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振環(huán)
內容提要本文通過《史記·秦始皇本紀》《史記·封禪書》等相關材料,就秦始皇海洋意識形成的基礎、秦始皇對海外世界的向往與徐福東渡計劃的提出和批準、秦始皇的造神以及水神與海神信仰三個方面,指出秦始皇是歷史上第一個具有探索海洋和挑戰(zhàn)海洋意識的皇帝,表現(xiàn)出對海洋的占有和控制的海洋政治觀,他不斷到海邊巡游,甚至不惜進行海洋航行以戰(zhàn)勝“海神”之惡神,正是秦始皇的海洋意識才使秦朝這個內陸發(fā)展起來的國家,迅速成為一個包括著渤海、東海和南海的中央集權之中華大國。中國并非如日人所述系“南船北馬”的“兩個中國”,中國是一個大陸國家,又是一個海洋國家,中華文明不僅是“大陸文明”,也是“海洋文明”,從內陸發(fā)展起來的中華民族也是一個偉大的航海民族,可以說,將海洋作為陸地的延伸和“天下”的有機組成部分而建構海陸文明一體中華大國的基本范型,在秦朝已經確立了其發(fā)展的基盤。
關鍵詞秦始皇海洋意識徐福海陸文明一體水神海神
〔中圖分類號〕K23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1-0081-09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就多次巡游各地,其中最多的地方是海邊,從北面的芝罘、碣石,到南面的會稽,并多次與議于海上,且每遇不順心之事,他也是通過在沿海地區(qū)的刻碑來舒解自己內心的郁悶。秦始皇生前為自己建造的陵墓中,設計了人間的六合世界,其中就有水銀建構的大江大海??梢哉f,秦始皇是歷代帝王中最重視海洋的皇帝之一。一個原本屬于內陸地區(qū)成長起來的帝王,何以會對海洋世界有如此之大的興趣呢?
海洋意識是指人類對海洋的了解、關于海洋知識的積累,以及如何利用海洋的認識。海洋意識研究包括的范圍非常廣泛,諸如海洋地理的海島海域、海洋自然資源、海洋動物、海洋經濟、海上交通與海洋信仰等。關于秦始皇的海洋意識,王子今已撰有《略論秦始皇的海洋意識》(載2012年2月13日《光明日報》),就秦始皇“天下”與“海內”的理念、“議功德于海上”的政治文化意義,以及“夢與海神戰(zhàn)”的心理背景,作了初步的討論。卜祥偉和熊鐵基的《試論秦漢社會的海神信仰與海洋意識》(載《蘭州學刊》2013年第9期),也以秦始皇為例,指出秦漢時期在繼承先秦海神信仰的基礎上豐富和發(fā)展了海神信仰的內容和形式,使秦漢社會的海神信仰呈現(xiàn)出了人格化、世俗化、社會化的新特點。隨著海神信仰的發(fā)展,秦漢社會的海洋意識也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以海洋控制為主體的海洋政治觀得以踐行,而海洋文化觀的發(fā)展進一步拓展了海洋意識的范疇。
秦始皇的海洋意識充分體現(xiàn)為他對徐福東渡計劃的全力支持。學界關于徐福的研究雖已汗牛充
棟,關于徐福東渡的研究成果,可參見連云港徐福研究會編《徐福研究論文集》(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1991年)、山東徐福研究會、龍口徐福研究會編《徐福研究》(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8年)和朱亞非主編《徐福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但徐福東渡與秦始皇的海洋意識究竟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筆者認為是值得專門加以討論的。本文通過《史記·秦始皇本紀》《史記·封禪書》等相關材料,就秦始皇海洋意識形成的基礎、秦始皇對海外世界的向往與徐福東渡計劃的提出和批準、秦始皇的造神以及水神與海神信仰三個方面,嘗試討論徐福東渡與秦始皇海洋意識的關系,指出將海洋作為陸地的延伸和“天下”的有機組成部分而建構海陸文明一體中華大國的基本范型,在秦朝已經確立了其發(fā)展的基盤。
一、 秦始皇海洋意識形成的基礎
中國是一個大陸國家,又是一個海洋國家。有人認為西方文明是“海洋文明”,中華文明是“大陸文明”。其實,中華文明不僅是“大陸文明”,也是“海洋文明”,我們不能因為明朝以來若干時段的禁海而否定中華民族也是一個偉大的航海民族。早在商朝末年,據說殷人就有過大規(guī)模的渡海跨洋的美洲航行,如果殷人是美洲文化的開創(chuàng)者,有些玄乎的話,那么已有充分和確鑿的材料證明,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就有了比較發(fā)達的近海航行。如《史記·吳太伯世家》記載,吳王夫差“乃從海上攻齊,齊人敗吳”,徐廣《集解》稱是“海中敗吳”。司馬遷:《史記·吳太伯世家》,中華書局,1975年,第1473頁。這條材料足以說明齊國擁有比吳國更強大的海上力量。齊國是位于東海之隅的濱海之國,其海上交通比較發(fā)達,史載齊威王、齊宣王和燕昭王都曾“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且“蓋嘗有至者”。司馬遷:《史記·封禪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1369頁。關于“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究竟在何處,學界看法不一,或說是蓬萊之外的長島,或說是日本列島,或說是朝鮮等,或說是美洲的墨西哥海岸。(參見連云山:《誰先到達美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94~95頁)最極端的說法是指“北極漂出的巨大冰山”。(參見王颋:《圣王肇業(yè)——韓日中交涉考》,學林出版社,1998年,第20~23頁。越國吞并吳國后,在山東半島的瑯邪建立了自己的根據地,勾踐“從瑯琊起觀臺,臺周七里,以望東海。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痹?、吳平:《越絕書》卷8,“外記·記地傳”,岳麓書社,1996年,第122頁??梢?,當時越國的航海業(yè)也非同小可??芍诙Ф嗄昵?,中國人已經對海洋有了自己的了解,且已有若干關于海外世界的知識,并初步開始利用海洋的資源和力量。
正是在大量有關海洋知識的基礎上,《管子·禁藏》闡述統(tǒng)治者可以海洋之“利”引導百姓致富:“漁人之入海,海深萬仞,就彼逆流,乘危百里。宿夜不出者,利在水也?!贝魍骸豆茏有U肪?7,“諸子集成”本,第5冊,上海書店,1986年影印本,第291頁?!盾髯印ね踔啤菲翘岢鋈绾蝸砝弥腥A大地周邊的“北?!?、“南?!?、“東?!迸c“西海”:“北海則有走馬吠犬焉,然而中國得而畜使之;南海則有羽翮齒革曾青丹干焉,然而中國得而財之;東海則有紫結魚鹽焉,然而中國得而衣食之;西海則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國得而用之。”王先謙:《荀子集解》卷5“王制篇”,“諸子集成”本,第3冊,上海書店,1986年影印本,第102~103頁。古人多以為中國的大地周邊環(huán)海,所謂四海中的東南西北,一般“北?!敝副狈降呢惣訝柡?、巴爾喀什湖和黑海;或以為是韃靼海、鄂霍次克海至北冰洋;“南?!敝附裉斓臇|海與南海;“東?!敝附裉斓臇|海與渤海;“西海”比較復雜,或指西部沙漠的瀚海,或指青海湖、博斯騰湖、咸海、里海乃至于紅海、阿拉伯海和地中海。(參見舟欲行:《海的文明》,海洋出版社,1991年,第53~54頁)四海說是與華夷說和天朝中心主義的理論緊密相關的。這里的四海之地,包含著中原周邊近海和海邊地區(qū)的出產,可見學者已經注意到海岸、海洋對于中原文明的特殊意義。
戰(zhàn)國齊威王和宣王時代有著名的思想家鄒衍,著有《鄒子書》,其中有“五德終始”和“主運”篇,討論“五德各以所勝為行”和“五行相次轉用事”等理論,其“論著終始五德之運”,由齊人上奏秦始皇,“始皇采用之”。司馬遷:《史記·封禪書》及其《集解》、《索隱》,中華書局,1975年,第1368~1369頁。秦始皇對陰陽五行學說非常推崇,《史記·封禪書》稱:“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夏得木德,青龍止于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為年首,色上黑,度六為名?!彼抉R遷:《史記·封禪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1366頁?!肚厥蓟时炯o》中亦有類似記述:“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數(shù)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shù)。于是急法,久者不赦?!彼抉R遷:《史記·秦始皇本紀》卷6,中華書局,1975年,第237~238頁。秦始皇按照水、火、木、金、土陰陽五行相生相克、終始循環(huán)的理論進行推求,認為周朝為火德的屬性,秦朝既然取代了周朝,就一定是取周朝火德而代之,因此應該是“水德”。作為“水德”的起始之年,應該順承天意,更改一年的起點,群臣朝見拜賀都安排在十月初一那一天。衣服、符節(jié)和旗幟的裝飾,都崇尚黑色。因為水德屬“陰”,而《易》卦中表示陰的符號陰爻叫做“元”,把數(shù)目以“十”為標準,改成以“六”為計量單位,符節(jié)和官員的法冠,都規(guī)定為六寸,車的兩輪間的距離寬為六尺,六尺為計算單位,一輛車駕六匹馬。甚至把黃河也改名為“德水”,以此來表示“水德”的開始。實行的政策法令非常剛毅嚴厲,一切事情都依刑法等法律為準,刻薄而不講仁愛、恩惠、和善、情義,認為只有這樣,才符合五德中水主陰的命數(shù)。于是采取的法令極為嚴酷,關在牢獄中的罪犯久久不能得到寬赦。
秦始皇不僅接受了鄒衍的五德終始說,也接受了鄒衍在荀子“四?!闭f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的“大九州”說。這是《禹貢》九州意識向海洋世界的直接放大,由“九州”推論出八十一州和大瀛海,提出“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shù)。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環(huán)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qū)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huán)其外,天地之際焉?!彼抉R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卷74,中華書局,1977年,第2344頁。鄒衍關于“大九州”的地理學思考,很可能一方面是來自當時人們對天象地理的觀察,因為從《穆天子傳》《山海經》的傳說中可知,戰(zhàn)國時對西北地理知識已有了一個相當大的開拓;另一方面是依據了齊人對域外世界的認識水平。位于東海之隅的齊國已有比較發(fā)達的海上交通,根據考古資料證實,遼寧旅順郭家村下層文化遺存中,有鼎、規(guī)等大汶口文化一致的器物,說明在山東半島與遼東半島間在新石器時代就已有了海上交通。參見安志敏:《略論三十年來我國的新石器時代考古》,《考古》1979年第5期。鄒衍的這一推論是中國古代最早、也是最偉大的關于海洋和海陸關系的猜想,是以中國內陸九州劃分為經驗,更是以春秋戰(zhàn)國時代大量齊人的海外航行,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對海外世界的廣大無窮的初步認識,以及地理視野的拓展為基礎的。楊國楨將之稱為“海洋型地球觀”。楊國楨:《中華海洋文明的時代劃分》,載李慶新主編:《海洋史研究》第5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3~13頁。雖然這一大膽的想象,是建立在天圓地平的基礎上,但它首次打破了狹隘的世界中心論,把世界假想成一個多元的廣大區(qū)域,是對傳統(tǒng)華夷說和天朝中心論的激烈批判。
鄒衍的“大九州”和“大瀛?!钡睦碚?,是秦始皇理解海洋和海外世界、建立自己海洋意識的重要依據,正是在這些海洋知識和海洋意識的支配下,出生和活動于內陸的秦始皇才會把眼光投射到沿海地區(qū),才能同意徐福率領數(shù)千童男女和百工,攜帶著各種工具、武器和種子,兩度下海,進行所謂獲取仙藥的航?;顒?。如果沒有關于海洋的基本知識,徐福及其隨行人員根本不可能制訂這樣宏大的計劃,秦始皇也不可能同意這樣龐大計劃的實施。
二、秦始皇對海外世界的向往與徐福東渡計劃的提出和批準
秦王朝建立后,沿海具有海洋型特征的齊地、東夷、百越先后納入其版圖,成為中央王朝的海疆。秦始皇本人則有多次大規(guī)模的沿海和海上活動的實踐,他曾多次巡視渤海和東海地區(qū),他的巡視活動,多被古代學者解釋為是單純?yōu)榱藢で蠛I仙裆胶烷L生不老之仙藥,其實這種觀點是很值得商榷的。《史記·秦始皇本紀》中透露出很多信息,即秦始皇其實根本不相信自己能長生不死,所謂“二世三世”,所謂“后世循業(yè),順承勿革”,以及營造驪山墓地,都說明他不相信自己會長生不死。海神需要童男女陪侍尚能理解,但需要五谷種子和百工隨行,就很難說得通。如果秦始皇僅僅為了尋找神仙謀求仙藥,似乎也不能同意徐福攜帶數(shù)千童男女下海,而且還攜帶五谷種種和百工隨行的。
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即開始大規(guī)模的巡?;顒?,一方面是處在中原核心地帶的新征服的燕、齊、越三個瀕海之國,在秦統(tǒng)一后尚未完全平定,不少地方有反叛活動,秦始皇的巡游有加強中央集權的政治意義。同時,秦始皇有很強的海洋意識,有開發(fā)沿海地區(qū)、發(fā)展海岸港口的想法,如他從內地向瀕海地區(qū)大量移民三萬戶:“南登瑯邪,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復十二歲。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②⑤⑥⑦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244、247、258、263、263頁。用免征賦稅十二年的厚利,鼓勵內地移民定居海疆,并擴建瑯邪港口,開辟海運。
盡管關于徐福(或作“徐市”)的出生地至今學界爭論不休,但他是生活在齊地的方士,則無爭議。齊人徐福第一次上書是在秦王政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他稱:“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發(fā)童男女數(shù)千人,入海求仙人。”②“仙人居之”的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的傳說,在戰(zhàn)國時代頗為流行,齊威王、齊宣王和燕昭王都曾“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或說在渤海中“去人不遠”,且“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皆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則引去,終莫能至云。”司馬遷:《史記·封禪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1369~1370頁。海中蓬萊最早見之《山海經·海內北經》,是與地中陸上昆侖相對的神山仙島,兩者都被古人視為遠古的兩大仙鄉(xiāng)。高莉芬在所著第三章“蓬萊神話的海洋思維及其宇宙觀”中認為相對于海上文明發(fā)達的文明古國,古代中國與海洋有關的神話并不多見,但在《山海經》的海中神靈、海上異域與海上樂園的書寫,也投射著先民對于海洋的自然觀察與神話想象。而《山海經》中的海中“蓬萊山”,發(fā)展到秦漢時期,以海中的“三山”或“五山”的地貌形式,寓托初民對不死仙境的企求與相望。日益增衍的蓬萊神山神話,其中對海底大壑、海中巨靈、海上他界的書寫與想象,積淀著先民對于大海的宗教情懷、哲學思辨與宇宙思維,具有豐富的文化意蘊。參見氏著:《蓬萊神話——神山、海洋與洲島的神圣敘事》,臺北里仁書局,2008年,第57~123頁。蓬萊等三神山是海中圣山,被認為是長生不死的空間,其中蘊含著豐富的古人關于海洋世界的想象。徐福應該非常了解秦始皇對于海中蓬萊為代表的海洋世界的向往,也了解秦始皇所具備的海洋意識和秦朝執(zhí)行的海洋政策,否則很難想象他會提出這樣一個帶領數(shù)千童男童女“入?!钡挠媱?。秦始皇的海洋意識決定了他會同意由徐福挑選童男童女幾千人,造出能夠運載數(shù)千童男女的大船到海中去尋找仙人和仙藥,并將這一“費以巨萬計”計劃很快付諸實施。
更值得注意的是秦王政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秦始皇在丞相李斯的建議下發(fā)布了焚書令之后,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侯生、盧生等私下攻擊秦始皇專權,秦始皇“日聞”這些方士私下誹謗他并最后出逃,感到非常憤怒:“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庇谑撬汕灿分鹨豢紗栠@些攻擊他的方士和儒生,最后下令對方士和儒生實行了極為殘暴的活埋措施,在咸陽坑死了460多人。⑤這一材料可見他對“徐市等”耗費了巨額資金,但始終沒有帶來海外的消息,非常惱火,特別是侯生、盧生等方士還“徒奸利相告”。但奇怪的是當徐福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秦始皇并未懲罰他,而且對徐福重新提出再次率領童男女以及“善射與俱”出海的計劃,非常重視:“方士徐市等入海求神藥,數(shù)歲不得,費多,恐譴,乃詐曰:‘蓬萊藥可得,然常為大鮫魚所苦,故不得至,愿請善射與俱,見則以連弩射之?!雹奚踔料铝罱M織武裝力量攜帶著新式武器和“捕巨魚具”,幫助徐福破除阻礙他再次入海尋土的障礙:“始皇夢與海神戰(zhàn),如人狀。問占夢博士,曰:‘水神不可見,以大魚蛟龍為候。今上禱祠備謹,而有此惡神,當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魚具,而自以連弩候大魚出射之。自瑯邪北至榮成山,弗見。至之罘,見巨魚,射殺一魚?!雹哌@里的記載表明,秦始皇還親自攜帶“連弩”乘船航行,以尋找并除去所謂“以大魚蛟龍”為替身的“惡神”,或以為文中“以大魚蛟龍為候”之“候”作“封侯”解,認為海神作為一種神靈受到秦始皇的封賜,并以侯的待遇加以拜祭,這足以說明海神在秦始皇心目中的地位。(參見卜祥偉和熊鐵基:《試論秦漢社會的海神信仰與海洋意識》,《蘭州學刊》2013年第9期)其實這里“候”應作“替身”解。以迎接“善神”,最終在“之罘”發(fā)現(xiàn)了“巨魚”,并將之“射殺”。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記載了西漢武帝時代楚國謀士伍被給淮南王劉安談論天下形勢,規(guī)勸劉安不要搞謀反,伍被對他談到了徐福第二次東渡出海的經過:“又使徐福入海求神異物,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請延年益壽藥。神曰;‘汝秦皇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即從臣東南至蓬萊山,見芝成宮闕;有使者,銅色而龍形,光上照天。于是臣再拜,問曰:‘宜何資以獻?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與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悅,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谷種種、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彼抉R遷:《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3086頁。伍被距徐福東渡僅60多年,徐福與伍被之父是同時代人,所謂“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應是與徐福同去者回國帶來的消息,基本屬于信而有征的說法。
奇怪的是秦始皇坑死了幾百個方士,而同樣是方士的徐福,耗費巨資并未完成其使命,秦始皇卻全然相信了他的陳述,不僅沒有懲罰所犯“欺天大罪”,而且竟然再次同意他重新組織人員,除了三千童男女之外,還允許他攜帶“五谷種種”,和各種具有專門技藝的“百工”同行。聯(lián)系《秦始皇本紀》中的徐?!霸p曰:‘蓬萊藥可得,然常為大鮫魚所苦,故不得至,愿請善射與俱,見則以連弩射之?!笨梢娦旄Kf的“為大鮫魚所苦”,很可能是第一次遷徙過程中,徐福一行在登陸前后都受到了當?shù)赝林诤I虾完懮系膹娏业挚苟獾绞?,因此,第二次他企圖攜帶著“連弩”的“善射”者同往。從前后文看,秦始皇應該是同意了徐福的請求,第二次徐福東渡是有武裝力量同行的。如果秦始皇僅僅是為了尋找長生不死的仙藥,很難想象他會兩次同意徐福率領如此之多的童男女,還有大批掌握著技藝的“百工”隨行,因為這是非常明顯的辟土安居的行為,只有一種解釋,即具海洋意識的秦始皇,是在鄒衍這種“大瀛海”知識的支配下,秦王朝已經確立了以山東為基地向海外世界開拓的海洋政策。如果不了解秦始皇海洋意識支配下所確立的海洋政策,徐福及其隨行人員根本不敢向秦始皇提出這一率領數(shù)千童男女和百工,攜帶著各種工具、武器和種子,兩度下海宏大的出海計劃,秦始皇也不可能兩次同意如此龐大計劃的具體實施。
后人因為秦始皇的殘暴,故意貶低秦始皇的智力和判斷力,將徐福兩次如此大規(guī)模的航海,解釋成僅僅是因為尋找仙人和獲取仙藥。事實上,這里所謂的“仙藥”,不僅僅是一種長生不老之藥,應該也是多種海洋資源的象征物。所謂“仙藥”究竟何指?東方朔《十洲記》中稱:“祖洲在東海中,地方五百里,上有不死草,生瓊田中,草似菰,苗長三尺許。人已死者,以草覆之皆活?!贝苏f未免夸大,但海洋中的藥物,歷代醫(yī)書多有記載。對海洋生物的藥用,被航海者發(fā)現(xiàn),后來被記載下來,服用有效則又被夸大為“仙藥”(參見房仲甫、李二和:《中國水運史》,新華出版社,2003年,第74頁)。春秋戰(zhàn)國時代成書的《山海經》中記錄了120種多藥物,涉及動物藥、植物藥、礦石藥、水類、土類等多個領域。其中很多屬于海洋中的魚類,如“其狀如?!钡摹蚌I”,“食之無腫疾”;“其狀魚身而蛇尾”的“虎蛟”,“食者不腫”,可以治療痔?。弧捌錉钊玺~而人面”的“赤鱬”,“食之不疥”;“狀如鯉魚,魚身而鳥翼”的“文鰩魚”和“魚身而犬首”的“鮨魚”,都有治療“狂”病的作用;“其狀如鱓”的“滑魚”、“其狀如鯉”的“(魚巢)魚”和“其狀如鯉”的“鱃魚”,食之都可以治療“疣”;“其狀如倏而赤鱗”的“鮆魚”,食之可以治療騷臭;“其狀如(魚帝)魚”的“人魚”,“食之無癡”;“其狀如鮒魚”的“滔(魚字旁)魚”,食之可以治療嘔吐;“其狀如倏”的“鰔魚”“食之無疫疾”;有些魚類有某種治療精神疾病和具有某種特殊的力量,如“三尾、六足、四首”的“倏魚”,食之可以治療憂郁;“魚身蛇首”的“冉遺”,“食之使人不瞇,可以御兇”;“其狀如鵲而十翼”的“鰼鰼”,食之“可以御火”;“其狀如鮒”的“飛魚”,“食之不畏雷”;“(魚帝)魚”,“食者無蠱疾,可以御兵”,等等。(參見薛愚主編:《中國藥學史料》,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4年,第35~41頁。)雖然其中沒有提及這些魚類中是否具有長生不死的神奇功能,但這些治療疾病的功能,一定會給秦始皇和秦宮中的博士官和方士留下深刻的印象,秦始皇企圖通過這些方士如徐福出海的巨大工程,來尋找各種所謂“仙藥”的海洋資源。秦始皇同意徐福率領如此之多的童男女和百工,甚至武裝力量同行,應該有希望通過這些大規(guī)模的海上移民活動,求得海外的土地,獲取更多的海洋資源。
三、秦始皇的造神與水神、海神信仰
所有的生命都從海洋中孕育而生,海洋浩渺遼闊、神秘莫測,代表著一種無意識的混沌狀態(tài)。遠離中央陸地的海洋和海濱之美景,常常成為人們尋求解脫現(xiàn)實世界中生命不能自主的心靈桎梏和寄托生命的歸宿之地,因此往往會與死亡聯(lián)系而產生一種超自然的力量,與神仙和神話聯(lián)系在一起,海洋意識也包括緣于海洋而創(chuàng)造出的神靈和生成的海洋信仰。
秦始皇在建立中央集權的專制皇朝的同時,就極力推進造神運動。秦國統(tǒng)一天下伊始,秦始皇要求臣下討論帝號時,就強調之所以能夠統(tǒng)一天下是賴祖宗的神靈保佑,六國諸王都依他們的罪過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在涉及是否要采取分封制度時,廷尉李斯則進一步將統(tǒng)一全國的功勞歸功于秦始皇的“神靈”:“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tǒng),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笔蓟事牶蠓浅Y澩Q:“天下共苦戰(zhàn)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雹冖邰匏抉R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238~239、246~247、254、252頁。并確定將秦始皇的豐功偉績以碑文的形式流芳百世:“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遠方,實不稱名,故不久長,其身未歿,諸侯倍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內,以為郡縣,天下和平。昭明宗廟,休道行德,尊號大成。群臣相與誦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為表經。”②秦王政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他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來祝壽。仆射周青臣再次贊揚秦始皇的“神靈明圣”,進頌道:“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圣,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笔蓟蚀髳?。③
水創(chuàng)造了生命,具有至高無上的神奇力量。在遙遠的時代,中國人因為水而形成了所謂的水神信仰,水神信仰在中國古代又與水利工程的利用和治理有關。戰(zhàn)國時代水神流行,秦代在全國各地建立了很多水神廟來供奉當?shù)氐乃?,據《史記·封禪書》記載:“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自崤以東,名山五,大川祠二?!粷?、曰淮?!薄白匀A以西,名山七,名川四?!缓?,祠臨晉;沔(漢水),祠漢中;湫淵,祠朝阝丹;江水,祠蜀。”《史記索隱》稱其中“臨晉有河水祠”,其中供奉水仙馮夷。⑤⑦司馬遷:《史記·封禪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1371~1373、1374、1367頁。這些是列入官方祭祀名單的水神,另外還有因為臨近首都咸陽,于是所謂“霸、產、長水、澧、澇、涇、渭皆非大川,以近咸陽,盡得比山川祠,而無諸加?!雹菀渤蔀槊耖g祭祀的對象。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三十二年記述“壞城郭,決通堤防”,并將這些事跡鐫刻在碣石門碑石上:“墮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去險阻。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咸撫?!雹抟环矫媸峭ㄟ^決通河川、興修水利來實現(xiàn)政治統(tǒng)一;一方面也是在社會上倡導一種“尊卑有序”的禮制秩序。這種社會尊卑的秩序也投射在神靈世界中:“東游海上,行禮祠名山大川及八神”。⑦所謂“八神”,祀所大致有一半在濱海地區(qū),行禮祀“八神”,也體現(xiàn)出來自西北內陸的帝王對東方沿海神學系統(tǒng)的承認和尊重。
在秦始皇看來,自然神靈固然神圣,但神圣的信仰應該還是應在政治統(tǒng)治的規(guī)范之下,他自認為世俗的力量可以勝過水神的力量,甚至認為自己作為神靈的力量已經超過了一般的水神,表現(xiàn)出對水神和海洋敬而不懼的無畏態(tài)度。政權的力量高于水神的力量的又一例證見之《史記·滑稽列傳》。該篇有一段記述戰(zhàn)國時期魏國鄴令西門豹破水神的故事,稱鄴地祭祀水神河伯,竟然將民間少女投入河中溺死作為水神之妾。結果西門豹將巫婆、三老等投入河里,破除了這一陋俗。參見司馬遷:《史記·滑稽列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3211頁。而如秦王政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他在巡游海疆返回京城的途中,向西南渡過淮河,前往衡山、南郡。乘船順江而下,來到湘山祠。戰(zhàn)國楚國時代,湘君在屈原的《九歌》中已經作為江神被祭祀,即湘君具有“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的神力。朱天順:《中國古代宗教初探》,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5~86頁。秦始皇在橫渡湘江時遇上了大風,幾乎不能渡河:“逢大風,幾不得渡。上問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樹,赭其山。”②③④⑦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261、253、257、263、263頁。秦始皇對阻礙其渡河的水神湘君很不以為然,當他從博士官這里知道“湘君”僅僅是堯的女兒、舜的妻子時,深感憤怒,在他看來一般的水神是應該服從其命令,而不是他渡河的阻礙,于是他不惜派遣了三千個服刑役的刑徒,把湘山上的樹全部砍光,將水神湘君所居的湘山變?yōu)楣舛d禿的赭紅色的土山。
秦始皇依靠這些方士造神,同時也為這些方士所愚弄,如韓終、侯公、石生與徐福一樣,號稱能夠獲得“仙人不死之藥”。他派遣燕人盧生入海尋找仙藥,結果自然無法獲得,于是盧生就“以鬼神事”哄騙秦始皇,同時“因奏錄圖書,曰‘亡秦者胡也?!贝恕昂睂崬椤昂ァ?,但秦始皇誤解,認為應是來自北方的“胡人”,于是“使將軍蒙恬發(fā)兵三十萬人北擊胡,略取河南地?!雹诒R生還稱:“臣等求芝奇藥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濡,陵云氣,與天地久長。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藥殆可得也?!毕M厥蓟蕦W習做一個入水不沾濕、入火不點燃,而且能夠騰云駕霧、與天地一樣長久的“真人”,于是始皇高興地說:“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睘槭棺约撼蔀槿缟裣梢话愕恼嫒?,秦始皇甚至不讓大臣知道他的起居活動,顯示出神仙的神秘性。③
在秦始皇的心中,“海神”為“人狀”,而且博士官告訴他神靈有“善神”和“惡神”之分,且“水神不可見,以大魚蛟龍為候。今上禱祠備謹,而有此惡神,當除去,而善神可致?!雹芮厥蓟曙@然也認同“海神”有善惡之分的觀點,在他看來,海神與其地位也是在互相平等、互相商議的層面。徐福第二次出海敘述的內容可能比較符合他的心愿:即“海中大神”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旰吻??曰:‘愿請延年益壽藥。神曰:‘汝秦皇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⑥司馬遷:《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3086頁。雖然其中有海神對秦始皇“禮薄”的批評,但似乎海神是把“秦皇”作為對等地位看待的。蓬萊山的“芝成宮闕”,有“銅色而龍形、光上照天”的“海神”,要求徐福攜帶“令名男子,若振女與百工之事”去拜見,結果使“秦皇帝大悅”,顯然秦始皇認為這是可以商議的“善神”,于是他同意“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谷種種、百工而行”。⑥為了打擊“惡神”,迎接“善神”。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不惜率領將士最后一次出巡,有“渡海渚”“望于南?!保安⒑I?,北至瑯邪”。并在徐福的鼓動下,“入海者赍捕巨魚具”,親自“以連駑侯大魚出射之。自瑯邪北至榮成山,弗見。至之罘,見巨魚,射殺一魚。遂并海西?!薄"咄踝咏裾J為:對照歷代帝王行跡,秦始皇的這一行為堪稱空前絕后。而“自瑯邪北至榮成山”,似可理解為當時的航海記錄。王子今:《略論秦始皇的海洋意識》,《光明日報》2012年2月13日。這條在秦始皇航海途中被射殺的“巨魚”,其實就是他心目中屬于“海神”的“惡神”。
秦始皇也自比與水密切相關的“龍”。秦王政三十六年(公元前219年)秋天,有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持玉璧攔住使者稱:“為吾遺滈池君”。并稱奉璧人還說:“今年祖龍死”。使者還想進一步詢問緣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退言曰:‘祖龍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彼抉R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259頁??梢娗厥蓟室沧哉J是“人之先”者的“祖龍”。《集解》蘇林曰:“祖,始也。龍,人君象。謂始皇也?!狈唬骸褒垼酥认笠?,言王亦人之先也?!睉吭唬骸白?,人之先。龍,君之象?!彼抉R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259~260頁。滈池,古池名。在西周鎬京﹐今陜西省西安市豐鎬村西北洼地一帶。池水經由滈水﹐北注入渭水。漢武帝在池南鑿“昆明池”。唐貞觀中﹐豐滈二水入昆明池,唐以后湮廢。“滈池君”即“鎬池君”,或說指周武王。班固:《漢書·五行志》:“持璧與客曰:‘為我遺鎬池君。因言‘今年祖龍死。”顏師古注:“張晏曰:‘武王居鎬,鎬池君則武王也?!€池在昆明池北,此直江神告鎬池之神,云始皇將死耳,無豫于武王也,張說失矣”。不管張晏的意思是奉璧人認為秦始皇無道,長江的水神不接受他奉獻的玉璧,要將之交給像周武王那樣的君王來替天行道,還是顏師古認為鎬池在昆明池北,其實說的就是長江的水神將秦始皇將要滅亡的消息告訴“鎬池之神”,意思都是“水神”或“鎬池之神”都將拋棄秦始皇。這對于相信巫術的秦始皇是很大的打擊,因為他內心一直對作為“善神”的“水神”和“海神”存有很大的幻想,自己希望能成為呼風喚雨的“龍”之化身,所以由此引發(fā)的內心恐慌,應該比較嚴重,這也是他次年七月病死于沙丘的原因之一。
秦始皇喜歡大川,更喜歡海洋,《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王政三十一年十二月:“始皇為微行咸陽,與武士四人俱,夜出逢盜蘭池,見窘,武士擊殺盜,關中大索二十日?!碧拼鷮W者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稱:“《秦記》云:‘始皇都長安,引渭水為池,筑為蓬、瀛,刻石為鯨,長二百丈。逢盜之處也。”③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251、265頁。張守節(jié)根據《秦記》所記,認為秦始皇“夜出逢盜”之地,是在都城附近引渭河水注為池,在水中還營造著蓬萊、瀛洲等海中的仙山模型,又有“刻石為鯨”,即一人工鯨魚的雕石像,是一種海洋的象征。王子今:《秦漢宮苑的“海池”》,《大眾考古》2014年第2期。即使建造陵墓,也寄托著秦始皇的海洋信仰。他仍然不忘用水銀來建造大江大海:“始皇初即位,穿治酈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余萬人,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令匠作機駑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③王子今認為秦始皇陵地宮的設計,表明了秦始皇對大海的向往,至死仍不消減?!叭敝率巹又摹按蠛!钡哪P停惆橹敖鸸住敝羞@位胸懷海戀情結的帝王,而來自海產品的光亮,也長久照耀著他最后的居所。按照裴骃《集解》引《異物志》的說法,“人魚”“出東海中”。宋人曾慥《類說》卷二四引《狙異志》“人魚”條稱之為“海上”“水族”。明黃衷《海語》卷下《物怪》也說到海中“人魚”。而在三國時期人們的意識中,秦人已經獲得了關于“鯨”的體態(tài)以及其脂肪可以用于照明的知識,秦始皇陵中“人魚”,可能是鯨魚。參見王子今:《秦漢時期的海洋開發(fā)與早期海洋學》,《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年第7期。
四、結語
秦始皇不僅接受了戰(zhàn)國時期齊國著名思想家鄒衍的五德終始說,而且還接受了鄒衍在“四海”說基礎上提出的“大九州”說,認為大瀛海環(huán)九州之外,還有八十一州廣闊的天地空間。鄒衍的“大九州”和“大瀛?!钡睦碚摚乔厥蓟世斫夂Q蠛秃M馐澜?、建立自己海洋意識的重要依據。正是在這些海洋知識和海洋意識的支配下,出生和活動于內陸的秦始皇才會把眼光長期投射到沿海地區(qū),才能同意徐福率領數(shù)千童男女和百工,攜帶著各種工具、武器和種子,兩度下海,進行所謂獲取仙藥的航?;顒印?/p>
后人因為秦始皇的殘暴,故意貶低秦始皇的智力和判斷力,似乎徐福兩次如此大規(guī)模的航海僅僅是因為所謂獲取仙藥,事實上,這里所謂的“仙藥”,應該也是多種海洋資源的象征物。秦始皇同意徐福率領如此之多的童男女和百工,甚至武裝力量同行,應該有希望通過這些大規(guī)模的海上移民活動,求得海外的土地,獲取更多的海洋資源。如果沒有關于海洋的基本知識,徐福及其隨行人員根本不可能制訂這樣宏大的計劃,秦始皇也不可能同意這樣龐大計劃的實施。
海洋意識也包括緣于海洋而創(chuàng)造出的神靈和生成的海洋信仰。秦始皇在建立中央集權的專制王朝的同時,就極力推進造神運動。秦國統(tǒng)一天下伊始,秦始皇要求臣下討論帝號時,就強調之所以能夠統(tǒng)一天下,一方面是賴祖宗的神靈保佑,同時也是依賴他的威德和神靈明圣,才能平定海內,放逐蠻夷,以使日月所照之地,莫不賓服。戰(zhàn)國時代水神流行,秦代在全國各地建立了很多水神廟來供奉當?shù)氐乃?,在秦始皇看來,自然神靈固然神圣,但他對海洋敬而不畏,認為自己的威德和明圣所形成的力量,也足以與水神、海神較量,甚至已超過了一般的水神。在秦始皇的心中,海神與其地位也是在互相平等、互相商議的層面。“海神”為“人狀”,亦有“善神”和“惡神”之分,而“水神”不可見,是以大魚蛟龍為自己的替身,除去惡神,則善神自然可以到來。為了打擊“惡神”,迎接“善神”,秦始皇不惜率領將士攜帶著“捕巨魚具”入海,并親自用連駑射殺作為“海神”惡神替身的“巨魚”。
日本學者認為中國在古代就形成了北方的政治中心和南方的經濟中心的兩極分化,甚至認為中國是北方“大陸中國”和南方“海洋中國”兩張面孔,甚至認為中國是“南船北馬”的“兩個中國”。[日]川勝平太:《文明的海洋史觀》,劉軍等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138~140頁。其實這是一種完全缺乏史料依據的想當然的說法。秦國發(fā)源于內陸,而以秦始皇為代表的秦國君主沒有止步于偏隅的內地,有納四海為一統(tǒng)的政治宏圖,使秦代的疆域“地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向戶,北據河為塞”,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239頁。伴隨著向東南擴張,秦朝設南海、東海等郡來加強對沿海的控制,海也被納入秦的統(tǒng)治范圍。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的功業(yè)不僅影響了中國歷史的發(fā)展,而且也建構了海陸文明一體中華大國的基本范型。秦朝存在的時間雖然很短,但無論是秦朝的政治制度,還是文化習俗,影響都相當深遠。“秦”的名聲遠播海外,歐洲人最早稱中國為“秦尼”(Thina,Thinae,Sinae),此詞最早出現(xiàn)在公元1世紀中期的《厄立特里亞航海記》(The Periplus of the Erythraean Sea),參見黃時鑒、龔纓晏:《利瑪竇世界地圖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81頁?;蛞詾橛⑽淖鰿hina,法文作Chine,意大利文作Cina……其源皆起于拉丁文Sina,尋常用復數(shù),作Sinae,初作Thin;希臘文中的Sinae及Seres兩名,和Tziniza及Tzinista,實與拉丁文同出一源。China是“秦”的譯音,由公元前249年至公元前207年之秦國而起,經秦始皇傳布于遠地,該觀點首先由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提出,后來經由衛(wèi)匡國(Martin Martini)重申,也得到了法國著名漢學家伯希和的考證支持。羅漁譯:《利瑪竇書信集》上,光啟出版社、輔仁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46頁;參見方豪:《中西交通史》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5~46頁。公元前5世紀的費爾瓦丁神頌辭中的“支尼”(`Cini)與古波斯文對中國的稱呼`Cin,`Cinistan,`Cinastn,應相一致,或以為“支尼”(`Cini)也是“秦”的對譯。參見何芳川主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卷,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8年,第34頁??梢娫谙喈旈L的時期里,“秦”在世界很大范圍內都被認為是中國的象征。
秦始皇雖然是成長在以陸地為核心大一統(tǒng)的中原文化地區(qū),但他卻是歷史上第一個具有探索海洋和挑戰(zhàn)海洋意識的皇帝,表現(xiàn)出對海洋的占有和控制的海洋政治觀,他不斷到海邊巡游,甚至不惜進行海洋航行以戰(zhàn)勝“海神”之惡神,正是秦始皇的海洋意識才使秦朝這個內陸發(fā)展起來的國家,迅速成為一個包括著渤海、東海和南海的中央集權之中華大國。中國是一個大陸國家,又是一個海洋國家,中華文明不僅是“大陸文明”,也是“海洋文明”,從內陸發(fā)展起來的中華民族也是一個偉大的航海民族,可以說,秦始皇不僅建立起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的大帝國,同時將海洋作為陸地的延伸和“天下”的有機組成部分而建構海陸文明一體中華大國的基本范型,在秦朝已經確立了其發(fā)展的基盤。
附記:本文為2014年10月31日提交給由國家海洋局宣傳教育中心、浙江省社會科學聯(lián)合會等主辦,浙江省海洋文化與經濟研究中心、寧波大學浙東文化與海外華人研究所承辦的“第二屆海洋文化學術研討會暨首屆中國海洋文化經濟論壇”,并作了主旨演講的論文。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歷史系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