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2009年年底采訪了著名藝術家、作家黃宗英之后,加之黃宗江黃老臨去世前的囑托,他的小妹也成了我的牽掛。后來有機會去上海,就一定要去華東醫(yī)院心血管病房去看望她,逢年過節(jié)會給她打電話問候。結果近兩年因為我照顧病重的老父親,沒能去上海,但是有電話聯(lián)系。結果今年的10月15日,收到好友一條微信:“黃宗英去世?!碑敃r我的心一驚,特別的后悔。因為我一直在想老父親如有好轉,就要去看她,還沒來得及去,就接到了這樣的消息,真有“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感受。于是趕緊撥通了華東醫(yī)院心血管病房的電話,詢問具體情況。跟了她19年的保姆小姚驚訝地告訴我說:“哪里有的事,黃老師活得好著呢!”緊接著我與黃宗英有了微信聯(lián)系,她語音告訴我:“紅巖,我很好,沒事!”說完自己就咯咯地笑了起來,這時我的心里才踏實下來,虛驚一場……
黃宗氏四兄妹中唯一女性
黃宗英,被譽為影壇的才女,文苑的美人。她是大明星,是大作家,是影帝趙丹和大作家馮亦代的妻子,是大劇作家黃宗江的妹妹……她有著多重身份和無數(shù)的故事。如今已是90歲高齡的黃宗英,人們驚訝她依然是那樣的美麗,笑容是那樣的燦爛,說起話來甜潤動聽。她從十五歲起,沒想當演員卻當了演員,沒想當作家卻當了作家,她寫文章沒有規(guī)矩,隨心所欲,不知她怎么開頭就開了頭,不知她怎么結尾就能結尾,看得引人入勝,如臨其境,跟著她云游、一起喜怒哀樂。她無論演話劇、拍電影、寫文章,都投入得肝腦涂地,艱難坎坷、風風雨雨幾十載如戲若夢的經(jīng)歷,使她總把戲、夢、人生分不清、掰不開。她也則分不清就不分,掰不開就不掰。
黃宗英是享譽海內外黃宗氏四兄妹中的唯一女性,1925年7月13日生于北京,1941年到上海后,先是在話劇《蛻變》中代戲上場,后又因演出《甜姐兒》等青春劇,一下子走紅上海灘。1947年開始從事電影表演。曾在影片《追》、《幸福狂想曲》、《街頭巷尾》、《雞鳴早看天》、《麗人行》、《烏鴉與麻雀》等經(jīng)典影片中,出色地扮演了性格迥異的女性,至今令無數(shù)影迷難以忘懷。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在《為孩子們祝福》、《家》、《聶耳》等影片中扮演重要角色。
上世紀60年代開始寫作,深入農村生活寫報告文學。當年,她在河北省寶坻縣邢燕子隊和鐵姑娘隊這兩個全國知名的紅旗隊深入生活,寫下了《小丫扛大旗》。同樣是在寶坻縣,黃宗英的又一篇報告文學《特別的姑娘》使侯雋的事跡不脛而走。在周恩來總理的關注下,侯雋成了與邢燕子比翼齊飛的一代知識青年的楷模。1978年后,先后有《大雁情》、《橘》、《美麗的眼睛》、《小木屋》等,獲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80年代以后,轉向電視編導工作,同時參加演出了中日合拍影片《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并創(chuàng)作電影文學劇本《平凡的事業(yè)》。1995年又出版作品集《命運的分號》、《我們倆》、《純愛》、《半山半水半書窗》等,曾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理事、上海作家協(xié)會及中國電影工作者協(xié)會會員。還曾多次榮獲“全國三八紅旗手”稱號。
小小年紀整日做養(yǎng)家孝母夢
黃宗英出生在一個溫馨而自在的家庭,父親是總工程師。她說:童年,爸爸是影響我最大的人。爸爸,好爸爸!人家都叫他老師,他卻是孩子們的朋友和奴仆。他早上九時上班,可天不亮就起來,笑瞇瞇看我們一個一個背著書包走出家門,才又去睡回頭覺。他總是帶我們去游泳、去看燈、去放風箏,還總愛“攛掇”著我們上樹、爬墻,還讓拿他當大馬騎,并常年在戲園子里訂包廂帶全家看戲,孩子們在學校里開同樂會演戲、演講、跳繩……爸爸都是最佳觀眾,按現(xiàn)在的話說叫“追孩族”。
父母從沒說過一句讓我們好好讀書的話,卻一個書庫、一個書庫地給我們買書:《萬有文庫》、《中學生文庫》、《小朋友文庫》……連描金漆綠題字的玻璃櫥門的書架子也一起買回來。姐妹兄弟辦起了“我們的圖書館”,還刻了章。那時我最喜歡整理書架,把書攤一地,慢悠悠、半懂不懂地一本一本地看來看去。大概就是從那時埋下了愛學習的種子。她告訴記者:那時沒有更多的機會在學校里學習,但卻記住了許多著名的唐詩宋詞,有許多都是走在路上或是等車、等人的時間,就默默的背誦,至今她還能非常流利的背誦出《琵琶行》、《長恨歌》等長篇詩詞,令人贊嘆。
父親早亡,家道中落,日子過得凄清,黃宗英小小的年紀便深諳世事,整日做著養(yǎng)家孝母供兄弟上學的夢。她夢著去當護士,母親說當護士太苦了;她夢著去當文書,因為家里有英文打字機她會打,可人家嫌她??;夢見賣花,因為“小小姑娘清早起來,提著花籃上市場”的歌兒好聽……自始至終卻沒做過當巨星、當文豪的夢。在她十來歲時,入冬課余要做五雙棉鞋幫,織五副手套、襪子,還把五件毛衣拆舊更新加大。她的性格是,做什么事都很認真,分內的事必得做好,分外的、搭不上手的也盡力試著去做。
1941年初秋,為了能幫母親養(yǎng)家,能讓弟弟讀書,她16歲應長兄黃宗江信召到了上海,在黃佐臨主持的上海職業(yè)劇團打雜,管理道具。后來有個女演員要結婚,讓黃宗英在《蛻變》中上場代戲。那天該她上戲了,結果她忘了記詞,舞臺監(jiān)督把她推上去,她不知道舞臺那么亮,底下一個大黑窟窿。她的角色是撒潑撒賴,就開始撒潑撒賴,被人拖下去了。這時,她心想:“真糟糕了,大概劇團不會要我了,整個戲被我攪和了?!焙髞睃S佐臨站在她的旁邊說,“宗英,明天還你上!”她開心不得了。第二天,她再上臺時,看到臺底下,電影公司、劇團的頭都來了,說:“從北京來了個小姑娘,嗓子特別響,人長得挺漂亮……就來看這個嗓子尖、膽大的姑娘?!本痛怂斏狭嗽拕⊙輪T。黃宗英說這是自己的“第一課”。1943年初,因演出《甜姐兒》等青春劇,紅遍上海灘。后來她在《追》、《幸??裣肭贰ⅰ峨u鳴早看天》、《街頭巷尾》、《麗人行》、《烏鴉與麻雀》、《家》等經(jīng)典影片中的出色表現(xiàn),令無數(shù)影迷難以忘懷。從20世紀40年代成為出現(xiàn)在中國影壇的一顆耀眼明星。
從幸??裣肭叫腋_M行曲
說起趙丹,人們就會想起黃宗英,因為那是在他最難的時候,她走進了他的生活。黃宗英回憶說:趙丹生于1915年,終年65歲。上小學時即登臺公演魔術、雙簧、話劇,他還愛唱京戲,喜歡拉開嗓門唱銅錘花臉。阿丹和他的小伙伴看見進步劇團演什么,他們也演什么,還成立了“小小劇社”。當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左翼戲劇運動正式派同志和“小小劇社”取得聯(lián)系時,阿丹還不滿15歲。
黃宗英認識趙丹是在1947年。當時趙丹32歲,已是有經(jīng)驗的電影明星。是趙丹和著名導演陳鯉庭,在朋友的書桌玻璃板下邊,看到黃宗英的照片,他們說:“我們找的就是這雙眼睛?!彼麄冋{來她的處女作影片《追》,看完之后,把她從北京請到上海。黃宗英和趙丹開始合演《幸??裣肭?。趙丹生活上不修邊幅,常常腳上的襪子都不是原配成對的,但為了一個鏡頭,有時和導演——他的老朋友會爭得面紅耳赤。影片中他和她是情人,可黃宗英有點怕他。當影片停機,在掃尾工作中,他們將分手時,趙丹忽然孩子似的對黃宗英說:“我不能離開你。我們不可能分開了。你應該是我的妻子?!庇谑莾扇擞伞缎腋?裣肭纷兂闪恕靶腋_M行曲”。
黃宗英已經(jīng)嫁給趙丹大半年時,有一天,她收拾他的破書箱——那是他們結婚時趙丹的唯一的財產(chǎn),她發(fā)現(xiàn)一疊用圖畫紙畫的西洋畫:有人物,有舞臺裝置圖,有鏡頭畫面構圖,就問:“誰畫的?”趙丹答:“我,我是美專畢業(yè)的呀!”趙丹自幼年起就從父習字畫。吳老作人曾贈他一幅字:“一門歌舞,兩代丹青?!壁w丹在10歲左右,就能為店家寫斗方匾額。以后,投身學生運動,在“左聯(lián)”領導下從事話劇、電影工作,也就漸漸擱下了畫筆。而他又開始大畫特畫起來,是在《李時珍》拍攝外景時,去了黃山、富春江之后。從此,他一直沒停筆,直到病危難以握筆,還勉強動著手指在腹部書、空中畫……
黃宗英回憶說,在那十年動亂的年月,他從監(jiān)獄中“解放”出來。第一件大事,就是囑咐我去買顏料、紙墨。以后,每月逢干校休假四天回家,他就畫個四天四宿,以之為唯一的舒心事。那時,我們全家擠住在一間屋里,書桌小,孩子們還要做功課。他在吃飯的小方桌上畫,有時只得在地上畫,在門背后畫。到了晚上,我和三四個孩子橫排睡一張大床。他搭鋪,可老是不搭。我一天勞累下來,被窩里是鉆進小子還是閨女,也鬧不清。睡夢中,我一翻身,只聽得阿丹著急地:“哎、哎,慢點,別動、別動……唉……”原來,我和孩子們的身上也蓋著他畫就的畫。
黃宗英每回出門前,常常給趙丹磨一大瓶墨汁,在瓶子上貼一小紙條,上書:“臨行細細磨”,又私語曰:“莫怨遲遲歸”。然后就撿起行囊走天下去了。黃宗英說:作伴三十二載,阿丹只為我畫過兩張畫,寫過一張條幅。一張是解放初期,他從全國第一次文代會開會回來,在筆記本上用鉛筆給我畫了寫生像,題“嬌妻”以贈我。而一幅字,是1979年,我為他寫電影劇本《聞一多》時,他為我寫下聞一多之座右銘:“義所當為,毅然為之?!泵阄也⒆悦恪W詈笠淮?,是1980年夏,他已病在床上,尚未確診,我每天在探訪時間去醫(yī)院看望。一天,他怪我為什么來得那么晚,說:“急壞人啦。”我擔心地問:“檢查報告出來了?”“今天是你生日啊,我一大早就給你畫了個壽桃,等啊等……”我心里“咯噔”一下,大熱天打了個寒戰(zhàn)。他這人,除了對藝術外,什么都馬馬虎虎、糊里糊涂,今生今世今番怎么會想起我的生日來?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那段時間,我見他點花花放,繪鳥鳥飛,著水水流,染云云行,我心里禁不住打顫……
1980年10月初,在北京醫(yī)院412病房,趙丹已昏睡多日。醫(yī)生查房后對黃宗英說:“讓親友們來看看吧?!秉S宗英明白,丈夫已進入彌留之際。她摘下“謝絕探望”的牌子,打開病房門,還在窗臺上擺了兩摞趙丹寫的書,《銀幕形象創(chuàng)造》和《地獄之門》,以贈來探視的親友留念。10月5日清晨四五點鐘,趙丹忽然異常清醒,目光明亮,話語清晰。黃宗英意識到,這是“回光返照”。醫(yī)生和家人一直瞞著趙丹,他得的是癌癥。趙丹其實知曉自己的病情,只是從未揭穿大家善意的“哄騙”??蛇@次,趙丹突然向妻子交代身后事,黃宗英沒有表現(xiàn)出驚異,只是撫著趙丹的手靜靜地聽。
趙丹說,他不要開追悼會,不要哀樂,要貝多芬、柴科夫斯基、德彪西……他還跟黃宗英說:他有要緊的話要對組織講。黃宗英說:“那我打電話給夏衍吧?!壁w丹沉吟道:“胡喬木,他管宣傳?!碑敃r,夏衍是全國文聯(lián)副主席;胡喬木是中央書記處書記,主管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工作。很快,胡喬木在時任文化部副部長賀敬之的陪同下來到醫(yī)院。當時趙丹睡著了,兩位領導說:“別叫他?!秉S宗英說:“不,得叫他,他數(shù)著鐘頭等你們呢?!秉S宗英把趙丹推醒,把枕頭墊了墊,床搖高了一些。趙丹高興地和胡喬木、賀敬之握手。黃宗英對趙丹說:“你要說的話由我替你說,不對或不足時,你隨時插進來?!蹦翘焖孚w丹說了3個問題:1.黨對文藝不要管得太具體;2.給領導者以藝術欣賞的自由;3.支持建立個人風格的創(chuàng)作集體。溫家寶總理說:“他的遺言和他的藝術一樣,長存人們心中。”
1980年10月10日,新華社向全世界報道:中國著名電影演員趙丹,今天凌晨2時40分因癌癥逝世……孩子們又一次、并且是永遠地失去了爸爸。阿丹告別了親人,告別了朋友,告別了給他歡樂也給他痛苦的人世,向另一個世界飛去了……阿丹去見周總理和老朋友們了……阿丹去拍夜戲了……
黃宗英說:其實,自己一生中迂回跌宕最“出戲”的情節(jié),也不過是“難為趙丹妻”。我所以愛上趙丹,主要是因為他是個落拓不羈、飽經(jīng)風霜、乏人照料的有正義感的藝術家。既然,我鐘情于他的永遠天真的正義感和勇氣,也就無悔于跟著他大起大落久經(jīng)折騰。不過,我的一生也應了中國的一句俗語:“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三十二載身為趙丹妻,敲打得我也不僅僅是“陪斗”了。為此,哥哥黃宗江、弟弟黃宗洛曾圍坐一起嘆息掉淚,哥哥說:“如今我們不愁兒,不愁女,更不愁自己,就只愁小妹了……”記者含著眼淚聽著黃宗英老人回首往事,問:“您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艱難坎坷,怎么聽不到您有一句怨言?”她回答:“其實認識了黑暗也是一種幸福?!边@是她從不尋常的生活中提煉出來的人生體會。
為小木屋三進西藏
她演的戲觀眾看得入迷,她寫的文章讀者忘不了,而她卻說這些都是“貧女嫁妝”。至今她仍文思如泉涌,靈感來了就寫上一段,上海的各大報刊經(jīng)??梢钥吹剿木饰恼拢稍L她的人仍絡繹不絕,找她出書的人也總是不間斷。記者問:“您是如何由演員成為作家的?”她笑談自己:“因為當時有人說我‘不像工農兵’不讓我當演員而讓我去寫作,而且平時我也愛寫東西,結果我就這樣又成了‘作家’?!秉S宗英的一生坎坷、傳奇、浪漫,但她給人留下的卻是痛徹心扉的淚水后的堅強,對生命的渴望,對美好生活的摯愛。
1982年11月,黃宗英作為上海作家代表團團長赴西藏訪問,任務完成后,她卻不肯回去。當時她已經(jīng)58歲。西藏就像是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她。西藏——祖國領土的八分之一,自從她擁抱了這方圣土之后,西藏在她心上便真真實實占有了一個偉大的位置。因為她還有一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要同女科學家徐鳳翔一起實現(xiàn)一個夢想——建立一個“小木屋”,作為森林生態(tài)定位觀察站。
在西藏,黃宗英已經(jīng)把自己的生命安危置之度外,當她把寫好的遺書交給同入藏訪問的作家時,不免令人目瞪口呆,而她卻輕松地說一聲:“再見!”然后便隨一小支科學考察隊翻過冰山雪嶺,到原始森林去了。整整三個月,她為林業(yè)工人做飯,與科學家們同吃苦受罪,在茫茫的古老森林里撿拾浪漫的童話。
為了“小木屋”這個夢,她沒有選擇飛機,而選擇了卡車——同徐鳳翔擠在駕駛室里。那部“剎車不靈,離合器不靈、底盤的螺絲釘四個掉了仨、防滑鏈掛不上去”的卡車,在“冰峰、雪嶺、濃霧、月夜”,載著她們,“險中有穩(wěn),穩(wěn)中有險地馳過、蹭過、轉過、溜過了大瑪拉山、雀兒山、二郎山等一重又一重天險”。黃宗英說:“那六天六夜的路,是山,是雪,是冰,下面是萬丈深淵,有時一小時只能走幾百米。在那里,汽車跌下懸崖峭壁年年都有?!彼f:“我不是不怕,有時候我也閉上眼睛,等待可能發(fā)生的一切……當我想到死時,也問自己:還有啥事沒辦?——就是《趙丹傳》!如果不死,回去就寫它……”
一個人在正常情況下怕死,是對生的追求,對光明和愛的向往;這種心態(tài),在特殊環(huán)境下,便會轉換成不怕死的英雄氣概。
黃宗英先后三次去西藏。最后一次去是1994年,已是69歲。為支持生態(tài)學家徐鳳翔,使其不因經(jīng)費短缺而中斷15年來對藏東南高原植被的考察,黃宗英還把自己“抵押”給北京電視臺進行紀錄片《森林女神》、《魂系高原》的拍攝。一九八二年,黃宗英的西藏之行催生了她的報告文學作品《小木屋》,這一作品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是黃宗英寫作生涯中又一重要的里程碑。如今“小木屋”已經(jīng)發(fā)展為高原生態(tài)研究站。
晚年戀曲純愛
獨居十三年后,黃宗英與著名作家、翻譯家馮亦代結為伉儷。這時,馮亦代八十歲,黃宗英六十有八。“二哥”、“小妹”,是他們彼此的昵稱。黃宗英、馮亦代本是五十多年相識相知的老友,各自有著令人羨慕的家庭。垂暮之年,一失荊室,一失故雄?!疤煲鈶z幽草,人間重晚晴”,相互的了解,共同的志趣,使“二哥”與“小妹”沐浴著金色的黃昏相親相戀,他們又譜出一曲璀璨的華章,成為文壇又一佳話。
說起故去的老伴馮亦代,黃宗英充滿了愛戀之情。她記得當年他們在“聽風樓”每天清晨五點就起床,伏案疾書,看誰寫得好、寫得多。馮老全身心投入寫作,除做自創(chuàng)的健身操,看電視早間新聞、用早點之外,其余時間都專注于筆端。他喜歡伴著音樂寫作,幾個樂章奏畢,華章已就,有時早飯還沒做好,他的一篇文章就已寫好,非常神速。而黃宗英在寫作之余,還要盡家庭主婦之責,籌劃一日生計,有時保姆不在,她還要收起筆墨進廚房。
黃宗英和馮亦代在走到一起前的晚年戀曲和文化情思是通過“鴻雁傳書”,形成了兩位文化老人黃昏戀情的真實記錄。在300余封往來情箋、40多萬字的書信中,感情和知識是兩個重要的部分。黃宗英和馮亦代在情書中訴說對彼此的思念,文字間的激情和浪漫,甚至比年輕人還要熱烈。同時,他們交流學問,談文學,談英語,談最近學到的新知識,談對人生的看法,雖然是情書,但內容十分豐富,次數(shù)也很頻繁,有時一天內會寫好幾封信。
1993年6月24日
親愛的二哥:
謝謝你每日凌晨對我的體貼,我感應得到,我喜歡就這樣順其自然地康復,不要心急,聽見嗎?
昨(23日)晚9時以后,我兒阿佐攜Jenny回來了,我這里突然地熱鬧了起來,Jenny是去年March去的美國,Au-gust我去美國時,她在老師同學前還不大肯張嘴,她作文說,她的Voice被太平洋的女妖奪走了,而此番回來,她的美語已說得的溜的溜的了。
上午去公證處辦事,還算順。我不知要花多少錢,帶了500元去,只花去160余元,下星期二可去取。今天在美國的兒媳打電話來,已告訴了,總算把這件事基本辦成了。然后,帶Jenny去靜安寺的書店,由她選書。此刻她正在看漫畫《孔子說》,她說:“孔子老怪的。”下午去買一堆各式icecream回來。明天8:30am,有女友接我們去浦東,希望別下雨。今天天蠻涼,我們都多披了一件衣服坐在陽臺上。宗江的劇本也已收到,我現(xiàn)在(3pm)就拿來看,二哥,Jenny9月9日返美,我的行動將以她為中心,我的心會時刻惦念你。
4:50pm,Jenny看了三本書,現(xiàn)在正和樓下鄰居的小乖乖在玩扮家家,她剛才伏在我身上緊緊地抱著我,說:“我就是想跟你撒嬌。”她在美國沒什么人可以撒嬌,所以我特別疼這孩子。
我看完了大哥的劇本,沉吟良久。他升華得很好,如詩如夢,他把我們也寫進去了。但我可不像三毛那么瘋,你更不似王洛賓那么憨。我認識王洛賓,去過他的小屋采訪,一起去過南山,聽他唱,給他錄音,都是和軍區(qū)的同志及小姜一起,我和小姜說:“我們此行的一大收獲是結識王洛賓?!蔽液芡樗?,此外沒有一點點別的想法,我深信萬事都有個緣分的。你的筆把我拐走了,
好二哥。今天就寫到這里吧。兒子看著我,外孫女大聲讀我的信,紙短情長,請莫怪我,請給宗江打個電話,我不知怎么給他寫信了。
緊緊地抱著我。
你的小妹
1993年6月24日
今天是端午,滿樓粽子香,艾葉豎在門口。
親親愛愛的娘子:
喜訊已經(jīng)傳到美國,而且的確是老步瀛齋,一絲也沒有走樣,昨天郁風的二妹ReRe在電話中向我道喜,我就奇怪,因為她剛回來,她說是在美國聽說的,這耳報神,就厲害了??傊@是喜訊,誰聽了都為我們高興,而且認為是天造地設,早該如此。我們的群眾基礎可說又深又厚了。因此我整天都在思念你當中,這難熬的日子喲!
昨天氣候真舒適,整天涼風習習,除了午后一小段時間,我找了一天的材料,就覺得以前還是虛度了不少時光,因為材料比較多,今天我要寫《讀書》的稿子了,預計兩天寫完。昨天外文所有人打電話給我,說敦煌出版社要出一套叢書,希望我將《西書拾錦》給他,我告訴他已經(jīng)出書,新用的原稿已到1991年底。他要每本10萬字,我大概到今年年底也只有七萬,加上《文匯讀書周報》及零碎發(fā)表的也不過八萬多一些。這樣我還要加寫一些,已托吳彬(祖光的外甥女)編,她一直是編我的書的,是一位《讀書》編輯部的女將之一,這件稿齊大概要年底,看談下來如何。
我已開始在運動中加上踢腿和劃圈了。踢腿只能到30下,劃圈今晨又進步到左右各劃40圈,但離你的200下還差許多,容我一天天增加,這兩個動作都是很累的。
昨天和宗江通了話,這個電話我打了兩天才打通。不知你已否收到我寄的電視劇本,請不要忘了提出你的意見。今天溫度要到34℃,可能要熱,我每天下午已移至小廳里工作,電話就在旁邊,這里曾經(jīng)傳來娘子玉音,我也在等星期天早晨的玉音,還有兩天,等不及了,但你在我身旁,我又滿足,又大為不滿足,我不要這夢里相思,我要碰著你的玉體,是事實而不是虛構。
《鳥鳴》原稿寄上,外孫搞錯了,只給我復印了一份。你看了原稿仍還我。又是充耳的鳥聲,這中間似夾雜著你的美妙的聲音。我的好寶貝兒,我真的想死你了。要寄稿子,另外再給你信,否則會太重。
愛的力量是不可限量的,奇跡也會出現(xiàn)。
愛你沒商量的二哥,后人會寫文章談我們的愛情的。
90高齡依然在讀書看報寫作
如今已屆90歲高齡的黃宗英,由于“高原生態(tài)適應癥”纏身,在上海華東醫(yī)院已住院多年。雖然年事已高,但她精神依然煥發(fā),耳聰目明,頭腦清醒,思路清晰。她人雖在住院,常有人來求字,天天讀書看報:《人民日報》、《文匯報》、《新民晚報》等。她高興的告訴我:“最近一口氣讀完了《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年輕時看西方的多,現(xiàn)在終于有時間看了。”現(xiàn)在她病房的窗臺上撤下了自己的藝術照,堆滿了書和報紙以及小玩具。她有時忽然想起一段往事,便落筆成文。這幾年她在《新民晚報》上發(fā)表好多篇散文隨筆。有老朋友讀了她的文章后,驚訝地說:這哪里像八、九十高齡人寫的,文章還是那么浪漫,生動、可親。最近又高興地讀到她洋洋灑灑近2萬字的回憶錄《命運斷想》。在這篇真實記述了她前半生的演藝生涯、愛情、婚姻和寫作的人生經(jīng)歷。文章有酸有甜,有苦有辣,有成功,也有挫折,有悲涼,也有歡樂??部赖慕?jīng)歷,豐富的人生,拼搏的精神,構成她精彩的人生。
她說:“住院了,才有時間回憶過去,才對以往有個思索、思考?!边@篇文章經(jīng)由文學評論家李炳銀在他主編的《中國報告文學》發(fā)表后,反響熱烈。得知這一喜訊的黃宗英眼圈濕潤了,這時她一定想到了80年代,想到了那個時期活躍在報告文學戰(zhàn)線的包括她在內的那一批作家朋友們:徐遲、劉賓雁、柯巖、理由、陳祖芬、魯光等等,想到了他們那一年代報告文學作家們取得的輝煌成就!當時,還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初期,風起云涌,日新月異,新的事物,新的人物不斷涌現(xiàn),不少有志于改革開放的開拓者、創(chuàng)業(yè)者閃現(xiàn)在改革這個中國的大舞臺上,大大激發(fā)了作家們投入現(xiàn)實生活的熱情,相繼出現(xiàn)了一批又一批記錄時代風云、反映百姓心聲的報告文學作品。當時有些報告文學轟動一時,幾乎家喻戶曉。如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劉賓雁的《人妖之向》、黃宗英的《大雁情》、理由的《揚眉劍出鞘》、柯巖的《船長》、陳祖芬的《祖國高于一切》、魯光的《中國姑娘》、程樹榛的《勵精圖治》、楊匡滿、郭報臣的《命運》等等,以及隨后黃宗英的影響深遠的《小木屋》,都是引起社會關注的作品。這些作品大都是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焦點、熱點問題,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接地氣,因而顯示了報告文學獨特的積極作用。
就是這樣一個黃宗英,一顆曾經(jīng)耀眼的明星,一個曾經(jīng)馳騁于中國文壇的作家黃宗英,在文學的園地辛勤耕耘了大半輩子,如今卻因勞累過度病倒了,而且一病就是20年。但即使在醫(yī)院里,在病床上,她依然關注著時代的進步,國家的發(fā)展,民族的興旺,還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堅持寫作。她說:不寫怎么行,有好多人和事忘不了哪!如她所言:一息尚存,征帆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