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諾往事

寫手自畫像：

璧合子，八十年代后期生。超級懶豬一只，最喜愛吃和睡，畢生最大愿望：變成一只不愁吃不愁穿的無憂米蟲。

射手座，喜歡自由，崇尚自然，追求民主.不張揚，不高調(diào)，不輕狂，不陰謀，不乖巧，不愛哭，不合群，不安靜，不勤快，最重要的是，不寂寞。

一

1998年，扒鍋街最大的兩棵榕樹還在，郁郁蔥蔥的，爬滿了知了，許飛就從知了聲中甩著手飛奔進扒鍋街，邊跑邊喊，陳胖子，你媽拿著鍋鏟來了，快躲起來！

我一聽，手上的多米諾骨牌抖了抖，差點把我三天的辛苦化為泡影。我忍不住低聲咒罵，這個嘴上沒把門的兔崽子，他這么一嗓子嚷下去，我媽鐵定知道了。

很快，我媽那獨具特色的花腔女高音的嗓子就亮了起來，陳胖子，一秒鐘滾出來就揍一鏟，兩秒鐘兩鏟，三秒鐘三鏟。

我靠，還等比數(shù)列咧。

傻子才信！

我立馬從窗戶上逃走，這事我常干，窗戶下面有一個小平臺，剛好可以接住我，死不了?？墒窃S飛那個兔崽子以為我要自殺，急吼吼沖過來拉我，卻笨手笨腳地絆了腳，身體向前撲，把半跨在窗臺上的我直接給推了下去。

當時，我只想著，媽，你還是用平底鍋揍我一頓吧。

我在醫(yī)院躺了三個月，斷了兩根肋骨，右腿骨折，右邊額頭還破了相，醒來時，許飛哭得比死了他爹還慘。當然，他爹早死了，那會他還只會吐泡泡，就是哭，也是餓哭了，不是哭他爹。

他每天“三頓加宵夜”地哭，我聽得不耐煩，不就是將來破個相，瘸了條腿嘛，又不是死了。于是我很不耐煩地說，別哭了，大不了以后你負責娶我好了。

我們一齊生在扒鍋街，眼睛還沒睜開時就認識了，我媽說頭一次見面，他就尿了我一身，后來我總算明白了，我為什么一直不爽他。可是扒鍋街的小孩子越來越少，我只好拉上許飛充數(shù)，但是每次我們玩過家家游戲，我從來不和許飛扮夫妻。

我嫌他個子沒我高，經(jīng)常掛著鼻涕，那幅丑樣子我才看不上。我喜歡的是劉佳，白白凈凈的臉，口袋里還帶著小手帕，我偷騎老爹的鳳凰牌自行車摔倒時，他就用手帕替我擦了傷口，那塊繡著花瓣的帕子被我揣進懷里，不肯還他。

劉佳頭發(fā)的味道香香的，飄到我嘴里，真好聞啊，那天晚上，我就追著我媽去買洗發(fā)水，我把小店里所有的洗發(fā)水瓶子都打開聞了一遍，還是沒找到那個味道，我媽不耐煩地隨便買了一瓶，我不肯，賴在地上打滾，她眼睛一瞪巴掌就甩了過來——我媽說，自從生了我，她才知道自己還蠻有甩巴掌天分的，你看五個手指印一個不少地印在臉上，整齊得像朵花。

我威脅我媽說我要離家出走，她一個鍋鏟就飛了過來，嘴里叫罵道，陳胖子，你再說一遍！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說完又一個鏟子飛了過來。我向老爹求救，那家伙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只教我學(xué)狗叫兩聲，他說我媽最喜歡狗，聽到狗叫就舍不得了。

呸，你才是狗呢。

第二天，我真的離家出走了，我把所有的零花錢都揣在口袋里。路邊雜貨店的寡婦老板娘正在煮茶葉蛋，殷勤地招呼我吃，結(jié)果一不小心就把錢全花光了，我摸著空口袋和鼓脹的胃，決定將離家出走進行到底。

可是我不認識路，走著走著就到了鎮(zhèn)上唯一的教堂，我看到了劉佳，他穿著小西裝，戴著端正的小領(lǐng)結(jié)，頭發(fā)抹了發(fā)油，服服帖帖的，怎么看都是白馬王子。

他們一家都是基督教徒，每周都會來教堂里做禮拜，我呆呆地看著他在禱告，一個不留神憋住了氣。劉佳做完了禱告，他沒有看到我，徑直往門口走，我一急，朝他跑過去，忘了自己正在憋氣，一個踉蹌?chuàng)涞乖诘?，有人聞聲將我扶起來時，我摸到了自己滿臉滑膩膩的，鼻涕上還沾著泥灰。劉佳看到的就是我這副鬼樣子，于是，我得到了劉佳的第二條手帕。

劉佳爸爸要送我回家，我死活不肯，我說我離家出走了。我像一只八爪魚那樣抓著劉佳不放，最后他帶我回了家，我在他家浴室里洗頭洗澡，出來時，我的頭發(fā)終于有了和他一樣的味道。

但是我沒有得意多久，我媽就來了，我媽手里還拿著昨天扔我的那把鍋鏟，她叫嚷嚷著，陳胖子你膽子長肥了是吧，然后鍋鏟就飛了過來。

我們就在劉佳的家里就像官兵與強盜那樣追趕起來，最后還是我媽道高一籌，把我從桌子下面捉出來，我急得哇哇大叫，謀殺親女啊。然后巴掌就甩了下來，我捂著半邊臉憤憤地瞪著她，她威脅我說，陳胖子你再惹事，我打斷你的腿！

然后我媽抓著我跟劉佳的爸媽道歉加道謝，我趁她不注意扭開她的手跑進洗手間，把洗發(fā)水偷藏在衣服里面，我媽火眼金睛地發(fā)現(xiàn)了，揪著我耳朵讓我放下，我死抱著就是不肯撒手，劉佳的媽媽尷尬地說一瓶洗水發(fā)而已，送她好了。

我媽陪著笑，硬塞了一張錢在劉佳手里就拎著我回家了。到了家，她就用平底鍋狠狠收拾了我一頓，邊打邊罵，陳胖子，我到底上輩子欠了你什么債！

我捂著屁股嚎叫，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二

平底鍋被我的屁股砸凹了，屁股也光榮負傷，我躺在床上無聊地把書本一張張撕下來疊成飛機從窗戶上扔出去。

我媽她總讓我多讀書識字，以后有前途。

哼，她騙誰呢。隔壁家的李姐姐，讀了那么多書，眼鏡比老爹偷喝的酒瓶底還要厚，李奶奶把書全賣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收廢品的一共給了八十塊錢，后來李姐姐離了家，我媽說她去外面享福了，可她每次回來時都要哭，我爬到李子樹上摘李子時偷聽到，她罵老板小氣，在公司吃不飽，還有，她談的那個男朋友覺得她胸小，分了。

我撕到最后一頁時，聽到有人在樓下跟我媽講話，聽我媽那反應(yīng)就知道來人不是扒鍋街的人，她平時的嗓門震得門框都會抖三抖，哪像那會，明明想笑卻拼命壓著喉嚨，像只有痰的老母雞。

果然，我爬到窗戶口看到了劉佳，他來送昨天我媽塞在他手里的錢，我媽拼命說我不懂事，又拼命把劉佳夸成了一朵花，讓他跟我一塊玩，好讓我也變得聽話些。

就沖她讓劉佳跟我玩，我就認她是我親媽。

可是劉佳很快就要走了，我哪里等得走樓梯，直接從窗戶上跳下去，撲通一聲把劉佳壓在身下，他嚎叫了一聲，接著就看到地上出了血。

這回換劉佳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個月，一條腿吊在病床上，鼻梁骨骨折，包著紗布。

我指著紗布問醫(yī)生，會破相嗎？

醫(yī)生支吾著說有可能。

我一拍掌，太好了。我說，劉佳，別怕，我以后會負責娶你的。

病房里除了我之外其余人臉色大變，我媽把我拎出去，順手就是一耳刮子，陳胖子，你什么時候才可以不惹麻煩。

我委屈得直想罵人，我明明說了我會負責任??！

我媽勒令我不許去看劉佳，打擾他靜養(yǎng)。可是我在醫(yī)院里一天都呆不住，靜躺三個月，那簡直沒有人道。于是，第二天我就去醫(yī)院陪劉佳，我把收集的蟲子標本給他看，在病房里甩陀螺給他看，還表演彈弓打鳥給他看，醫(yī)院里的鳥格外笨，動也不動地站在樹枝上，“啪”的一聲就掉了下去。

我總是很快就被我媽揪回去，又罵又打一頓，可我第二天照舊，許飛很看不慣，他掛著鼻涕堵住我的路，認為我背叛了他。

笑話，一個鼻涕都沒擦干凈的小子談什么背叛，寡婦雜貨店里的那臺電視機他果然看多了。

我兇巴巴地沖他吼，他就是破了相，也比你這個鼻涕蟲好看一萬倍。

那天之后，許飛開始不停地用袖子擦鼻涕了，可一萬倍的差距是那么容易越過的嗎。

許飛說，陳胖子，我們?nèi)[多米諾牌吧。我不耐煩地擺擺手，那玩意兒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玩了。

許飛又說，劉佳不會喜歡你的這些玩意兒，我們還是下河去摸魚吧。

滾滾滾，我沒好氣地吼道，小心地護著懷里，我找到一只剛孵出來的小雞，嫩黃毛絨絨的，打算給劉佳玩。

果然，劉佳聽著小雞綿軟的叫聲，眼里都冒著小星星，我把小雞塞到他手里，送你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著小雞的頭，卻被它嫩嫩的嘴啄了一口，劉佳欣喜得叫出來，聲音都在發(fā)抖。我想，幸好我沒把那只蛋吃了。

不過，劉佳只高興了一會。醫(yī)院里不許養(yǎng)小雞，護士要把它扔出去。這時，劉佳眼巴巴地看著我。我一咧嘴，沒有門牙的嘴一個勁在漏風。后來，我把小雞接了回去，我答應(yīng)了劉佳會好好地養(yǎng)著它。

每天，我會躲開護士把小雞帶到病房里給許飛看，出院后，劉佳第一件事就是跟著我去看著小雞的窩。

彼時，它已經(jīng)褪了絨毛，跑得飛快，劉佳圍著它跑了好幾圈才抓到它，他摸著小雞不再柔軟的羽毛，兩只眼睛依然冒著小星星。

三

那只雞漸漸長大了，四處拉屎，又愛叫，最終被我媽扔到雞圈大本營去了，劉佳再也捉不到它了。

看著劉佳一臉遺憾的樣子，我媽說將來殺它吃時，一定叫他來嘗嘗。

劉佳好看的嘴巴馬上就扁了，眼睛里水汪汪的，我跟我媽說，不許殺雞吃。我媽一眼瞪過來，陳胖子，不殺雞吃你怎么長得這么胖的。

我腳一跺，跑到院子里把雞圈踢飛了，將正在吃食的雞驚得四處亂竄。

我媽被雞爪子撲了滿頭的灰塵，她尖叫著，陳胖子，看我不打斷你的腿！鍋鏟“嗙嗙”地飛砸在我腿上。

劉佳抓著我撒腿就跑，我第一次知道他原來那么會跑，亮晶晶的汗液順著他光潔的額頭滑落到脖子上，清早榕樹葉上的露水都沒有它那么剔透美麗。

劉佳喘得有些哆嗦，他大概沒想到，我媽真會下那么狠的手，他之前以為我媽拿的鍋鏟就跟他爸手里的沙袋似的，親子活動的必備款。

看他嚇成那樣，我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我媽就算打斷了我的腿，她還是會負責接上去。不然，以后誰給她養(yǎng)老。我哼哼嘰嘰地說，我媽要是沒留兩條好腿給我，她老了我就讓她拉在床上，臭死她。

后來，劉佳撲哼撲哼被我扭抓在身后跑了很遠，突然他停下來擔憂地說，陳胖子，我們記不得來時的路啦。

我咧嘴一笑，還真是的。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把狗尾馬草插得滿頭都是，風吹得我眼睛都瞇了起來，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句偷聽的李姐姐念的詩來，跳起來大喊，私奔到月亮，啊不對，是私奔到田野。

我根本不知道私奔是什么意思，可李姐姐說，那是世上最美妙的一件事。我喜歡跟劉佳做美妙的事，我要和劉佳把世上美妙的事都做一遍。后來我爹媽和他爸媽一起找到了在田埂里睡得正香的我們，那是我頭一次見我媽手里沒拿著鍋鏟，她見了我，手掌拍拍地落在我身上，把我的迷糊勁都打沒了，她邊叫邊哭，陳胖子，我倒底是欠了你什么喲，你個混帳東西！

劉佳他爸要教訓(xùn)他，巴掌揚了老高，我沖過去一揩鼻子，牛氣烘烘地說是我拐跑劉佳的，你憑什么打他。

他爸臉色精彩極了，我媽的表情更精彩，巴掌再次拍拍落在我身上，我捂著屁股亂叫，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懂個屁。

劉佳他爸不讓我見劉佳，我媽也說什么少出去丟人現(xiàn)眼，哼，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怎么能說是丟人現(xiàn)眼？你們大人就喜歡亂用名詞。

很快就開學(xué)了，扒鍋街的孩子只有那一座學(xué)?？扇ィ瑒⒓阉衷趯W(xué)校門口教育他不要跟同學(xué)學(xué)壞了，我知道他這是在拐彎末角地說我呢，不過我不怕，等他一走，我立刻拉著劉佳去玩了。

劉佳長得好看，他的衣服永遠是整潔清爽的，他還戴著老師都不會戴的領(lǐng)結(jié)，女生都很喜歡他，可我一點也不喜歡她們這樣子，于是使勁手段折騰一切靠近劉佳的人，我恨不得在劉佳腦門上寫上我的名字。

最后，所有人都被嚇跑了，只剩下許飛賊心不死地屁顛顛跟在我身后。

算了，看他可憐巴巴拿袖子擦鼻涕的樣子，我就大方地收留了他。

那回我們仨一起玩過家家，許飛被我支使成人轎，我趴在他背上，一個勁拍著他肩膀喊快點快點，新郎倌等著呢。

許飛的臉憋得漲紅，他吐出一口氣說，陳胖子，你太重了。

這兔崽子真不會說話。

劉佳騎著一只破舊的木馬，白凈的臉上泛著靦腆的紅暈，這是他第一次當新郎倌，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我看得眼睛都直了，直接從許飛的背上跳下來，沖到他面前撅著嘴往他嘴上叭唧親了一口。

我們的牙齒磕得咯咯響，劉佳捂著嘴驚恐地看著我，許飛在身后大叫，我得意地笑得像只偷到黃油的小老鼠。

沒錯，那時我就是一個小流氓加小混蛋，為此，我媽成了扒鍋街最彪悍的女人，最常見的就是她拿著鍋鏟追著我一路狂奔，嘴里不是嚷著“混帳東西”就是“揍死你這個王八羔子”。然后我邊跑邊扭頭沖她叫，我是王八羔子，那你就是王八母羔子，老爹是王八公羔子。

家里的鏟子總是換得很快，雜貨店的寡婦老板娘很高興。

四

王八母羔子有段時間迷上了散步，非得拉上人做陪，說什么一個人會怕。笑話，她那特色花腔女高音嗓門一亮出來，爬墻的小偷都該嚇跳樓了。

老爹最賊了，總是一甩碗就溜了。

扒鍋街的榕樹下聚了好多人，唧唧呱呱地活像幾萬只鴨子在叫，我不耐煩地扯了片葉子放進嘴里嚼，腦子里想著下回要怎么才能親到劉佳，最近他真的越來越滑頭了，跟春天田里的泥鰍似的。

隔壁街的張叔正在逗一個小毛孩，說他不是他媽生的。

那小子哭聲震天大響，至于么，你吃了那么多雞肉，還管它是哪只蛋敷出來的？

后來，小毛孩哭著把他媽拽來了，那群家伙依然說他不是他媽生的。

那我從哪兒來的？

喏喏，看到這顆樹沒有，你就是你媽在這樹底下?lián)斓降摹?/p>

小毛孩的媽媽是個不多話的人，頭一次這么受關(guān)注，期期艾艾沒有否認那個說法。

小毛孩再次哭聲震天，張叔又指著我安慰他說，別哭了，陳胖子比你更慘，她是那條臭水溝里撿來的。

我媽也笑著附和，她那水桶腰差點彎成了扁擔，我真怕它一不小心就折了。

呸，你才是臭水溝里撿來的，你們盡是些騙子！

我媽圓眼一瞪，陳胖子，你再多嘴一句試試。

我臉一扭，就許你們那張嘴騙人，不許我說話，那你干脆把我嘴巴剪成兔嘴巴好了。

我媽一巴掌就甩了過來，陳胖子，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混賬東西。

我捂著嘴，拗著臉哇哇叫，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每天晚上跟老爹抱在床上打滾，就是想生一個不是混帳的混帳出來是吧。

我媽的臉色頓時就像寡婦店里打翻了的那盒最貴的水彩似的。

那天晚上我媽把我扔進倉庫里反省，她威脅我說，反正你混帳，是靠不住的，她要跟老爹去另找依靠。

我就知道，他們打算再生一個，明明之前還說她欠了我的，這債都沒還清就想跑了，我詛咒他們只能生出混帳來。

我恨恨地把窗戶玻璃打破了，爬了出去。月亮很亮，我踩著自己的影子晃悠在扒鍋街，我去找劉佳，扒鍋街的人我最惦記的就是他了，我只親了他一次，遠遠不夠哩。

我沒有驚動劉佳爸媽，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嘰嘰歪歪地告狀把我送回去。

于是，我爬了墻，這一招我練習了很久，終于等到這一天，劉佳沒有鎖窗戶，真是太好了。他睡得正香，嘴邊流了一絲口水，我把窗簾拉開，朦朧的月光讓躺著的劉佳看起來像一個睡王子，我傻乎乎地看著睡著了。

第二天是被一耳刮子打醒的，我媽又驚又怒，陳胖子，你怎么跑這里來了。

我跳起來縮到角落，你管混帳干嘛呢，反正又靠不住，我不在了，你們正好再生一個混帳出來。

我媽揚起手掌，又慢慢放下來，卻使力把我拽進她懷里，肥皂的味道混著汗腥味熱烘烘地鉆進我的鼻子，她的巴掌拍在我背上，聲音哽咽著，陳胖子，你還真是個混帳啊。

老爹尷尬地向劉佳他爸道歉，一面教訓(xùn)我，女孩子不可晚上去別人家里。

我不服氣，嚷嚷著，為什么雜貨店的寡婦可以來，我就不可以。

昨晚上我看見了，寡婦從劉佳家里鉆出去，她披頭散發(fā)，裙子都扭到了腰上，走路歪歪扭扭的，我喊了她幾句都沒應(yīng)，活像見鬼了。

房間里一片寂靜，突然劉佳他媽尖叫一聲。很快，我被老爹往肩上一甩扛回了家。聽說，劉佳他媽這幾天不在家，早上回來時才發(fā)現(xiàn)我睡在劉佳的床邊，趕緊通知了我媽。

五

劉佳要搬家了，老爹說他們本來就是外地的，遲早都要搬走。

可我才親了劉佳一次，他怎么能就走了。

劉佳把嘴巴捂著，一臉防備地看著我，我咧著嘴，風從缺口漏進嘴里，我向他保證，我不親你，真的。我還把手豎起來發(fā)誓。

劉佳眨巴著眼睛，緩緩放下手，撲閃的長長的睫毛差點讓我破了誓。

我真的沒有親他，只不過把他壓在地上，硬拔下他的一顆牙，血從他嘴角流出來，眼里水汪汪的卻沒有哭喊，只是把嘴巴捂得緊緊的。

他爸爸問他嘴巴怎么流血了，他說牙齒掉了，他爸十分高興，說換了乳牙，又長大了。

劉佳走的時候，我去送他，他把領(lǐng)結(jié)摘了，要拿它換被我硬搶走的乳牙，我卻把領(lǐng)結(jié)一并搶了過來，歪里歪氣地說，這玩意兒跟上吊一樣樣的。

我媽掰著我的手想把乳牙搶還給劉佳，我死活不肯，趁她不注意把乳牙塞進嘴里，我媽大驚失色，又哄又勸讓我千萬別吞了，會卡死的。

我又不是笨蛋，吃了它，我就少了一樣劉佳的東西啦。

后來我媽妥協(xié)了，希望我把領(lǐng)結(jié)還給劉佳，我還是不肯。我媽氣咻咻地說你拿了人家的牙齒還不夠么。

不夠不夠，他人都走了，東西留得再多也是不夠的。

一輛黑色的轎車接走了劉佳，車屁股噗噗地冒出黑煙，把視線都熏黑了，我擦擦眼睛，甩腿追著汽車大喊，劉佳，你以后要騎白馬來找我哦。

這下許飛高興了，他偷了一塊豬油抹在頭發(fā)上，用黑色畫筆涂了一張蝴蝶結(jié)綁在脖子上，他說要當我的新郎官，我咧嘴笑了一下，讓他背過去，跳到他的背上死命壓住他往地上撲。

你個兔崽子敢學(xué)劉佳！

他頭發(fā)上的豬油全蹭到我身上，我媽以為我去偷了東西，又追著我打了一頓，那把鏟子又壞了，我媽打累了，支使我去買把新鏟子，不然沒晚飯吃。

寡婦店里一向很熱鬧，那天更熱鬧，幾萬只鴨子全呱向寡婦。

寡婦抹了一把臉，嗓門扯得跟我媽有得一拼，她說我不過想離開這里，有什么不對。

許飛像只幽靈站在角落里，他那副鬼樣子連我都不想欺負他了，我說你抖什么，不就是偷了一塊豬油么，我等會偷一塊給你補上。

他突然叭噠掉金豆子了，糊了一臉的鼻涕眼淚，活像見了閻王，不得已，我掏了手帕替他擦臉?；厝ブ笪也畔肫饋?，那兔崽子沒還手帕，那是我從劉佳手上騙來的啊！

還沒等我要回手帕，許飛也要搬走了。

走的那天，許飛哭得像死了娘，明明他娘就站在大汽車旁邊，喊他快點。雜貨店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老爹說，寡婦在外面找了人，連大帶小一起接走了。

我只關(guān)心那條手帕，許飛往我手里塞了一樣硬硬的東西就被寡婦抓上了車。等大車撲哼撲哼開走時，我撐開手來，是一張骨牌，是那天我摔下去時，攥在手里的。

兔崽子許飛，竟然把我的寶貝偷走了不還！

我媽說扒鍋街越來越冷清了，我倒是覺得少了許飛在屁股后面呱叫，清凈不少哩。只不過那天之后，我再也沒有玩過過家家了。

不過反正我已經(jīng)長大了，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兒。

王八母羔子還是會拉著我去散步，有一天她卻大發(fā)慈悲不去了，我聽見她關(guān)門跟老爹嘰嘰咕咕說著什么。

沒過多久，扒鍋街的大榕樹被挖走了。

那天，扒鍋街的人都出來了，雖然已經(jīng)沒剩多少人了，他們整齊安靜地立在一旁，神情肅穆地看著那輛大卡車把大榕樹整根撬起來，泥土迸了老高，我伸出手比了比，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胳膊還沒有樹根大，我媽應(yīng)該叫它榕胖樹才對。

我跟我媽抗議，不能再叫我陳胖子了。她用沒有拿鏟子的手摸著我的臉，粗糙的掌心磨得我臉生疼，又將我往她懷里帶了帶，衣服底下她那厚實的脂肪柔軟地包裹著我，我扭了扭頭，沒有掙脫開來，任她的手越來越用力地掐緊我的身體。

撬出來的榕樹震了一下，紛黃的泥土噴了滿街，那些人卻沒有動，我瞇著眼吐著泥塵，仰起頭，卻發(fā)現(xiàn)我媽的眼里飛過一道水光，她很快抬起手擦了擦。

我堅信是自己看錯了。我媽怎么會哭了，不會的，一定是我看錯了。

那是2002年，扒鍋街隨著老榕樹的消失消失了。

六

又過了十年，再次見到了許飛。他變了好多，抽長了身體，站在我面前，像一尊山一樣，只是那欠揍的表情沒變，見了我，還是像死了爹一樣。

他像警察抓小偷那樣緊攥著我的手，嘴里叨念著，我去扒鍋街找你，可是怎么找不著了。

我笑，你還真是只笨兔崽子，扒鍋街老早就沒啦，你怎么找得著哩。

許飛帶我回他的家，他的寡婦媽依舊是寡婦媽，開了家雜貨店。見了我，笑瞇瞇地把茶葉蛋推到我面前，說還是老本行好啊。

許飛臉色古怪地別扭了一會，趁寡婦媽沒注意時，他期期艾艾地問我，有沒有去見劉佳。

我緩緩搖頭，我沒臉見他啦。

他的領(lǐng)結(jié)在老榕樹被挖走那天，被我掛在樹枝上，我想反正它會送到很遠的地方，也許劉佳會看見，會想起來，他的初吻是在老榕樹下被我奪走的，這樣，他就會想起我了。

他的乳牙我一直帶在身上，在上面鉆出一個小洞，穿著一根紅繩吊在脖子上，可是后來，我跟人打架時被弄丟了，我掛著滿臉的血趴在地上找了一個晚上，它就是不見了。

我哭了很久，就算扒鍋街的房子被推倒，壓死了我送給劉佳的那只雞我都沒有哭過。

寡婦媽在外面忙活著招待客人，我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兔崽子也學(xué)陰險了，趁我睡著時，把我脫了個精光，我還沒來得及喊非禮，他就已經(jīng)開始指責我衣服臟得不像話。

沒想到啊，當年的鼻涕蟲也會有這么愛干凈的一天。

許飛賣力地搓洗著我的衣服，他累得滿頭是汗，扭頭問我，陳胖子，你過的是什么日子，你媽的鏟子沒把你練成個人型么？

士別三日，兔崽子都學(xué)會毒舌了。

他也沒管我埋著頭不回話，徑自喋喋不休地回味了一番我媽當年的壯舉，末了他說，陳胖子，我媽說，搬到這里后，唯一賣得不好的就是鏟子。

陳胖子陳胖子，我不叫陳胖子！

我倏地跳上床，把被子綣成一團，在里面縮成一個球。

許飛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喊我，陪著不是，是啊，你現(xiàn)在瘦了好看了，該叫你陳美妞了，語氣莫名有些惆悵。

寡婦媽抽空回來了一趟，說想以前的老街坊了，想找個時間回去一趟。

許飛也附和，是啊，陳胖，陳美妞，我們回去過幾次，都找不著路。

我張口咬住被子，悶聲說我也不知道。

許飛哪里信，第二天就和寡婦媽抓著我一起去了扒鍋街，那里早就變了模樣，記憶里的輪廓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在新街上漫無目的地打轉(zhuǎn)，許飛這才信了，我是真的不知道。

許飛瞠著眼睛問，陳胖子，你家呢？

我家？我就沒有家啦。

我踢著街上在小石子，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哦，扒鍋街消失的第三年，我照舊在新家的街道上被我媽拿著鏟子追著，只是再也沒有人給我通風報信，通常我都會被揍得很慘。

新街盡是些不認識的人，他們不會勸我媽，只會在我媽揍了我之后再去說我媽，也說老爹。

家里的鏟子壞得越來越快，我媽怪店鋪里的質(zhì)量太次了，沒寡婦家的好。

哦，那天也是盛夏，知了叫得快岔氣了，我媽知道了老爹和別的女人好，還拿錢給她用。

我捂著還隱隱作痛的屁股對老爹幸災(zāi)樂禍，可是我那彪悍的媽，卻沒有像罵我一樣拿著鏟子滿大街地追打我爹。我把家里的鏟子都放到我媽身邊，她卻拿起來揍了我一頓。

憑什么?。∥叶及牙系膲氖赂嬖V你了，為什么被揍的還是我。

沒錯，老爹出軌是我告的密。我只是覺得每次我被我媽揍，他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次次都讓我學(xué)狗叫，所以想讓他試試也被我媽揍?？墒亲詈?，我媽沒揍他，卻哭了。

我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整整三個月。頭幾天，我餓得受不了，就去店里面偷吃的，被抓住后送回家，我媽沉著臉把錢給了人家，卻沒有打我，那些鏟子在灶臺上靜靜地呆著。

她這樣，我反倒不再去偷東西了。

我竟然學(xué)會了自己做東西吃，鍋里放上米和黃豆煮上，就著也能吃。再后來，我破天荒學(xué)會了煎豆腐，迷黃的豆腐在熱油下面滋滋顫動著，香味饞得我口水都來了。

我媽冷了老爹三個月，那三個月，她瘦了一圈，竟然還有了腰身，聲音就像感冒了的公鴨子似的。她問，你爸呢。

我鼻孔里哼了一聲，把雞蛋在鍋里漂亮地翻了個身，再撒上鹽粒，我哪知道。我看了一眼掛歷本，他已經(jīng)五天沒有回來了。

老爹回來收拾東西說，開始不是那樣的，他對那人沒那意思，只是看她困難借了點錢給她而已，是我看錯了，是我媽想多了。可是，都晚了不是么。

看著我媽哆嗦著嘴唇的樣子，我就知道了，再熱乎的東西，也經(jīng)不起三個月的冷卻。

七

老爹和小三結(jié)婚時，我去了，拿著我媽揍我的那把鏟子砸了結(jié)婚蛋糕，還把小三寫給我爹的情書當眾念了出來。內(nèi)容黏黏糊糊的，那水平，不比一年級時那個口吃寫給班花的情書強，小三的臉色青了又白，最后暈了過去。

婚禮亂成一鍋粥，我在一旁咯咯大笑，老爹漲紅了臉給了我一巴掌，我無所謂，摸著臉回家喜滋滋地說給我媽聽，我媽卻甩了我另一邊臉一巴掌，兩頰整齊地腫成一朵花。

我恨死了，她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逃課打架什么破事都干，為此，我讓她成了學(xué)校里的名人，她再也沒有圓回去的腰身一次又一次在辦公室里彎了又彎。

她不再用鏟子揍我，只會拍著自己的大腿嚎，陳胖子啊，我到底是欠了你什么！

我哪知道，總之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我跟我媽鬧得正起勁時，小三有了孩子，我爹老樹開花，樂顛顛地跑來跟我說我有弟弟了，讓我不要再淘氣了，要我好好讀書，當個好姐姐啦。

他過得可真幸福。

我去醫(yī)院看他了，小小嫩嫩的一團，臉皺得跟個猴子似的，眼睛都沒有睜開。我趁護士不注意偷抱出去想賣掉他，被發(fā)現(xiàn)了，小三從病床上滾下來抱著嬰兒哭成一團，老爹鐵青著一張臉。

我媽摁著我的腦袋向小三道歉，她的手指深深掐進我的肉里，我把嘴唇咬破了就是不肯吭聲，她的巴掌就這么落在我背上，打著打著她就哭了。

老爹擺擺手，悶悶地說算了，小三尖叫起來，她想害死我兒子?。?/p>

老爹粗梗著脖子吼了一句，她是我女兒！

他顫巍巍著轉(zhuǎn)過身去不看我。我把舌尖都咬破了，回去后，我跟我媽大吵一架，她說你走你走，你不是我女兒，她沒這么沒心腸的女兒。

我真的走了，偷了她藏在棉絮里的錢，又去了老爹的新家，偷走了相機和電腦出去賣了，誰讓他要多事給我備用鑰匙。

我走了很多地方，坐最便宜的綠皮火車，在上面認識了一群搖滾青年，跟他們混了大半年，發(fā)現(xiàn)所謂的音樂理想是個屁后，半夜起來偷偷把吉他貝斯架子鼓砸碎了逃走。豎著中指滿世界地橫，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后一個神。

結(jié)果，我真的只是個混帳，還是個很笨的混帳，被騙被欺凌，歷經(jīng)九死一生被送回了家。

那時我才知道，我媽生了病，照顧她的是老爹。

老爹拿著勺子放嘴邊吹一吹再遞到我媽嘴邊，這么細致的活兒，他做得可真熟練。

我爹說，回來就好，看你媽擔心的，膽兒都變小了。

我抖著包著紗布的手接過老爹手上的碗，跟他說，你兒子哭了。

他動動面皮，額頭上層層疊疊的褶子像一座越不去的山巒，里面裹著千頭萬緒，他抖了一下腳往外走，外面，有他的新妻子和新兒子。

老爹的新妻子每天都會抱著孩子守在門外，老爹說把什么都留給她，他想守著我媽。他說我媽沒了我，一個人可怎么過下去。

他回憶說當年我媽也是扒鍋街的一朵花，腰細得像水蛇，那時候瘦是沒福氣啊，所以婚后我媽的腰就從水蛇變成了水桶，老爹說，那是他最大的成就。

說著說著，老爹就捶打著自己的腦袋，說他怎么把他的成就丟了呢，怎么就丟了呢。

小三不愿離婚，她說對老爹是真愛，她每天固執(zhí)地守在我媽門外，她說孩子不能沒有父親。

她生的那個孩子，粉溜溜的一團，見人就笑，一點也不知道我曾經(jīng)想偷賣掉他，喜歡趴在我身上親得我滿臉口水，瞇著黑葡萄似的眼睛，用小糯牙撲哼撲哼，把我的胳膊當成一塊肉賣力地啃。

啃累了，他就嚎啕大哭，我手忙腳亂地把他抱起來四處走動哄他，他軟趴趴的身體依著我的胸膛，毫不客氣蹭了我一身的眼淚鼻涕。

我突然就掉起眼淚。

他們因我而分手，又因為我重新在一起，可是，她怎么辦？他又怎么辦？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就像多米諾骨牌，輕輕動了一枚，全盤都崩了。

于是，我又逃了，走得比上次更遠，遠到我的兩只手掌連接起來都沒法將它和扒鍋街在地圖上聯(lián)系起來。

沒錢了就去睡天橋，跟乞丐流浪漢攀過交情，那次凍感冒了，還是乞丐大叔用討來的錢買了藥治好了我。

大叔說，年輕人，還是睡床比較好，那么早就把自己玩死了，多不值。

他說他已經(jīng)活夠了，所以再怎么折騰也不虧。

為什么，他粗礫帶著黑色污垢的手掌拍在我肩上會讓我想哭呢，為什么他迷黃渾濁皺紋橫生的雙眼會讓我覺得親切呢。

為了有床睡，我什么都干，發(fā)傳單，賣啤酒，洗碗打掃衛(wèi)生，還穿著露臍裝在酒館里騙過男人的錢，不過干的最多的是模特。

不是那種鎂光閃閃的，而是穿著少少的布料，讓賣家把東西掛在身上供人挑。

很下賤是不是，可我卻做了很久，因為會場提供睡的地方。柔軟的床墊，白到發(fā)亮的床單，讓我可以睡得很好很香。

我還因此認識了一個富二代，有個客人東西沒買卻在我身上摸得起勁，后來我趁他過暗巷不注意時，拿啤酒瓶子敲破了他的腦袋，這一幕被富二代看了個正著。

他沒報警抓我，還問我要不要繼續(xù)敲他一腦袋，他揚揚手說他那兒有啤酒瓶子。

我覺得這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結(jié)果證明他又傻又瘋。

他居然想跟我談戀愛，帶著我去踢酒吧的場子，總是喝到第二天醒來睡在垃圾堆里。

直到有次，我倆喝到酒精中毒住了院，他爸一耳刮子過來了。我就在想，這年頭當?shù)鶍尩?，身上都自備武器，隨時都可以出鞘上戰(zhàn)場。

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么，出院后富二代說他要戒酒了，以后好好過日子。

我點點頭，準備離開。他卻拉住了我。我很奇怪，為什么，他的好日子里怎么能有我這種人。我想起那昏暗臟兮兮的會場，紙醉金迷沒陽光。

富二代說，你說你是殺人犯，我也是啊，奇怪吧，人只有呆在同類面前，才會覺得安心。

原來他媽懷了孩子，被他逼得流了產(chǎn)，子宮因此也被摘掉了。

八

我和富二代開始了好日子，報了七八個學(xué)習班，張口“哈羅”，閉口“狗來摸你”，人模狗樣地說著英文，每天都跑去天臺，曬著太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媽，她罵了我那么多混帳混帳，你看，我這不挺好的么。都市沒有星星，可依舊陽光耀眼，我仰著頭，眼睛瞇著就閉上了。灼熱的溫度刺痛了我的眼瞼，像幾萬只火球在跳舞，那一刻，什么似水流年都被我拋在腦后，扒鍋街的老榕樹成了一道剪影，隨著大卡車的鳴笛呼啦啦就消失了。

后來，我還是跟富二代掰了。

怎么掰的呢。那會我們狗模狗樣戀愛得挺起勁的，我忘了那顆紅繩子栓住不見的乳牙，忘了那塵土飛揚中掛著的領(lǐng)結(jié)，忘了扒鍋街的飛來的鏟子，直到他說我額頭上的那道疤挺礙眼的，想讓我整掉。

他哄得我天花亂墜，于是我就去了醫(yī)院。

富二代非要在一旁全程陪同，我躺到手術(shù)床上時，他還在叨叨地說，等拆了線，就帶我正式去見他父母。

醫(yī)生把手術(shù)刀往我臉上落時，我突然想到了許飛那個兔崽子，他哭得稀里嘩啦說我破了相他以后娶我。

我不想整容了，我活了二十多年，還沒人嫌棄我臉上那道疤，憑什么啊我！

富二代急了，醫(yī)生也說去了疤就等于有了新的人生。

狗屁！我才不管什么新人生舊人生，你他媽開了那么多刀，你的人生是從狗變成醫(yī)生的嗎？

富二代還要勸，我搶過醫(yī)生手上的刀，撲過去在他臉上劃了一刀。血滾濺到我手上，我咯咯笑著說，你看，這下你也可以有新的人生了，祝你好運。

他把我告了，我因為故意傷人罪被關(guān)了起來。

那天晚上月光特別好，灑在地上像鋪了一層石膏。我靠在墻上突然覺得很茫然，我問那個看管的警察小哥說，來根煙吧。

他苦著臉把煙盒給我看，只有一根。他說他女朋友每天只準他抽一根，說抽多了容易早死，她舍不得。

我說你他媽真有福氣。來，分我一點。

于是我們兩個人就著那一根煙你一口我一口很哈皮地抽完了。

沒了。

嗯，沒了。這是最后一口了，唉，還有四小時才到明天，難熬。

是啊，難熬。

半夜剛過，警察小哥靠在門邊坐下，跟我分了新一天煙的份額。抽完了他說女朋友跟他分手了，可他還保持著那個習慣。他說我已經(jīng)想不起她的樣子了，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

是啊，真可怕。

第二天富二代來撤訴，他臉上扎著紗布，笑得很滑稽。

我走時，問富二代要了一根煙給警察小哥，我說抽吧，抽了就不難熬了。

警察小哥顫抖著煙放進嘴里，點煙的手抖了半天，還是沒點燃。他嗚嗚地說，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了，那還怎么記得她，還怎么證明愛過她。

我忽然很羨慕他。

富二代說只要我去了疤，我們還是在一起。他指指臉上的紗布，說這一回，我們一起手術(shù)。

我搖搖頭，說扒鍋街的水泥真的很硬啊，我不想忘記。

他依舊滑稽地笑笑，然后沖我揚揚手，就像第一次在暗巷時那樣。

后來我想起來，我們連個好好的擁抱都不曾給過對方，我們裹藏著一身的刺用嬉笑怒罵地姿態(tài)接近對方，以為自己肚子里面那顆中毒缺口的靈魂從此就能到達鳥語花香的彼岸。

可是誰說過，以毒攻毒的是武俠小說，不是人生。

九

許飛屁顛屁顛地跑過來說，他問到我家的新地址了。他扯了扯我，卻發(fā)現(xiàn)我杵在原地，挪不了腳步。

我怎么敢呢。

那回我一無所有渾身是傷地躺在冷硬的馬路上，想到那次我和劉佳在田梗上睡著了，我媽滿世界地找我，那是我第一次見她沒拿鏟子，慌張成那樣。

突然我撲簌著哭得像個大傻逼。

那條路我在腦海里演練過千萬遍，最后逼得自己將它打包扔到記憶的角落里，任它蒙上灰染上塵，既然已經(jīng)崩盤了，我還能怎么辦？

許飛長了力氣，像扛沙袋那樣把我扛在肩膀上，世界在我眼里翻了個個，我驚恐地拍打著許飛的大腿。

他聲音低沉得像個真正成熟的大人，穩(wěn)健的腳步一步步撕開我記憶中的黑幕，那條路在我顛倒的視線里漸漸清晰明了。

他說，我們會做錯事，會傷害人，正因為我們鮮活著。所謂問心無愧的人生并非沒有錯，而是，我們錯了之后，懂得正視，鮮血淋漓過后，新的細胞會修復(fù)過去的疤痕。

兔崽子也會有這么文藝的時候，幸好我倒掛在他身上，眼淚沒有流出的機會。

我的房間里堆著許多鏟子，新的舊的生銹的，我媽說，看到它們，就會想到我。每想我一次，就會去買一把鏟子，不知不覺就堆滿了房間。

我突然抻手捏捏我媽的腰身，我說人生難買老來瘦，要注意啦。

她揚起手來卻輕輕拍在我肩上。

當日那個小嬰兒已經(jīng)能走會跳，飛快追著我身后，撲哼摔了個跟頭，糊了滿臉的眼淚鼻涕，卻依舊張著小胳膊喊姐姐姐姐。他真的很聰明，只教過一次，就叫得這么利索。

日子出奇的平靜。

許飛突然跑來找我，說有個人來找我。

我愣愣地著眼前笑意盈盈的男子，是劉佳，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果然成長了翩翩美男子，我摸摸自己的心臟，跳得怦怦的，我小時候的眼光果然不錯。許飛在一旁不滿地抗議。

不過，劉佳沒有騎著白馬，卻開著白色的寶馬。他笑著說，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他還是來找我了，雖然，那只是我一廂情愿的約定。

那天，我喝得七昏八素，硬拉著兩人去了原來的扒鍋街，指著老榕樹被挖走的地方說，就是這里，我把領(lǐng)結(jié)掛了上去。后來想想，自己真是天字第一號蠢人。

劉佳說，他還有會要開，先走了。

寶馬車不會像當年接走的那輛小轎車，車屁股里的濃煙都會熏黑人的視線，我瞇著眼睛安靜地看著白色寶馬變成一點消失在視線里，有什么東西從心里漸漸流走了，可我，卻不覺得難過。

然后扭過頭對許飛說，沒想到，你們居然這么好。

許飛那張欠揍的臉咧成一朵菊花，不然怎么樣，互相憎恨一輩子么？我媽很早就離開了他爸，開雜貨店養(yǎng)活我。

他說我不想覺得自己欠他的，那樣太累了。他也一樣。你不知道，我們經(jīng)常講起你，陳胖子，你真是我們見過的沒有人樣的人，可是為什么，我們總想起你。

陳胖子，再告訴你一件事，劉佳有一顆牙是補的。

我想起打架丟失的那顆牙，原來它不是乳牙，它還沒有長熟就被我暴力拔掉了，難怪那么小顆。

我們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晚風拂來，已經(jīng)不會再挾裹著榕樹的味道，頭頂上繁多的節(jié)能路燈將人影子照成十字形，以前，昏暗無力的燈泡總會把影子拖拽得很長很長。

劉佳將我送到門家，輕輕擁了我一下說，再見。

我聽著他腳步離開的聲音，屋里老爹悶咳了幾聲，他支氣管犯了，我媽在拖地，把椅子移得咯吱響，那邊，小三低聲說著什么，清嫩的童聲脆脆地應(yīng)了。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門。屋內(nèi)氣氛詭秘卻又和平，我捏捏口袋里的骨牌，推倒了，它還會再砌好的，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