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見著我的老師了。在今年正月的陽光里,我回家奔我三叔的喜喪和我大伯的三周年紀念。在這期間,張老師來了我家,坐在我家堂屋的凳子上。
他和我相向而坐,喝著白水,說了很多憶舊的傷感和喜悅,如我在初中讀書時,我的學習,我的作業(yè),我的逃課,還有我的某某同學,雖然他學習甚好,卻因家中成分偏高,就被剝奪了上高中的權利;還有一位同學,他不僅學習好,還在書法上頗具天賦,可是后來,因為家貧,不僅未能參加高考,而且還由于疾病,早早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對于有的人,荒冷到寸草不生;對于有的人,卻熱鬧到天熱地燙,每一說話行走,都會有草木開花,果實飄香。而對于我的老師張夢庚,則是清寂中夾纏著暖意,暖意里裹著寒涼。張老師生于上世紀20年代末,讀書輟學,輟學讀書,反反復復,走在田埂與人生的夾道中,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炮火硝煙,記憶里從來都是饑餓與辛勞,土改時家里卻忽然成了地主,這樣的命運,大凡中國人都可想見其經(jīng)歷與結果的曲折變形,荒冷怪異。好在他終是有文化的,在中國的鄉(xiāng)下,雖然文化不一定就是尊嚴富貴,可讓孩子們認字讀書,能寫自己的名姓和粗通算術計量,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于是,老師就成了老師。從一個鄉(xiāng)小,到另一個鄉(xiāng)??;從一個鄉(xiāng)村中學到另一個鄉(xiāng)村中學,直至改革開放,他被調(diào)入縣里的一所高中,做了教導主任,最后主持這個學校的方方面面,一晃就讓他全部^生的黃金歲月,都在布滿土塵而又青草蓬生的鄉(xiāng)村學校里度過了。
最后的結局是我們畢業(yè)了,老師白發(fā)了;我們中年了,老師枯衰了。我們成家的成家,立業(yè)的立業(yè),而老師卻在他寂靜的人生中,望著他曾經(jīng)管教訓斥疼愛過的那些學生們,過著回顧和憶舊的生活,想著那些他依然記得,可他的學生們怕是早已忘卻的往事。
還記得,初一時,他是我的班主任,又教語文。那年酷暑,我家棉花地里蚜蟲遍布,一日上語文課時,我邀了班里十幾個相好的男生,去幫我母親捕捉蚜蟲。自然而然,教室里那天就變得空落落了,老師無法授課而只能讓大家捧書閱讀。從棉花地里回到學校的來日上午,老師質(zhì)問我為什么帶著同學逃課,我竟振振有詞地說,是帶著同學去棉花地捉了半天蚜蟲;又反問老師道,地里蚜蟲遍布,我該不該去幫我母親捕捉半天蚜蟲?說蚜蟲三天內(nèi)不除掉去凈,棉花就會一季無果,時間這樣急迫,我家人手不夠,我請同學們?nèi)兔Π胩?,我又到底做錯了什么?
事情的結果,似乎是我?guī)е瑢W們逃課正合了校規(guī)憲法,適合了人情事律,反讓老師一時在講臺上無言??墒?,在我這次見到老師時,面對眼前這樣一位耄耋老人,給我一生養(yǎng)育呵護的父輩尊者,一種內(nèi)疚感,忽然如泉水般從我心底里汨汨地冒了出來。
我們就那樣坐著喝水聊天,說閑憶舊,直至夕陽西下,老師要告別時,不無快意地說他的子女們都在外面工作,并都孝順無比。老師從我家走時,是我扶他從凳子上起的身;離開院子時,是我扶他過的門檻;送出門時,也是我扶他過的一片不太平整的地面。我的父親離開人世太早,扶著剖幣的時候,我就像扶著我年邁的父親。望著村頭遠去的父親般的老師,落日中他如在大地E走移的一棵年邁的老樹,直至他漸漸消失在村頭,我還看見他在我心里走動的身影和慢慢起落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