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閱讀,我是衷心希望追求高層次的。這也許是源于“書香門第”的最后一點不可救藥的遺傳。無奈先天有余,后天不足。不要說讀破萬卷書,就是大學問家胡適先生為中國好學青年開出的中國古典必讀書目,我亦僅僅是涉獵一二。從前是無書可讀,后來是必讀的書太多,時間卻太少,好在我享受過精神上“瓜菜代”的恩惠。的確是恩惠。
在農(nóng)村時我有幸遇上了幾位讀書人,他們偷偷借給我些零散書籍,滋養(yǎng)和救助了我本應枯萎的精神世界。我認識的第一個鄉(xiāng)村小知識分子是一個地主的兒子,當時在大隊小學當赤腳老師。我從他那兒借到了一本《俄羅斯文學史》,幾本《莎士比亞戲劇集》。為了借到這些書,也因為同病相憐,我對這個一直被人歧視的青年表示了同情和理解。這大約使他很激動,不僅敢于將書借給我,還給我寫了一封類似情書的信。這是16歲的我所沒有想到的。信中有一段將“李清照”誤寫成“李自清”,當我將借來的書讀完之后,便寫了一首譏諷的詩,連書帶信還給了他。這大約是我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詩。我記得其中的4句是:“可憐李清照,竟被自清棄。如此丈夫志,豬圈傾愁思。”因為我聽說他家的豬生病了,那幾天正忙著給豬治病。現(xiàn)在想起來,我這人太壞了,竟傷害了一顆本來就已遭到傷害的心。
我認識的第二個鄉(xiāng)村知識分子是公社中學的老師。他是縣中學“老高三”畢業(yè)的。書都是“造反”時得來的。從他那兒我借讀了不少書,有《中國文學史》,有4卷本一套的《馬克思論文藝》,甚至有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第一次到他家去玩時看見書架子上100來冊書,我真是欣喜若狂。記得我還給當時在贛中山區(qū)插隊的哥哥寫信,告訴他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書庫”!我們的友誼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一直到我上調(diào)回城,他還到城里來看過我。
最后一位讀書人,嚴格說來不是鄉(xiāng)村的,是城里下放的一位老編輯。下鄉(xiāng)時他居然偷偷帶來一箱書,里面有《紅樓夢》,有傅雷翻譯的巴爾扎克的全套譯本。我到公社宣傳隊時,他正好也從另一個大隊借調(diào)到公社寫宣傳材料。因為他曾經(jīng)是我父母的同事,所以敢偷偷地將書借給我看。這在他,在我,都需要勇氣。因為當時有一個年輕的現(xiàn)行反革命,罪名便是偷閱《紅樓夢》!
在那些疲憊的夜晚,我躲進巴爾扎克的人世間,躲進曹雪芹的紅樓,忘記了自己的寵辱悲歡……那位老編輯最終沒有逃脫厄運,他被卷進一樁冤案判刑5年。出獄后為平反奔波未果,找不著工作的他便流浪四方,至今不知下落。
那時候,我不可能系統(tǒng)地讀書。就像“瓜菜代”的歲月,只要能吃的就吃下去。我甚至從頭至尾地研讀過一本《赤腳醫(yī)生手冊》,這本書至今還放在我書架的一角。我最早的人體知識和植物常識來源于此。
現(xiàn)在,我已擁有了上千冊書籍。很多書買來就沒有時間去翻動過。但我像一個曾經(jīng)流浪過的乞兒,對貧窮有一種天生的恐懼。盡管書架已經(jīng)放不下那么多的書,盡管已沒有時間去讀遍世間的好書,但看見好書,我會依舊忍不住搬回家來,然后欣賞自己的富有。
我常?;孟?,有朝一日,能夠擺脫手頭所有的俗事,躲進林中一間與世隔絕的書房,不帶任何功利目的,只將古今中外優(yōu)秀書籍,一本本隨意讀來,或者是聽聽先哲們對宇宙人生的洞察,或者,僅僅是享受那語言文字的音節(jié)……
哦,那可真是神仙過的日子。
(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中國最美的生活散文》 "主編:林非 " 本文作者:鄭雪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