文》為依據(jù)而解釋的“乾肉”義;第二個義項是“從前;往日”;第三個義項是“久遠;久舊”;第四個義項是“夜晚”;第五個義項是“終了;末尾”;第六個義項是作為姓氏。同時還有另外一個義項是假借為“錯(cuò)”，表示“粗糙”義。［3］“昔”字在文學作品中也被廣泛使用，《詩經(jīng)·小雅·采薇》里就提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痹娙藨{借一個“昔”字，懇切地表達出了多年未歸即將歸家的征人心中的千萬種滋味?！敖瘛睘椤拔簟倍馊乔闋俊?/p>

《漢語大字典》應該說是目前收字最多、釋義最全的字典了，可惜在其所列的六個義項中都沒有涉及到“昔”字本義，因此有必要對昔字加以重新審視。

三、“昔”字的原初構(gòu)形、構(gòu)意及其文獻證明

我們知道，漢字源于圖畫，最初是先民在“仰觀天象，俯察地理”之后“隨體詰曲”而畫成的，“漢字的本質(zhì)并不表現(xiàn)在與語言的聯(lián)系，漢字同人的觀念、意識、思維的聯(lián)系，才是最本質(zhì)的聯(lián)系”。［4］那么，我們的祖先們最初在造“昔”這個字的時候是懷著怎樣的意圖，想表達怎樣的意識觀念呢?探本溯源，翻開《說文解字》，許慎的解釋是:“昔，乾肉也。從殘肉，日以日希之，與俎同意?！保?］為了確認“昔”的本義是否就是“乾肉”，我們必須找到它的最初造字的形體，也就是能體現(xiàn)其本義的筆意。在徐中舒主編的《甲骨文字典》中收錄了“昔”的以下幾種形體:

并在其中解字道:“從日從 ，葉玉森謂 乃象洪水，即古 (zai)字，從日。古人殆不忘洪水之 ，故制昔字，取誼于洪水之日?！保?］

今按:葉氏之說不為無據(jù)，《說文解字》解釋“ ”為“害也，從一，壅川，《春秋傳》曰:‘川壅為澤，兇?！保?］清代王筠《說文句讀》云:“此謂水害也?！保?］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也指出:“ ，水害。由‘一’壅塞在‘ ’字正中會意?！保?］“ ”的甲骨文字形主要有“ (一期戩四四.二)、(二期合集二四四二六)、(三期甲二六四二)”等幾種［10］。一期甲文象江水橫流逆行、浩浩蕩蕩的樣子，這和《尚書·堯典》描述的“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11］是極為吻合的。二、三期有豎寫和斜寫的“ ”字，不管是橫寫還是豎寫都有波浪紋，以形容水勢的浩大。羅振玉在《增訂殷墟書契考釋》里也說:“象水壅之形，川壅則為 也，其作、等狀省，象橫流泛濫也。”［12］正常的順流暢通的江水是用“川”或者“水”來表示的，以水字的甲骨文為例，“ ”，《說文·水部》釋為“象眾水并流”［13］，這是一種循道而流，沒有橫流、斜流的態(tài)勢。所以，以“ ”表示“水災”義來看，先民們是在認真觀察水流后概括抽象出來反映客觀事物的形象，而不是隨意的想象。

由此可知，“昔”為形義合成之字， 為表形構(gòu)件，為表意構(gòu)件，因為當日子講，它已經(jīng)抽象化為一個表義構(gòu)件了，不像其本義指太陽那樣形象，是義化以后的一個構(gòu)件。①

由此，我們可以推出“昔”的造字本義為“遠古洪水泛濫的日子”?！度A陽國志·巴志》中記載:“昔在唐堯，洪水滔天”［14］，當?shù)蹐蚩吹教幱谒罨馃嶂械陌傩?，憂心忡忡，他詢問四方的諸侯:“嗟，四岳，湯湯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有能使治者?”［15］可以想象，那個時候的人們?yōu)槎惚芎闉奈：?，紛紛逃難到地勢較高的地方，或穴居，或巢居。他們所看到的大概就是甲骨文所記錄的狀態(tài)，波濤滾滾，遮天蔽日。綜上，我們可以推測先民們造出這個字所要表達的觀念或情感:或許是表示對這場天神震怒而降臨給人間的災難的恐懼敬畏之情，或許是悼念并緬懷在洪水中失去的親人，又或許是渡過災難之后慶賀絕處逢生的喜悅，也或許是留給后人“居安思?！钡囊粋€忠告，意味深長?？傊拔簟钡谋玖x不是許慎所解釋的“乾肉”。

四、許慎《說文解字》對“昔”字本義的誤判及其原因

那么，許慎的《說文解字》所解釋的“乾肉”義從何而來呢?讓我們繼續(xù)結(jié)合“昔”的字形來分析?！拔簟钡慕鹞淖中问恰?”，與原初文字甲骨文字形相差不大。但是小篆就發(fā)生了訛變，成了“ ”［16］，原本表示洪水災害的“ ”變成了“ ”，極像篆文的羊頭。所以《說文解字》所解釋的“乾肉”義是就訛變后的形體所作的解說，加之，后來“昔”又被借用作從肉昔生的“臘”，更為其釋為“乾肉”義找到了文字上的證明。因此，許氏之誤，誤在沒有溯本，這與當時古文字材料稀少的客觀條件有關，加上又為新形借義所障蔽，故有此誤解。

五、“昔”、“臘”和“臘”三字的關聯(lián)

本義為“乾肉”的另有其字，是在“昔”的基礎上加義符“肉”，從肉、昔聲的“臘”字。它的金文字形為“ ”［17］，籀文為“ ”?！拔簟焙汀芭D”在一些字典里被認定為古今字，例如《漢語大字典》里解釋“昔“的第一個義項是依據(jù)《說文》作出的，認為昔字本義為“乾肉”，后作‘臘’”。我們認為古今字中的今字義定是為區(qū)別某一字的不同義項而造的，或記錄古字后來產(chǎn)生的引申義，或記錄古字的本義?！芭D”不是記錄“昔”的本義，從“洪水泛濫的日子”這一意義也引申不出“乾肉”義，因此，“昔”用作“乾肉”義，純屬同音借用。許慎以借義為本義，故又誤認為“ ”為“昔”的重文(籀文)，而未將真正表示“乾肉”的“臘”字收入《說文·肉部》，其實“昔”與“臘”幾乎就是同時代產(chǎn)生的，不應為有先后之別的古今字，且各有其本義，這種情況下盡管有形體上的聯(lián)系，也不能判為古今字。

“昔”后來由“遠古洪水泛濫的日子”引申泛指“從前、往日”義。《易·說卦》提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保?8］有時，“昔”也特指昨天?！队衿と詹俊?“昔，昨也?！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闡釋《莊子·齊物論》:“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時也提到:“昔者，昨日之謂也。”［19］無論是“洪水泛濫的日子”還是“從前、以往”，到現(xiàn)在都有長遠的時間距離，進而引申為“久遠、久舊”義。例如，《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弓膠昔乾，所以為合也”。［20］段注:“……昔肉必經(jīng)一夕，故古假借為夕。”所以“昔”又有“夜晚”之義。［21］再者，“以往的、從前的”都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的，于是“昔”又引申為“終了”?！秴问洗呵铩と蔚亍?“孟夏之昔，殺三葉而獲大麥?！备哒T注:“昔，終也”［22］。

作為“乾肉”的義“臘(xī)”，在《周禮》中，當它與“脯”、“月無”連用時又特指未經(jīng)片薄而干制的細小野物?！短旃佟づD人》:“掌乾肉，凡田獸之脯臘、月無胖之事?！编嵶?“臘，小物全干?！保?3］

后來，“臘”又用為“臘(là)”的簡化字，其本義表示“年終的一種祭祀”?！墩f文解字·肉部》記載的是:“臘，冬至后三戌，臘祭百神，從肉，昔聲。”［24］東漢蔡邕在《獨斷》中也寫道:“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蠟，漢曰臘”。［25］這都是與祭祀相關的記載。臘祭與我國的農(nóng)耕文明關系密切。上古時，人們趁著清閑的冬藏之季休養(yǎng)生息，祭祀祈福，希望來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商代，人們每年會用獵獲的禽獸舉行春、夏、秋、冬四次大祀，祭祀祖先和天地神靈。其中，冬祀的規(guī)模最大，也最隆重。《禮記·郊特牲》里記載:“天子大蠟八。伊耆氏始為蠟。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保?6］蠟祭于每年十二月舉行，是合聚萬物之神而祭之，但主要的祭祀對象有八神，所以叫做“大蠟八”。這八神分別是“先嗇一，司嗇二，農(nóng)三，郵表 四，貓虎五，坊六，昆蟲七”。［27］這些都是掌管或勸農(nóng)之神，祭祀的目的就是報答諸神對農(nóng)業(yè)豐收的庇護。由此，君王還可以通過蠟祭的情況了解到四方年成的豐歉?！鞍讼炓杂浰姆健Ｋ姆侥瓴豁槼?，八蠟不通，以謹民財也。順成之方，其蠟乃通，以移民也?！保?8］在那時，能夠舉行盛大的蠟祭，是百姓富足、國家強盛的一種表現(xiàn)。在最初，確切地說，祭祀祖先叫做“臘”，祭祀神靈叫做“蠟”，兩者是有明顯不同的，隋朝杜臺卿在《玉燭寶典》里也論證了這一點:“臘者祭先祖，蠟者報百神，同日異祭也?！保?9］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秦漢以后兩者逐步合二為一，統(tǒng)稱為“臘祭”，它綜合了兩者的祭祀習俗，祭祀內(nèi)容也得到了擴大。從而形成了中國的臘祭文化，留下蠟臘、臘壇、臘賓(臘祭的助祭人)、臘祠、臘官等詞語，作為年終的臘月也因此而得名。由于古代祭祀一般會持續(xù)幾天，所以臘祭具體日期不定，漸漸地才固定為臘月初八。至于我們今天所說的“臘八節(jié)”是怎么形成的呢?這與佛教在中國的傳播有關。魏晉南北朝時期，作為一種安撫民心穩(wěn)定政權(quán)的政治手段，統(tǒng)治者大力推行佛教，廣建佛寺，在杜牧的詩歌《江南春》中就有體現(xiàn):“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由此，佛教逐漸融入到中華文化中。佛成道日逐漸和臘祭日融合，臘祭的習俗弱化，敬佛禮佛反而得到強化，從而形成了今天的“臘八節(jié)”。［30］為什么會以“臘”作為“臘”的簡化字呢?筆者認為兩者存在著聯(lián)系?！芭D”的本義是“乾肉”，其特點是干燥堅硬。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缺乏現(xiàn)代保鮮等技術，獵獲到的鳥獸通常風乾成臘肉，到了年終祭祀就可使用之，“臘”與“臘”意義聯(lián)系在于此。

至于“臘肉”之“臘”讀“xī”還是“l(fā)à”呢?陳元靚《歲時廣記·煮臘肉》里提到冬季腌制后風干或熏干的肉品為“臘(là)肉”，也就是臘月前后腌制的肉，而“臘(xī)”是未腌制的干肉。所以，筆者認為判斷是“臘(là)肉”還是“臘(xī)肉”的關鍵是看肉是否腌制過。當然，我們今天所說的“臘肉”為了保存更久、口味更佳多是經(jīng)過腌制的，而且是在年終所制，所以讀為“臘(là)”較為妥當。

六、結(jié)語

“昔”的本義是“遠古洪水泛濫的日子”而不是“乾肉”?！拔簟痹谟米鳌扒狻绷x時，與“臘”并不是古今字，而是同音借用字的關系?！芭D”與“臘”在表示獵獲鳥獸制成的“乾肉”義上，應該是音近義通之字。從“昔”到“臘”體現(xiàn)出漢字極強的自我創(chuàng)造力，真正是“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它們的最初字形也表明了漢字“據(jù)義繪形”的特征。

注釋:

①關于“義化”，我們借用王寧先生《漢字構(gòu)形學》的術語。是指某一構(gòu)件“象物性淡化，成為具有意義的字而參加構(gòu)字體現(xiàn)構(gòu)象，稱為構(gòu)件義化?！?三民書局，2013年，第40頁。)

［1］ 劉興均.訓詁學原理方法與實踐［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

［2］ 王寧.訓詁學原理［M］.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7.

［3］ ［16］徐中舒.漢語大字典［M］.四川辭書出版社，1995.

［4］ 李敏生.漢字哲學初探［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

［5］ ［7］［13］［24］【漢】許慎.說文解字［M］.中華書局，2013.

［6］ ［10］徐中舒.甲骨文字典［M］.四川辭書出版社，1990.

［7］ 【清】王筠.說文句讀［M］.北京市中國書店，1983.

［8］ 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M］.岳麓書社，2001.

［9］ ［12］【清】阮元，等校訂.十三經(jīng)注疏［M］.中華書局，1981.

［14］ 汪啟明.華陽國志譯注［M］.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

［15］ ［20］盧葦，張贊煦，點校.史記［M］.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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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蒙巽.易經(jīng)·說卦傳［M］.武漢出版社，2014.

［19］ 【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M］.中華書局，1983.

［21］ ［23］【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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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28］楊天宇，注說.禮記［M］.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

［27］ 【唐】孔穎達.禮記正義［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29］ 【宋】李日方，等撰.太平御覽(卷三·引玉燭寶典)［M］.中華書局，1960.

［30］ 高志宏.臘八節(jié)的歷史變遷與社會轉(zhuǎn)型［D］.中南民族大學，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