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齊梁文人喜好用事,有好用古事的,也有愛用新事的。新事指生僻的典故,也指最近發(fā)生事。所謂“最近”是就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而言的,以125年作為分界點,逾于此者為古事,不及此者則為新事。古事沒有上限,故事發(fā)生到被征引,其間相距逾久遠(yuǎn),則其事逾古;新事的下限則必須發(fā)生于其被援引之前。最近發(fā)生的典事就是陳寅恪所說的今典。
關(guān)鍵詞:古事;新事;今典
中圖分類號:I206 "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5)08-0095-02
齊梁文人用事繁多,此已為當(dāng)時學(xué)者所關(guān)注。蕭子顯《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曰:“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職成拘制。”[1]908《詩品序》曰:“顏延、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浸以成俗?!盵2]174《梁書·王僧孺?zhèn)鳌吩唬骸捌湮柠愐荩嘤眯率?,人所未見者,世重其富。”[3]474文士不僅自覺多用事,而且還偏好征引古事或新事。
但是,什么是新事?曹旭解釋說:“人所未見之生僻典事?!盵2]183何詩海說:“所謂新事,并非陳寅恪所指的今典,而是指冷僻、不常見、不為人熟知的典故,因其不常見,故能新人耳目?!盵4]二位先生的解釋應(yīng)該是正確的,但他們并沒有深入的論證,而且其結(jié)論也欠周詳。其后,陳偉娜女士在其博士學(xué)位論文中補充說:“所謂新典,大約有兩種方式,一是為從經(jīng)籍群書中搜集所得的生僻典故,二則為近世新生尚絕少被征引的事義?!盵5]其所言第二義確是新事的內(nèi)涵。但什么樣的事義才能稱為“新生”?在時間上有沒有一個確定的坐標(biāo)點?陳女士亦未能展開論證。故此問題亦未能得解。茲欲就相關(guān)史料補充考證,使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變得更加清晰。
新事應(yīng)當(dāng)包含生僻的意思,這是沒有疑義的。唯其生僻,所以,這種典故不僅給普通讀者的閱讀帶來困難,而且給專業(yè)學(xué)者的研究帶來挑戰(zhàn)。李善注《文選》就遇到許多生僻的典故。如鮑照《蕪城賦》曰:“格高五岳,袤廣三墳。”注曰:“三墳未詳。”[6]167王儉《褚淵碑文(并序)》曰:“仰南風(fēng)之高詠,餐東野之秘寶。”注曰:“東野,未詳。”[6]807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五首》曰:“分命顯于唐官,文條炳于鄒說。”注曰:“鄒說未詳?!盵6]509這從側(cè)面說明了典故的生僻,這些典故對李善而言就是新典了。
但是,新事未必專指生僻之典,也指最近發(fā)生的典事。鐘嶸把文學(xué)作品征引的典事分為古事與新事,就是以故事發(fā)生時間的早晚作為參照對象的。被援引到作品中的典事,其出現(xiàn)的時間愈久遠(yuǎn),則其事愈古,反之則愈新。
那么,如何從時間上來區(qū)分古事與新事呢?或者說,古事的下限或新事的上限如何確定?這可以從劉勰在《文心雕龍·事類》中的論述找到答案:“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都葷?jì)》九三,遠(yuǎn)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書箕子之貞。”[7]1407-1410劉勰認(rèn)為用事有“遠(yuǎn)引”與“近書”之別?!斑h(yuǎn)引”是指“文王繇《易》”時征引了殷高宗武丁伐鬼方的典事,其“遠(yuǎn)引”之事即指鐘嶸所說的古事;“近書”是指文王援引同時代的箕子的典事,其“近書”之事與鐘嶸所說新事的第二義相同,即指最近發(fā)生的典事。
問題是,武丁伐鬼方與“文王繇《易》”相隔的時間是多少呢?即“遠(yuǎn)引”的典事,其下限是否可以大致推算出來?據(jù)《竹書紀(jì)年》載:“(高宗)三十二年伐鬼方,次于荊。”[8]62又據(jù)《史記·周本紀(jì)》載:“帝紂乃囚西伯于羑里……其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盵9]116-119可知,文王“益《易》”的時間是在他被商紂王囚于羑里之后。今據(jù)陳夢家所考,自高宗即位至商紂王滅亡,其間相隔178年;高宗在位時間為59年,他三十三年伐鬼方,而商紂王在位時間是20年以上[10]。那么,文王“遠(yuǎn)引”的典事,其下限至少是125年。逾于此者則為古事,未及此者則可為新事。
文王“近書”的事是關(guān)于箕子的典事?!妒酚洝に挝⒆邮兰摇份d:“箕子者,紂親戚也。紂始為象箸,箕子嘆曰……紂為淫泆,箕子諫,不聽。人或曰:‘可以去矣?!釉唬骸疄槿顺贾G不聽而去,是彰君之惡而自說於民,吾不忍為也。’乃被發(fā)佯狂而為奴?!盵9]1609可知,他與商紂王同時,亦即與周文王同時。那么,周文王“益《易》”而引箕子的典事,就是援引最近發(fā)生的典事了。
古事無上限,至于新事的下限,則其事只需發(fā)生在作家創(chuàng)作之前且為作家所聞見即可。以此義繩新事,則南朝作家用新事者,并不限于鐘嶸所提到的王融、任昉等人,稍后于鐘嶸的王僧孺、何遜、庾信亦有用新事的喜好。
任昉《答到建安餉杖》曰:“坐適雖有器,臥游苦無津?!盵11]1599臥游典出《宋書·宗炳傳》:“(宗炳)好山水,愛遠(yuǎn)游……有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dāng)澄懷觀道,臥以游之?!菜温?,皆圖之于室,謂人曰:‘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元嘉二十年,炳卒,時年六十九?!盵12]2279據(jù)此可知,宗炳卒于元嘉二十年(443),任昉此詩未能確定作于何年,但據(jù)《梁書·任昉傳》可知他卒于天監(jiān)六年(507),則其作此詩時距宗炳事不出64年。
何遜《贈族人秣陵兄弟》曰:“兒敢為俗,蜀物豈隨身?!盵13]195蜀物典出《南史·王僧孺?zhèn)鳌罚骸傲禾毂O(jiān)初,除臨川王后軍記室,待詔文德省。出為南海太守。南海俗殺牛,曾無限忌,僧孺至便禁斷。又外國舶物、高涼生口歲數(shù)至,皆外國賈人以通貨易。舊時州郡就市,回而即賣,其利數(shù)倍,歷政以為常。僧孺嘆曰:‘昔人為蜀部長吏,終身無蜀物,吾欲遺子孫者,不在越裝。’”[14]1460天監(jiān)(502—519)是梁武帝蕭衍即位后使用的第一個年號。王僧孺于天監(jiān)初出為南海太守,何遜此詩作于天監(jiān)末年[13]196,其間相隔最多17年。
庾信《哀江南賦》曰:“豈知灞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15]169倪璠注曰:“謂己猶是梁故右衛(wèi)將軍也。”[15]171據(jù)《周書·庾信傳》載:“梁元帝承制,除御史中丞。及即位,轉(zhuǎn)右衛(wèi)將軍?!盵16]734又據(jù)《梁書·元帝紀(jì)》載:“承圣元年冬十一月丙子,世祖即皇帝位于江陵?!盵3]131可知,庾信于承圣元年(552)為右衛(wèi)將軍。則此事距其作此賦26年。
《哀江南賦》曰:“咸陽布衣,非獨思?xì)w王子?!盵15]169倪璠注曰:“梁國子孫客長安者,有汝南王大封、晉熙王大圜,并簡文帝子。又宜都王圓肅,武帝之孫,武陵王紀(jì)之子。其別支,則有成安王秀之子、永豐侯撝;鄱陽王恢之子、豐城侯世怡,皆梁之令望,與子山同時羈旅?!盵15]171但陳寅恪認(rèn)為倪璠所注“猶未達(dá)一間”,并指出庾信所用的典事,是陳文帝弟安成王頊在長安作人質(zhì)而思?xì)w陳朝之事:“《哀江南賦》致意之點,實在于此。杜杲使陳語錄,必為子山直接或間接所知見。若取此當(dāng)時之‘今典’,以解釋‘王子’之句,則尤深切有味,哀感動人?!盵17]241今據(jù)《陳書·宣帝紀(jì)》載:“天嘉三年,自周還?!盵18]75可知陳宣帝天嘉三年(562)自北周回到陳。其事距子山作賦16年。
庾信援引同時代的典事入文,這就是劉勰所說的“近書”,即鐘嶸所說的新事之意。那么,此義與陳寅恪所說的“今典”有何區(qū)別呢?
今典是陳先生提出來的。他說:“自來解釋《讀哀江南賦》者,雖于古典極多詮說,時事亦有所征引。然關(guān)于子山作賦之直接動機(jī)及篇中結(jié)語特所致意之點,止限于詮說古典,舉其詞語之所從出,而于當(dāng)日之實事,即子山所用之‘今典’,似猶有未能引證者……解釋詞句,征引典故實,必有時代限斷。然時代劃分,于古典甚易,于‘今典’則難。蓋所謂‘今典’者,即作者當(dāng)日之時事也。故須考知此事發(fā)生必在作此文之前,始可引之,以為解釋。否則,雖似相合,而實不可能。此一難也。此事發(fā)生雖在作文以前,又須得作者有聞見之可能,否則其時即已有此事,而作者無從取之以入其文。此二難也?!盵17]234所謂“今典”即是“作者當(dāng)日之時事”,“此事發(fā)生必在作此文之前”,“須得作者有聞見之可能”。以此之故,陳先生認(rèn)為《哀江南賦》結(jié)語“豈知灞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咸陽布衣,非獨思?xì)w王子”所用的兩個典事均為“今典”[17]141。
陳先生認(rèn)為今典是指“作者當(dāng)日之時事”,其實,這個定義也是很模糊的。因為,從時間上很難準(zhǔn)確界定“當(dāng)日”的時間跨度是多少,如他認(rèn)為是“今典”的兩個典事,從發(fā)生到被庾信援用到《哀江南賦》中,分別相距26年和16年。既然26年以內(nèi)的典事可以稱為時事,那么超過26年的呢?其上限是多少年?
其實,陳先生所說的“今典”與鐘嶸所說新事的第二個意義是相同的。在上文考察新事時可以看出來,王僧孺不愿牟利、陳宣帝南歸的事跡分別被何遜、庾信征引到詩文中時,自發(fā)生到被援用,中間相隔的時間均不出26年。這是“今典”,而上文提到鐘嶸所說新事的上限是125年,這也應(yīng)當(dāng)是“今典”的上限。
參考文獻(xiàn):
[1]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
[2]曹旭.詩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4]何詩海.齊梁隸事的文化考察[J].文學(xué)遺產(chǎn),2005(4).
[5]陳偉娜.“沈詩任筆”—沈約任昉比較研究[D].杭州:浙江大學(xué),2009.
[6]李善.文選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7.
[7]詹锳.文心雕龍義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9.
[8]梁沈約.竹書紀(jì)年集解[M].上海:廣益書局,1936.
[9]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10]陳夢家.商殷與夏周的年代問題[J].歷史研究,1955(2).
[11]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2]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3]李伯齊.何遜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
[14]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5]倪璠.庾子山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6]令狐德棻.周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1.
[17]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C].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18]姚思廉.陳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