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缺

一

女人進羅蘭金店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悄然暗了下來。凌州大道上的路燈，長長的一排沿街站著，像一長串的金色燈籠掛過去。路燈如一朵朵太陽，在夜幕中瀉下一片片昏黃的陽光。

這個時段于羅蘭金店來說，是最輝煌的時刻了。外面的世界越黑暗，金店的燈火越璀璨。玉敏早早開了燈，羅蘭金店內(nèi)頓時金光閃爍，金碧輝煌，與外面昏黃的街道形成鮮明的反差。鑲在柜臺內(nèi)的燈帶全都亮了起來，像一條條銀蛇，閃著沉靜而透明的光芒，襯得柜臺內(nèi)的珠寶首飾熠熠生輝，光澤鮮艷，如燈下美人般，款款楚楚動人，件件妖嬈嬌艷。燈下的美女們亦是毫不遜色，清一色青春年少春光明媚的店員們，優(yōu)雅大方地站在柜臺內(nèi)外，襯得金店更加地流光溢彩，風(fēng)華卓絕。精美的珠寶，燈火的殿堂，恬雅的美女，為羅蘭金店增添了難以言盡的華麗色彩。

女人約莫三十四五的樣子，肩上挎了個粉色坤包，步態(tài)輕盈。進了店，女人徑直到了鉆石柜。玉敏知道，好戲來了。

玉敏在金店做幾年了，深諳顧客心理。金店有十幾節(jié)柜臺，黃金柜、鉑金柜、K金柜、玉器柜、鉆石柜。顧客來了若四處張望，許是潛在的消費者，可買可不買，是來了解行情貨比三家的；顧客來了若直奔某柜臺，便是直接消費者，是帶著強烈消費欲來的，許是慕名而來，抑或貨比三家后來的。當(dāng)然也有馬大哈的，什么都不計較，買了東西走人。不過來金店的顧客很少有這樣的，畢竟黃金珠寶不是口香糖，嚼兩口不對味就能吐了。

女人俯身柜臺，一款款地打量著?；ㄅ驹诠衽_內(nèi)，熱情地招呼女人。女人看哪款，花奴就講解哪款，一口一個姐，叫得親熱。女人只是看，不說話。玉敏從女人進店起，便一直尾在女人身后，熱情招呼著。玉敏是店長助理，帶班的。帶班的不用站柜臺，就站在店堂內(nèi)。女人到了鉆石柜，玉敏給花奴遞了個眼色，自己仍站在女人右側(cè)，幫襯著花奴。羅蘭金店有這么個規(guī)矩，顧客挑選商品時，必須有兩個店員同時接待，一內(nèi)一外，相幫相襯。兩張巧舌，更易激發(fā)顧客的消費欲，說服顧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花奴正介紹商品，放在收銀臺的手機響了。玉敏說你去接電話吧?；ㄅ团苋ソ与娫?，是個客戶打來的，說想買金項鏈，問現(xiàn)在金價如何?；ㄅ涂蛻艨磥砗苁?，一口一個大哥，說來吧大哥，就咱倆這關(guān)系，保證給你全凌州最低價，大不了小妹的提成一分不要，也要把價格降到最低……質(zhì)量？羅蘭的首飾你還用懷疑??？除了老鳳祥，凌州沒第二家比得上羅蘭的，放心吧……什么時間來？明后天？別拖了，最好現(xiàn)在，明天上午也行。我們是半天班，連軸上，明天下午和后天上午我休息……好，今晚來不及，明天上午吧……銀聯(lián)卡？行啊，你要不想帶現(xiàn)金，就刷卡，什么銀行都行。什么？……花奴沒完沒了地調(diào)侃著，笑得很嗲，嗲得一店美女身上起雞皮疙瘩了。店員們都習(xí)慣了，她們也這樣，逮著客戶拼命套近乎，有問必答，有求必應(yīng)，想方設(shè)法籠絡(luò)客戶的心。

美女們身上起雞皮疙瘩的時候，玉敏正聚精會神地給女人介紹鉆戒?；ㄅ澳_離開柜臺，玉敏轉(zhuǎn)身就進了柜臺內(nèi)，拿出一款純白色的鉆戒給女人作介紹。其實玉敏很疲憊，但顧客來了，玉敏的精神就來了。玉敏昨天陪老總?cè)ナ〕沁M貨，今天上午才回來，也沒得空休息，就直接來店里上班了。每次去省城進貨，就跟打仗似的，一旦投入了戰(zhàn)斗，一刻都不能停歇。去省城之前，先要制定本次進貨計劃，進貨計劃主要是根據(jù)羅蘭的俏銷商品及柜臺的缺貨情況來定。然后老總開車，帶著玉敏還有另兩個同事，到了省城的珠寶城，馬上開始挑貨。挑貨不容易，離開這店進那店，看了這款望那款，非常地累。珠寶城的首飾鋪天蓋地，看得你眼花繚亂，新穎的，漂亮的，缺貨的，俏銷的，看這個愛不釋手，看那個芳心萌動，都不知道挑什么好了。這還不算最累最緊張的。最累最緊張的是貨挑好后，馬上在省城找個賓館住下，就在賓館的房間里，將商品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分門別類，給每個商品稱克重，定價格，打標(biāo)簽，再將打好的標(biāo)簽一個個串到每件商品上。等回到店里，商品馬上上柜，就來不及做這些事了。這些活不重，但工作量大，又特別繁瑣，不能出任何差錯，克重不能稱錯了，標(biāo)簽不能套錯了，證書不能放錯了。貴重商品一旦出錯，損失就大了。玉敏和另兩個同事整整忙了一夜，一直到東方破曉，一夜沒能合眼，一清早又跟著老總的車回到凌州。老總開車時，玉敏和另兩個同事就在車上半夢半醒地瞇了兩三小時。中午到了凌州，直接到店里，倉促扒口飯，馬上往柜臺里補貨，擺放，記賬，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不管頭多暈，接待顧客不能暈，要強打精神，要笑臉相迎，絕不能怠慢了顧客。玉敏現(xiàn)在就是這個狀態(tài)。當(dāng)女人的目光電筒似的照在一款鉆戒上時，玉敏臉上還很平靜，心里已蠢蠢而動，悅情滿懷了。玉敏這時滋生了一個不夠陽光的念頭，想盡快拿下這個顧客，就在花奴接電話這個檔兒。羅蘭金店對銷售提成是這樣規(guī)定的，誰接待的顧客，銷售額及提成就歸誰。玉敏若能單獨拿下這女人，這單業(yè)績就是玉敏的。

女人看中的是一款扁圓形的鉆石，透明的紫紅色，雍容華貴，溫馨淡定。上下兩面是平面，四周是切面，切面又細又碎，十分雅致。女人示意玉敏戴上，想看效果如何。玉敏小心地將鉆戒戴在手上，展示給女人看。玉敏的手白皙滑嫩，勻稱細長，女人邊看邊點頭。玉敏朝花奴瞄了一眼，花奴仍在接電話，嘻嘻哈哈的。玉敏轉(zhuǎn)過臉，從手指上小心地取下鉆戒，又給女人戴上。鉆戒戴在女人手上也漂亮，華貴，柔美。玉敏一個勁地夸女人，說姐的眼光真好，這款今天剛進的，都賣一款了。玉敏說的不是實話。這款其實是一年前進的，一直沒能賣出去。店員都愛編瞎話，顧客看好了的，營業(yè)員都說好，顧客試穿試戴時，營業(yè)員都說合適。不說瞎話東西怎么賣呢。

玉敏繼續(xù)說著奉承話，說姐，這款鉆石和您膚色太相配了，也很吻合您的氣質(zhì)，優(yōu)雅，內(nèi)斂，大方，氣度非凡。女人笑了，說不是我戴的。玉敏有點不好意思，拍馬屁拍馬腿上了。女人說，就它吧，多少錢。玉敏看了看標(biāo)簽，說，三萬七千五百八十。女人說，便宜點嘛。玉敏笑了，說那……三萬五吧，我是店助，就這么大權(quán)限了。女人沒再還價，說好吧，邊說邊看手表，說麻煩你快點，我還約了人呢。玉敏心中竊喜，玉敏巴不得快點呢。她朝花奴瞄了一眼，花奴正在沖手機說，那好大哥，明天見，不見不散！玉敏動作麻利，把鉆戒及證書裝進了珠寶盒里，花奴剛好過來了。玉敏將珠寶盒交給花奴，自己迅速開票，領(lǐng)著女人去收銀臺交款?；ㄅ珜⒅閷毢醒b進一只羅蘭專用的手提袋里，交給了女人。玉敏又問了女人的姓名手機家庭住址，做個登記，便于售后服務(wù)。女人說叫許沁，又報了手機號和家庭住址。玉敏開了張保修單，讓花奴裝進手提袋里。然后，玉敏和花奴把許沁送到了店門口。

女人騎上電瓶車，剛從金店門口消失，一店美女頓時雀躍了。羅蘭從來都這樣，只要有生意，不管誰做的，不管做多大，店員們都高興，生意越大越高興，何況剛才賣的還是個三萬五的鉆石。老總每次開會時都強調(diào)，要多推銷鉆石，鉆石不但貴，利潤空間也大。黃金就是按斤賣，也比不上鉆石賺得多來得快。李琳說這個月玉敏姐要請客了，賣鉆戒能提成好幾千呢！玉敏笑笑，說小意思啦。花奴嚷了起來，哎哎哎，這個提成我也有份的呀，這是我和玉敏一起做的單嘛。李琳說你不是一直在和帥哥調(diào)情么?；ㄅ粯芬饬?，白了李琳一眼，冷著臉說，什么調(diào)情啊，我那是拉生意。剛才那顧客，我先接待的。李琳噘了噘嘴，說關(guān)我什么事，又不是分我的提成。玉敏是店長助理，不能跟花奴一般見識，便大度地說，好了好了別爭了，不就這點提成嘛，到時我倆一人一半，可以吧？花奴轉(zhuǎn)怒為喜，笑著說，還是店助高風(fēng)亮節(jié)，我不要一半，我拿五分之一就行啦。我不是為錢，我只是要證明，這單生意我也付出了。

晚上九點，下班了。美女們像花蝴蝶似的飛了，消散在凌州的大街小巷。玉敏鎖了店門，騎上電瓶車，繞道去川淮土菜館炒了兩個熱菜帶了回去。

小蟲正在看電視，見玉敏回來，說餓死我了。馬上將碗筷排上桌，又拿了瓶白酒，斟了兩杯。兩人舉杯，對飲起來。

小蟲滋溜干了一杯，又往嘴里塞了塊紅燒肉，才問玉敏什么事這么高興。玉敏說我能有什么事，有生意就高興唄。小蟲說你天天做生意，有什么好高興的，莫非今天逮了個大魚？玉敏故作神秘地說，你猜。小蟲興致勃勃地猜了，從三千猜到三萬，不敢再往高里猜了。玉敏還是搖頭。小蟲不猜了，說你干脆點，省得我提心吊膽的。玉敏笑，說差不多了，三萬五。小蟲喜不自禁，油膩膩的嘴在玉敏臉上親了一口，說老婆真棒，這回提成不少吧？玉敏說本來呢，我可以拿百分之二十提成，七千塊，可我答應(yīng)分花奴了，就只能拿五千多了。小蟲喝了點酒，聽玉敏這么一說，挺不痛快，說花奴憑什么呀？連個唾沫星都沒費，空手套白狼呀？玉敏說你別操心了，我是店助，要注意同事關(guān)系。小蟲不說話，喝起了悶酒。

小蟲喝了微醉，上床睡了。玉敏睡不著，像服了咖啡因，一直興奮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玉敏想，這個月的提成能拿到五千多，快趕上兩月工資了。如果每月都能有一筆這樣的大單，十年就能在凌州買房了，就不用住出租房了。玉敏想到這，心里美滋滋的。玉敏又想，許沁買走的那個鉆戒，的確太漂亮了，就像個夜明珠，在玉敏眼前晃悠著，那么晶亮，那么溫馨。玉敏覺得許沁的眼力不錯，那款鉆戒雍容華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魅惑。玉敏她們平時都不舍得用手去觸摸，怕汗?jié)n灰污把鉆戒弄臟了。又想許沁那女人看上去蠻高貴的，個性沉穩(wěn)，說話淡定，有板有眼的，很有些氣質(zhì)，估計是個有身份的人，或是個老板也未嘗不可。不然怎么會出手那么闊氣呢？

玉敏睡不著，像上了岸的魚，在床上活蹦亂跳的，最后竟跳到了小蟲身上。小蟲睡得正香呢，被玉敏挑弄了幾下，酒勁上來了，一翻身將玉敏壓到了身下。小蟲在玉敏身上忙活了一陣，把玉敏折騰得筋疲力盡。玉敏經(jīng)了這番折騰，才老老實實地睡了。

二

發(fā)現(xiàn)問題是在第二天的中午。羅蘭金店是兩班倒，中午換班。換班時，各個柜面員工要交接，盤點，記賬，款項核對。兩個帶班的要進行全盤交接，下個班帶班的是店長雨落。玉敏將本班次的營業(yè)額表、銷售明細表等一一交給雨落。兩人在收銀臺交接時，花奴在鉆石柜和李雪微交接?；ㄅ弥嬎闫?，扭著細腰，在柜臺前盤點，手指在鍵盤上點得飛快。加了半天，柜面金額和賬面金額總是對不上，柜面比賬面少了三十多萬。李雪微又加了兩遍，也少這么多。兩人并不慌張，依她們的經(jīng)驗，金額差得越大，越不必擔(dān)心，多是加錯了。金額差得越小，越有可能出錯?；ㄅ屠钛┪澫卵?，一個一個地審視標(biāo)簽，一個一個地加價格。結(jié)果還是那樣。再盤，依然這樣。這時，花奴忽然顯得驚慌，從李雪微手中拿過計算器，飛快地按了幾下，馬上驚呆了?；ㄅ业絾栴}了，問題出在了玉敏賣的鉆戒上。鉆石柜每天賣貨很少，不像黃金柜成交筆數(shù)多。鉆石柜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只賣了五件。其他四件都是幾千塊的，只有玉敏那單是三萬多的。玉敏！花奴大叫一聲。

玉敏在和雨落交接，聽花奴叫自己，就去了鉆石柜。花奴和玉敏低聲說了，玉敏不相信，兩人把所有鉆石又逐個核對了一遍，證實了花奴的猜想。玉敏賣出去的那枚鉆戒，不是三萬七千五百八，而是三十七萬五千八。就是說，這件三十多萬的鉆戒，被玉敏當(dāng)作三萬五賣了。當(dāng)這個事實被無情地證明了時，玉敏傻了，花奴也傻了。連雨落都傻了。羅蘭金店開業(yè)這些年，頭一回遇上這么荒唐的事。雨落問這單誰做的，玉敏剛要開口，花奴說是玉敏做的。李琳正好走過來，聽花奴這么說，小聲對李雪微道，這回不爭了?；ㄅD(zhuǎn)過臉，朝李琳瞪了一眼。李琳伸伸舌，閉了嘴。雨落數(shù)落玉敏，你二百五啊，鉆戒價格不都是幾千幾百的，哪有帶八十零頭的？

玉敏的脊背禁不住發(fā)涼，全身汗毛噌地豎了起來。耳邊一陣轟鳴，什么也聽不進了。腦袋里空空如也，眼淚頓即呼涌而出。玉敏抖著雙手，聲音已變了調(diào)，說這可怎么辦？怎么辦?。炕ㄅf怎么辦？你賠唄，三十來萬，賠你個傾家蕩產(chǎn)。玉敏愣怔了一會，猛地捂住臉，狠狠一跺腳，嗚嗚哭著跑進了衛(wèi)生間。雨落板起臉，說花奴你幸災(zāi)樂禍?zhǔn)遣皇牵窟@是你的柜臺，你沒有責(zé)任嗎？花奴說我當(dāng)時接電話，沒在柜臺啊。雨落說羅蘭制度怎么定的？接待顧客必須兩人，一內(nèi)一外。顧客來了，再重要的電話也得放下。接待完了，再給對方回復(fù)過去不遲。如果你和玉敏兩人接待，會出現(xiàn)這個失誤么？花奴被雨落沒頭沒臉地批評一通，尷尬地紅著臉說，店長，我知錯了，我剛才是和玉敏開玩笑的。雨落說玉敏都哭了，你還有心開玩笑？這單要是你做的，看你能不能笑出來？花奴繃著臉，去衛(wèi)生間安慰玉敏。雨落吐了口氣，也跟著去了衛(wèi)生間，強作鎮(zhèn)定地說，玉敏，先不要哭，哭也沒用，找客戶來商量吧，要么補錢要么退貨。這事不能強來，只能和人家協(xié)商了。

雨落讓花奴拿來客戶登記表，找到了顧客許沁的手機。雨落沒有馬上給許沁打電話，她要醞釀一下。雨落不知道許沁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差錯，更不知道許沁現(xiàn)在是什么態(tài)度。雨落分析許沁肯定發(fā)現(xiàn)了，因為標(biāo)簽上寫著鉆戒價格呢，只不過字很小。雨落閉上眼，想像了一下許沁買回鉆戒后的情景。許沁到家了，肯定要好好欣賞一番，說不定還和老公孩子一同觀賞呢。如果是這樣，即使許沁發(fā)現(xiàn)不了，她老公她孩子也能發(fā)現(xiàn)標(biāo)簽上的價格遠遠不是三萬多。那么，一家人會怎樣呢？茫然？驚喜？慶幸？之后呢，突如其來的財運，于誰都是一個巨大的幸福，像中了彩票似的。一家人很可能現(xiàn)在還沉浸在這從天而降的幸福中呢。雨落這時去電話，就像一場瓢潑大雨，澆滅了許沁一家人的喜悅。雨落幾乎有點不忍心了。但雨落又怎么能不去破壞呢，他們的幸福是虛幻的，是完全建立在玉敏的巨大痛苦上的。

雨落喝了口水，在胸口壓了壓，讓自己鎮(zhèn)靜些，再鎮(zhèn)靜些。然后進了辦公室，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才撥了許沁手機。手機通了，對方說了句您好，您是？聽上去很平靜，無驚無喜。雨落判斷不出許沁此時的心境。雨落是店長，和顧客打交道多了，因而沒一絲驚慌。她先是盡量用輕松的口吻，笑著說是許姐吧？許沁說我是，您哪位？雨落說許姐，我是羅蘭金店的。您昨天不是在我們這兒買鉆戒了嘛。雨落停了下，期望能聽出許沁的反應(yīng)。許沁沒有驚訝，也沒有掩飾什么，更無過熱或過冷的反應(yīng)。許沁說是的是的，我昨天下班后在你們店里買了款鉆戒，怎么，有事么？許沁一切正常，沒有任何狀況。雨落自然不會把問題主動托出來，便找了借口，說許姐，是這樣的，昨天我們店員忘了把一個鑒定證書給您了，麻煩您現(xiàn)在過來取一下吧。許沁停頓了一下，說好像有證書的啊。雨落說，那是省里的，還有國家的，麻煩您過來一下。許沁說不用了，有一個就行了。雨落說不一樣的，國家級鑒定證書更能證明珠寶的品位和價位，您無論如何過來取一下，這很重要。許沁想了想，說好吧，我一會到。

玉敏仍在衛(wèi)生間里嗚咽，花奴和李琳在一個勁地勸她?；ㄅf你不用太擔(dān)心，會有辦法要回來的。李琳也說那女顧客看上去蠻通情達理的，應(yīng)該能商量。玉敏用紙巾拭著淚，說萬一人家不退呢？三十多萬我拿什么還呀？小蟲知道了還不殺了我??？花奴說小蟲他敢？就他那尖嘴猴腮的，能攀上你這個金枝玉葉，是祖上積德了。李琳拍了下花奴，示意她別亂說。玉敏說三十萬我肯定還不起，不行就讓老板上法院告我吧，大不了在監(jiān)獄里度此一生。這時雨落推門進來，雨落對玉敏說，快把自己弄好點，不要胡思亂想了，許沁馬上到。

一點半左右，許沁來了。雨落不認識許沁，玉敏先迎了上去。幾乎在轉(zhuǎn)眼之間，玉敏臉上已呈現(xiàn)了笑意盈盈。做服務(wù)業(yè)的概莫如此，演戲一般，哭笑剎那間。玉敏笑著說哎呀，許姐來啦。跟遇見老熟人似的。許沁點點頭，說證書呢？雨落趕緊迎了過來，說哎呀，許姐好氣質(zhì)，一看就是高素質(zhì)人群，真是好馬配好鞍，美女配美鉆啊。許沁笑了，說我哪配得上美鉆，鉆戒不是我戴的。雨落怔了一下。玉敏說許姐昨天就說了，她買了鉆戒送人的。兩人邊說邊把許沁請進了辦公室。

雨落先表示了歉意，說許姐，非常不好意思，請您來其實不是因為證書，而是想和您商量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許沁略顯詫異，笑道，什么事啊，搞得這么緊張兮兮的。玉敏剛要張口，雨落用手止住了，然后平靜地說了。

許沁一下驚呆了。許沁顯然沒料到，如此戲劇性的事竟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許沁直直地盯著雨落，再轉(zhuǎn)過臉看玉敏，似乎在向玉敏求證。玉敏點點頭，表情泣然。許沁張著嘴，疑疑惑惑地說，那個鉆戒不是三萬多，是……三十多萬？！許沁有點難以置信。雨落點點頭，殷切地看著許沁，說您買了鉆戒，回去沒仔細看么？許沁搖搖頭，臉上的表情變得風(fēng)起云涌。玉敏眼睛又濕了，低著頭說，對不起許姐，是我工作失誤給您添麻煩了，請您見諒。雨落也說了歉意的話，希望許沁能合作，妥善解決此事。許沁的眉頭擰在了一塊，看上去很糾結(jié)，冷著臉好半天，才怔怔地說，這事……怎么解決呢？雨落說我們請您來，就是想和您商量。只有兩個辦法，要么退貨，要么補款，別無他法。當(dāng)然，我們爭取給您最最優(yōu)惠的價格。

許沁的臉色陡地變了，伴之而來的是驚慌，說話時雙唇微微發(fā)抖。許沁足足沉默了兩分鐘，才緊張地說，你說……要我補款？補三十萬？我怎么可能花三十多萬去買鉆戒呢？我沒這個能力，我沒富裕到這種消費水平。許沁情緒有些波動，不住地搖頭。玉敏說許姐，不補款也行，你可以退貨。雨落說是的，你也可以選擇退貨，或換一款，我們都會給您最最優(yōu)惠的價格。許沁還是搖頭，嘆著氣說，要是能退，我就不為難了。又對玉敏說，昨天我就和你說了，我是要送人的，我已經(jīng)把鉆戒送人了。玉敏點點頭，說是的，我知道，你昨天是這么說的。只是現(xiàn)在……

雨落的思緒陷進了沼澤中，一時難以自拔。本以為這事只取決于許沁的態(tài)度，許沁不至于為難?，F(xiàn)在許沁把鉆戒送人了，牽扯到了第三方，許沁又沒能力補上三十萬，事情便變得復(fù)雜了。玉敏又一把鼻涕一把淚了，許沁也托著腦袋，一副力不從心的樣子。雨落一時不知所措，氣氛顯得有些冗悶。

三人沉默了一陣，還是雨落先打破了沉悶。雨落站起來，坐到許沁身邊，說許姐，你看能不能找你朋友把鉆戒退回來，再換一款給她？既然是朋友，想必她也能理解您。您先不要有太多的顧慮，試試總可以吧？

雨落的口氣很委婉，也很親切。許沁卻是搖頭。不是無奈，而是否定了雨落。許沁似乎鎮(zhèn)定下來了，說禮物送都送出去了，我還能再要回來么？這不是讓我丟面子么？雨落帶著歉意，說許姐，十分對不起，是我們讓您丟面子了。又指著玉敏說，可這事于她來說，就不是丟面子那么簡單了。她是打工妹，讓她擔(dān)當(dāng)這么大的損失，那是螳臂當(dāng)車，她根本承受不起。說難聽的，你把刀架她脖子上，她也拿不出三十萬來。雨落這么一說，玉敏的眼淚又簌簌而下，幾乎要嗚咽出聲了。雨落讓玉敏出去，然后說許姐，您也看到了，玉敏現(xiàn)在幾乎崩潰了，一想到賠三十萬，感覺天都塌下來了。她來凌州打工才幾年，哪有那么大的能力？大家都是女人，權(quán)當(dāng)是您幫她了。許沁說她沒這個能力，我也沒這個能力呀。我是做拋光加工的，有十來臺拋光機，一年也就賺個十來萬。可凌州消費這么高，除去吃喝拉撒，也不剩幾個錢。雨落說，既然都沒這個能力，你就找朋友要回來嘛。許沁搖搖頭，說要不回來了。想想又道，不管怎么說，這個失誤不是我造成的，不能讓我承擔(dān)吧？能幫，我肯定幫，但我實在無能為力。這件事，你們還是想別的辦法吧，我真的沒什么好辦法。

許沁的話，玉敏在門外聽到了。許沁顯然是把路封了，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凈。玉敏感到了絕望，內(nèi)心的恐懼劇增，一聲不響地坐在收銀臺，不住地抹淚。

許沁現(xiàn)在已走出了驚訝，變得淡定了，口氣沉穩(wěn)，言詞睿智。許沁從容地告訴雨落，鉆戒是拿不回來了，她送國外的朋友了，今天一早上她從郵局寄走了。雨落沒想到寄了國外，驀地怔住了。雨落喃喃地說，鉆戒……這么快……就寄走了？許沁點點頭說，就今天早上的事。雨落坐不住了，從椅子上站起來，不住地念叨，這就麻煩了。在辦公室里來回走著，拍著腦袋，一時全沒了主意。許沁理了理頭發(fā)，說你早上要是通知我，我就不寄了。雨落說我們是中午對賬才發(fā)現(xiàn)差錯的。許沁說是啊，事已至此，覆水難收了。雨落說那倒不是，即使寄到國外，如果你朋友是通情達理之人，也能把鉆戒退回來。許沁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說，即使我朋友通情達理，我也不能那么做。這不是三四歲孩子的智商嗎？我弱智啊。雨落說許姐，幫個忙吧。有什么附加條件，你盡可提，只要我們能做到。許沁微微一笑，說哪有什么附加條件，要是能要回來，我馬上奉還。只是現(xiàn)在，真的不可能了。邊說邊挎上坤包，說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再想想，想到法子了，我能配合的，我盡量。雨落定定地看了許沁十秒鐘，說好吧許姐，我相信您。不管有什么法子，都離不開您的配合，請您無論如何幫我們。

許沁開門出來，玉敏趕緊抹了淚，從收銀臺走出來，抓著許沁的手，央求道許姐，求您了，幫幫忙吧，否則我一輩子也還不起啊。許沁說，我想幫你，但我不知道怎么幫你，大家都冷靜地想想吧。

雨落和玉敏把許沁送到了店外，客氣地分了手。

三

許沁說東西寄國外了，玉敏有點信。玉敏對雨落說，許沁買鉆戒時就說要送人的。雨落說鉆戒送人了我信，但送國外了我不信。玉敏說你是說她在說謊么？雨落說我只是在猜測，如果她真的送國外了，一開始就會說出來。她后來才這么說，就有點耐人尋味了。我分析，她用的是策略。玉敏說倒也是，她說寄國外了，我們就不好要她退貨了。雨落說不好要也不能不要，這事不能就這么不了了之。過兩天再找她，慢慢說服她吧。玉敏說如果她真的寄國外，要不回來了呢？雨落說，那就讓她補款。不過難度就大了，誰能捧出三十萬不咬牙呀？先別說許沁有沒有三十萬，就是有，她會愿意捧出三十萬么，何況鉆戒是送人的呢。

玉敏半晌不語，坐沙發(fā)上暗自飲泣。雨落說你先回去吧，不要哭哭啼啼的了，莫讓小蟲看出來。玉敏頹喪地縮著身子，貓在沙發(fā)里說，這么大的事，能瞞得了么？我做不到若無其事，我更無法坦然面對。

雨落把李琳叫進來，說你給小蟲打個電話，讓他來趟店里，不如挑明了說。玉敏沒反對，李琳用玉敏手機撥了小蟲電話，說蟲哥，敏姐有點不舒服，你來店里接她吧。小蟲沒多問，說一會就到。小蟲猜想玉敏昨晚興奮了一夜，兩人又折騰了半夜，大概是身體吃不消，著涼了。

小蟲到了店里，才知道自己想錯了?？从衩魷I水漣漣，更是吃驚。雨落讓小蟲鎮(zhèn)靜，才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小蟲猛地打了個寒顫，像從熱氣騰騰的南非被挾持到了天寒地凍的冰島。玉敏的臉上結(jié)滿了天寒地凍的嚴霜，讓小蟲確信，雨落不是說著玩的。

小蟲問玉敏，如果不能索回鉆戒，我們就得賠三十萬么？玉敏點點頭。小蟲一拳砸在墻上，說我他娘的要有三十萬，還在凌州打工嗎，老子早他娘的回老家買房了。小蟲暴躁了起來，說這日子沒法過了，這不是要我們?yōu)檫@個鉆戒打一輩子工么？

玉敏不敢說話，她知道小蟲脾氣。小蟲是個胸?zé)o大志的人，遇事了沉不住氣，非得大吵大鬧一回。好在這是在店里，小蟲稍有收斂，即使火冒三丈，還是控制了。雨落哄著小蟲，說事情還沒塵埃落定，就先別總往壞處想。玉敏現(xiàn)在壓力比你大多了，都哭一上午了。你再給她施壓，還讓不讓她活了？你要敢傷了玉敏，可別怪姐對你不客氣哦。雨落這番話，戳到了玉敏的傷心處，玉敏禁不住哭出了聲。小蟲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氣呼呼地抽煙。李琳勸小蟲，蟲哥別急，你聽店長說，會有辦法的。雨落說急是沒用的小蟲，都冷靜下來想辦法嘛。雨落把剛才和許沁交涉的情況說了，小蟲說人家要是就不退貨也不補款呢？又不是人家的錯，人家不偷不搶的，換了我也不退貨。這年頭，誰見便宜不會撿啊？雨落說你以為人人都這么想啊，那個客戶還是有良心的，她聽了這事后都快急哭了，因為她把鉆戒送人了，送國外了，沒法退貨了。小蟲馬上譏笑，說，婦人之見！她說送國外你就信了？她還說發(fā)射到月球上去了呢。她這分明是借口，分明是不想退貨！小蟲一激動，便口不擇言，發(fā)了一串牢騷。

小蟲發(fā)牢騷，卻給玉敏啟發(fā)了。剛才雨落也說了，送國外可能是借口?，F(xiàn)在小蟲也這么說，玉敏想，許沁大概真的是撒謊了。如果許沁是撒謊，那就好辦了，說明鉆戒還在國內(nèi)，甚至在凌州，或者在許沁手上。那么，索回鉆戒就有希望了。

雨落見玉敏和小蟲的情緒穩(wěn)定了，又說，你倆莫要起內(nèi)訌，回家先冷靜下來想辦法，看如何能探聽到許沁的底細，最終將鉆戒要回來。玉敏點點頭，又怯怯地看小蟲。小蟲搖著頭，沒好氣地說，能有什么辦法？打工還債吧。

兩人離開金店，不聲不語地回了出租屋。玉敏還沒吃飯，小蟲問她想吃什么，玉敏搖搖頭。小蟲是體貼玉敏的，說事情都發(fā)生了，不吃飯又解決不了問題。玉敏說吃不下，小蟲說下面條吧，被玉敏攔住。玉敏看小蟲，認真地說，小蟲你放心，真的要賠三十萬，我不會拖累你的。我們離婚，然后我去坐牢。小蟲掃了玉敏一眼，說說什么傻話呢？我不還得花錢娶老婆么？然后掏出煙，呼哧呼哧地抽起來。玉敏聽出來了，小蟲是在乎自己的。玉敏心里寬慰了許多，眼睛一熱，淚水下來了。想自己平時并不那么愛小蟲，不免有些愧疚。

兩人坐到沙發(fā)上，各自想心事。玉敏說小蟲，你說許沁真把鉆戒寄國外了么？小蟲吐了口煙，說鬼才相信呢，明擺著不想退嘛，白白揀了三十萬，誰樂意還呀？玉敏說，不過她買鉆戒，的確是要送人的。小蟲說我敢打包票，鉆戒肯定沒寄國外。玉敏說她要是真的沒寄國外就好了，我們可以和她慢慢磨。人心都是肉長的，總有一天會說服她的。小蟲想了想，說這幾天你不要上班了，那女人不是開了個拋光部嗎，你就去她廠里坐著，天天和她磨。玉敏說明后天吧，看她怎么說，她要不回個上下，我就和她磨下去。小蟲說能找到那女人么？玉敏說想找哪有找不到的，凌州就這么大。我們店里都是美女，哪行哪業(yè)都有熟人。她的身份證和家庭地址都留了，到工商局派出所準(zhǔn)能調(diào)出她的資料來。

四

時間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有時跑得飛快，眨眨眼，一天過去了，再眨眨，一輩子就過去了。有時又走得很慢，如同蝸牛背著重重的殼，一步一步往前爬，你急也沒用，它不會亂了腳步。

這兩天對玉敏來說，是特別地漫長。日子像個練丹爐，玉敏在日子里煎熬著，做什么都沒心情，飯吃不香，覺睡不穩(wěn)。玉敏在練丹爐里練了兩天，雖沒練出火眼金睛來，卻也練出了堅強意志，練出一點心理承受力來。小蟲說，這叫絕望療法，先讓你頹廢絕望，然后再一點點斂聚你的信心和智慧。小蟲所言極是，玉敏熬了兩天后，竟慢慢從哭哭啼啼中轉(zhuǎn)入了安靜，思想也走上了正軌，能夠正面對待這件事了。許沁那邊一直沒來電話，玉敏料想許沁也沒那么主動，便決定主動出擊。玉敏給許沁打了電話，許沁淡淡地說，想到法子了？玉敏說沒有。許沁說那你找我做什么？東西都寄國外了，生米做成熟飯了，我也拿不出三十萬來。即使拿得出來，又不是皇親國戚，我犯得上拿三十多萬鉆戒送人么？許沁語速變快，態(tài)度也沒那么委婉了，劈頭蓋臉說了一通，像一捧雪花紛紛涼涼地落在了玉敏臉上。

玉敏不見怪許沁的態(tài)度。這兩天玉敏和小蟲還有雨落都分析了，鉆戒一定在國內(nèi)，甚至在凌州，寄到國外不過是許沁的托辭。索回鉆戒的關(guān)鍵，不是國內(nèi)國外的問題，而是許沁的態(tài)度。許沁的態(tài)度很明朗，輕易是不會配合的。

待許沁的雪花落定，玉敏才婉轉(zhuǎn)地說，許姐，我知道你為難。將心比心吧，你是小老板，尚且拿不出三十萬，我一打工妹又如何承擔(dān)得起？你就開開恩，幫我要回鉆戒吧，有什么條件你盡可說。許沁說這是開恩的事么，我有這個能力開恩么？其實呢，這事跟我并沒有太多關(guān)系，我們之間是你情我愿的買賣關(guān)系，買賣結(jié)束了，關(guān)系也隨之結(jié)束。我也同情你，但能力有限。要是鉆戒在我手里，我自然會還你。許沁不等玉敏說話，道了聲再見，就掛了電話。

此后玉敏再打電話，許沁要么掛斷，要么不接。雨落和花奴換著號碼找許沁，許沁有時接了，聽說羅蘭金店，就掛了。很顯然，許沁不想理這茬事了。玉敏知道許沁的心情，無論鉆戒在不在她手上，她都不想牽扯進來。但這事許沁無論如何都不能置身事外，沒有許沁，事情無法解決，玉敏必須要找她。有一次許沁接了，口氣很尖銳，說你們不要總騷擾我，我要工作的啊。

玉敏沒有讓步，堅持請許沁配合。玉敏不再脆弱了，脆弱是沒有用的，就是把萬里長城哭倒了，也不會飛來三十萬。玉敏繼續(xù)給許沁打電話，許沁一直未接。四五天后，許沁停機了。

手機停了，人跑不了，玉敏不擔(dān)心。羅蘭的店員們最擅長的就是拉關(guān)系，只要把她們的人脈打開，那本事比美國國安局搞電話監(jiān)聽遜色不了多少。只要許沁在凌州，她就是亞努科維奇搞神秘失蹤，她就是薩達姆藏到地窖里，玉敏她們也能把她揪出來。花奴是美人魚，美得令人嘆為觀止。在凌州這方水池里，沒有花奴游不到的地方。玉敏說花奴，你幫我查查許沁的拋光部在哪?；ㄅ蛄藗€響指，說小意思啦，我能把她祖宗八代都刨出來。花奴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派出所，一個工商所。第二天許沁的住址和拋光部地址都弄來了。

玉敏決定去找許沁，雨落說我陪你去。雨落和玉敏便去了許沁的拋光部。

許沁的拋光部在凌源，一個五層樓民房的底層。拋光部不大，就一個大車間，有幾排水泥大理石砌成的臺面，安放著十來臺拋光機。十來個男員工戴著單薄的頭罩和灰不溜秋的口罩，舉著小五金，對著拋光機上的砂輪打磨。

車間里很吵，只有轟轟的機器聲，說話特費勁。雨落扯開嗓門問一個員工，許老板呢？員工沒說話，用手往里面一指。雨落和玉敏進去了。

在車間的角落，有一個辦公室，是許沁的辦公室，像是鬧市中一片凈土。關(guān)上門，辦公室清靜了許多，說話不那么吃力了。許沁坐在電腦前，見玉敏和雨落來了，有些吃驚，說你們不簡單嘛，竟找到這兒來了。雨落笑笑，說許姐，不好意思，打擾了。玉敏恭維道，許姐了不起啊，開了這么大的拋光部，生意不錯吧。許沁淡淡地說，小生意啦，除去成本費用，一年落不了幾個錢。又說，大老遠來找我，莫不是有辦法了？雨落說哪有什么辦法，還得請許姐幫忙。許沁說我又沒辦法。玉敏擠出點笑容，說許姐，您和您朋友聯(lián)系了么？她能把東西寄回來么？許沁臉上有些慍色，說這話我能說出口么，你要送人禮物了，還能要回來啊，何況還是國外。雨落說許姐別生氣哈，這不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嘛，總不能讓您補三十萬吧？您的拋光部也不是很大，估計一年也掙不了三十萬。許沁說，一年掙再多，我也不能花三十多萬送禮吧，除非我腦子進水了。玉敏說是啊是啊，您不會送這么貴重的禮物的，不過您送的的確是三十多萬的禮物啊。許沁不接玉敏的茬，一字一頓地說，我明確告訴二位，我不會找朋友要回來的。

在許沁這兒碰壁，并不感到意外，這事不經(jīng)幾個回合，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雨落和玉敏在路上分析，若讓許沁補款是勉為其難，可許沁為什么堅持不退貨呢？是貪心所致，還是另有隱情？兩人都說不清。雨落說許沁如果堅持說寄國外了，下次你讓她出示郵局存根。

第二趟，玉敏拉上了李琳。玉敏再次請求許沁與朋友聯(lián)系，把鉆戒退回來。李琳說許姐，你可以再換一款給朋友的。許沁不高興地說，我收回三十多萬，換個三萬多的，換作你，心里能沒想法么？這個國外朋友對我很重要，我兒子準(zhǔn)備去她那兒讀書呢，我能得罪得起嗎？你們光考慮自己，怎么不替我考慮呢？李琳語塞。玉敏想了想，說許姐，如果這個朋友對您真的很重要，那就說明你花三十萬是值的，那您就補款嘛。許沁說，除非我瘋了。

李琳回來后在金店說了，店員們都很生氣，說許沁分明是想賴賬?；ㄅf玉敏，過兩天我陪你去。我就不信姓許的是個啃不動的硬豬頭。

玉敏現(xiàn)在是不受歡迎的人，許沁見了就皺眉，眼皮都不抬，說你老往我這跑，是賴上我了，好像我是個偷兒。玉敏尷尬地笑笑，說這事離不開您。許沁說找我也沒用?；ㄅf您說東西寄國外了，我能看一下郵局存根么？許沁驀地板起了臉，氣呼呼地說，朋友早收到鉆戒了，存根我扔了?；ㄅ豢丛S沁的臉色，伶牙俐齒地說，你鉆戒寄出的當(dāng)天，玉敏就找你說這事了，存根這么至關(guān)重要的證據(jù)，你怎么可能扔了呢。許沁冷眉倒豎，說這是我的私事，用不著你管吧，我的存根憑什么要給你看呢?；ㄅf我是沒資格看，可玉敏有資格看，她背著三十萬的巨債，難道看下存根都沒資格么？許沁轉(zhuǎn)向玉敏說，你帶她來，是來和我商量的么，分明是來挑畔的！玉敏說許姐，如果你是我，你不著急嗎？我們想看下存根，不算很過分的要求吧。許沁說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有必要的時候，我會給你們看存根?；ㄅf什么時候是時候？能給個具體時間嗎？許沁狠狠地飄了一眼花奴，拿著腔調(diào)說，什么時候你也沒資格?；ㄅ湫?，如果我有資格，你就攤上大事了。花奴一拉玉敏的胳膊，走！

路上，花奴說，這女人不簡單，你對付不了她。我們跟她來車輪戰(zhàn)，金店十二美女挨個來，讓她煩不勝煩。玉敏說這樣不好吧？把她惹毛了，不利于事情解決?；ㄅf，這年頭欺軟怕硬，你不來硬的，她永遠拿你不當(dāng)回事。

晚上玉敏和小蟲說了，小蟲說花奴說得有道理，必須來硬的。許沁就應(yīng)該出示存根，憑什么不讓看！她要不給，就說明她根本沒寄國外。小蟲說明天我去，她必須把存根拿出來。玉敏攔著小蟲，說你別去，你會把事情鬧大的。小蟲說這事就得鬧大，不鬧大沒法解決。玉敏怎么勸，小蟲堅決要找許沁。

第二天下午，下著瀝瀝小雨。小雨漫不經(jīng)心的，像絲線似的，悠悠蕩蕩地纏繞著，纏得凌州濕漉漉的。小蟲騎著摩托，玉敏坐在小蟲的后車座上，給小蟲撐傘。小蟲騎得快，傘被風(fēng)吹翻了。兩人就在雨中穿梭，頭發(fā)和衣服都淋濕了。

小蟲落湯雞似地站在許沁面前，許沁吃了一驚。及看到水淋淋的玉敏，才知來者不善。許沁譏諷道，何必這般風(fēng)雨兼程呢，我又不會跑了。小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提出要看存根。許沁斜睨了小蟲一眼，說你誰呀，憑什么呀？玉敏剛要介紹，小蟲指著玉敏，瞪著兩眼道，我是她老公，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許沁說你什么意思，跑來鬧事么？我這兒有員工上班，請你不要妨礙我工作。小蟲梗著脖子，說看了存根我就走！許沁說，你沒資格！又指著玉敏說，這是我的私人東西，你們都沒資格！小蟲控制不住了，嚷道，今天你必須把存根拿出來，不然就說明你沒寄國外。你騙得了她們，騙不了我！這時門開了，進來了三個男員工，許沁說，把他轟走！三個員工抓住小蟲的衣領(lǐng)，把小蟲搡了出去。玉敏怕小蟲吃虧，護在小蟲前面。小蟲嘴里罵罵咧咧的，一個胖員工想揍小蟲，被許沁喝住。

小蟲焉能咽下這口惡氣。小蟲來凌州七八年了，凌州沒有他不熟悉的地方。雖然只是個打工仔，但他結(jié)識了一幫鄉(xiāng)黨，遇上什么事兒，都很仗義，所以小蟲在凌州從來不怕惹事。從許沁那兒回來，小蟲糾結(jié)了十來個人，第二天下午又去了凌源，擠進了許沁辦公室。許沁的臉色都變了，心里很怵，仍強作鎮(zhèn)定，指著小蟲說，你是來解決問題的，還是要聚眾鬧事？這時有幾個男員工進來，許沁揮揮手，說，你們干活去！許沁問小蟲，你想把事情鬧大么？想鬧你就鬧吧，鬧大了就不是三十萬了，一臺拋光機幾萬塊，有本事你砸吧！我在凌州做生意，從不怕鬧事的。小蟲呸了一口，說你少他媽的嚇唬我，你今天不給我看存根，我就不讓你走！許沁說我還是那句話，存根是我的私人物品，你沒資格看！小蟲一個老鄉(xiāng)提起一張木椅，猛往地上砸，椅子立即散架了。許沁驚叫一聲，說你們太風(fēng)光了，七八個男人對付一個女人，太瞧得起我了。

小蟲找許沁滋事，玉敏并不知道。到晚上九點下了班，發(fā)現(xiàn)小蟲沒回來，打電話給小蟲。好長時間小蟲才接電話，說他被關(guān)在凌源派出所了。玉敏嚇了一大跳。一個警察接過電話說，他帶人到許沁的拋光部鬧事，被派出所抓來了。小蟲在邊上喊，那女人太囂張，我饒不了她。玉敏急忙掛了電話，打電話給花奴。花奴聽了，說沒問題，該殺殺那女人的邪氣。過了半小時，花奴來電話說，我找派出所朋友幫忙了，人今晚肯定放出來，不過朋友說，叫小蟲以后不要再去鬧事了，那女人和派出所關(guān)系很熟。今晚放小蟲，派出所還和那女人商量了呢。

到了后半夜，小蟲才回來。玉敏提心吊膽地坐在床上等小蟲，腦子里像打架似的，想小蟲對自己果真太好了，想自己嫁給小蟲是對的，想以后要好好體貼小蟲。小蟲沒文化，可小蟲講義氣，有良心。玉敏感動得想流淚。

花奴打了電話后，小蟲被罰了款后放了。從派出所出來，小蟲不知道玉敏在等他，帶一幫鄉(xiāng)黨去大排檔喝酒，喝到半夜才回來。小蟲喝高了，滿嘴酒氣，舌頭像短了一截，對玉敏說，我……不會……放過她的。光腳不怕穿鞋的，不把鉆戒要回來，老子決不罷休！玉敏看他醉醺醺的樣子，什么也沒說，只是緊緊地摟著小蟲，一股溫暖在心頭蕩漾。

五

嫁給小蟲，玉敏一直覺得委屈，至少長相上委屈。玉敏是美女，小蟲卻與高富帥不沾邊，所以玉敏一直不很看得上小蟲，何況小蟲還粗俗。小蟲沒多少文化，勉強在老家混了個初中畢業(yè)，姑媽把他弄到了凌州。小蟲是姑媽唯一的侄子，姑媽看小蟲書沒念出來，就讓小蟲來凌州打工了。初中畢業(yè)能干什么呢，不是工地上的瓦工，就是車間里的操作工。姑媽心疼小蟲，便讓姑父給小蟲安排工作。姑父是地稅分局局長，找個工作自然不費吹灰之力?？晒脣尣幌胄∠x進廠，說小蟲這點文化，進了廠在車間干一輩子重活，幾時能熬出頭？姑父說他那點文化，你還想他混出名堂來？讓他做白領(lǐng)，他也得有那能耐呀。姑父說得沒錯，小蟲的確沒那個能耐，連名字都寫得跟蟹子爬似的。

后來姑父在城管給他找了個臨時工，做市場管理員，工資不高，二千多，比玉敏少了三分之一。姑媽嫌工資少了，姑父說，指望工資吃飯喝西北風(fēng)啊。姑媽頓悟，同意讓小蟲干市場管理員了。事實證明，小蟲雖然文化不高，但智商不低，姑父什么也沒指點，他竟無師自通，不但自己吃喝不花錢，連姑媽家吃菜他都管著。姑父對姑媽說小蟲是塊料子，就是文化低了，否則前途無量。

小蟲和玉敏結(jié)婚后，玉敏吃菜也不花錢，都是小蟲拎回來的。起初玉敏不太適應(yīng)，后來漸漸就失去免疫力了。

小蟲長得黑瘦，配不上玉敏，談戀愛時玉敏很猶豫。雨落說別挑三揀四了，在凌州，能攀上他這條件的，你就是燒高香了，多少賣菜賣肉的在巴結(jié)他呢，何況人家還有個當(dāng)局長的姑父。雨落說得也是，玉敏是昭通人，在凌州舉目無親，能和凌州人攀親結(jié)緣，多少打工妹都求之不得呢。雨落說你別看他工資不高，人家有隱形收入。油鹽醬醋，平時白拿白吃不說，逢年過節(jié)了還有人送。玉敏遲疑未決的時候，小蟲領(lǐng)玉敏去見了姑媽。姑媽家像殿堂一般，玉敏很震撼。姑媽見到漂亮的玉敏，眼睛直了，拉著玉敏夸了半天小蟲，還特意送了對金耳環(huán)給玉敏。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這么晃悠了一年，剪不斷理還亂，最終還是定下了，結(jié)了婚。

雖說小蟲有這座靠山，而事實上玉敏從靠過這座山，也沒什么需要靠的。工作是自己找的，住房是自己租的，吃喝是小蟲帶回來的，衣服是自己買的。不過現(xiàn)在，玉敏和小蟲商量，是該動用姑父這座靠山了。兩人分析不出這座靠山能否靠得上，但有靠山不靠未免浪費了。

有時，小蟲的腦瓜比玉敏活絡(luò)。比如在找姑父這事上，玉敏認為肯定靠不上。即使姑父出面了，又能奈何許沁？不偷不搶，沒有犯法，硬的根本來不了，還得和許沁有話好好說。小蟲說你把問題想得簡單了，許沁是沒犯法，可她不是開拋光部么？只要做生意，哪有不和稅務(wù)打交道的，沒準(zhǔn)姑父就能管著她呢。玉敏哦了一聲，說我把這個疏忽了。一會又說，許沁在凌源那邊，姑父管凌州大道這一帶，相距十幾公里呢，管得著么？小蟲點了點玉敏腦門，說姑父不能直接管，還不能繞著管??？凌源那邊的稅務(wù)，姑父能沒個熟人么？玉敏點點頭，想稅務(wù)就像一張網(wǎng)，四通八達，只要在中國大地上，沒有他們夠不著的地方，便說去問問姑父吧，鉆戒的事指望我倆，怕一輩子也要不回來。

當(dāng)天晚上，小蟲和玉敏去了姑媽家。兩人散著步，一路看著凌州夜景。夜晚的凌州華燈齊放，流光溢彩，整座城市晶瑩剔透，艷麗華美，勞累的人們從工作中解脫出來，在燈紅酒綠中釋放疲憊和激情。小蟲說，凌州人真他媽的幸福死了。玉敏說我們是沒指望了，沒鉆戒這事也沒指望。

散步了個把小時，到了姑媽家。姑媽家白天基本沒人，姑媽打麻將，姑父在上班。晚上姑父也未必在家，應(yīng)酬太多。晚點來，才可能碰上姑父。姑父果然在家，姑父越來越胖了，少說有一百八九十斤。瘦弱的小蟲唯唯諾諾地坐在姑父面前，顯得很渺小。在堂堂局長面前，打工仔本來就很渺小，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而在打工者面前，別說是局長，只要是凌州人，有凌州戶口的，就很了不起。

姑父倚在沙發(fā)上，整個身子填滿在沙發(fā)里，邊看電視，邊和小蟲說話，半天一句，問小蟲最近工作怎樣，和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怎樣，小蟲都說好。姑父又給了小蟲一些教誨，工作認真些，手腳勤快些，腦子活套些，別整天吊兒郎當(dāng)?shù)?。小蟲一直嗯著，臉上堆著謙卑的笑，不敢多言，怕說錯了話。在姑父面前，小蟲一直很拘束，很謹慎，不像在姑媽面前有說有笑，口無遮攔。

玉敏這會正陪著姑媽有說有笑，說些女人的話題。姑媽看著玉敏癟癟的肚子，說怎么一點沒動靜呀，幾時能讓姑媽抱上侄孫哪。玉敏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現(xiàn)在沒錢沒鈔，有孩子養(yǎng)不起啊，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哪敢要孩子。姑媽說孩子愁生不愁養(yǎng)，有孩子了，就是天天喝稀飯吃咸菜，一樣能養(yǎng)大。

姑父慢條斯理地講完了道理，拿出煙來。小蟲趕緊給姑父點上。然后站在姑父面前，搓著手說姑父，有個事想麻煩您。姑父的眼睛盯著電視，心不在焉地問，什么事？小蟲小心翼翼地說了，姑父像被狗咬了，霍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小蟲啊，你以為姑父三頭六臂么，這種事別說我夠不著，就是夠著了，無憑無據(jù)的，我也奈何不了啊。姑父的音調(diào)有點高，把姑媽和玉敏從臥室里驚動出來了。姑媽緊張地說怎么啦怎么啦，小蟲怎么啦？玉敏抓著姑媽的胳膊，不敢吭聲。小蟲唉了一聲，說，玉敏惹事了。玉敏眼睛濕了，把事情大致又說了一遍。姑媽尖叫了起來，哎呀呀，這可如何是好，三十多萬啊，如何賠得起？你們千萬要和人家好好協(xié)商，無論如何把東西要回來啊。姑父板著臉說，要個屁，東西都寄國外了。姑媽尖叫了一聲，啊？那可如何是好？清明，你無論如何要幫孩子呀。清明是姑父的名字，姑媽都這么叫。姑父皺起眉頭，說你就知道幫幫幫，我怎么幫？人家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買東西，東西又寄國外了，我拿人家有什么辦法？姑媽說你活動活動啊，這事總得有人管呀，警察管不到嗎？凌源公安局那邊你不是有熟人嗎？這事你不幫，小蟲和玉敏一輩子做牛做馬都還不起啊。姑媽絮絮叨叨的，姑父抽著煙，一直不說話。玉敏說，找警察怕是不行，那人和警察熟著呢。上次小蟲被派出所抓進去，派出所所長還找那人商量了才把小蟲給放了。姑父兩手一攤，說看看，人家的能耐比我還大呢，連派出所所長都能搬動。姑媽左手心拍著右手背，不住地唉聲嘆氣，說這可糟了，這三十萬哪輩子還得清啊。玉敏哽咽著，說姑媽你放心，實在不行我去坐牢，我不會連累小蟲的。姑媽拍著玉敏的后背，說傻孩子，姑媽怎么會讓你坐牢呢。又轉(zhuǎn)臉對姑父說，清明，想想辦法吧，總不能讓這個騙子逍遙法外吧？姑父說人家是顧客，可不是騙子，這事錯在玉敏，人家并沒錯。這樣吧，我先給你們介紹個律師，具體情況你們和律師談，看從法律途徑能不能解決。

從姑媽家回來，小蟲顯得有些沮喪，說這事看來難辦，連姑父都無能為力了，找律師有什么用。玉敏噘著嘴，說小蟲，你莫擔(dān)心，如果姑父幫不上忙，找律師也不管用，我就認命了。那時我們就離婚，一定離婚，我一個人扛著。反正我們一無所有，結(jié)婚是搭伙，離婚就是散伙。小蟲瞪了她一眼，說你瞎扯什么呢，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別說三十萬，就是三百萬三千萬，我也不和你離婚。大不了我們慢慢還，用一輩子來還。我們不是有三四萬存款嘛，還差二十來萬，定個十年計劃，一年還兩萬，也不是太多嘛，就當(dāng)買房還貸了。小蟲說得有些動情，拉過玉敏的手，說不過你要跟我住一輩子出租屋了。小蟲重情厚義，山一樣立在玉敏身邊。玉敏很感動，忍不住緊緊抱住小蟲，流著淚在小蟲臉上親了幾口。玉敏覺得小蟲真是個好男人，那些帥哥俊男有幾個能及小蟲這般深情厚意的？

兩人上了床，玉敏爬在小蟲懷里，眼睫毛閃了幾下，若有所思地說，小蟲，今晚我看姑媽戴了枚鉆戒，和我賣的那個很像呢。我問姑媽哪買的，姑媽說是姑父出差買的。我問多少錢，姑媽說不知道，姑父沒說。姑媽說姑父從來都這樣，給姑媽買東西從不說多少錢，叫她只管戴。玉敏在小蟲鼻子上點了點，說姑父對姑媽多好啊，我這輩子別想戴鉆戒了。玉敏的話題就跑偏了，但小蟲思想沒跑偏。小蟲不說話，認真地想姑媽的鉆戒。小蟲說你肯定姑媽戴的和你賣的很像么？玉敏說是的，也是紫紅色的，大小也差不多，克重不知道，姑媽也不知道。小蟲咕嚕道，有這么巧合的事？玉敏說，鉆戒要是沒了證書，看上去都差不多，誰能說得清值多少錢呢。小蟲說只要你確定像就好辦了。

六

第三天，姑父給玉敏找了個律師。姑媽在電話里說，律師姓楊，五十來歲。聽你姑父說，楊律師在凌州很有名的。小蟲向姑媽要楊律師的電話，姑媽在電話那頭說我找找。窸窸窣窣了一會，大概沒找到，姑媽說哎喲喲，律師的電話號碼被我撂在家里茶幾上了。我現(xiàn)在在打麻將，走不開，你晚上過來拿吧。姑媽是全職太太，天天以麻將為生，姑媽玩起麻將來，比小蟲抽煙喝酒癮大多了。小蟲說好吧，就掛了電話。

小蟲正在市場上，和一個賣調(diào)料的在喝啤酒。天很熱，菜市場像個悶罐子，一絲風(fēng)兒都透不進來?？諝饫锘旌现鵂€菜葉味雞糞味魚腥味，在菜場的角角落落里彌漫，融合在啤酒和飯菜里。小蟲早習(xí)慣了這些味道，仍把啤酒喝得咕嚕咕嚕響。賣調(diào)料的和小蟲很熟，見到小蟲像見到首長似的，特別巴結(jié)小蟲。小蟲要什么，張個嘴就行，賣調(diào)料的求之不得。小蟲能在他這兒喝頓啤酒，絕對是賞他光了，因而一個勁地和小蟲干杯。小蟲對他的關(guān)照自然也不少，水費電費攤位費，能少則少，城管工商這稅那費的，小蟲打個招呼能免了一半。有小蟲替他撐腰，賣調(diào)料的在菜場里誰都不用懼。

菜市場下午沒什么生意，出攤的商戶很少。小蟲接了姑媽電話后，又喝了一瓶，然后說，給我弄幾袋火鍋底料。賣調(diào)料的二話沒說，撿了十來袋，裝進黑塑料袋里。小蟲往后備箱一放，騎上摩托，風(fēng)一樣地去了姑媽那兒。姑媽正在打麻將，見小蟲來了，說不是說晚上的嘛，現(xiàn)在跑來干嘛，我也走不開呀。小蟲笑笑，說給您送幾袋火鍋底料。還有玉敏催我來取律師號碼，她現(xiàn)在就要和律師聯(lián)系。姑媽哦了一聲。小蟲說你玩你的，把鑰匙給我，我去你家拿號碼，正好把火鍋底料送你家里。姑媽說了聲，碰！碰了對八條，然后從包里拿出一串鑰匙，挑出其中兩把，說電話號碼就在茶幾上。

小蟲接鑰匙時，看了姑媽的手。姑媽的手上戴了枚鉑金鉆戒，紫紅色的。鉆戒的確漂亮，像一顆璀璨的星，靜靜地閃著晶亮的光。可惜鉆戒落錯戶了，姑媽的手指太粗，皺褶像枯裂的樹紋，鉆戒戴在這雙手上，光澤被皺褶吸納了。小蟲想，這么漂亮的鉆戒，若戴在玉敏手上，肯定美極了。姑媽看小蟲站著發(fā)呆，說這孩子，發(fā)什么愣呢，快去拿號碼啊。

小蟲收起鑰匙，騎上摩托車，去了姑媽家。姑媽家住豪華小區(qū)，高層，要坐電梯。出了電梯，小蟲開了姑媽家的門。茶幾上果然有個紙條，寫著楊律師的手機號碼。小蟲拿了紙條，出了門，跨上摩托車，快到姑媽那兒時，小蟲忽然改變了方向，拐進一條巷子里。巷子深處，有個老者擺了個攤，上書：電子配匙。小蟲配了兩把鑰匙后，才去找姑媽。想和姑媽嘮兩句，姑媽正忙著洗牌，沒空搭理他。

太陽當(dāng)頭，熱浪撲人。小蟲把車騎得像風(fēng)一樣。小蟲喜歡騎快車，很酷，很爽。小蟲沒去菜場，直接去了羅蘭金店，把號碼給了玉敏。玉敏馬上給楊律師打了電話。楊律師聽到姑父的名字，很客氣，說見面談。二十分鐘后，楊律師來了金店，一身是汗，衣衫都濕透了。玉敏把楊律師請進辦公室，李琳給楊律師泡了杯茶。楊律師先聊了會他和姑父的私交，熟識十來年了。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說交情歸交情，干我們這行的，用事實說話，不合法的事，交情再好也無濟于事。玉敏想，姑父是高層次的人，認識的律師果然不一般，對法律太精通了，而且挺有責(zé)任感，頂著炎炎烈日跑來了。玉敏就鉆戒的來龍去脈，和楊律師詳詳細細地說了，以及去凌源找許沁的事也說了。楊律師頗有些義憤填膺，說姑且不論法律如何規(guī)定，單從道義來衡量，對方也應(yīng)該歸還鉆戒。寄到國外怎么了？寄到哪都應(yīng)當(dāng)還你。楊律師義正詞嚴，令玉敏很感動。小蟲也激動了，情不自禁地握起了拳頭。玉敏說指望對方講道義怕是不行，只有走法律這條路了。小蟲說楊律師，你看這官司能打么？楊律師沉吟俄頃，咂著嘴說，官司打沒問題，也有把握贏。玉敏和李琳對視了一眼，露出了驚喜。李琳說真的能贏么？楊律師點點頭，說對方屬于不當(dāng)?shù)美?，理?dāng)歸還。所謂不當(dāng)?shù)美侵改切┮蛑滤嗽馐軗p失而獲得的利益。不當(dāng)?shù)美唠m然不偷不搶，沒有犯罪，但他理應(yīng)依法歸還，否則就侵犯了他人權(quán)益。

玉敏不懂法律，不知道還有不當(dāng)?shù)美徽f。原以為是自己失誤造成的，無法挽回呢，沒想到法律能幫自己。一時無語凝噎，眼淚簌簌落下。不禁又欽佩姑父，不愧是局長，站高望遠，能想到法律這個途徑。李琳拍拍玉敏的手，顯得很興奮。玉敏又在小蟲肩上輕輕捶了一下，流著淚說，這下有救了。楊律師卻搖搖頭，說這年頭打官司，即使贏了，也未必能贏錢。你們剛才也說了，對方把鉆戒寄國外了，其實就是不想歸還。她也不想還錢。如果她有房產(chǎn)什么的，尚可通過法院來執(zhí)行，但也頗費周折。她若沒有房產(chǎn)，官司贏了也是白打。玉敏說對方可能不很有錢，要不還會騎電瓶車么，有無房產(chǎn)也說不準(zhǔn)。楊律師說所以你們要有心理準(zhǔn)備，這場官司不是短期能見效的。玉敏說只是老總催得緊，要我想辦法盡快解決，店里需要資金周轉(zhuǎn)呢。楊律師說我盡力吧，不過我建議，最好是和對方協(xié)商。協(xié)商不成，再打官司。小蟲說，協(xié)商過了，那女人不講理。玉敏說或許有律師介入，她會拿出誠意來呢。

第二天下午，冒著酷暑，玉敏陪楊律師去了凌源。許沁在。見玉敏來了，許沁立即面若寒秋，也不瞅玉敏，盯著電腦說，怎么，還沒鬧夠？再關(guān)進去，怕沒那么容易出來了。玉敏說我不是來鬧的，我請了律師，想和你談?wù)?。許沁瞟了一眼楊律師，說請律師怎么了，我犯哪條王法了？玉敏剛想解釋，楊律師插上話，說我們是帶著誠意來的，我們并不希望把事情鬧大，鬧到法庭上。如果雙方能協(xié)商解決豈不是更好？許沁不看楊律師，沖著玉敏冷冷道，你沒告訴你的律師，我沒三十萬也沒鉆戒么？我什么都沒有，你們要怎么協(xié)商？玉敏無語，看楊律師。楊律師說，從道理上講，是我的當(dāng)事人失誤所致，你是無辜的，是被動卷入了事件之中。但這并不是說，你就沒有責(zé)任了。作為律師，我想提醒你一句，從法律角度來說，你屬于不當(dāng)?shù)美?。不?dāng)?shù)美仨氁婪w還，否則就侵犯了他人權(quán)益。

楊律師所言本是實話，許沁卻聽不進去，以為楊律師在威脅她，臉上掛不住了，尖著嗓門，沖楊律師就是一梭連環(huán)彈，說大律師是要給我定罪么？你說我不當(dāng)?shù)美?，我得什么利了？我得了鉆戒還是得了三十萬？堂堂律師豈能信口雌黃！玉敏上前解圍，說律師只是講法律，沒說你犯法。楊律師并不惱，沉聲道，不管你有無得利，鉆戒是交你手上了，你就必須承擔(dān)相應(yīng)后果。許沁面露慍色，說不知者不罪，這是古訓(xùn)。鉆戒在送人之前，我知道值三十多萬么？我既沒打算送人三十萬禮物，也沒這個能力送這么大的禮物。鉆戒在我手上還沒焐熱，我就寄出去了，我得利了嗎？得利的是我的外國朋友?？墒?，我外國朋友會以為自己是不當(dāng)?shù)美?？我外國朋友絕不會以為我是送錯了，肯定以為是我的本意了。請問大律師，這其中到底誰不當(dāng)?shù)美耍?/p>

許沁的一番舌戰(zhàn)，輕而易舉地把不當(dāng)?shù)美駴Q了。甚至玉敏都覺得，許沁說得有道理，誰都沒有不當(dāng)?shù)美?。不過楊律師堅持說，無論你和你朋友，只是不知情而已。但我的當(dāng)事人告知你了，你便知情了，你有義務(wù)告知你朋友。在你和你朋友知道或者應(yīng)當(dāng)知道的情況下，都有義務(wù)歸還物品，或補差價。

許沁抿了抿嘴，露出一絲譏笑，嘲諷道，我明確告訴你，她早加入了外國國籍。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法律，對一個外國人來說，是否具有法律效力。

楊律師不和許沁唇槍舌劍了。既然商談無果，只能法庭上見了。

晚上回到家，玉敏把楊律師找許沁的事說了。小蟲把煙掐滅，踩在地上說，我早料到這女人不會配合的。玉敏說許沁態(tài)度很強硬，看來只有打官司了。小蟲說打官司也未必管用的，楊律師不是說了，贏了官司拿不到錢，照樣白忙活。小蟲搖頭嘆息。

小蟲轉(zhuǎn)身走進臥室，從抽屜里拿出新配的兩把鑰匙，在玉敏眼前晃了晃。玉敏正覺詫異，小蟲兜出了他的想法，把玉敏大大嚇了一跳。玉敏說小蟲，你太卑鄙了，你在我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美好印象，叫你破壞了。你怎么能有這種想法呢，那是你親姑媽啊。小蟲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官司就算打贏了，三十萬也是遙遙無期，所以我們不得不一顆紅心兩手準(zhǔn)備啊。玉敏呸了他一口，忿然道，還紅心呢，黑得跟煤渣似的，你是昧著良心！小蟲說我這不是為了你嘛，要是討不回鉆戒要不來三十萬，我們這后半輩子怎么活？連孩子都不敢要了。玉敏說就是窮瘋了，我也不讓你這么做！

小蟲淡然一笑，走到玉敏后面，伸過手把玉敏攬在懷里，說玉敏，你想過嗎？如果起訴許沁無果，老板必定要起訴你。我們無力償還，你或許真要在冰冷的牢房里過上十年八載了。玉敏肩膀顫栗了一下。小蟲的手從玉敏胸前，移到玉敏臉上，說你這么漂亮的女人，要是蹲了牢房，知道什么結(jié)果么？多苦多累多遭罪就不說了，那些獄警囚犯就不會放過你。那些囚犯多少年沒碰女人了，你就等著他們把你撕碎吧。玉敏說怎么可能呀，凌州不是法制社會??！小蟲說你還不信，我一個朋友親口和我講的，他的朋友是個女的，長得還沒你漂亮，進了看守所就被獄警睡了。那女人本來不愿意的，可她要是不答應(yīng)，獄警就折磨她，挑動囚犯欺負她，在她身上亂摸，而且連飯都不讓她吃飽。玉敏大驚失色，說牢里真的那么亂嗎？小蟲說還有比這更亂的呢。你想啊，去坐牢的有好人么，好人也給帶壞了。再說那些獄警，天天和犯人打交道，比犯人更狡猾，更貪婪，更可怕，要不能鎮(zhèn)住犯人么？玉敏膽怯了，使勁往小蟲懷里鉆。玉敏抓著小蟲的手，顫著聲說，可你要那樣做，萬一姑父把你告了，你不也要坐牢？小蟲說我坐牢怕什么，我又不是美女。再說了，就算姑父想告我，姑媽能讓嗎？怎么說我和姑媽血脈相連，也是她的親人呢。玉敏訥訥地說，可是姑媽把你弄到凌州來，姑父給你安排了工作，你那樣做未免恩將仇報了。萬一事情敗露，我們還有臉見姑父姑媽么？小蟲說這有什么，大不了認個錯，求他們諒解。實在不行，我們從凌州滾蛋唄。其實你想多了，姑父是稅務(wù)局長，錢來得容易呢。三十萬對他來說，就是蹭破點皮，連肉都沒傷著。姑媽家在凌州好幾套房，哪套不是二三百萬？

七

大凡熱衷麻將的人，都近乎癡迷了，大把大把的時光，擲在了麻將桌上。姑媽便是這樣，把麻將當(dāng)做了事業(yè)和追求。玉敏約了幾次姑媽，姑媽才騰出空來。玉敏很少單獨和姑媽玩，逛街吧，姑媽出手太闊氣；吃飯吧，姑媽要上高檔酒店；唱歌吧，姑媽挑凌州最好的KTV；打麻將吧，玉敏不會，也沒那么閑。玉敏喜歡和李琳她們玩，玩什么都不顯自己寒酸。

不過這次，小蟲交給了玉敏一項任務(wù)，要玉敏單獨約姑媽。這事也不好帶上小蟲，只有玉敏獨立完成。小蟲給了玉敏一張洗浴中心的VIP卡，讓她陪姑媽去洗澡。玉敏本不太樂意，小蟲開著玩笑，說這是政治任務(wù)。玉敏約了幾次，姑媽都說沒空。麻將場也有規(guī)矩，麻友們不是隨便可以缺席的。就像一輛汽車的四個輪子，固定班子，缺了誰都不轉(zhuǎn)。因而對于玉敏的請約，姑媽一拖再拖，直拖到四個輪子都要歇歇了，姑媽才抽出身來。玉敏對小蟲說，姑媽太迷麻將了，比年輕人追捧明星還有激情，除了吃飯那點工夫，一刻都離不開麻將桌。小蟲說這就是官太太的生活，有力氣沒地方使，有錢沒地方花，麻將場是她們大顯身手的疆場，贏多贏少無所謂，關(guān)健是個樂。玉敏咂著嘴，說人家這日子，賽神仙了。小蟲說姑媽天天還抱怨忙死了，吃飯都沒時間，早想雇保姆了，可姑父不讓。姑父說要樹立形象，清廉點好。玉敏說，姑父真是個好官。

姑媽允諾了兩個多星期，才和玉敏去洗澡。

姑媽并不在乎洗浴中心條件多好，在乎的是玉敏陪著。玉敏說姑媽，我?guī)湍愦瓯嘲桑覝?zhǔn)備了幾個搓澡巾呢。姑媽說這太好了，平時后背總也搓不到。玉敏開著玩笑說，我的手勁可大了，小心你的細皮嫩肉喲。

姑媽準(zhǔn)備好了換身衣服，又找了個小籃子，將沐浴露洗發(fā)水洗發(fā)素之類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裝了進去。玉敏說這些不用帶，洗浴中心都有。姑媽說那里沒有好東西，我得用自己的。這些都是你姑父朋友從韓國帶來的，高檔的。玉敏看姑媽過得這么講究，不免又生寒酸，想自己這輩子都望塵莫及了。

準(zhǔn)備完畢，姑媽要鎖門時，玉敏指著姑媽手指上的鉆戒，說這個拿下吧，帶到洗澡中心不安全。弄上水了，還會影響光潔度。姑媽說對對，這玩藝是寶貝，莫讓小偷盯上了。玉敏心里格登一下，臉有些發(fā)燙。姑媽取下鉆戒，進了臥室，拉開床頭柜最上層抽屜，將鉆戒放了進去。

姑媽開了輛粉色的女式奧迪。玉敏說，開車去洗澡?。刻莩蘖税?，門票都不夠油錢的，還是走著去吧。姑媽說傻孩子，大熱天的，洗完澡了再走一身汗，還不如不洗呢。玉敏坐進姑媽車里，像坐上了金鑾殿，妙不可言。姑媽開著車，說天太熱時，打麻將我都開車去，車里空調(diào)多涼快。過了兩條街，就到了洗浴中心。玉敏幫著拿鑰匙，找衣柜，然后幫姑媽把脫下的衣服放進衣柜里。玉敏說姑媽你先進去吧，在水池里多泡會，我好幫你搓背。姑媽就進去了。玉敏開始脫衣服，脫到只剩胸罩內(nèi)褲時，拿出手機飛快地發(fā)了條信息。然后鎖了衣柜也進去了。

姑媽在水池里泡著。水很清，能看見姑媽凸凹起伏的身體，像個碩大的葫蘆，在水中沉浮。玉敏也把身體泡在水中，像條魚兒，婀娜地潛在水中。姑媽欣賞著玉敏雪白的肌膚，勻稱的體材，說小蟲這小子，攤上你這個美人，太有艷福了。玉敏噘著嘴說，他才不知足呢，還總嫌棄我，說我只顧上班，忙死忙活的，家務(wù)事做少了呢。

玉敏拿出搓澡巾，讓姑媽轉(zhuǎn)過身，幫她搓背。姑媽的背上并沒什么灰垢，可姑媽說癢死了。玉敏慢慢搓，搓得又細又勻。那些姑媽光顧不到的角落，玉敏都幫搓了。姑媽懶洋洋地舉著手，閉著眼，任玉敏輕搓細擦。玉敏手酸臂痛了，仍堅持著，她把姑媽雪白的身子當(dāng)成了白紙，把搓澡巾當(dāng)成一支畫筆，左畫一筆，右抹一下，在姑媽身上畫了一幅沒有圖案的畫。事后玉敏才反應(yīng)過來，那幅沒有圖案的畫，是一枚鉆戒。

玉敏畫得差不多了。姑媽閉著眼，說你們平時都來洗浴中心么？玉敏說我的姑媽啊，你拿我當(dāng)富婆哪，說了不怕您見笑，我一次都沒來過。姑媽咦了一聲，說那你怎么請我來，還辦了張卡？玉敏方知說漏了嘴，心里有些窘，幸好姑媽正閉眼享受呢。玉敏假裝低頭洗搓巾，過了會說，卡是別人送小蟲的，被我要來了，我說要請你洗澡，他就答應(yīng)了。姑媽哦了一聲，說這小子還知道孝敬啊？還是你體貼姑媽，小蟲就知道玩。

半個多月前，小蟲給玉敏VIP卡時，玉敏還挺奇怪，說人家送你的？若是自己花錢，玉敏才舍不得去這種地方。小蟲說里面有五百塊，你去請姑媽洗澡。玉敏噢了一聲，才知道小蟲這般大方，原來是另有目的。小蟲將他的計劃和玉敏說了，玉敏又很為難，心里特別扭。小蟲說你只管去洗澡，其他的事我來。

估摸時間差不多了，玉敏收起搓澡巾，說姑媽，好了。姑媽說我再幫你搓會？玉敏趕緊擺手，說你要折殺我啊，你是姑媽，我哪能勞駕你！再說我的背不用搓，每次都是小蟲搓的。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兩人又去沖了淋浴，半小時后回到休息室，閑聊了會。姑媽問起楊律師的事，玉敏說楊律師和那客戶協(xié)商未成，已向法院提起訴訟了，過幾天就開庭。姑媽說這官司有把握么，玉敏說楊律師說有，但沒把握能拿到錢。姑媽嘆息。玉敏又說楊律師說了，如果那客戶有財產(chǎn)，可以執(zhí)行的。姑媽不懂法律，哦了一聲，說那就催楊律師抓緊吧。

其實不用玉敏催，楊律師很敬業(yè)，對玉敏的事特別上心。在和許沁協(xié)商未果后的第二天，楊律師便讓玉敏準(zhǔn)備了相關(guān)手續(xù)。玉敏向金店會計調(diào)出了進貨清單，證書號，銷售日報表，銷售保單和發(fā)票等，交花奴復(fù)印了一套。楊律師看銷售保單上有許沁的簽字，以及身份證號碼及聯(lián)系方式，說這個很重要，有她的簽字，這官司就有充足的證據(jù)了。楊律師寫好了起訴狀后，便遞交到法院，以羅蘭金店的名義，向法院提起了訴訟。楊律師告訴玉敏，就等法院開庭了。

姑媽說楊律師在凌州的律師界挺有名氣的，和你姑父認識好多年了，他會對這事負責(zé)的。玉敏道了謝。兩人穿好衣服，從洗浴中心出來，天快黑了。玉敏鉆進姑媽的奧迪，回到了姑媽家。玉敏在姑媽家里看了看，沒看出什么跡象。又朝姑媽臥室的床頭柜瞄了瞄，也很正常，沒什么亂象。玉敏放心了，和姑媽道別。姑媽說吃了飯回去吧，玉敏說不了，小蟲在家等她呢。

八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小蟲得手了。玉敏摸著黑到了家，小蟲就把玉敏拉進屋，關(guān)上門，從箱子里拿出了紫紅色鉆戒。玉敏捏著鉆戒，左瞅右瞅，驚奇地說，和我賣給許沁的那款太像了，款型大小都一樣，色澤也差不多。小蟲豎起拇指，說那就好辦了，你明天拿回店里，對雨落她們就說，許沁把鉆戒還了。玉敏說她們會信么？小蟲說，就這么說，信不信由她們。玉敏點點頭。小蟲吁了口氣，說鉆戒總算還了，我們再不用愁腸百結(jié)了。玉敏的眼淚突然迸發(fā)出來，趴在小蟲肩上說，小蟲，謝謝你。小蟲抹去玉敏的淚，說謝什么，我不只是幫你，也是幫我自己嘛。我老婆去坐牢，我的日子多難熬。玉敏含著淚，說我們把鉆戒還了，可姑媽呢？小蟲說對于姑媽，這是九牛一毛。

可以說，小蟲的這次行動計劃非?？b密。在姑媽進了水池后，玉敏迅速給小蟲發(fā)了信息，告訴他鉆戒放在床頭柜抽屜里。小蟲早就到了姑媽家的小區(qū)，候在大門外。接到了信息，小蟲才進去。小蟲知道姑父肯定不在家，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先編好借口，然后才上了電梯。敲了半天的門，確認姑父家里沒人了，小蟲又向?qū)﹂T看了看，然后開門進去了。進了屋，小蟲叫了聲姑父，無人回應(yīng)。小蟲直接進了臥室，小心地取出鉆戒，放在兜里。出門時見對門的門仍關(guān)著，小蟲放心地進了電梯，下了樓，騎上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地走了。

玉敏又憂心忡忡了，說姑媽發(fā)現(xiàn)鉆戒不見了，會怎么樣呢？小蟲說姑媽肯定不以為被偷了，因為門窗都關(guān)好好的呢，她會以為放哪兒不記得了。玉敏說那之后一直找不到，姑媽還能不懷疑被偷啊？小蟲說不會，姑媽會懷疑自己記憶不好。小蟲一個勁地安慰玉敏，讓她別多慮。玉敏說姑父會罵姑媽么？小蟲說罵幾句有什么，不疼不癢的，罵完就完了，姑父才不在乎一個鉆戒呢。他們家的寶貝多著呢，首飾都論盒子的裝，丟個鉆戒算什么？你看姑媽三天兩頭換首飾，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都戴上首飾才好呢。玉敏想了想，又說，姑媽實在找不到鉆戒，會不會報案呢？小蟲還是說不會。玉敏說我看會，鉆戒三十來萬呢。小蟲心里沒底，也有點緊張了，說我明天去姑媽家，看她有什么反應(yīng)。

第二天上午，玉敏怕再有閃失，趕緊去了羅蘭金店。玉敏是下午班，特地送鉆戒來了。一進店里，玉敏就調(diào)動了全身的激情，故作興奮地說，宣布個好消息。幾個店員轉(zhuǎn)過臉來，說，要請吃飯哪。玉敏用手指捏著鉆戒，說大家看，這是什么？美女們圍了過來。雨落哇地叫了起來，說鉆戒追回來了？美女們盯著鉆戒反反復(fù)復(fù)地看。玉敏怕被看出破綻，萬一發(fā)現(xiàn)冒牌貨就慘了，說好了好了，先將鉆戒放到柜里吧。雨落說玉敏，許沁怎么愿意的？玉敏早編好了臺詞，說我不是請律師了嘛，律師不是找她了嘛，她開始不是不肯給嗎，律師就將法律規(guī)定給她看，告訴她這是不當(dāng)?shù)美?，必須歸還，否則就侵犯了別人權(quán)益，是犯法的。許沁被嚇得不輕，便讓她的海外朋友寄回來了。雨落說那我們得把三萬五退給她。玉敏一怔，玉敏把這茬子事忘了。這三萬五玉敏是絕對不敢拿的，拿了錢給誰呢？給姑媽不可能，給許沁更不可能，給自己留著？那也是不當(dāng)?shù)美欠阜ǖ?。再說不是她的錢，她拿了心里不踏實。玉敏腦子轉(zhuǎn)得飛快，馬上找到理由了，說再等等，她的證書不是還沒寄來嘛，等證書寄來了，再把錢退給她。玉敏這個謊編得還算圓滿。鉆石柜的店員李雪微嚷著要玉敏請客，玉敏笑道，上次不是請過了嗎？這筆生意又沒做成，我上次請客都虧了呢。眾人笑，李雪微笑說玉敏小氣。雨落為玉敏打抱不平，說玉敏才不小氣，這頓酒我來請，今天晚上，川淮土菜館。鉆戒追回來了，一場虛驚，我要給玉敏壓壓驚。玉敏哪有心情喝酒，說喝酒就免了，今晚我還有事。雨落笑，說鉆戒拿回來了，小倆口私下要慶祝一番了。

出了金店，玉敏就給楊律師打電話。玉敏要楊律師配合自己，要不事情遲早會穿幫。但也不能讓楊律師知道鉆戒還給店里的事，否則還打什么官司呢。楊律師說，案子過幾天開庭，你來旁聽么？開庭是大事，玉敏應(yīng)該去旁聽的，可玉敏沒心情。鉆戒交店里了，玉敏反而心事更重，說不清是為什么，反正心神不寧，抓也抓不掉，搔也搔不了。玉敏對楊律師說，我走不開呢，就全權(quán)委托你了。楊律師說那好，到時什么情況我告訴你。玉敏想了想又說，楊律師，近期你別來店里找我，有事我們換個地方談。楊律師有些奇怪，說店里不方便么？玉敏吞吞吐吐地說，是的是的，老總逼得緊，天天追我要鉆戒呢。你來了，又要觸動他的神經(jīng)了。其實玉敏擔(dān)心楊律師要來金店了，一店美女都惶惑了，鉆戒都還了，怎么還打官司呢。而楊律師更惶惑了，鉆戒還了，怎么不叫我撤訴呢？被告人怎么突然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呢？鉆戒幾時還的呢？這些問號像一團團的云霧，楊律師怕要掉進云山霧海里了。

下午去上班，花奴一進鉆石柜里，便驚叫起來，說鉆戒回來啦。李琳她們也問來問去的。玉敏不得不繼續(xù)偽裝著，興奮地敷衍著。但玉敏不去鉆石柜，尤其不去看那枚鉆戒。那枚鉆戒冷艷而妖魔，顯得特別地刺眼?；ㄅ驹阢@石柜里，沒事就對著那枚鉆戒出奇，像看一件失而復(fù)得的寶貝。玉敏怕她看出問題來，便調(diào)侃花奴，花癡呀你，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帥哥?；ㄅ辛艘宦暎f帥哥哪有它值錢，鉆戒丟了你心都碎了，帥哥丟了你會心碎嗎？玉敏想，花奴說得沒錯，為了這鉆戒，自己真的心都碎了。

九

小蟲盯著姑媽的臉，足足盯了兩分鐘，終于從姑媽臉上，看出了些許悲戚。這兩分鐘里，姑媽始終沒說話，眼皮耷拉著，兩手在翻牌，臉上的色調(diào)一直冷著，表現(xiàn)出百年不遇的嚴峻來。而姑媽的四周，有大呼小叫的喜怒聲，有稀里嘩啦的搓牌聲，尖叫聲，咳嗽聲，揉合成一支嘈雜難耐的交響曲。姑媽卻不發(fā)出一絲聲響，很沉悶，甚至連出牌都輕輕一丟，顯得心不在焉。小蟲知道，姑媽心情真的不好，很不好。姑媽平時不是這樣的。姑媽是個一驚一乍的人，不管好牌壞牌，抓到她手里，就像抓了個燙山芋，必定要大呼小喚。而現(xiàn)在，姑媽看到小蟲進來，輕輕說了聲來啦，就低頭看牌了。小蟲心里有些難受，為姑媽難受，為自己的不齒行徑難受。鉆戒不見了，姑媽內(nèi)心一定很受傷，像一頭受了傷的鹿，傷口在汩汩流血。姑媽似乎不打算告訴別人她的傷痛，在獨自舔著傷口。小蟲看姑媽左手的無名指，那兒依然戴了枚戒指，是枚純白鉆戒。小蟲見姑媽不言不語，便什么也沒說，將一袋新鮮的韭菜放在姑媽腳下，說我回去了。姑媽說，哦。

晚上玉敏回來，小蟲坐沙發(fā)上抽煙。玉敏看小蟲郁郁寡歡的，問他怎么了。小蟲說姑媽看上去很受傷，他實在愧疚。玉敏的心突然疼了，像被狠狠揪了一把。玉敏說我們把姑媽害慘了，不，不是我們，是我，是我害了姑媽。小蟲吐了煙屁股，用腳把煙頭踩爛，揮揮手說，別再自責(zé)了。事情都發(fā)生了，說什么也沒用了，你抽空去安慰姑媽吧。玉敏難過地說，姑媽算沉得住氣的，要是換成我，昨天剛丟了鉆戒，今天無論如何都沒心情打麻將了。小蟲說你那小肚雞腸，永遠成不了氣候。

姑媽的事，鬧得玉敏一夜沒合眼。想自己這不是嫁禍于人么？而且轉(zhuǎn)嫁給了自己的親姑媽，太沒人味了。玉敏很難過，推醒了小蟲。小蟲迷迷糊糊地說，你莫盤這事了，姑媽沒你那么想不開，三十多萬壓在我們頭上是座大山，壓在姑媽頭上就是片烏云，風(fēng)一吹就沒了。玉敏說姑媽再有，也是辛苦掙來的，不能因為她富有，就讓她為我們背損失吧。小蟲說姑媽手不扶犁腳不著地，哪里辛苦了？她的錢來得太容易了，姑父手中的權(quán)力就是印鈔機。我倆干上一輩子，也沒有姑父大筆一揮賺的錢多。

玉敏仍是寢食不安，吃飯上班都發(fā)呆。發(fā)呆的時候就會想姑媽，姑媽的臉總在她眼前晃動。玉敏坐不住了，她要去看望姑媽。過了兩天，玉敏和小蟲晚上去了姑媽家。還是小蟲陪姑父聊，玉敏陪姑媽在臥室聊。玉敏發(fā)現(xiàn)姑媽并不像小蟲說的那么悲觀，和之前并無兩樣，玉敏心里稍安了些。姑媽手上果然換了純白鉆戒，玉敏說這款鉆戒挺漂亮的，不過沒紫紅色的溫馨淡定，純白鉆戒色調(diào)有點冷。姑媽笑了笑，說換著戴嘛，就跟衣服似的，哪能總穿一件呢。玉敏根本看不出姑媽很受傷?？磥硇∠x說對了，這件事對姑媽來說，就是一抹烏云，三兩天一過，就飄得無影蹤了。玉敏想試探姑媽的心理底線，便說，不過我蠻喜歡紫紅色的那款，姑媽你戴著可漂亮了。邊說邊伸手去拉床頭柜的抽屜。姑媽說你找什么，玉敏說我想試戴一下，看我戴了有沒有你好看。姑媽說沒在那兒，讓我收起來了。然后哈哈笑了，說還用試嗎，我一老太婆哪能和你比？你小媳婦戴什么都好看。又拉過玉敏的手，說這手長的，雪白細嫩的，什么不戴都好看。玉敏看姑媽果真沒什么了，便和小蟲起身告辭了。

回來的路上，玉敏一直沉默著，低著頭看地磚板，不看街景，也不和小蟲說話。到了家，小蟲說怎么啦，又不高興了？玉敏便將心中的疑竇對小蟲說了。玉敏說奇怪了，姑媽竟然對我說謊。小蟲愣了。玉敏說姑媽為什么要撒謊呢，明明鉆戒丟了，卻說收起來了。小蟲說姑媽大概是怕我們替她擔(dān)心吧。玉敏想了想，說大概是了。不過我真搞不懂姑媽，三十萬鉆戒丟了，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小蟲說你不懂，我也不懂。我們要懂了，我們就能當(dāng)官了。玉敏說這樣也好，至少不必擔(dān)心姑媽精神崩潰了?？磥恚抑暗膿?dān)心真是多余的。小蟲笑，說你用窮人的邏輯去想像富人，就像用酒杯去舀大海里的水，是難以估量的。玉敏說但自己的良心永遠都受到譴責(zé)。小蟲逗她，姑媽都不當(dāng)回事了，你譴責(zé)自己不是白費夫嗎？

這日，玉敏在上班，楊律師來電話。玉敏接了電話，就出了金店?；ㄅΓf大概有粉絲了，說話避人了。一店美女哄笑。玉敏到門外，站在一棵樹下，詢問楊律師情況。楊律師說昨天開庭，許沁去了。楊律師拿出了證據(jù)，許沁先是狡辯，說原告沒有看錯價，三萬五是雙方商談的結(jié)果。連法官都聽不下去了，反駁她說，你能把三十七萬砍到三萬五，羅蘭不是暴利嗎？許沁說，鉆戒本來就是暴利。法官否決了許沁的狡辯，說你的說法太牽強，除非你拿出證據(jù)來。許沁說好，我回去找證據(jù)。楊律師說第一次開庭就這樣，等被告找證據(jù)吧。玉敏說她能拿什么證據(jù)呢？楊律師說她能有什么證據(jù)，她可能是緩兵之計，去活動關(guān)系了。我們姑且拭目以待，看她能搬出什么關(guān)系來。我們證據(jù)確鑿，她找誰都沒用。

十

舉世渾濁唯我獨清，這是什么滋味，玉敏現(xiàn)在體會到了。還了鉆戒，羅蘭金店所有的人，從老總到員工，都很欣慰，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他們不為鉆戒愁也不為玉敏愁了，而玉敏依然心急如焚。而玉敏有愁卻不能表現(xiàn)出來，絲毫馬腳都不能露，必須藏著掖著，陪著一店人嘻嘻哈哈?；ㄅ盍账齻儾粫r還會說起這事，會為玉敏慶幸，玉敏不得不表現(xiàn)出冰火兩重天的境界來——表面如火，內(nèi)心如冰。

玉敏悄悄給楊律師去過幾次電話，楊律師說他一直在和法官交涉。

第二次開庭原定于半月后，但被一拖再拖。法官告知楊律師，被告還在搜集證據(jù)。楊律師說被告能搜集什么證據(jù)呢，明擺著是拖延時間嘛。法官開著玩笑，說天這么熱，等涼快點的。楊律師明白了，對方的關(guān)系已伸到法官這兒了。法官有時也不好做，兩邊為難，只要有官司，總有說情的，原告被告都能找到路子，防不勝防。

楊律師把情況和玉敏說了，玉敏說許沁一直拖著，是怕輸了官司要賠錢吧？楊律師說沒錯，如果她輸了，要么補款，要么退貨。所以她要拖延時間，要四處找關(guān)系。中國人的關(guān)系就像線路圖，只要有線路，電就能傳遞過去。不過她找誰也沒用，這官司我們肯定贏。楊律師是耿直之人，說話直來直去，讓玉敏很放心。

楊律師分析得沒錯，許沁確實在活動。她搞加工這些年，人脈自然有。這年頭想要做點生意，公檢法沒人不行。許沁和凌源派出所所長關(guān)系就很不錯，又通過所長找到了法院庭長。庭長看了卷宗，表示為難，案情沒什么波折，像一盆清水，想玩?zhèn)€障眼法都難。庭長說只有兩條路，一是推遲開庭時間，讓許沁抓緊準(zhǔn)備應(yīng)訴材料，但這只是緩兵之計；二是和原告坐到一起，協(xié)商解決，能不能少賠點。許沁搖搖頭，說協(xié)商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真的賠不了那么多錢。鉆戒寄國外了，我并未得利，我拿什么賠？庭長說有沒有得利是你的事，但從卷宗來看，你得利了，只不過你把得利贈予了別人。許沁說我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贈予了別人，這個損失是不是該由原告承擔(dān)呢？庭長說不可以，除非你和原告協(xié)商解決。不管當(dāng)時你知不知情，可你后來知情了，你就應(yīng)當(dāng)歸還。就算你沒有不當(dāng)?shù)美苜浾叩美耍怖懋?dāng)歸還。許沁搖著頭，很無奈。

一個月后，第二次開庭。許沁態(tài)度似乎緩和了些，擠出了適當(dāng)補償?shù)囊庠浮盥蓭熣f適當(dāng)補償是多少，許沁說三萬。楊律師說你開玩笑呢，三十多萬的損失，你用三萬來打發(fā)，有誠意么？許沁說，問題是我沒有得到三十多萬的利益，我能補償三萬，完全是出于同情原告。原告所以蒙受這么大的損失，是她自己造成的，我毫不知情，憑什么她的損失讓我來承擔(dān)？楊律師答，因為原告的利益被你轉(zhuǎn)給別人了，當(dāng)然你來承擔(dān)。還有，你說鉆戒寄到國外，為什么不在法庭上出具郵局存根呢？許沁說，都下來這些天了，對方也收到東西了，我還留那干嘛？早扔了。楊律師說，如果你真的寄到國外，你不會扔的，因為在交易發(fā)生的第二天，我的當(dāng)事人就找你了，并要你出示存根，可你始終沒有出示，這就難以證明你把鉆戒寄國外了。法官支持楊律師的主張，說既然東西寄國外了，就應(yīng)當(dāng)出示郵局存根，任何證據(jù)都會對案情審理起到作用。許沁堅持說丟了，后來支吾了半天，說那我回去找找吧。法官又施恩許沁了，說那你抓緊找，一周后再開庭。楊律師對法官說，即使她找到這個證據(jù)，也不能證明她沒有得利，除非她能提供她沒有得利的證據(jù)。法官笑笑，說給被告點時間吧。又轉(zhuǎn)向許沁說，如果下次提供不了有效證據(jù)，我們將當(dāng)庭調(diào)解。調(diào)解不成，就下判決書了。

再半月，第三次開庭。許沁并未提供寄到國外的郵局存根，亦無其他有效證據(jù)。法官調(diào)解未決，楊律師請求法官判決。法官依法判決許沁或歸還鉆戒，或補足貨款。

官司贏了。玉敏在川淮土菜館訂了桌餐，和小蟲一起請楊律師吃飯。玉敏從楊律師手中接過判決書，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一股心酸伴隨而來，淚又滾動了。小蟲頻頻敬酒，感謝楊律師。玉敏也說著感激的話。楊律師擺擺手，說這案情本來就很明了，讓誰都能打贏。小蟲問接下來呢。楊律師說，接下來就是索賠了。官司贏了，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要依法討回鉆戒，可能會曲折而漫長。玉敏點點頭，我想許沁不會這么善罷甘休的。楊律師也點了點頭，說許沁在接過判決書時，我看見她眼里盛滿了淚。小蟲問為什么。楊律師說我分析有兩種可能，一是太喜歡這枚戒指不舍得還，又不愿拿三十多萬；二是真寄國外了，又不好意思要回來，或是要過了，但要不回來了。這年頭見利忘義的人多著呢，即使是自家人，在金錢面前都會反目為仇。玉敏臉倏地紅了，楊律師的話像支鋼針，直插玉敏胸口。楊律師沒看玉敏的臉色，繼續(xù)說，耐心等著吧，按照法律規(guī)定，從立案之日起六個月內(nèi)，如果被告不執(zhí)行判決書，我們可以提請強制執(zhí)行?，F(xiàn)在都快三月了，再過三月，我們再采取進一步行動。

判決書下來了，那枚鉆戒也還店里了，玉敏不那么焚心了。偷梁換柱歸還鉆戒后，老總和店員們都沒看出破綻。老總看玉敏的眼光溫和了，臉色也回暖些。不過老總常拿這事當(dāng)反面教材說事，令玉敏很尷尬。玉敏把頭埋得低低的，雙手絞在一起，像一個得不到佛陀寬恕的信徒。李琳安慰她，說就說吧，他愛咋說咋說，咱這耳聽那耳出。玉敏失神地點點頭。雨落卻贊同老總的做法，說我們必須引以為戒，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怕沒這么好的運氣追回了。

小蟲沒事了就去凌源那邊。小蟲管市場，上班很自由，想去哪去哪，摩托車一發(fā)動，日——就飛了出去。天氣涼快多了，初秋的風(fēng)拂面而來，人沒那么煩躁了。小蟲也不煩躁，官司贏了，只等著執(zhí)行了。小蟲去了凌源，就站在許沁拋光部的對面，站在樹蔭下，叼支煙，哼支小曲，遠遠窺視著。玉敏說你天天往哪跑干嘛，小蟲說我這是監(jiān)視許沁，防止她跑了。三十萬不是小數(shù)目，萬一許沁跑了就慘了。玉敏說不至于吧，就算她的拋光部搬走了，她的家還能搬走？花奴早把她家的地址和門牌號弄來了。小蟲說她要不想還，三個月肯定能把房賣了。至于拋光部的房子，本來就是租的，分分秒秒都能搬走。

還好，許沁的拋光部天天在忙碌，沒有要搬走的跡象。

當(dāng)吹遍凌州的風(fēng)一場冷似一場時，六個月的期限到了，許沁未能履約。楊律師向法院申請了強制執(zhí)行。許沁雖然動用了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重重包圍了法官，但這些力量的力道不足，有的微弱，有的要錢，有的懾于事實而無奈。楊律師據(jù)理力爭，堅決要求法院強制執(zhí)行。法官們對楊律師也是有所敬畏，楊律師有個特別身份，他是凌州市律師協(xié)會副會長，在凌州的律師及法律界有一定的名望。這身份小蟲和玉敏當(dāng)然不知道，但小蟲姑父是知道的。

最終法院決定對被告許沁強制執(zhí)行。很快，法院的封條貼到了許沁拋光部的大門上，限許沁一月內(nèi)履行判決，不然將變賣拋光部的設(shè)備和許沁的房產(chǎn)。無奈之下，許沁寫下了還款計劃，答應(yīng)一個月內(nèi)歸還款或退貨。

想到鉆戒就要收回，巨額損失即將得到彌補，小蟲和玉敏高興得難以形容。人逢喜事，興味盎然，兩人滾到床上好好慶祝了一番。風(fēng)雨過后，玉敏卻又莫名地困惑上了，且犯起了愁。小蟲說怎么了你，剛才小臉蛋還興奮得跟猴屁股似的，怎么說變就變了？玉敏說你想過一個問題么，我們從姑媽那兒拿了鉆戒還店里了，如果許沁再來店里還鉆戒，一下冒出倆鉆戒，店里怕要亂套了。玉敏舉起左右手，將兩個指頭并攏在一起。小蟲看玉敏左手，又看右手，冷靜了下來，說是啊，這事要抖落出去，怕要傳遍半個凌州了。玉敏焦慮地說，這事要漏陷了，我們的丑事就敗露了，還有臉見人么。小蟲點點頭，喃喃地說，要想不敗露，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不讓許沁把鉆戒還到店里。玉敏停頓了一下，說可能么？一，原告是羅蘭金店，被告當(dāng)然要把鉆戒還到金店；二，如果許沁還了鉆戒不再買的話，店里要退她三萬五。許沁不來店里，三萬五怎么給？三，許沁若想換款鉆戒，你能不讓她來店里么？小蟲說再想想，看有沒有別的辦法。玉敏說許沁要是不來店里，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一會，小蟲又道，要是許沁不還鉆戒，還錢呢？我們不是天上掉餡餅，白賺了三十萬？玉敏踹了小蟲一腳，不要臉，那是天上掉下來的嗎？那是姑媽的錢。小蟲說鉆戒可以還，錢怎么還？玉敏想了想，說那就買下那鉆戒，再還給姑媽。小蟲點點頭。玉敏又搖頭，怕不行呢，店里賣鉆戒，要登記身份證的。就算把姑媽的身份證拿來了，她們也會懷疑。誰買了三十多萬的東西，本人連看都不來看呢？在內(nèi)地，三十萬能買房了。

兩人商量了半夜，也沒找到解決問題的絕佳方法，但意見基本統(tǒng)一了，就是如果許沁還鉆戒，就還給姑媽；如果還錢，就買了鉆戒還姑媽。玉敏說不然我們就大逆不道，太無恥了。小蟲紅著臉說，是太無恥了。小蟲搔了搔頭，又說，怎樣才能把這事做到天衣無縫呢？玉敏一時也無計可施。玉敏說還有楊律師，我們又該如何瞞住他呢？小蟲拍著腦袋，頭都大了，說這事越弄越復(fù)雜了。玉敏打了個哈欠，說困了，睡吧。船到橋頭自然直，辦法總會有的。

十一

許沁起初一直沒太拿這事當(dāng)回事。依她的邏輯，自己屬正當(dāng)消費，揀來的便宜算不上犯法。沒聽說誰在路上撿了錢要被判刑的。要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中國早進入文明時代了。何況這事錯在對方，自己并無違法行為。按許沁的理解，誰過錯，誰擔(dān)當(dāng)。許沁本無過錯，就不應(yīng)擔(dān)責(zé)。所以她對一直持愛理不理的態(tài)度，且以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玉敏三番五次地找她商談，令她反感，便更加地不配合了。即使打官司了，她仍沒引起足夠的重視，甚至連個律師都沒請。直至敗訴了，又強制執(zhí)行了，她才如夢初醒。那張在寒風(fēng)中瑟瑟打抖的封條，突然封了她的財路，凍醒了她的神經(jīng)，讓她感到了無助和凄涼，才知道事態(tài)這么嚴重。

鉆戒若在許沁手上，許沁大可不必驚慌，大不了退了鉆戒——可鉆戒不在她手里；如果鉆戒真的寄國外朋友了，她也不必驚慌，讓朋友再寄回來也不很難——事實上她并沒有寄國外朋友；她的確把鉆戒送人了，且送的人非親非友，而是個當(dāng)官的——給當(dāng)官送禮，一般皆有求于官，焉能再索討回來呢？東西要回來了，求人的事就泡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