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渝
1894,甲午年。這年七月初一,中、日兩國同時向對方宣戰(zhàn),八月十八(陽歷9月17日),鴨綠江口的炮聲拉開了戰(zhàn)爭的序幕,史稱“甲午中日戰(zhàn)爭”。2014,甲午年。這一年離那場戰(zhàn)場已距120年之遙,黃昏已盡,曙光未明。這一個甲午,我們沿著這段新舊交替、青黃不接的歷史軌繼續(xù)前行,在探索的步伐中追思120年前那個大時代的拐點——甲午1894。
甲午戰(zhàn)爭是一場決定中日兩國歷史進程的命運之戰(zhàn)。在甲午烽火熄滅了大約半個世紀后,肆虐的太陽旗再度侵略,席卷中華半壁河山,中日之間烽煙再起,又一次生死大決戰(zhàn)展開了。在此危機存亡之秋,歷史學者蔣廷黻先生反思甲午,在其所著的《中國近代史》中寫下此言:“那一次的海軍戰(zhàn)爭是中華民族在這次全面抗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以前最要緊的一個戰(zhàn)爭。如勝了,高麗可保,東北不致發(fā)生問題,而在遠東,中國要居上日本居下了。所以甲午八月十八日的海軍之戰(zhàn)是個劃時代的戰(zhàn)爭,值得我們研究?!?/p>
甲午年是大時代的拐點,此后的中國從“千年未變”走向了“十年一變”。正因如此,才有了“一戰(zhàn)而人皆醒矣”“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則甲午一役始也”之說。然而,甲午之后的中國真的醒了嗎?可以確定,只有一部分先知先覺者覺醒,而他們的救國之路也注定坎坷崎嶇。甲午年的孫中山還未言革命,那一年,身在上海的他懷著自己的濟世之道,以筆言志,投上一封《上李鴻章萬言書》,提出“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的改革主張。遺憾的是這封萬言書石沉大海,這個叫孫文的年輕人被阻攔在體制的大門之外,意味著無法在現(xiàn)行體制內實現(xiàn)其改革理想。他“感慨風云,悲愴時局,憂山河之破碎,懼種族之淪亡”,體制內改革的大門已關閉,孫文從此走上了另一條救國之道——革命!甲午年冬,“興中會”成立于美國檀香山;次年,廣州起義;十年后,“中國同盟會”成立于東京,確立了“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綱領;再后來,他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時代一中華民國。
早在青年孫文投遞《上李鴻章萬言書》之前,另一位叫嚴復的青年已經歷了四次科舉落榜的打擊。這位精研西學,在英國海軍學院多次考狀元的優(yōu)等生曾懷著一腔報國熱忱,回到福建參加鄉(xiāng)試,結果卻因寫不好八股而名落孫山,空懷才學與大志,卻無法參與到其時的政治體制中。后來,沒有功名的嚴復服役于北洋水師,始終不被重用,到了甲午年,他親眼目睹了這支海軍的毀滅……
一個又一個的治國精英被體制阻擋于門外,反觀大清帝國的機關系統(tǒng)中卻充斥著大量“為考而考,占個編制”的尸位素餐之徒,這些庸碌之輩很多沒有在歷史上留下名字,但在其時,他們竊據(jù)高位。他們缺乏遠見,茍安現(xiàn)狀,貌似對朝廷忠心耿耿,實則多為趨炎附勢、自私自利之輩,最終將政權腐蝕。其時的大多“肉食者”不但不能成為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引導者,反而會在關鍵時大多變?yōu)楦母锏慕O腳石,在此大環(huán)境之下,即使有少數(shù)體制內的精英試圖力挽狂瀾,但終究無力回天,只余“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吊民殘”之哀嘆。諸賢散于野,小人居廟堂,舉枉錯諸直,相信這正是清王朝乃至整個帝制走向終結的遠因之一。
甲午之后,究竟還有多少像孫文、嚴復這樣的志士仁人被這腐朽的體制拒之于門外,后人無法得知。但在那之后,清王朝體制內發(fā)生的一系列翻天覆地的變化卻清楚記載于史冊中。戰(zhàn)爭的次年,康有為、梁啟超等數(shù)千舉人發(fā)起“公車上書”運動,此后幾年,變法之聲此起彼伏。東渡留學,師從日本之舉日漸興起,貴州舉人傅燮甚至提出封日本明治維新的功臣伊藤博文為相的主張。遺憾的是,真正的變法僅僅維持了103天就以康梁逃亡日本,六君子血灑菜市口的慘痛失敗而告終。變法志士、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在就義前曾言:“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有之,請自嗣同始?!?/p>
筆者猜想,譚君出此言時,或許也想到了發(fā)生在遠東那場讓戰(zhàn)勝我們的那個島國崛起“明治維新”運動。那是在距甲午戰(zhàn)爭三十多年前的日本。那年,1858,幕末血風,安政大獄,一個叫吉田松陰的日本人帶著他未盡的心愿血灑刑場。吉田松陰的生命終結了,但他的思想還在門人中迅速傳播。后來,西鄉(xiāng)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等一代代維新豪杰脫穎而出,日本政局天翻地覆,最終“卒傾幕府,成維新”。可以說,吉田松陰是以自己的流血奠定了日本明治一代的根基。
可是,決心為變法流血,只求死得其所的譚嗣同豈又知道,他的犧牲并沒有換來中國的“明治維新”,他的鮮血也無法觸動國人那早已麻木的神經。和很多歷史上的定律一樣,改革變法失敗后,頑固派當權,“老大帝國”必然要向著歷史的反方向飛馳而去。兩年后,本已腐朽不堪的王朝竟然與宣揚“喝符水,刀槍不入”的義和拳民一唱一和,演出了一場同時向十一國宣戰(zhàn)的鬧劇,并直接導致八國聯(lián)軍占領北京。此次庚子國難,更致使四萬萬同胞受“每個賠款一兩”之羞辱。越是荒唐,越是頑固,就越加速了政權的崩潰。辛亥年,武昌起義的槍聲引起了全國連鎖反應,終于將這個延續(xù)了兩百多年的腐朽王朝送進陰曹地府,與它一同終結的還有延續(xù)了千年的帝制。
舊時代的黃昏已沒,新時代的曙光未現(xiàn)。民國新成,但真正的和平與復興依舊遙遙無期。此后的中國走向了更為崎嶇坎坷的道路:建立共和、復辟帝制、南北分治、聯(lián)省自治、以美為師、以俄為師、階級斗爭……每一個政治理想與主張的背后或是戰(zhàn)火紛飛、生靈涂炭,或是文攻武斗、禮義淪喪。兩個甲子的時間,我們這個民族為探索這條現(xiàn)代化之路費盡了心力,也付出了太多慘重的代價,可悲劇卻一次次循環(huán),正如龍應臺所嘆:“為什么我們每一代人都要吃一次蜘蛛,吃得滿嘴黑毛綠血,才明白蜘蛛不好吃?一百年來,中國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百年前,梁啟超所著《少年中國說》曾言:“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如今再讀任公之言,感其當時無限之希望,唯有痛心而已。2014,又一個甲午,我們的少年是否智?是否強?是否獨立?是否自由?我們國家是否已經能明白“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之要義?我們的考試是否還在用“八股”將孫文、嚴復們阻擋于體制之外?我們的政治是否能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平穩(wěn)前行?我們的民族文化之根又該從何處尋覓?這一個甲午,我們要追思的、反思的太多、太多……
編輯/徐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