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恩省香檳區(qū)。汽車從我居住的蘭斯市出來,駛上一條鄉(xiāng)村公路,一路向東,往阿戈訥、凡爾登的方向開去。蘭斯,這座“一戰(zhàn)”的“殉難之城”被留在了身后。戰(zhàn)爭中,這座城市每天都要遭受密集的炮擊。到1918年11月,全城只剩100多間可以住人的房屋。車子在白堊土的平原上疾馳,去找尋曾經的戰(zhàn)場。穿過一些村莊,經過幾個僻靜的農場,沿著一片美麗廣闊的麥田往前走,大麥、油菜、苜蓿、向日葵……突然,在它們中間出現了一些十字架,背靠背整齊地排列成長方形。
這是一處“一戰(zhàn)”的軍人墓地。麥田,十字架:這樣的反差令人震驚。在法國,馬恩省的軍人墓地是最多的。我們走下車,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墓地中的小道養(yǎng)護得很好,穿行其間,讀著十字架上士兵們的姓名、死亡日期和所屬部隊。此情此景,不禁令人心有所觸。這些白色的十字架下面,是兩萬多條生命。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服役于步兵部隊。
從1915年開始,人們把這些戰(zhàn)壕里的步兵們稱為“長毛”。他們都是些年輕人,名副其實的年輕人。他們置身于混雜著戰(zhàn)火、鮮血與污泥,充斥著瘟疫氣味的世界里,在屠戮的最前線。他們大部分人曾經是農民——在所有參軍者中占據一半。最終,只有三分之一活了下來。除了十字架,還有刻著來自北非和黑非洲的士兵名字的墓碑。那些地方當時是法國殖民地。殖民地的士兵們?yōu)榉▏鴳?zhàn),為法國犧牲。但和平回歸時,法國卻完全忘恩負義?!捌降鹊厝?zhàn)斗”本應換來“平等的公民權利”——然而法國并沒有信守承諾。
重新上路,墓地越來越多。豎著白色十字架的是法國的,黑十字架的是德國的。1915年秋天,在這個距離蘭斯35公里的地方,霞飛將軍指揮了偉大的香檳戰(zhàn)役。遠處,在平原和天際間,有一座有三個人物的巨大紀念雕塑。這里地處佩爾特-萊于爾呂和索默皮-塔于爾兩個村莊之間。戰(zhàn)爭時期,這兩個村子十分出名。如今卻被遺忘于鄉(xiāng)間。每個村莊都有兩個名字,一個是他們戰(zhàn)后重建的名字,另一個已不再有人提起,人們?yōu)榱思o念而將其銘刻下來。大戰(zhàn)永遠摧毀了佩爾特-萊于爾呂和塔于爾村,將這里變成了一片戰(zhàn)爭廢墟,被禁止進入。只有在一年一度的世界遺產日,人們才可以入內參觀,有點像龐貝。村民們的土地在戰(zhàn)爭中被征用,不得不在戰(zhàn)后去鄰省安家,尋找工作機會。
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三人紀念雕塑,其實是一個枯骨堆。再次下車,在此駐足片刻。這兒是從前的納瓦罕農場所在地。1915年9月28日,紀堯姆·阿波利奈爾的朋友,瑞士詩人、榮譽勛章獲得者布萊茲·桑德拉爾在農場附近的戰(zhàn)斗中失去了右手。他親眼目睹了自己班上所有人的犧牲。在1946年《斷手》這本小說中,詩人還原了當時的場景。
由一萬多名士兵的遺骸構建的這個枯骨堆,是雕塑家雷亞爾·德爾薩爾特在1924年完成的作品。軍方估計,大約有14萬人在1915年9月24日開始的香檳戰(zhàn)役中陣亡。紀念碑的頂部是三個士兵:第一個士兵舉著一把帶刺刀的步槍,第二個士兵正準備扔手榴彈,第三個士兵移動著一挺機關槍。在他們的身后是炮彈爆炸掀起的一陣煤灰煙霧。原本爆炸應該會讓他們撲倒在地,同伴們互相查看傷情,或因痛苦而蜷曲。不過紀念碑幾乎沒有去表現人們在戰(zhàn)爭中遭受的苦難。右邊那位士兵是昆汀·羅斯福,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的兒子,他駕駛的飛機于1918年7月14日在塔德努瓦上空被擊落,不幸殉職。左邊那位士兵是雕塑家的兄弟,在貴婦小徑(位于法國埃納省境內,建造在山脊上的一條步行道——譯者注)的戰(zhàn)斗中犧牲;中間那位擲手榴彈的士兵是古羅將軍,他在達達奈勒戰(zhàn)役中丟了一只手臂。
這座雕塑抓住了一個瞬間。我們或許會想到德國畫家奧托·迪克斯。與許多藝術家和知識分子一樣,奧托·迪克斯也參加了戰(zhàn)爭,帶回了許多令人嘆為觀止的圖像。他的一些精彩絕倫的銅版畫,展現出戰(zhàn)爭的暴力及暴力對人不可逆轉的影響,讓人無法接受。系列銅版畫《戰(zhàn)爭》,包括“圣瑪麗-阿皮的瘋女人”“塔于爾的死者”“埋葬在香檳的士兵”“死者的舞蹈”“蘭斯附近的彈孔和鮮花”“前線的士兵墓地”“與瘋子在夜間相遇”。奧托·迪克斯寫道,有好些年,至少有十年,他都夢到在廢墟的房屋中爬行,吃力地穿過那些走廊。這些廢墟出現在他的每個夢境中。
萊茵河兩岸的藝術家們和知識分子們,滿懷愛國熱忱積極投入戰(zhàn)斗。法國人是為了保衛(wèi)文明,使其免遭野蠻的入侵。德國人相信戰(zhàn)爭能使人“升華”,使人凈化。
人們折服于各種高尚的原因而投身一場巨大的冒險。 他們在其中可以展現自己,也可能成為英雄。在上一場1870年的戰(zhàn)爭中,德國人奪走了阿爾薩斯和洛林;法國人希望奪回這兩個省份。但法國人的熱情持續(xù)了不過幾個月即冰消瓦解。他們回來后,至少從大屠戮中歸來之后,變得幻滅、氣餒、傷痕累累,戰(zhàn)爭打下的烙印刻骨銘心。他們應該驅除戰(zhàn)爭的惡魔,通過創(chuàng)作來表現戰(zhàn)爭。戰(zhàn)爭是力量和忠誠的極大消耗,是政治家和幕僚們不知道或不愿意停下來的畸形浪費。這些人必須知道,大多數人都不希望戰(zhàn)爭。因為法國有四分之一的18歲到27歲的人在這次戰(zhàn)爭中死去。
從前的納瓦罕農場所在地,有一座小山,雖然只有192米高,視野卻非常好。紀念碑的四周荒草叢生,碑上的浮雕高低起伏。士兵們挖的戰(zhàn)壕、炮彈彈坑、帶刺鐵絲網殘片和一些廢舊鋼鐵鑄件一一映入眼簾。石碑旁高高的草叢中,有一個保存完好的鐵質十字架,上面寫著:“紀念A.卡薩, 他于1915年9月27日在呂貝克戰(zhàn)壕犧牲”……腳下,是那些死去的人們,那些“失蹤者們”,那些因炮彈和坑道爆炸導致尸體無法被找到的人。有多少具遺體被遺棄在荒野中?有多少次,在密集的炮火轟炸下,這些遺骸被掀翻出地面?多少個家庭無法找到逝去親人們的遺骨?多少的家庭無權去把死去的親人挖出來?(霞飛將軍在1914年10月頒布了這項禁令。)遺骸越來越多,人們只能堆起來。有時就讓它們半掩著,堆積成一堆再燒掉。1914年9月那場阻擋德國人進軍巴黎的血腥戰(zhàn)役之后沒多久,13歲的安德烈·馬爾羅和班上的同學一起去到馬恩省的陣地上。中午,人們將德國人扔掉的面包分給學生們,“太可怕了,因為風將堆積在不遠處的尸骨骨灰吹覆在了面包上?!?/p>
只要可能的話,士兵們都會把戰(zhàn)友們的遺體處理體面。他們都不想把這些遺體火葬,他們拒絕火葬。戰(zhàn)士們想有一座墓來寄托生者的哀思,擺上一些鮮花或一個金屬的花環(huán)和珍珠的勛章帶:“獻給犧牲的戰(zhàn)友”。再給戰(zhàn)友的墓拍張照片,以便寄給或交給戰(zhàn)友們的家人,哪怕是讓人轉交。死者中的一半是沒有墓的。
我自己也在這片荒野中找尋。我的祖父和外祖父也參加了“一戰(zhàn)”。外祖父在收拾好戰(zhàn)場上戰(zhàn)友們的遺體后,參加了炮兵部隊。他在凡爾登和他的故鄉(xiāng)阿戈訥都打過仗……祖父所在的是騎兵部隊。他作為龍騎兵參加了馬恩戰(zhàn)役,之后和六名騎兵一起,將重型炮彈架運送到凡爾登和索姆。表面上,祖父外祖父二人都毫發(fā)無傷地從戰(zhàn)場上回來了(如果他們在步兵部隊服役的話,恐怕就沒那么好運)。
但祖父變了,他變得神經質、易怒,有精神創(chuàng)傷。我父親家有四位親人在戰(zhàn)爭中死去,其中一個人失蹤,即在戰(zhàn)爭中失去聯(lián)系。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但失蹤這個詞很模糊,家人們還常常希望能有朝一日盼到親人的歸來。我父親也曾經想過他的陸軍中尉叔叔的遺骸在哪里。這位叔叔被報失蹤的地點是貴婦小徑。
我屬于在沉默中長大的第三代人,屬于那批30多年來,特別對“一戰(zhàn)”感興趣的作者。我們身邊有太多的沉默,有太多家族的秘密。我的祖父是饒勒斯的追隨者,當德國人逼進巴黎的時候,他不得不去馬恩參加那場恐怖的戰(zhàn)斗。1919年回鄉(xiāng)后,他畢生都沒有擺脫圣貢的那場慘絕人寰的肉搏戰(zhàn)的陰影。戰(zhàn)前滴酒不沾的他,居然從此沉淪于酒精中,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我沒有見過祖父。在家里,人們也從不對我們說起他。在肉搏戰(zhàn)中,我的祖父必須去殺戮的不是敵人,也不是怪獸,而是與他們一樣的人。況且,1914年圣誕的時候,德國和法國有過一段友善期,后來也被硬生生終結了。
法國的每個村莊,每個城市都有一些紀念物,紀念那些為了法國而戰(zhàn)死疆場的人們。他們的名字都被銘刻在紀念建筑上。從孩童時代到少年時代,我和我的同學們都會在每年的11月11日來到這些紀念性建筑旁,參加一些紀念儀式,慶?!耙粦?zhàn)”的?;鸷蛣倮@一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至今。我們由學校老師領著。
參過戰(zhàn)的老兵們則組成了一支十分重要的隊伍。其中一人動容地讀著名單上的名字。他每念一個名字,一位獨臂人都會回答一聲 “為國捐軀”。人們進行一分鐘的默哀。然后,孩子們會得到一份小糕點。那時候,我們身邊都是一些拖著假肢的孤獨的人們。他們用一只手騎車或開車,臉上和身上都被打上了戰(zhàn)爭的烙印。每個周日晚上,老兵們聚集在咖啡館里,倒上一杯酒,只在彼此間談論著戰(zhàn)爭。我們則會帶著敬意說到“他們挖過戰(zhàn)壕……他們去過凡爾登……他們打過馬恩戰(zhàn)役……他們參加過索姆或貴婦小徑戰(zhàn)斗……”
父親帶我們參觀過軍隊的墓地、城堡和紀念性的建筑。父母?;貞浧饦屃謴椨曛械奶m斯城。我們的母親是蘭斯人,在廢墟中長大。父親在離前線很近的一個村莊中長大。那時壕溝還沒被填平,我們在里面嬉戲玩耍。我們在景物、在鐫刻于景物的標記、在戰(zhàn)爭的痕跡和遺址中,有了對戰(zhàn)爭的認識。
許多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的士兵們,身上還有最后一封收到的家書和一些護身符。一個世紀以來,它們都被埋葬在了這條長達700公里的戰(zhàn)線下:從阿爾薩斯到比利時的北海邊,7%的法國領土被洗劫一空。城市和村莊消失了,土地變成了不可耕地,工業(yè)、農業(yè)和城市的基礎設施被毀壞。
今天,目之所及,一切那么平靜。烏鴉、云雀或海鷗是逝者們最親近的伙伴,它們和逝者們談論著過去的時光。
逝者們給我們留下了什么?記事本、書信,許許多多書信。人們從來也沒有像在那些焦慮的年頭那樣,寫下過如此多的書信。每天在軍隊的前后方流轉的信件達到400萬封之多。整個戰(zhàn)爭中,這個數字是100億封……
他們給我們留下了詩句、照片、戰(zhàn)壕里制作的物件、獎章——戰(zhàn)爭十字勛章、榮譽勛章。他們給我們留下了軍隊的制服、軍隊里的證件、懷表、水壺、軍刀和步槍。時不時,我們會想起一位父親憂郁的目光,他在戰(zhàn)爭中或戰(zhàn)后不久失去了自己的父親,我們很納悶:“為什么他不說話?”我們或會想起一位年輕守寡的祖母,和她克制的嘆息聲。她活潑而美麗,我們納悶的是:“她為什么不另嫁他人?”
他們也留傳下了一些歌謠?!犊死瓓W訥之歌》寫于1917年春,是由幾位不知名的士兵創(chuàng)作的,一開始并不出名。尼韋勒將軍在位于蘭斯和蘇瓦松之間的貴婦小徑發(fā)起攻勢。參謀部向部隊保證,這是最后的一場戰(zhàn)斗,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最終部隊慘敗,數以萬計的士兵在德軍的直接抵抗中犧牲,部隊受到打擊,士氣低落。
將士們中的很多人在戰(zhàn)爭中已經失去了一位兄弟。他們長期不被允許回家探望,他們想念親人,想念母親。士兵們的衛(wèi)生條件極差,起居在死人堆里,與寄生蟲為伴。他們缺水,患上斑疹傷寒,死于斑疹傷寒和傷寒(我奶奶的兄弟就是得這種病死的)。士兵們覺得——這已經不是新的事實——自己被國家愚弄了。國家不惜一切代價要取得勝利,從而任由百萬人的鮮血流成河?!爸灰趶椩?,一切就好辦”——大工廠主的生意興隆得匪夷所思。
現在我們不斷追問尼韋勒將軍為何沒有考慮到他的戰(zhàn)略理論、作戰(zhàn)計劃與面對德軍的現代武器的實際困難之間的差距。
自1915年起,隨著戰(zhàn)線趨于穩(wěn)定,出現了一些可怕的失敗。英國、法國和德國的將軍們絲毫不顧及之前的那些災難性的犧牲,準備投入到新的作戰(zhàn)中去。他們還出人意料地低估了對手的實力,在彼此間進行爭權奪利的秘密爭斗。幾位士兵冒著信件被軍方審查的危險,將《克拉奧訥之歌》寄給了他們的妻子。這首歌也被稱為《士兵之歌》。它是士兵們的歌曲。
歌中首先暗示戰(zhàn)壕里的士兵在等待換防,接著表達了他們的絕望:“永別了生活,永別了愛情;永別了女人,一切都結束了,永遠地結束了;這場可恥的戰(zhàn)爭……”
歌曲表現了士兵們的孤獨和面對無謂死亡時的焦慮:“在克拉奧訥,在高原上,我們不得不放棄生命,我們被逼如此,我們是犧牲者。”
歌曲結尾處表達了他們感受到的不公平,以及憤懣和震怒:“那些有錢的人;他們將會回來,因為我們是為了他們而戰(zhàn)死。但都結束了,因為小兵們不干了。輪到你們了,大人物先生們,輪到你們上臺了。因為是你們想要繼續(xù)戰(zhàn)爭,那就用你們的生命來兌現吧!”
當時許多士兵拒絕上前線,很多人偷跑回家與親人團聚。他們組織起來,爭取公民和士兵的權利,試圖讓民眾知道戰(zhàn)爭的真相。這與媒體所說和宣傳的內容大相徑庭。士兵們反對繼續(xù)進行這場非人道的戰(zhàn)爭,他們上街去游行,被人稱為“反叛者”。數十人因此被槍決,其余的人被判去強制勞作。
回到納瓦罕農場的尸骨堆腳下。布萊茲·桑德拉爾和他的外籍軍團士兵們對這個地方心存畏懼。這些自愿從歐洲各地來到這里的人們,除了自吹自擂以外,彼此間很少交流。少數人試圖通過自殘或偷偷離隊來逃離戰(zhàn)爭。每次下士桑德拉爾都會平息這樣的事件。對他來說,一個從來沒有在戰(zhàn)場上害怕過的男人就不是一個男人。
他不喜歡戰(zhàn)爭委員會的法官們,因為他們出于軟弱就給一個士兵判處強制勞作或死刑。桑德拉爾看到了許多“不知道為什么會死,也不知道怎么去死”的例子。盡管忘記了這些人的名字,但他在夢中還是會見到他們,“見到他們全身是血的將死的軀體,發(fā)出恐怖的叫喊”。
從尸骨堆和荒地那里看過去,是一片平原。整齊的原野在陽光中伸展開來。云雀在歌唱,麥穗在成熟,一種深深的和平的情感在涌動。然而田野也有記憶。60年代,農民們在田間勞作時,犁鏵常常碰到一些從土中冒出來的東西或一些碎片。炮彈、炮彈殘片、手榴彈 、單只的軍鞋、軍用飯盒、水壺、步槍、子彈、法軍或德軍的頭盔、十字鎬或鏟子,甚至是一個防毒面具。1915年在比利時的伊普爾,法軍曾經使用過這種防毒面具來隔離一種可怕的毒氣。當時德國人首次使用這種毒氣,讓法國士兵們猝不及防,死傷慘重。后來人們將這種毒氣命名為芥子毒氣。
士兵們的物件被不斷地、還將在幾個世紀中被不斷地從土中翻出來,長了鐵銹,腐蝕得穿了孔,嵌進了白堊土中。這個地區(qū)的一些居民用找到的物件自己建起小型的私人博物館,因為人們永遠無法知道這里出土的一件東西能如何地令人動容,這畢竟是一件“遺物”。有時枯骨甚至是遺體會翻出地面。人們從穿的靴子、頭盔和步槍能夠辨別出是德國士兵還是法國士兵。
如果尸骨不完整,人們就去找他的身份牌、錢包,再通知省政府相關部門去取。發(fā)現一具遺體總是一件令傷痛者更傷痛的事情。土地從來沒有停止過向人傾吐它的秘密。
繼續(xù)旅程,去一個很特別的叫做馬西吉之手的地方。途中經過一座美麗的東正教堂,這兒埋葬著一些曾在1917年和法國人并肩作戰(zhàn)的俄國士兵。到處是墓地!俄國人的,英國人的,波蘭人的,在不遠處的庇卡底,還有一處中國人的墓地。
掠過平原,掠過寧靜的村莊……來到阿戈訥的邊界——馬西吉之手。等待你的是震驚。
突然間,一個世紀呈現在眼前,讓人目瞪口呆。1915年,今天的人們還原了1915年的戰(zhàn)壕!人們用斗式提升輸送機和十字鎬挖出了這些壕溝,并保持了當時的樣子。地上有一些被機關槍射殺的死者,被一一辨認出來。在“一戰(zhàn)”百年紀念的時候來參觀這些戰(zhàn)壕,一路上,只見路面四分五裂、彎彎曲曲,路旁傷痕累累,觸目驚心。這些被修整過的白堊土的戰(zhàn)場,呈現出一片潔白,給詩人紀堯姆·阿波利奈爾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不加修飾地稱其為“很中國的東西,一個亞洲的大沙漠”,“下凹的中國長城”。
戰(zhàn)壕匯集起來,形成一片無邊無際、波浪翻滾的海洋。天氣不好的時候,壕溝的內壁會塌陷,必須不斷用裝滿土的袋子去加固。
下到一條至少有一米半深的壕溝里,里面干燥又干凈,沒有泥濘……穿梭在這迷宮一樣的地方,在時間的長河中溯源而上。鐵絲網后面是一片荒蕪,這片危險的無人區(qū)將敵對雙方的部隊分隔開來。想像一下一線士兵們不穩(wěn)定的生存環(huán)境。他們睡在洞里,睡不好,因為總是豎起耳朵去聽大炮的轟隆聲,然后跳起來,懷疑是否是敵人來進攻了。在香檳省的戰(zhàn)壕里的體驗,令人永生難忘。
當我們在說每個個體都是獨一無二的時候,是否需要提一下這場瘋狂的戰(zhàn)爭在法國和世界范圍內造成的傷亡?受傷,包括傷殘、毀容等的人數是否是死亡人數的三倍多?還有寡婦、孤兒、疾病、受槍傷、瘋癲還有自殺的人數?世界范圍內總計有1000萬士兵在這場戰(zhàn)爭中喪生。
喪生……我們說的是人,是在城市、鄉(xiāng)村中長大的,去前線作戰(zhàn)的人。且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不是幾個月,而是幾年。戰(zhàn)爭把人們全部打倒。要小心統(tǒng)計數據,小心那些死亡人數,因為這些駭人的數據如果是表示災難的程度的話,就往往忽略了每個受害者的個體性,從而根本體現不出那最悲慘的部分。
直到60年代,歷史學家們感興趣的還是外交、軍事史及主要決策者的戰(zhàn)略規(guī)劃。對士兵戰(zhàn)爭體驗的研究是一個巨大的空白。
今天,在當代史學家們的努力和“一戰(zhàn)”百年紀念的數百場活動中,鮮活的記憶被激發(fā)出來。人們講述著、展示著他們祖先的信件,和孩子們一起回憶往事。行走起來,尋找先人們的墓地(假如有的話)。
人們參觀展覽,翻閱檔案,參與討論,考證家族的秘密。許多法國人已經意識到戰(zhàn)爭機器的可怕,他們不再會任由苦難重現,不再任由這么多年輕生命無辜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