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節(jié)選）

第十二回花月四圍盡情吐心事竹城一戰(zhàn)有意作調(diào)人

燕西和冷太太在外面說話，清秋也就早聽見了。她想著，金家是闊人家，到底闊到怎么一個樣子，我倒要去看看。先還怕母親不答應(yīng)，后來母親答應(yīng)了，很是歡喜。立刻就開箱子，找衣裳換。燕西送的那串珠圈，因?yàn)榍迩锷岵坏猛嘶厝?，一天挨一天，模模糊糊，就這樣收下了。清秋想著，既然到有錢人家去，別要顯出小家的氣象，把這珠圈也帶了去。這里衣服剛剛換下，門口汽車?yán)软懀粊砹艘惠v汽車，這是金小姐派來接這位冷小姐的，同時(shí)，汽車夫就遞進(jìn)一張金敏之的名片。冷太太一直把清秋送上汽車，見這輛汽車，比燕西常坐的，還要精致。心想，有錢的人家真是不同，連女眷坐的汽車，都格外漂亮些呢。清秋坐了汽車，一刻兒工夫，就到了金宅。

車子一停住，就見燕西站在門口。清秋下車，燕西便迎上前來，說道：“家姐正等著你呢，我來引導(dǎo)罷?！闭f畢，果然在前面走。清秋留心一看，在這大門口，一片四方的敞地，四柱落地，一字架樓，朱漆大門。門樓下對峙著兩個號房。到了這里，又是一個敞大院落，迎面首立一排西式高樓，樓底又有一個門房。門房里外的聽差，都含笑站立起來。進(jìn)了這重門，兩面抄手游廊，繞著一幢樓房。燕西且不進(jìn)這樓，順著游廊，繞了過去。那后面一個大廳，門窗一律是朱漆的，鮮紅奪目。大廳上一座平臺，平臺之后，一座四角飛檐的紅樓。這所屋子周圍，栽著一半柏樹，一半楊柳，紅綠相映，十分燦爛。到了這里，才看見女性的仆役，看見人來都是早早地閃讓在一邊。就在這里，楊柳蔭中，東西閃出兩扇月亮門。進(jìn)了東邊的月亮門，堆山也似的一架葡萄，掩著上面一個白墻綠漆的船廳，船廳外面小走廊，圍著大小盆景，環(huán)肥燕瘦，深紅淺紫，把一所船廳，簇?fù)碜魅f花叢。

燕西笑道：“冷小姐，你看這所屋子怎么樣？”清秋道：“很好，艷麗極了?！毖辔餍Φ溃骸斑@就是我的小書房，和小會客廳?！鼻迩稂c(diǎn)頭微笑，說道：“這地方讀書不錯。”燕西又引著她轉(zhuǎn)過兩重門，繞了幾曲回廊，花明柳暗，清秋都要分不出東西南北了。這時(shí)，只見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穿著黑湘云紗的大腳褲，紅花白底透涼紗的短褂，梳著一條燙發(fā)辮，露著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在外，面如滿月，披著海棠須的覆發(fā)。清秋一想，難道這就是他姐姐？然而年紀(jì)像小得多呀。自己還沒有敢打招呼，那女孩子，轉(zhuǎn)身走回，搶上臺階，對屋子里叫道；“五小姐，客來了?！鼻迩镞@才知道，她不過是一個侍女。幸而自己沒有理她，不然，豈不是大大一個笑話？這女孩子一面說話時(shí)，一面已打起湘妃竹的簾子，燕西略退后一步，讓清秋走進(jìn)去，隨后也就跟著進(jìn)來。

清秋進(jìn)門，就見一個卷發(fā)西裝女子，面貌和燕西有些想像，不過肌膚更豐潤些，面色更紅些，這一定是燕西的姐姐無疑了。那敏之先以為燕西認(rèn)得的女友，當(dāng)然是交際明星一流，現(xiàn)在見清秋白色的緞袍，白色的絲襪，白色的緞鞋，脖子上掛一串亮晶晶的珠子，真是玉立亭亭，像一樹梨花一般?？茨菢幼?，不過十七慫輳?fù)煊袎孁f雙髻，沒有說話，臉上先緋紅了一陣。敏之雖然是文明種子，這樣溫柔的女子，沒有不愛的。她不等清秋行禮，早搶上前一步，伸著一雙粉團(tuán)似的光胳膊，和清秋握手。燕西趁著這機(jī)會，就在兩邊一介紹。敏之?dāng)y著清秋的手，同在一張軟椅子上坐下，竟是很親摯地談起來。燕西從來沒有見敏之對人這樣和悅的，心里很得意的。便對清秋道：“請你在這里稍坐，我不奉陪了?！?/p>

說畢，趕到母親這邊來，看他們走了沒有？及至一打聽，王宅那邊，打了電話，催去斗牌、已經(jīng)是早走了。這時(shí)燕西倒沒有了主意，在家里，又坐不定。要上王家去，堂會戲，好的還早著呢，早去也是沒意思，一人便在廊下踱來踱去。順步走到翠姨這邊院子里來，只見一個小丫頭玉兒，在一張小條桌上剝蓮子。燕西便問道：“姨太太呢？”玉兒道：“早出去了。”燕西道：“這是誰吃的蓮子？”玉兒道：“預(yù)備晚上總理來吃的?！毖辔鞯溃骸案蓡岵唤袕N房弄去？”玉兒道：“這許多日子，晚上總理來了，吃的點(diǎn)心，都是姨太太在火酒爐子上做的，說是怕廚子做得不干凈呢。”燕西看那玉兒說話伶俐，一時(shí)動了惻隱之心，覺得十三四歲的孩子，離了家庭父母，到人家家里來做丫頭，怪可憐的。那桌上碗里，堆上一碗未剝的蓮子，夠她剝的了，便就走過來替她剝一個。玉兒笑道：“少爺，你不怕臟了手嗎？”燕西道：“不要緊，我正在這里發(fā)愁，沒有什么事做呢?！庇谑且幻鎰兩徸樱幻嬲倚┎幌喔傻拈e話和玉兒談。一直將一碗蓮子剝完了，燕西還覺得余勇可賈。玉兒道：“七爺，我給你打點(diǎn)水來洗手吧？”燕西把頭抬著看了一看太陽，說道：“不用洗手了，我有事呢?！庇谑亲叩阶约簳坷铮菹⑵?，便坐汽車到王家來。這時(shí)王宅門口一條胡同，各樣車子都擺滿了。還有投機(jī)的小販挑著水果擔(dān)子，提著燒餅筐子，都塞在車子堆里，做那臨時(shí)的生意。不必進(jìn)內(nèi)，外面就熱鬧極了。那門口早是搭了五彩燦爛的牌坊，還有武裝的游緝隊(duì)，分排在兩邊。燕西是坐汽車來的。門里的招待員，早是迎上前來，請留下一張片子，旁邊就有人說道：“這是金七少爺，不認(rèn)識嗎？”招待員聽說是金府上來的，連忙就閃開一條路，燕西一進(jìn)門，一直就往唱戲的這所大廳里來。只聽后面有人喊道：“燕西，燕西，哪里去？”燕西回頭看時(shí)，卻是孟繼祖。便問道：“你也是剛才來嗎？”孟繼祖道：“我早來了。你為什么不上禮堂去拜壽，先就去聽?wèi)?？”燕西笑道：“我最怕這個。而且我又是晚輩，遇見了壽公壽婆，少不得還要磕頭?！泵侠^祖道：“你怕，就不去嗎？”燕西道：“反正賀客很多，誰到誰不到，他們也不記得的?！泵侠^祖道：“那末，我們一塊兒去聽?wèi)蛄T。”拉著燕西的手就走。走進(jìn)戲場，只見圍著戲臺，也搭了一個三面相連的看臺。那都是女賓坐的。臺的正面一排一排的椅子，那就是男賓的位子了。燕西進(jìn)來，見男座里，還不過一大半人，女座里早是重重疊疊，坐得沒有縫隙了。孟繼祖道：“太太們到底不象男賓那樣懂戲，聽了鑼響就要來，來了就舍不得走的。”燕西道：“堂會戲，大概也不至于坐不住，女子們的心，比男子的心要靜些的，也無怪于她們來了不愿走了?！闭f時(shí)，目光四圍一轉(zhuǎn)，只見敏之和清秋也來了。正看著臺上的戲在說話呢。敏之旁邊，有個中年婦人，胸襟前掛著紅綢，佩著紅花，大概是招待員，她在那里陪著說話。燕西一想，清秋既然認(rèn)識這個招待員，就是敏之走了，以后也有人招待，不至讓她覺得冷靜，心里才寬慰些。約摸看了兩出戲，來賓漸漸地?fù)頂D起來了。燕西抬頭一看敏之，已然不見，只見清秋在那里。清秋對于他并沒有注意，似乎還不知道。心想，五姐已離開那里，不要讓她從中又一介紹，大家都認(rèn)識了，那倒是老大不方便。自己躊躇了一會，正沒主意，只見招待員挨著椅子請道：“已經(jīng)開席了，諸位請去入席。”這些來賓，聽說赴席就有一半走的

燕西趁著大眾紛亂，也離了戲場，且先不去赴席，繞到外邊，在女招待員休息的地方，找著剛才看見的那位女招待員，脫下帽子點(diǎn)了一個頭，笑著問道：“敝姓金，你看見我的家姐嗎？”招待員道：“你問的是金小姐嗎？她走了，有一位同來的令親，還在這里?！毖辔鞯溃骸拔艺且宜?，她府上來了電話，請她回去呢?！蹦钦写龁T信以為真，一會兒就把清秋引來了。清秋問道：“家母來了電話嗎？”燕西含糊地答應(yīng)道：“是的。打一個電話到我那邊去，叫我的聽差去問一聲：有什么事沒有？若沒有要緊的事，好戲在后呢，就不必回去了?！鼻迩镆彩巧岵坏没厝ィ蛦栯娫捲谑裁吹胤?？燕西道：“這里人亂得很，我?guī)愕胶竺嫒ゴ螂娫捔T?！庇谑茄辔髟谇?，清秋在后，轉(zhuǎn)了好幾進(jìn)門，先是人來人往的地方，后來漸漸轉(zhuǎn)到內(nèi)室。清秋便停住腳道：“我們往哪里去呢？”燕西道：“不要緊，這是舍親家里，哪兒我都熟悉的?！边@時(shí)，天色已經(jīng)晚了。因?yàn)槭窃骂^，夜色很明，清秋向前一看，只見一疊假石山，接上走廊。四周全是花木，仿佛是個小花園子。到了這里，她弧疑起來，站住了不敢向前。燕西道：“接連兩出武戲，鑼鼓喧天，耳朵都震聾了，在這里休息一下，不好嗎？”清秋站在走廊上，默默地沒有作聲。燕西道：“這個園子雖小，布置得倒還不錯，我們可以在這里看看月色，回頭再去看戲。”清秋道：“我還要打電話呢。”說這話時(shí)，聲音就小得多，不免把頭也低下去了。燕西走近前一步，低聲說道：“清秋，你還不明白嗎？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一說哩?！鼻迩锸址鲋戎^藏在袖子底下。燕西道：“你這人很開通的，還害臊嗎？”清秋道：“我們有什么話可說呢？”燕西道：“我寫了幾封信給你，你怎樣只回我一封信，而且很簡單，很客氣，竟不象很知己的話了。”清秋笑道：“我怎敢和你稱起知己來呢？”燕西挽著她的手道：“不要站在這里來說，那邊有一張露椅，我們坐到那里去慢慢地說一說，你看怎樣？”一面說，一面牽著清秋走，清秋雖把手縮了回去，可是就跟著他走過來。這地方是一叢千葉石榴花，連著一排小鳳尾竹，一張小巧的露椅，就列在花下。椅的前面，擺著許多大盆荷葉，綠成一片，所以人坐在這里，真是花團(tuán)錦族，與外間隔絕。清秋和燕西在這里，自然可以盡情地將兩方思慕之忱，傾囊倒篋地說了出來。那時(shí)一顆半圓的月亮，本來被幾層稀薄的云蓋上，忽然間，云影一閃，露出月亮，照著地方雪白。兩個人影，并列在地下。清秋看見了這般情景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說道：“是了，還有許多好戲我還沒有看見，我去聽?wèi)蛄恕！毖辔鞯溃骸澳氵€沒有吃晚飯呢，忙什么，你先去吃飯。吃過飯之后，你也只要看兩出戲，你在樓上一起身，我便到大門口去開汽車，好送你回去。”清秋道：“不，我雇洋車回去罷?！毖辔鞯溃骸拔曳指镀嚪?，叫他不要響喇叭，那末，你家里人一定不知道是坐著我的車子回去的?！鼻迩镄Φ溃骸半y為你想得周到，就是那樣辦罷?！鼻迩镉檬掷砹艘焕眙W發(fā)，又按了一按發(fā)髻，走出花叢，到廊檐下來，低頭牽了一牽衣襟，搶先便走。

燕西在后慢慢地走出來，心里非常高興，自己平生之愿，就在今日頃刻之間，完全解決了。就是這樣想著，真?zhèn)€也樂從心起，直笑到臉上來。自己低頭走了，忘卻分什么東西南北。應(yīng)當(dāng)往南走的時(shí)候，偏是往北拐，胡打胡撞，竟跑到王家上房來。抬頭一看，只見正面屋里，燈火輝煌，有一桌的女賓，在那里打麻雀牌。燕西縮著腳，回頭就要走，偏是事有湊巧，頂頭遇見了王玉芬，玉芬道：“咦！老七幾時(shí)來的？”燕西道：“我早來了，在前面看戲呢?！毖辔饕幻嬲f，一面望外走。玉芬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說道：“別走，給我打兩盤，我輸?shù)貌坏昧??！毖辔鞯溃骸澳抢锊皇怯鞋F(xiàn)成的人在打牌嗎？怎樣會把你臺下的一個人打輸了？”玉芬道：“我是趕到前面去聽一出《玉堂春》，托人替我打幾盤，現(xiàn)在你來了，當(dāng)然要你替我打了?！毖辔鞯溃骸叭桥?，那兒都有誰？”玉芬道：“你還怕女客嗎？況且都是熟人，要什么緊？”燕西道：“我耽擱了好幾出戲沒聽，這時(shí)剛要走，又碰到了你這個劫路的。”玉芬道：“耽擱了好幾出戲嗎？你哪里去了？”燕西道：“找你家令兄談?wù)劇庇穹倚Φ溃骸昂f，他先在這兒看牌，后來我們一路去聽?wèi)虻模阌譀]作好事?！庇穹冶緛硎请S口一句話，不料正中了燕西的病，他臉上一紅說道：“作了什么壞事呢？難道在你府上作客，我都不知道嗎？”玉芬也怕言重了，燕西會生氣。笑道：“不管那些，無論如何，你得替我去打兩盤。”說時(shí)，把身子望外一閃，轉(zhuǎn)到燕西前面，擋住了他的去路。說道：“你非打不可！”燕西沒有法擺脫，只得笑道：“可以可以，我有約在先，只能打四盤，多了我就不管。”玉芬眼珠一轉(zhuǎn)，對燕西微微一笑：“只要你去，多少盤不成問題。”燕西不知道她葫蘆里賣什么藥，只得跟她去。

玉芬在后面監(jiān)督著把燕西引到屋子里去。這一來，把燕西直逼得坐起不是，進(jìn)退兩難。原來在座的，一個是玉芬的嫂子袁氏，一個是陳少奶奶，也是王家的親戚，一個是劉寶華太太，還有一個呢，正是白小姐白秀珠。他們見了燕西進(jìn)來，都笑著點(diǎn)了一個頭，惟有白秀珠板著面孔，自看桌上的牌。燕西偷眼看她，不說別的，就是那樣一對鉆石的耳墜，在兩腮之下，顫抖不定，便可以知道她一顆芳心，紛亂已極。自己也覺有些不忍，但是自己和她翻了臉，玉芬是知道的，她不理我，我也不能理她。所以也沒有作聲，在座的人，都也知道他兩人交情很厚，見面當(dāng)然可以很隨便，誰也沒有理會。這兩個人心里，正在大鬧別扭。這里只有玉芬心里明白，便對她嫂子袁氏，丟了一個眼色，問道：“你又給我輸了不少，你這個槍手不成，我另找一個人來。”袁氏會意，便站起身來笑道：“七爺，你來吧?！标惿倌棠绦Φ溃骸昂青?！使不得！白小姐坐上首，他坐下首，能保他們不串通一氣嗎？只要白小姐放牌稍微松一點(diǎn)，那我們就受不了哩！”白秀珠用手按著袁氏的手道：“別走，還是咱們來。要不，玉芬姐自己上場也可以?！庇穹倚Φ溃骸叭思艺f笑話呢，你就急了。當(dāng)真說你兩個人打牌，會讓張子嗎？交情好，也不在這上頭呀！”秀珠道：“你說得是些什么話？我就那樣無心眼兒嗎？”玉芬道：“那末，你怎樣不讓老七上場？”秀珠眼睛望著桌上的牌，故意不對燕西看著，說道：“我是說桌上老是換人不方便，別人上場不上場，我管不著。”秀珠這樣說話，陳少奶奶和劉太太都看出來了，準(zhǔn)是和燕西鬧了別扭，玉芬從中撮合，大家越是要起哄了。陳少奶奶說：“你非坐下來打不可，你不坐下，我說的玩話，倒要認(rèn)真起來了。”玉芬一手扯著燕西，本沒有放，燕西走不脫，又怕人識破機(jī)關(guān)，一面笑著，一面坐下來，說道：“世上只有請槍手打槍的，沒有逼槍手打槍的。三嫂這真是拘留我了?！?/p>

打牌以后，玉芬手扶著椅子背，聽他倆怎樣開始談話。這第一盤，是劉太太和了。秀珠嵌了白板，又碰了二筒，應(yīng)該收小和錢，燕西正是赤足和，應(yīng)該給秀珠的錢，因?yàn)榛剞D(zhuǎn)頭去和陳少奶奶講牌經(jīng)，把這事忘了。秀珠便問玉芬道：“玉芬姐，你幾和？我是二十和?！庇穹倚Φ溃骸捌媪?！你不問打牌的，問我看牌的。多少和，我管得著嗎？”秀珠道：“你輸了錢，不給錢，打算賴帳，還是怎么著？”玉芬道：“我已派了代表，代表就有處理全權(quán)。要不然，我還要派代表作什么呢？”秀珠道：“不說那些個，你給我錢不給？”她兩人一吵，燕西才知道了。對著牌說道：“我們八和，找十二和?！庇谑悄昧怂母I碼，送到秀珠面前。秀珠又對玉芬說：“你什么八和？我沒瞧見?！庇穹业溃骸昂昧_唆！我不是說了嗎，我又不打牌，我怎知道牌多少和？我又不是郵政局，替人家傳信的。你不愿意我在后面看牌，我不看，成不成？”說畢，玉芬一閃，就閃到陳少奶奶后面去了。秀珠沒法。只好算了。燕西一面理牌，一面想道：剛才只吃兩鋪下地，并沒有碰，哪里來的八和？這時(shí)，陳少奶奶笑道：“七爺，你不找我的小和嗎？”燕西一想，她實(shí)在倒是八和。便拿出一根大籌碼，找兩根小籌碼回來。秀珠看見問道：“四嫂，你不是八和嗎？怎樣和人家要錢？”陳少奶奶笑道：“我的八和是特別加大的，他應(yīng)當(dāng)給我錢?！毙阒榈溃骸拔抑绬幔@就是。”

燕西也不聽那些，低著頭笑了出去。走進(jìn)戲場，頂頭又碰到王家的少爺王幼春。他笑道：“燕西，你什么時(shí)候來的？”燕西隨口說道：“剛到?！蓖跤状河弥割^點(diǎn)著燕西道：“你怕拜壽，這個時(shí)候才來，對不對？”燕西紅著臉道：“白天有事耽誤了，趕不來，三家兄來了，還不能代表嗎？”王幼春道：“他是女婿，他拜壽，是他本名下的事，你是世侄，不應(yīng)該去行個鞠躬禮嗎？”燕西道：“你說得有理，請你帶我到上房去拜壽?！庇状盒Φ溃骸拔腋阏f著玩哩，我自己就怕這個，加上我們家里這些底下人，又是雙料的渾蛋，整批到壽堂上去磕頭。家父家母也只敷衍了一陣，就叫我在禮堂上攔住。剛剛打發(fā)他們下去，一些先到的少奶奶小姐，已經(jīng)來了，我只好避開。事后我一個人單獨(dú)去磕頭，又不成規(guī)矩，我索性也就含糊過去。自己也如此，何況親戚？”燕西笑道：“這是你做兒子的人應(yīng)該說的話嗎？”王幼春道：“孝父母，只看你是真心，是假心，哪在乎這種虛偽的禮節(jié)上，我倒是說實(shí)話呢。走罷，瞧戲去?！彼滞熘辔?，就走進(jìn)戲場來。燕西的目光，早射到了看樓上去，見清秋還端坐在以前的座位上，這邊母親和梅麗卻走了，大概是赴席去了。王幼春見他對著樓上注意，便用手掌掩著半邊嘴臉，對著他耳朵說道：“樓上有一位美人，你看見嗎？”燕西皺眉道：“鄭重一點(diǎn)罷?！蓖跤状旱溃骸斑@個人你不能不看一看，你要不看，你今天算白來了。”燕西聽說，有些不耐煩了，說道：“我要聽?wèi)?，你別鬧。”王幼春依舊笑道：“你早就說著要見一見我的達(dá)必留，她今天來了，我好意要介紹你看看，你倒不愿意?！毖辔骰腥淮笪颍B忙笑道：“我倒錯怪了你。那人在哪兒？”王幼春用嘴向正面看臺上一努，笑道：“那個穿淡紅衣服的，披鵝黃綢巾的，剪著月牙式的頭，皮膚白白的，臉子略為圓圓的?！毖辔鞯溃骸拔铱匆娏耍铱匆娏?，你不要加上那多形容詞了?！蓖跤状盒Φ溃骸霸趺礃樱刻逸嗦洞?，杏花煙潤。加得上這八個字的考語嗎？”燕西道：“你又在哪里找到這八個字的考語？”王幼春道：“你不要藐視我，我現(xiàn)在也念書了。那個人在中學(xué)畢業(yè)了，國文考第一。心想，我要不用功，明天結(jié)婚的時(shí)候，鬧起三難新郎來，豈不要大相公的好看？”燕西道：“你這樣一派不規(guī)矩的樣子，仔細(xì)你夫人看了不高興。”王幼春笑道：“不要緊，她知道我是很頑皮的，我這樣子已經(jīng)看慣了，不要緊的?！?/p>

燕西偷眼向臺上一看，恰好清秋也正向樓下一看。她見了燕西，便站起身來，燕西會意，便對王幼春道：“我找點(diǎn)東西吃去，就來，你在這兒等著罷。”燕西走到后面，與清秋相遇。清秋道：“你和誰說話？老望臺上望著?！毖辔鞯溃骸澳阋詾槿思沂强茨銌幔克强此约旱膼廴四??！鼻迩镄Φ溃骸斑@分明是你胡謅的?！毖辔鞯溃骸澳銥槭裁床恍牛磕憧此菍δ隳沁呁?，還是對正面望著？”清秋悄悄地道：“不要說話了。這里來來往往全是人，你到門口去開汽車過來等著我罷?！毖辔髀犝f，真?zhèn)€先走一步，將汽車找到了。開到門口來，汽車夫?qū)④囬T開了，清秋走上車去，燕西已先坐在車中了。清秋道：“你自己不會開車嗎？”燕西道：“會開車?！鼻迩镄Φ溃骸澳慵热粫_車，怎樣不自己開車送我回去？這事我不愿意讓汽車夫知道呢。”燕西道：“那要什么緊，我把車子送客，也不是一回，這有什么不能公開的？”清秋笑道：“我聽說你會跳舞，一定女朋友很多吧？”燕西聽說到這里，覺得自己一句話露了馬腳，笑道：“從前是有這一種嗜好，但是覺得那種交際，是很無聊的。自從搬到你府上隔壁以后，對于那些舞女，早就生疏得多了?！鼻迩锏溃骸澳菫槭裁茨?？”燕西也問道：“你說為什么呢？”清秋微笑，也不肯言語。說著話時(shí)，汽車開得很快。清秋對外面一望，快要到家了，便對燕西道：“你對汽車夫說，不要按喇叭?！毖辔鞯溃骸熬妥屃钐弥朗俏宜湍慊貋淼?，也不要緊。我看令堂對我很客氣，并不討厭?！鼻迩锾咧_道：“你還是叫他不要按喇叭，不然……”燕西不等她說完，便道：“你先不是說了嗎？我早就分付他們了，你說的話，我沒有辦不到的，還用你說第二次嗎？”清秋道：“那末，請你馬上下車去，成不成？”燕西口里說了一個成字，就站起身來，要招呼汽車夫停車。清秋將手一攔，逼得燕西坐下。笑道：“坐下罷，別搗亂了?！毖辔鞯溃骸拔掖蛩忝骱筇斓轿魃饺ネ嬉惶耍胝埬闳ヒ粋€，成不成？”清秋道：“老遠(yuǎn)的，跑到西山去作什么？我不去?！毖辔鞯溃骸斑@個日子，西山太好玩了，為什么不去？一定要去的。”一語末完，汽車已經(jīng)到了清秋門口，停住了。汽車夫跳下車來，就去開車門。燕西一把握著清秋的手問道：“去不去？”清秋急于要擺脫，只得說了一個去字，就下了車了。

第十三回約指勾金名山結(jié)誓后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時(shí)

清秋下了車，將門叫開，一直走回自己屋子去。冷太太在屋里問道：“怎樣到這時(shí)候才回來？”清秋道：“金家大小姐，帶我看戲去了。”冷太太道：“在哪里看戲？”清秋道：“是她家的親戚家里?？?！媽！不要提了，這兩家房子，實(shí)在好！”冷太太笑道：“你不要說鄉(xiāng)下人沒有見過世面的話了?！鼻迩锏溃骸敖鸺夷欠孔訉?shí)在好，排場也實(shí)在足。由外面到上房里去，倒要經(jīng)過三道門房。各房子里家具，都配成一色的。地下的地毯，有一寸來厚?！鼻迩镆幻嬲f話，一面走到她母親屋里來。冷太太低頭一看，只見她穿的那一雙月牙緞子鞋，還沒有脫下，上面還有兩道黑印。便說道：“你上哪里去了，怎么把一雙鞋弄臟了？”清秋低頭一看，心里一想，臉都紅了。便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大概是聽?wèi)虻臅r(shí)候，許多人擠，給人踏了一腳?！崩涮溃骸八麄冮熑思依锫?wèi)?，還會擠吧？”清秋道：“不是看戲坐著擠，大概是下樓的時(shí)候，大家一陣風(fēng)似的出來，踏了我一腳了。”冷太太道：“你應(yīng)該仔細(xì)一點(diǎn)穿，你穿壞了，叫我買這個給你，那是做不到的?！鼻迩镆矝]有再和她母親分辯，回房換鞋去了。到了次日，忽然發(fā)覺身上掖的那條新手絹，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條手絹丟了是不要緊的，可是自己在手絹犄角上，挑繡了清秋兩個小字，讓人家撿去了，可是不便。想起來，系在鈕扣上，是系得很緊的，大概不至于失落，一定是燕西偷去了的。但是他要在我身上偷手絹，決不是一刻工夫就偷去了。他動手為什么我一點(diǎn)不知道？清秋這樣一想，也不管那手絹是不是燕西拿的，便私下對韓媽說：“昨天我到金家去，有一條手絹丟在他家里，你去問金七爺撿著了沒有？”韓媽道：“一條手絹，值什么？巴巴的去問人，怪寒磣的。”清秋道：“你別管，你去問就得了。”韓媽因?yàn)榍迩锉扑?，?dāng)真去問燕西。燕西道：“你來得正好，我要找你呢。我有一個字條請你帶去?！表n媽道：“我們小姐說，她丟了一條小絹，不知道七爺撿著了沒有？”燕西笑道：“你告訴她，反正丟不了。這字條兒，就是說這個事，你拿給她看，她就知道了?！表n媽聽說，信以為真，就把字條拿了回來。清秋道：“手絹有了信兒嗎？”韓媽將字條交給她道：“你瞧這個，就知道了。”清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游山之約，不可失信。明天上午十二時(shí)，我在公園等你，然后一路出城?！鼻迩锟戳?，將字條一柔，柔成一個小紙團(tuán)，說道：“這又沒提手絹兒的事?！表n媽道：“七爺說，你瞧這個就知道哩。他不是說手絹，又說什么？”清秋頓一頓，說道：“是些不相干的話，說昨天到他家里去，他家招待不周，不要見怪?！表n媽不認(rèn)識字，哪知他們葫蘆里賣什么藥？也就不復(fù)再問。

清秋等她走了，把柔的那個紙團(tuán)，重新打開，看了一看。心里一想，到西山去，來去要一天整的，騙著母親說是去會同學(xué)，恐怕母親不肯信，若是不去吧？又對燕西失了信。躊躇了好一會，竟不能決。但是盤算的結(jié)果，赴約的心事，究竟戰(zhàn)勝了她怕事的念頭。次日一早起來，就趕著梳頭。梳好了頭，又催著韓媽作飯。冷太太道：“你又忙什么，吃了飯要出去嗎？”清秋道：“一個同學(xué)，邀我到她家里去練習(xí)算學(xué)?！崩涮娝绱苏f，也就不追問。一會兒吃了飯，清秋換了衣鞋，就要走。冷太太道：“你這孩子，有幾件好衣服，就要把它穿壞了事。到同學(xué)家里去，何必穿這些好衣服？”清秋道：“你老人家都是這樣想，有了衣服，留著不穿?？墒堑搅撕髞?，衣服不時(shí)新，又要把新的改著穿了。”冷太太道：“你要穿就穿起走罷，別說許多了?！鼻迩镒嚨搅斯珗@，早見燕西的汽車，停在門口、清秋走進(jìn)去，遙遙地就見燕西在樹林底下的路上、徘徊瞻望。他一看見，連忙迎上前來。笑道：“你才來，我可餓極了。”清秋道：“你怎樣餓極了？”燕西道：“我沒吃飯，等著你來吃飯呢?！鼻迩锏溃骸澳阍缬植桓嬖V我，我已經(jīng)吃了飯了。”燕西道：“吃了飯嗎？你陪我到大餐館里去吃點(diǎn)東西，成不成？”清秋道：“我吃了飯來的，我怎樣又吃得下？”燕西道：“我這是癡漢……”說時(shí)，連忙把話忍住了。清秋笑道：“你就說我是丫頭也不要緊。我看你們府上的丫頭，都花朵兒似的，恐怕我還比不上哩?！闭f著，對燕西抿嘴一笑。燕西笑道：“不用著急。也許將來有法子證明你這話不確。走罷，我們?nèi)コ渣c(diǎn)東西?！鼻迩锏溃骸拔覍?shí)在是不要吃了，陪你去坐一會兒得了?！?/p>

二人走到露臺上，揀了一副座頭。燕西便叫西崽遞了菜牌子過來，轉(zhuǎn)交給清秋看。清秋道：“我實(shí)在不吃?！毖辔鞯溃骸安荒艹?，你就靜坐在這里看我嗎？”清秋道：“也罷，我吃一點(diǎn)果子凍?！毖辔鞯溃骸安豢?，剛吃飽飯，不宜吃涼的。”于是叫西崽另送來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自己一面自吃大菜。菜都吃完了，西崽送了一碟果子凍上來。燕西剛拿了茶匙，將那塊凍下的半片桃子一撥，只覺一個沸熱的東西，按在手背上。低頭看時(shí)，乃是清秋將喝咖啡的那個小茶匙伸了過來。她笑道：“剛才你不要我吃冷的，為什么你自己吃起冷的來？”燕西笑道：“吃西餐是不忌生冷的。但是你不讓我吃，我就不吃?！鼻迩锏溃骸拔乙沧屇愠?，你也讓我吃，好不好？”燕西道了一想說道：“好，就是這樣辦?！庇谑菍⑦@碟果子凍，送到清秋面前。清秋道：“你的給我，你呢？”燕西道：“我只要一點(diǎn)兒，你吃剩下的給我罷?！鼻迩镉眯〔璩讋澲话雰鲎?，低著頭笑道：“這樣有錢的大少爺，又這樣省錢，舍不得請人另吃一碟?！毖辔餍Φ溃骸翱刹皇?。不但省錢，我還撿人的小便宜呢?！闭f時(shí)，在身上掏出一條手絹，向空中一揚(yáng)。說道：“你瞧，這不是撿便宜來的呢？”清秋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你是怎樣在我身上把手絹偷去的，我怎么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燕西道：“豈但手絹而已哉？”清秋見他話中有話，也不往下問，只是用那茶匙去翻果子凍，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向嘴里送。約摸吃了一半，將碟子一推，笑道：“太涼了?！毖辔饕娝龑⒌油崎_，順手一把就將碟子拿了放在面前。清秋笑道：“你真那么饞，把它拿下去罷?！毖辔鞑淮?，帶著笑，一會兒工夫，把兩片桃子，半塊凍子，一陣風(fēng)似的吃下去了。抬手一看手表，已是一點(diǎn)了。便問清秋道：“我們到香山？還是到八大處？還是到湯山？”清秋道：“誰到湯山去？那是洗澡的地方，就是香山罷。”

燕西會了飯帳，和清秋同坐了汽車，出了西直門，直向香山而來。到了山腳，燕西扶著清秋下了汽車，燕西問道：“我們先到旅館里去，還是先在山上玩玩？”清秋道：“我們既然是來逛山的，當(dāng)然先逛山?！毖辔鞯溃骸澳悴慌吕蹎?？”清秋道：“我們在學(xué)校里也常跑著玩，這點(diǎn)兒算什么？”說時(shí)，兩人順著石階，上了一個小山坡。清秋負(fù)著那柄小綢傘，越走越望后垂，竟有負(fù)不起的樣子。站在一個小坦地上，抽出手絹來揩汗。燕西順手接過傘，笑道：“怎么樣，覺得累吧？那邊上甘露旅館是很平穩(wěn)的，上那邊去吧？”于是燕西站在清秋身后，撐著傘，給她遮住太陽，向這邊大道而來。走到甘露旅館，靠著露臺的石欄邊揀了一副座頭坐下。茶房送了茶來，燕西便斟了一杯放到清秋面前。清秋笑道：“為什么這樣客氣？”燕西笑道：“古人不是說，相敬如賓嗎？”清秋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卻是沒有作聲。燕西喝著茶，朝東南一望，只見山下青紗帳起，一碧萬頃。左一叢右一叢的綠樹，在青地里簇?fù)砥饋?，里面略略露出屋角，冒著青煙。再遠(yuǎn)些，就是一層似煙非煙，似霧非霧的東西，從地而起，遠(yuǎn)與天接。燕西道：“你看，到了這里，眼界是多么空闊？常常得到這種地方來坐坐，豈不是好？”清秋笑道：“可惜生長這種地方的人，他領(lǐng)略不到。能領(lǐng)略的人，又沒法子來。”燕西道：“為什么沒法子來？坐汽車來也很快的，一個鐘頭，可以到了?！鼻迩镄Φ溃骸斑@是你少爺們說的話。別人家里，不能都放著汽車，預(yù)備逛山用吧？”燕西道：“我不是說別人，我是說你呢。”清秋道：“你說我，我有汽車嗎？”燕西道：“你自然會有的?！鼻迩镆娝f到這句，抓了碟子里一把瓜子，放在面前，一粒一粒撿起來，用四題雪白的門牙，慢慢地嗑著，心里可是極力地忍住了笑。燕西又追著問道：“你想，我這句話在理嗎？”清秋微笑，點(diǎn)著頭道：“在理在理！我若不是有道法，可以變出一輛汽車來，就是做個女強(qiáng)盜，搶一輛來?！毖辔鞯溃骸岸疾挥茫阕匀粫?。你看我這話對不對？”清秋笑道：“你這話，或者也對，或者也不對，我可不知道?！毖辔鞯溃骸袄蠈?shí)說了吧！我有汽車，就等于你有汽車?！鼻迩锫犃?，只是不作聲。燕西說了這句話，似乎到了極點(diǎn)了，要怎樣接著往下說，也是想不起來。于是兩人相對默然，坐著喝了一會兒茶。燕西指著右邊一片坦地，說道：“那邊的路很好走，我們到那里散步散步去?！鼻迩锏溃骸皠傋粫?，又要走?！毖辔鞯溃骸澳抢镉幸坏狼嘞?，水非常地清，咱們看看魚去?！闭f道，燕西已站起身來。清秋雖不大愿去，也不知不覺地，跟著他走。

走到那溪邊，一片樹蔭，映著泉水都成了綠色。東南風(fēng)從山谷中穿來，非常地涼爽?？恐?，一塊潔白的山石，清秋斜著身子，坐在石上，向清溪里面看魚。燕西在石頭下面，一塊青草上坐了，兩只手抱著膝蓋，望著清溪里的水發(fā)呆。清秋的長裙，被風(fēng)吹著，時(shí)時(shí)刮到他的臉上，他都會不知道。半晌，燕西才開口說道：“我今天請你到香山來的意思，你明白嗎？”清秋依舊臉望著水，只是搖搖頭，沒有作聲。燕西道：“你不能不明白，前天在王家花園里，我已經(jīng)對你說了一半了?！闭f時(shí)突然站立起來，一只手牽著清秋的手，一只手在袋里摸出一個金戒指來。清秋回頭一看，也站起來了。且不將那只被握的手奪回去，可是另伸出一只手，握住燕西拿戒指的那只手。燕西見她這樣，倒是有拒絕的意思，實(shí)在出于不料。清秋也不等他開口，先就說道：“你這番意思，不在今日，不在前日，早我就知道了?？墒俏易屑?xì)想了一想，你是什么門第，我是什么門第？我能這樣高攀嗎？”燕西道：“我真不料你會說出這句話，你以為我是假意嗎？”清秋道：“你當(dāng)然是真意?！毖辔鞯溃骸拔壹热皇钦嬉?，你我之間，怎樣分出門第之見來？”清秋道：“你既然對我有這番誠意，當(dāng)然已無門第之見，但是你家老太爺，老太太，還有令兄令姊，許多人都沒有門第之見嗎？”清秋說完了，撒開手，便坐在石頭上，揀著石頭上的小砂子，緩緩地向水里扔，只管望著水出神。燕西道：“你這是多慮了?；橐鰡栴}，是我們的事，與他們什么相干？只要你愛我，我愛你，這婚約就算成立了。況且我們家里，無論男女，各人的婚姻，都是極端自由的，他們也決不會干涉我的事?！鼻迩锏溃骸拔覇柲阋痪湓?，府上有人和貧寒人家結(jié)親的嗎？”燕西道：“有雖然沒有，可是也沒有誰禁止誰和貧寒人家結(jié)親呀！婚姻既然可以自由，那我愛和誰結(jié)婚，就和誰結(jié)婚，家里人是不能問的。況且你家不過家產(chǎn)薄弱一點(diǎn)，一樣是體面人家，我為什么不能向你求婚？”清秋道：“你說的話，都很有理，我不能駁你。但是我不敢說府上一致贊成。”燕西道：“我不是說了嗎？婚姻自由，他們是不能過問的。只要你不嫌棄我。這事就成立了。漫說他們不能不贊成，就是實(shí)行反對，他還能打破我們這婚約嗎？你若是拒絕我的要求，就請你明說。不然，為了兩家門第的關(guān)系，將我們純潔的愛情發(fā)生障礙，那未免因小失大。而且愛情的結(jié)合，只要純正，就是有壓力來干涉，也要冒萬死去反抗，何況現(xiàn)在并沒有什么阻礙發(fā)生呢？”清秋坐在那里，依然是望著水出神，默然不作一聲。燕西又握著她的手道：“清秋，你當(dāng)真拒絕我的要求嗎？是了，我家里有幾個臭錢，你嫌我有銅臭氣，我父親我哥哥都做官，你又嫌我家是官僚，沒有你家干凈，對不對？”清秋道：“我不料你會說出這種話來，這簡直不是明白我心事的話了?！毖辔鞯溃骸澳阏f怕我家里人反對。我已說了，不成問題。現(xiàn)在我疑你嫌我家不好，你又說不是。那末，兩方都沒有阻礙了，你為什么還沒有表示？”清秋坐在石上，目光看著水，還是不作聲，不過她的臉上，已經(jīng)微微有點(diǎn)笑容了。燕西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道：“你說，究竟還有異議沒有？”清秋笑著把臉偏到一邊去，說道：“我要說的話，都已說了，沒有什么可說的了?！毖辔鞯溃骸澳憧偟谜f一句，我才放心?！鼻迩锏溃骸澳憬形艺f什么呀？”燕西笑道：“你以為應(yīng)該怎樣說，就怎樣說?！毖辔髟奖频脜柡?，清秋越是笑不可抑，索性抬起一只胳膊來將臉藏在袖子下面笑。燕西把她的胳膊極力地壓下來，說道：“我非要你說一句不可。這樣罷，省得我不好直說，你也不好直答，我說句英語罷。你不答應(yīng)我，我今天就和你在這里站到天黑，由天黑站到天亮?！鼻迩锇杨^一擺，笑道：“我不懂英文。”燕西道：“不要客氣了，你真不懂嗎？我就直說了?！庇谑且恢皇帜贸鼋渲竵恚o清秋看了一看，問道：“清秋，你愿……”清秋不讓他說完，連忙將手絹捂住燕西的口，笑道：“別往下說了，怪不中聽的。”燕西道：“這就難了。說英國語，你說不懂，說中國語，你又嫌不中聽，就這樣糊里糊涂，就算事嗎？那末，這戒指戴的也沒有原由了。無論如何，我總要你說一句?！鼻迩锏溃骸澳銓?shí)在是太麻煩，你就說句英文試試看。”燕西道：“我說了，你要不答應(yīng)，我這話可收不轉(zhuǎn)來?！鼻迩锏溃骸拔胰羰谴饝?yīng)不來，怎么辦呢？”燕西道：“很容易答應(yīng)的，你只要說一個字，答應(yīng)一個Yes就行了。你說不說？”清秋笑道：熬退狄桓觶es嗎？這個總行的吧。”燕西道：“你不要裝傻了，也不要難我了，我可說了，你可要答應(yīng)。”清秋笑道：“當(dāng)真光說一個Yes嗎？那或者行?！毖辔鞯溃骸安灰蛘邇蓚€字，要光說行?！鼻迩镄Φ溃骸熬筒灰蛘邇蓚€字，你說罷?！毖辔饔谑菍⑶迩锏氖峙e起一點(diǎn)兒來，他也微微的伸出無名指，意思是讓她戴上戒指。燕西便道：“I love you”清秋早是格格地笑起來，哪里還說得出話。燕西道：“怎么了，你不答應(yīng)我嗎？”清秋被他逼不過，只得點(diǎn)點(diǎn)頭。燕西道：“你這頭點(diǎn)得不湊巧，好象是說不答應(yīng)我呢。”清秋道：“別麻煩了，我是答應(yīng)你那句英文呢。”燕西？

在此時(shí)間，那一班游客果然漸走漸近。清秋當(dāng)著人，慢慢地步回原路，燕西沒有法子，也只好一路到旅館里來。清秋坐下，低頭將戒指看了一看，于是對燕西道：“我有一句話說，你可別疑心。這事情，我母親同意不同意，我是一點(diǎn)把握都沒有，得慢慢地和她去說。在未和她說明以前，我這戒指暫時(shí)不能戴著?！毖辔鞯溃骸澳鞘亲匀?。但是我看伯母的意思，對我并不算壞，決不會不贊成的?！鼻迩锏溃骸拔乙彩沁@樣想，不至于不贊成，這個我倒不耽心。我最耽心的，還是你那一方面。你上面有好幾位老人家，又是大家庭，你回去一說，他們要知道是我這樣一個人，一定輿論大嘩起來，就是你，恐怕也受窘?！毖辔鞯溃骸澳憧偸沁@一點(diǎn)放心不下。我就斬釘截鐵說一句，就讓他們不贊成這一件婚事，我和母親私下開談判，請他給我們幾萬塊錢到外國留學(xué)去。等我們畢了業(yè)回來，我們自己就可以撐持門戶。那個時(shí)候，他們決不能對我們怎樣了?！鼻迩锏溃骸罢漳氵@樣說，倒是很容易解決的。不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毖辔鞯溃骸坝惺裁措y？我說要去留學(xué)，家里還能不給錢嗎？只要他給錢，我們就隨便什么時(shí)候，都可以走了?！鼻迩锏溃骸罢漳阏f，樣樣都有理。只是你將來能有這個決心嗎？”燕西道：“怎么沒有？我能說出來，就能做出來。你盡管放心，不要懷疑，我若說了不能履行，就是社會所不齒的人，永不將金燕西三個字，和社會見面。”清秋笑道：“你為什么發(fā)急？”燕西道：“我不起誓你不相信，那有什么法子呢？”清秋笑道：“這是你自己要這樣，并不是我逼你的呀！”燕西道：“這是我誠意的表示，非這樣，你不能放心的?！鼻迩锏溃骸澳悴灰崃耍f別的罷。”燕西道：“我心里很快樂，仿佛得了一種可愛的東西一樣，可是又說不出來，你也是這一樣嗎？”清秋抿嘴一笑。燕西道：“我們吃點(diǎn)什么？”清秋道：“你不是吃了飯出城的嗎，怎樣又要吃東西？”燕西笑道：“我們似乎當(dāng)喝一杯酒，慶祝慶祝?！鼻迩锏溃骸拔铱墒鞘裁匆渤圆幌??！毖辔鞯溃骸白谶@里也是很無聊的，我們順著山坡，到山上去玩玩。走餓了，回來再喝酒?！鼻迩锏溃骸拔易卟粍??！毖辔鞯溃骸奥泛芷降?，而且也不遠(yuǎn)?！鼻迩镄Φ溃骸拔掖┲@白緞子鞋，回頭只剩光鞋底了?！毖辔鞯溃骸靶訅牧?，你要什么樣的鞋子，我打一個電話到鞋莊上去，就可叫他們送到家來。值什么？”清秋道：“不怕曬嗎？”燕西道：“我們揀一個樹蔭坐下，不很涼快嗎？”清秋道：“山上沒人，怪冷靜的?！毖辔鞯溃骸坝紊阶匀皇抢潇o的，難道像前門大街那樣熱鬧嗎？”清秋笑道：“我怎么樣說，你怎么樣答復(fù)，你總是對的?！毖辔鞯溃骸安⒉皇俏艺f的完全就對，實(shí)在因?yàn)槟銌柕氖钦\心攪擾，所以我一說，你就沒有法子回答了。別麻煩了，走罷?！庇谑茄辔髟谇埃迩镌诤?，兩人一同走上山去。這一去，一直過了好幾個鐘頭，等到太陽偏西，方才回到原處。燕西道：“由山上走來走去，現(xiàn)該餓了，我們應(yīng)當(dāng)吃點(diǎn)東西吧？”清秋道：“你老要我吃東西做什么？”燕西道：“我不是說了嗎？慶祝慶祝呀?！庇谑茄辔鹘胁璺块_了兩客西菜，斟上兩杯葡萄酒，和清秋對喝。清秋將手撫摩著杯子道：“這一大杯酒我怎樣喝得下去？”燕西笑道：“你喝罷，喝不了再說?！闭f畢，將玻璃杯子對清秋一舉。清秋沒法，也只得將杯子舉了一舉?？墒侵话炎齑狡票谏辖艘唤?，就把杯子放下了。燕西道：“無論如何，你得真喝一點(diǎn)。這種喝酒，是和酒杯接吻，我不能承認(rèn)的?！鼻迩飳ρ辔饕恍Φ溃骸澳阏f什么？”燕西笑道：“我沒說什么，可是敬茶敬酒無惡意，你也不能怪我吧？”說畢，又舉著杯子。清秋見他舉了杯子，老不放下來，只得真喝了一口。燕西道：“你那杯也太多了，我只剩小半杯呢，你倒給我喝罷?！北銓⑶迩锎蟀氡平恿诉^來，向自己杯子里一傾，剩了一個空杯，然后再將自己杯子里的酒，分了一小半倒在那里面。清秋笑道：“這為什么，你發(fā)了呆嗎？”燕西道：“酒多了，怕你喝不了，給你分去一點(diǎn)，不好嗎？”于是將酒杯遞給她道：“你喝?！鼻迩锬弥莻€杯子，她不肯喝，只是紅著臉，笑嘻嘻的。燕西道：“你為什么不喝？”清秋道：“你心里不準(zhǔn)又在那搗什么鬼呢？”燕西也笑道：“你知道就更好了，那是非喝不可的?！鼻迩锏溃骸澳氵@人說起來樣樣文明，為什么這一點(diǎn)，這樣頑固？”燕西道：“我就是這樣，文明得有趣，我就文明。頑固得有趣，我就頑固。”清秋見他說得這樣頑皮，也就笑起來了。這一天，他們一對未婚夫婦，在香山鬧了一個興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