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落的村莊

孤島

一

我在浙皖交界的浙西山區(qū)生活了二十余年，可謂是熟悉那里的山山水水了。我吃著那里的玉米和紅薯長大，飽含著泥土氣味。這種氣味是頗含野性的，它不知不覺地深深藏在了我的肉體和靈魂中。

我一年年來回走在那里的山間棧道上，砍柴、上學、徘徊、抗爭，思索和夢想。然后，我又走出山與山錯落成的層層屏障，到山外求學……大地在我面前顯得越來越開闊，但家鄉(xiāng)卻離我越來越遠，越遠越小，終至相隔萬里遙望。

錢塘江的水最初是從我的故鄉(xiāng)流出的。

那里的水清醇、透明、甘美。我的靈魂是靠這樣的山水養(yǎng)育出來的，也自然有些清麗，有時候還能鏡子般照人。當然，那里的水卻從不安然，從山里奔出，又在一個又一個山谷間奔突、跳蕩，所以是調皮的，有時還是激烈的、執(zhí)著的。她似乎總在尋找出山的路，總在奔向遠方的開闊地，乃至遠方以遠……它雖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仍然繞過一座座山岡，毫不猶豫地向前奔去。之后，它加入了千島湖的水波合歡曲，由此變得平靜些了，深沉些了，但也有了些混濁。再之后，就與別的伙伴兒手拉手又有秩序地溢出，進入富春江、錢塘江，最終消失在茫茫無邊的太平洋里，回到水自己的故鄉(xiāng)。

我在浙西山區(qū)貧困而艱澀地生活了十六年，接著沿著河流的方向到省城杭州苦讀了四年書，在一次又一次離鄉(xiāng)、返鄉(xiāng)的反觀中，產(chǎn)生了極力要擺脫故鄉(xiāng)的反抗欲望。這種反抗最終使我不愿返回故地，孕育那里的禾苗，而是獨自奔到萬里之外的浩瀚塞外，闖蕩人生。我總認為我很了解故鄉(xiāng)的山，故鄉(xiāng)的水，了解山里人的脾性和思想，以及他們心里的快樂和憂傷;總認為在深入和超越中，對浙皖交界的這片古老得幾乎被外界人遺棄的盤根錯節(jié)的丘陵山區(qū)頗為熟稔，猶如了解自己的手掌心一樣。但是，在我告別故鄉(xiāng)到大漠地帶生活十年后，也就是1995年，當我攜妻帶子再一次重返這片偏遠、僻靜的山區(qū)后，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我并不真正了解我的故鄉(xiāng)，甚至也并不真正了解自己——身上有多少秉性來自故鄉(xiāng)。

新安江匯聚成的千島湖是我的故鄉(xiāng)，但故鄉(xiāng)中的故鄉(xiāng)應是浙江的西極地，千島湖的西水源區(qū)。那里，青山如簪，如筍，如獅，如龍，高低不一，參差不齊。它們看上去獨坐一方，各自為守，實質上卻起起伏伏，若斷若連中綿延成一片片綠色屏障。這里的山并不太高，卻比好多山險峻威武。

二

1995年的秋日，我們?nèi)谥襾淼焦枢l(xiāng)。山依舊是千百年前的樣子，只是多了些滄桑。它們永遠那么古老，又永遠青春秀麗，它們的腳下淌著已有所收斂的河流。河流兩岸的峽谷里散落著星羅棋布的村莊?？吹竭@些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端莊或滑稽的村莊，仿佛諸葛亮故意埋下的一支支部隊，是的，是一些各自為政的部落。

它們各占著一角風水，各村莊的人們親切來往，又敬慕又充滿警戒，民風簡樸，卻充滿原古的野性。

山里的男人好像從來沒有害怕過科學的奇力、文明的火光，也從不崇尚它們。多少年來，故鄉(xiāng)人一直敬畏武力并崇尚武力、害怕強權又崇尚強權，被山魔水怪的陰影籠罩，同時也仰望并警惕伏魔降妖的僧人道士。一個村的村民與另一個村的村民之間，通過比較各自村莊在地理上是處外還是處內(nèi)、正還是偏、大小、窮富，以獲取自我現(xiàn)實的優(yōu)越感。而獲取社會和歷史的永恒優(yōu)越感的途徑則是互比村莊部落所曾經(jīng)誕生過的“人物”，也即出過幾品大官，有過什么什么神奇的武人等等。

村莊與村莊之間，獨立、隔膜、對峙、遙想，有時常常出現(xiàn)鄙視、謾罵和敵斗的現(xiàn)象，也往往先借各自村莊已步出鄉(xiāng)野走向大小城鎮(zhèn)的官場人物之“勢力”，以“紅道”勢力來逼視對方低下頭顱，忍氣吞聲。當“紅道”勢力難以比出高低分明時，解決村莊與村莊沖突的辦法就是個人與個人的斗架，群體與群體的械斗。拳頭、鋤頭、棍棒一股腦兒都用上了。他們不愿意一五一十、有禮有節(jié)地講道理，擺事實，慢慢找到一個中庸的解決辦法。解決村莊與村莊之間有關水土山林、人權之間的沖突是這樣，解決姓氏之間、土著與外來人之間的沖突也大凡遵循這一“紅”與“黑”，先“紅”后“黑”之兩大法則。老鄉(xiāng)們最盼望的是“朝廷里有人”（自己村莊的人）——盡管可能這個人當年在村里并不曾受到村族們的歡迎和關照，甚至受到過傷害。但奇怪的是后來在各城鎮(zhèn)出頭露面的本地人都會忘卻村人過去對他的傷害，而盡力幫助前來求助的鄉(xiāng)人。這里的人就是這樣，思想淳樸、直率、實用（不免有些勢利），無比現(xiàn)實卻不乏自卑，山高皇帝遠卻又心親當朝者，崇尚武力卻害怕武力。有時甚至是最害怕的也就是最崇拜的，最崇拜的也就是最害怕的，在靈與肉的沖突中尋找統(tǒng)一與和諧。

山是孤獨的，村莊也是孤獨的。山像一個大村莊，村莊像一座座小山。山與山之間，唯有涓涓長流將它們默默牽連在一起。而村莊與村莊之間的紐帶除了“路”這條外在連接形式以外，則是靠內(nèi)在的姻緣了。如果這個村莊有一個姑娘嫁到了那個村莊，兩個村莊的陌生、敵對氣氛中就多了些熟稔的東西，多了點溝通和理解，多了些往來。日積月久，兩個村莊就因這一個聯(lián)姻生發(fā)其他的聯(lián)姻，并代代或連或斷地承繼著。就這樣，看上去村莊與村莊各自恪守一隅，其實，其內(nèi)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顯出親近與復雜。這種紐帶本質上是一種男女之間愛的需要，雖然有的婚姻只是應合“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世俗文化環(huán)境需要，或為了維護傳宗接代的宗族觀念需要，但最終還是體現(xiàn)了一種“大愛”的需要和可能。

村莊如山，不斷交錯的姻緣恰如河汊一樣，以涓涓潛流將它們盤根錯結在一起，扯不斷，理還亂。

但是，有時，也出現(xiàn)與愛相反的情況，就是郎君與嫁女出現(xiàn)小摩擦、小敵對，嫁女因此憤而回娘家，會燃起雙方家庭的矛盾，從而使不同村莊的兩大家族卷進仇恨的漩渦里，最終還有可能蔓延到兩個村莊之間的仇恨和保護村莊之“榮譽”的斗爭里。在古時候，的確出現(xiàn)過全村人拿著鋤頭、棍棒、刀斧，與另一個村莊的人集體械斗的悲慘情景……而現(xiàn)在最多只是一群易激動的小伙子沖入另一個村莊，向那個家族示威、評理或大打出手。若是這樣，村莊不但沒有因男女結合促進友愛，反而使隔閡加深，小誤會燃成大仇恨，最終凝成大冷漠、大殘酷。而這，是可怕的。

我很喜歡故鄉(xiāng)的山，喜歡山里的歲月，但我適應不了村莊與村莊之間互為城堡、各自割據(jù)的傳統(tǒng)文化意識，阻礙著統(tǒng)一的文明和博大的愛欲，阻礙著心與魂的交流與碰撞。但當我遠離并擺脫了這種古典的土性的“小城堡”之后，卻又看到更大的石筑的現(xiàn)代“大城堡”矗立在城市人心里，實際上，我們的城鎮(zhèn)是正在長大的村莊，而都市則是已經(jīng)長大的村莊，它們?nèi)匀灰猿擎?zhèn)地方方言為壘，以地方人的相貌特征、習俗為壘，乃至最終以國家和宗教為壘，拒絕并鄙視和抵制外族和外方言的八方來客，排斥異國人或異教徒，甚至從內(nèi)心深處莫名地迸發(fā)出排他客、誅異己的千古隱隱仇恨。

村莊是值得我們留戀并懷想的，有些諸如民風樸實等東西也還是城市人內(nèi)心所需要保留的，但是在地球顯得越來越小的今天，我們心里再也不能只存下一個小小的村莊，以此阻滯我們的胸襟，甚至擋住遠眺的目光。

三

現(xiàn)在，還是讓我回到我故鄉(xiāng)的村莊。南莊、雙許、余家、中洲、下山頭、李家塢……這一個個通俗樸野的村莊，星星點點地棲落在山間拐來拐去的長長河谷里。

它們看上去是靜謐而安詳?shù)摹Ｓ袝r候全部都掩沒在山間云霧里，像披上一層神秘的白紗，又像在仙氣氤氳里沐浴出新。

這里的人喜歡流傳口頭文化。他們在種地或做小工藝之余，喜歡聚堆講一些古老而樸野之村莊的形形色色的故事傳說。

這些傳說故事真真幻幻、虛虛實實，聽了讓人著迷。這些故事有一些是有關神仙鬼怪的，有一些是有關村野情合的艷聞，有些是有關哪個村莊有了什么功名富貴之人的，但最多的也最受歡迎的還是有關神奇的高功夫之人如何移山搬石、抗經(jīng)點穴的奇聞，以及有關村與村之間械斗、流血的故事。這些故事壯烈、恐怖、幽秘、激動人心，又讓人迷惑不解。比如，我曾聽說兩個高功夫的人打架時，有一個外地人以千鈞之力點了某本地人的要穴，那本地人以意念移動功法，將自己變成了房后的山，剎那間，只聽“轟隆”一聲，房后山上的沙石崩塌噴濺，而此人本身卻毫無損傷。比如，“十三渡”（中洲一帶古時的俗稱）曾出過一個人物，一身功夫，天不怕地不怕，在江湖上如大俠一般，所到之處，勢如破竹，不遇敵手。有一次，他翻山到安徽闖蕩生涯，自恃武功高強，有時不免狂妄過頭，想不到因此遭了暗算。皖地高人在笑談之間，用高內(nèi)功的“意脈神劍”（意念射出的光之劍）將他擊成內(nèi)傷，然后讓他趕快趕回家，與家人見上一面，以免內(nèi)傷發(fā)作，家人未見就死在他鄉(xiāng)。這人開始不信，但走著走著就不行了，于是趕快往家的方向趕，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最終吐血死在途中。講到此，說故事的老人感嘆道：強中自有強中手，你本事再好，如果不知“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擅自逞強，最終會自取滅亡。這道理不謂不深刻。

最確切、最有據(jù)可尋的則是關于黃巢和方臘的民間傳聞。方臘是千島湖的清溪鄉(xiāng)人，但與中洲隔得相當遠，一北一西，中間山湖相隔，無路相通，所以在中洲，方臘的傳說還不如黃巢的傳說多而豐富，以黃巢命名的“黃巢坪”（黃巢屯兵練兵之所）就在中洲境內(nèi)一座叫駱駝山的山頭上。

1995年一個陽光飄蕩的秋日，我和中洲二村的表哥、雙許的大哥、水碓角的一位爺爺和長埂的表哥之友—— 一位叔叔輩年紀的向導，來到了一個叫長埂的村莊。五人來自五個不同的村莊，也算是應一種小小的“大愛”的必然趨勢，很偶然地走到一起，去攀登一座八百米的青山，尋覓黃巢坪上黃巢的蹤跡和傳說。

我從小就聽到過關于“黃巢坪”的傳聞，但一直不知道它坐落在什么地方。其實，它就坐落在我生父與養(yǎng)父兩個村莊之間的一座高山頭上（是中洲境內(nèi)方圓幾十里龍脈主山的一個山頭），我常常徒步或騎車從它的腳下繞過。也就在這一年，我二哥與我站在父母的墳前指著山告訴我，它叫駱駝山。（我恍然大悟：難道這是我在杭州上學時就寫了贊美駱駝的《跋涉者之歌》的原因嗎？是后來突發(fā)奇想到塞外大漠闖蕩的潛在原因嗎？）

這天天氣不熱不冷。我們五個村莊的三代人向最熟悉又最陌生的駱駝山上攀援，無比神奇的神山之面紗一層層揭開：傳說中黃巢與其夫人坐過的兩座石椅，黃巢下轎停歇的大平石，只能過一只腳的路徑“剪刀口”，山頂一孔噴水的“劍泉”（傳說是黃巢寶劍刺出來的），依次展開的三個平闊的山頭：一坪、二坪、三坪（傳說是黃巢屯兵練兵所在），三坪中的“女兒墳”（傳說是黃巢女兒葬身處）。

這些年，上這山頂砍柴的人少了，所以坪上四處長有高高的矮松樹、矮杉樹、灌木叢、黃干草。最令我驚異的是：獨獨有一片方寸之地無一絲雜草雜樹，留著千年本身的黃沙土，四周圍著一色青橙的小青松。向導說這就是“女兒墳”的所在。這是荒蕪的領地，還是歷史的一塊傷疤？

故鄉(xiāng)的人向來崇尚武力，所以很崇拜黃巢這等叱咤風云的一代豪杰，數(shù)百年來都說黃巢武藝超絕，卻沒有人知曉其文才過人，有“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題菊花》）和“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保ā毒栈ā罚┑却笳煞蚴銘阎?。他有把寶劍（傳說后來埋在黃巢坪上了，有些人常偷偷去挖掘，卻未得）佩掛在腰間，在他騎馬一路飛奔之時，寶劍則一路“嚓嚓嚓”地響，響一下跳一下，就有一顆人頭落地，響多少下就有多少顆敵方的頭從脖子上消失……但細細品味，那些忽真忽假的傳說中，隱隱約約表現(xiàn)出故鄉(xiāng)人的潛意識又在莫名其妙拒絕這位外來英雄。黃巢是山東人，而外來的山東人（山東還出過梁山泊好漢呢！可惜招安后打了方臘兄弟，失了大義）是怎樣也不能輕易占領浙西山區(qū)這塊祖祖輩輩講遂安語的大片村莊的。中洲人說，黃巢兵敗是因為他在中洲一帶錯殺了半個人，在黃巢的寶劍一路響一路人頭落地的數(shù)百名被殺者中，大部分都是上天派他來收取的人，包括那個孕婦。只是她肚子里還懷著孩子，而這孩子是清白的，命中不該他收?。ㄒ彩枪枢l(xiāng)人的一種“仁義”），何況因此還斷了人家后代。這種說法既渲染了黃巢超人的神功，又含有人的宿命哲學，和人間最脆弱同時也最強大、最善良的宗法道德觀念。

而流傳在許多男人間的另外兩個有關黃巢的故事，則不折不扣反映了故鄉(xiāng)人和中國其他地方的人所共有的排外的“村莊”（或“城堡”）文化心態(tài)。一則傳說：有一天，黃巢手下的將士看到黃巢坪山下漲潮的河里，走過一高個子的人，左手扶著左肩上的一臺“土炮”（其實是耕地的犁鏵），右手腋下夾著一頭牛（其實是右手扶在牛背上），輕易地渡過沒肩的滾滾激流，大驚之后，立即稟報黃巢，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這山中既然有這等高人，不可不防，應及早撤離。另一則傳說則曰“當黃巢等將帥們路過余家村時，見到一株巨大的上千年的大樟樹下，支撐著一個擔子，這擔子兩頭挑著兩大籮筐（長長的圓柱體）大石頭，至少也有三千斤重，中間支撐的柱棒（挑擔者間歇時支撐擔子用，長度一般與肩同高）有兩米多高。黃巢等人看了半天，越看越發(fā)呆。他們的將帥中根本沒有一個能挑起這擔子的人，身子也沒有這么高壯的。他們交頭接耳議論說，中洲之地雖偏僻狹小，卻有蓋世的豪杰，如果反我們就不好辦了，此地不可久留，應趕緊帶兵赴他鄉(xiāng)，另選營地扎寨。其實，這是當?shù)厝藶閲樧唿S巢，特地耍了個小花招，先將擔子撐好，再往兩頭竹編的長筐里裝石頭，直到裝滿為止。哪里真有如此高個子而且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挑擔者呢？

這兩個拙樸可愛的鄉(xiāng)野故事最終不謀而合——崇尚武力，排斥外地人，典型的中國東方小農(nóng)文化心態(tài)！

若按故鄉(xiāng)人的說法，黃巢坪乃是黃巢兵敗退守之地，但據(jù)歷史有關資料考證，黃巢在浙皖一帶時恰恰是兵盛士旺的起事高潮。他經(jīng)過那片山區(qū)是為了去攻克駐扎在浙東和福建一帶的頑敵，似乎沒有一點兵敗撤退的跡象。故鄉(xiāng)人之所以那樣認可，除了缺少歷史知識外，大多數(shù)因素，恐怕是懼外、排外的心理所致，希望他在此是失敗的——哪怕在他處屢戰(zhàn)屢勝、氣吞千里。希望他在這山區(qū)失敗——故鄉(xiāng)人不是揚眉吐氣了嗎？又崇尚他的神功和威力，正是故鄉(xiāng)人矛盾心理的反映。

四

今天，故鄉(xiāng)的山水，比我為貧困所迫的青少年時代所感覺到的山水景致美麗、清新，故鄉(xiāng)人的思想感情也已遠比我所知道的那些要復雜深厚得多。我一直不知道為什么故鄉(xiāng)人喜愛狂飲狂耍、俠義忠腸，聚群斗毆;不知道為什么以夸夸其談的口氣談論古代近代那些是否真的存在的高官、武人和現(xiàn)在稀稀落落的少許武夫。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像許多故鄉(xiāng)人一樣愛激動，喜歡以武力解決不公正的虐待和無理的爭端。

這些年，幾十個村莊數(shù)萬人的中洲，像我國其他農(nóng)村一樣，恪守故土、安于清貧、自怡其樂的現(xiàn)象消失了。這些村莊開始有了騷動。年輕的男人女人們都跑到省城杭州和大都市上海去打工賺錢，但他們依舊改不了爭強好勝、勇武好斗的本性。前些日子，我聽說一班鄉(xiāng)人在上海打工時，與其他省縣的打工仔鬧將了起來，他們?nèi)挛宄⑺麄兇蚩辶?。后來，對方一聽說“千島湖人”就多了些敬畏，不敢再惹事。若論起武性武脾，中洲人又是千島湖人中最野者之一，你一聽他們的方言就知道，比其他鄉(xiāng)鎮(zhèn)更直硬、干脆，沒有江南吳儂軟語的柔情蜜意。

中洲這個地方不大，但名字很有氣派。它傍青山依綠水而居，純樸而野悍。有一座龍脈一樣蜿蜒而走的山（駱駝山是其子山），四季常青，又有一條日夜奔流的河，清澈見底，卻湍急剛烈，從安徽流出，經(jīng)中洲和汾口，然后，一頭扎入千島湖。我在那座山上打過柴，掏過鳥窩;我喝著那條河里的水長大，并常常在那條河里打魚、沐?。菞l河兩次差點要走了我的命），我卻一直都不知道那座山叫什么山，那條河叫什么河。

1995年這次，我終于首次打聽到了它們的確切名字，那座山叫武龍山，那條河叫武強溪。一山一水，一陰一陽，卻是龍鳳同游，雙“武”齊名。哦，這樣看來，這不正是解釋故鄉(xiāng)人尚“勢”崇“武”這一習俗謎語的天然謎底嗎？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還能說什么呢？武龍山，武強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