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筱玉 張明明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 325000)
現(xiàn)存《三國志平話》(以下簡稱《平話》,其他話本仍用全稱)與《三分事略》除少數(shù)異文外,情節(jié)基本相同,大體可斷定是來自同一種源刊本的異本關系。然《三分事略》在整體上相較《平話》遠為粗惡,且闕葉達八葉之多,加上葉內存在不少缺損漶漫之處,故本文選擇以《平話》為例來討論其成書過程。
現(xiàn)存元至治年間刊刻的《平話》,始以入話“司馬仲達斷陰獄”,內寓三分天下的民間道德倫理因由。正文偏重劉蜀一方:卷上為劉關張“桃園結義”后大破黃巾,止于曹劉斬呂布;卷中敘劉備三請諸葛出山,止于孫劉赤壁破曹;卷下述劉備取西川與魏吳三分天下,終以虛構的劉淵滅晉興漢故事。加上首尾呼應的開場詩與散場詩,可見該《平話》本是一首尾完備供時人閱讀之建安坊本。從題材來源上看,《平話》在編撰具體人物故事時選擇依傍的是紀傳體的《三國志》等書,這顯然與其英雄傳奇體式有關;在整體結構的建構上則借鑒了編年體的《資治通鑒》(以下簡稱《通鑒》)及《資治通鑒綱目》(以下簡稱《綱目》)的時空格局以及以蜀漢年號紀年的正統(tǒng)觀念[1]。這一由東晉習鑿齒《漢晉春秋》所倡導的尊劉貶曹傾向在宋元時代一直被講史家與雜劇所承襲并可能被進一步強化,如南宋文人葉適曾稱“(曹)操險薄,著于詞章無可錄”[2],連其文學都予以根本否定。本文欲先對其略本史傳處詳加比勘,推斷其所本具體為哪些史書,再對其成書年代加以推勘,以期能還原并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平話》的成書過程及其特點。
首先,在具體的文字細節(jié)方面如《平話》末所虛構的劉淵滅晉興漢故事,編者顯然參考了《通鑒》或《通鑒紀事本末》[3]相關敘事,僅在此基礎上加以綜括虛構而已?,F(xiàn)將相關部分引述并比較如下。
劉淵幼而雋異,尊儒重道,博習經史,兼學武事。及長,猿臂善射,氣力過人,豪杰多士歸之。其子劉聰驍勇絕人,博涉經史,善屬文,彎弓三百斤,京師名士與之交結。聚英豪數(shù)十萬眾,都于左國城,天下歸之者眾。劉淵謂眾曰:“漢有天下久長,恩結于民。吾乃漢之外甥,舅氏被晉所虜,吾何不與報仇。遂認舅氏之姓曰劉,建國曰漢。遂作漢祖故事,稱漢王,改元元熙。追尊劉禪為孝懷皇帝,作漢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立其妻呼延氏為后,劉宣為相,崔淤為御史,王宏為太尉,危隆為大鴻臚卿,朱怨為太常卿,陳達為門侍,其侄劉曜為建武將軍……遂朝漢高祖廟,又漢文帝廟、漢光武廟、漢昭烈皇帝廟、漢懷帝劉禪廟而祭之,大赦天下。(《平話》卷下,第138-139頁)
晉武帝泰始六年初……自謂其先漢氏外孫,因改姓劉氏。咸寧五年初……豹子淵幼而雋異,師事上黨崔游,博習經史,嘗謂同門生上黨朱紀、雁門范隆曰:“吾常恥隨、陸無武,絳、灌無文。隨、陸遇高帝而不能建封侯之業(yè),絳、灌遇文帝而不能興庠序之教,豈不惜哉?!庇谑羌鎸W武事。及長,猿臂善射,膂力過人,姿貌魁偉。永興元年初……淵子聰,驍勇絕人,博涉經史,善屬文,彎弓三百斤;弱冠游京師,名士莫不與交。穎以聰為積弩將軍……劉淵遷都左國城。胡、晉歸之者愈眾。淵謂群臣曰:“昔漢有天下久長,恩結于民。吾,漢氏之甥,約為兄弟;兄亡弟紹,不亦可乎!”乃建國號曰漢。劉宣等請上尊號,淵曰:“今四方未定,且可依高祖稱漢王?!庇谑羌礉h王位。大赦,改元曰元熙。追尊安樂公禪為孝懷皇帝,作漢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4]。立其妻呼延氏為王后。以右賢王宣為丞相,崔游為御史大夫,左于陸王宏為太尉,范隆為大鴻臚,朱紀為太常,上黨崔懿之、后部人陳元達皆為黃門郎,族子曜為建武將軍……[5](《通鑒紀事本末》卷一三,第1048頁)
除了上引二書,涉及此事的他書如《綱目》在敘述劉淵所封眾官無及左于陸王宏、范隆、朱紀及崔懿之職官,亦無劉淵作漢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之事[6];《晉書》雖詳敘劉淵父子出身,然在敘及劉淵即漢王位后,云:“……置百官,以劉宣為丞相,崔游為御史大夫,劉宏為太尉,其余拜授各有差”。[7]不似《平話》備敘劉淵即位后封拜眾官一事,且《晉書》中明標“劉宏為太尉”,而《平話》中卻誤為“王宏為太尉”,顯然是不明白“左于陸王”這一封號所致,《平話》此段應未曾參考《晉書》。然日本學者大塚秀高認為《晉書·劉元海載記》中劉淵的須及其愛讀《春秋左氏傳》的因素從關羽形象中襲出,而關羽的龍神因素則從劉淵形象中獲得,認為《平話》在關羽形象的塑造上參考過《晉書》[8],可備一說。
本于《通鑒》的《通鑒紀事本末》見便于《平話》編者之處,在于其將散見于《通鑒》各處的劉淵之事集于“劉淵據(jù)平陽”條下,《平話》中“劉淵幼而雋異……豪杰多士歸之”等語,便是對《通鑒紀事本末》“咸寧五年”條的綜括;又《平話》卷下在敘及諸葛亮逝于五丈原后更是對眾多史事稍加簡略勾輯便匆匆完篇。如此,“文省于紀傳,事豁于編年”[9]的《通鑒紀事本末》對于《平話》編纂者顯然更為省事。然《平話》中所列漢高祖等名,可能系參鑒《通鑒》胡注而來。在《平話》的刊刻地建安,上述二書對于一般讀書人都不難見到。[10]
另外,《平話》“曹操斬陳宮”葉與《通鑒》《通鑒紀事本末》亦有相近處,試對比如下。
再令推過呂布至當面,曹操言:“視虎者不言危。”呂布覷帳上曹操與玄德同坐,呂布言曰:“丞相倘免呂布命,殺身可報。令(今)聞丞相能使步軍,厶能使馬軍,倘若馬步軍相逐,今天下易如番手?!辈懿俨徽Z,目視玄德。先主曰:“豈不聞丁建陽、董卓乎!”[白門斬呂布]曹操言:“斬!斬!”呂布罵:“大耳賊,逼吾速矣!”曹操斬了呂布。(《平話》卷上,第46頁)
布見操曰:“今日已往,天下定矣。”操曰:“何以言之?”布曰:“明公之所患不過于布,今已服矣。若令布將騎,明公將步,天下不足定也?!鳖欀^劉備曰:“玄德,卿為坐上客,我為降虜,繩縛我急,獨不可一言邪?”操笑曰:“縛虎不得不急?!蹦嗣彶伎`。劉備曰:“不可。明公不見呂布事丁建陽、董太師乎!”操頷之。布目備曰:“大耳兒,最叵信!”(《通鑒》卷六二,第2006-2007頁,《通鑒紀事本末》卷九“曹操篡漢”,第179頁)
關涉此事的《東漢書詳節(jié)》卷二二《呂布傳》與《綱目》相關部分皆無呂布責劉備語[11],《三國志》中《魏書·呂布(張邈)臧洪傳》相關文字與《平話》差異較大[12]?!逗鬂h書·呂布傳》中相關文字幾乎與《通鑒》《通鑒紀事本末》二書全同,僅在“若令布將騎”句少一“若”字而已[13]。故未能究知《平話》取資于上述三書中的哪一種。又《平話》云:“……魏文帝即位,封漢獻帝為山陽郡公,今時懷州修武縣西北有跡?!保?4]《通鑒》卷七二載:“(魏明帝青龍二年)八月,壬申,葬漢孝獻皇帝于禪陵。賢曰:在今懷州修武縣北二十五里。”[15]而《通鑒》此注源于《后漢書》卷九《漢獻帝紀》第九“八月壬申,以漢天子禮儀葬于禪陵”下李賢注,《平話》此段似從《通鑒》或《后漢書》中李賢注而來。綜合對比分析一下《平話》所涉諸書,其在文字層面最有可能參鑒的應是《通鑒》胡注本、《通鑒紀事本末》二書。
其次,《平話》近于后世英雄傳奇體式,故塑造書中的重要人物的素材往往取資于紀傳體的《三國志》,其中《蜀書》尤多。如《平話》卷上的劉備出場顯然來自《三國志》。
說起一人,姓劉名備字玄德,涿州范陽縣人氏,乃漢景帝十七代賢孫、中山靖王劉勝之后,生得龍準鳳目,禹背湯肩。身長七尺五寸,垂手過膝,語言喜怒不形于色。好結英豪。少孤,與母織席編履為生。舍東南角籬上有一桑樹,生高五丈余,進望見重重如小車蓋,往來者皆怪此樹非凡,必出貴人。玄德少時,與家中諸小兒戲于樹下:“吾為天子,此長朝殿也。”其叔父劉德然見玄德發(fā)此語,曰:“汝勿語戲吾門?!钡氯桓冈?,起妻曰:“他自一家,趕離門戶。”元起曰:“吾家中有此兒,非常人也。汝勿發(fā)此語。”年十五,母使行學,事故九江太守盧植處學業(yè)。德公不甚樂讀書,好大馬、美衣服,愛音樂。(《平話》卷上,第13頁)
先主姓劉,諱備,字玄德,涿郡涿縣人……先主少孤,與母販履織席為業(yè)。舍東南角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余,遙望見童童如小車蓋,往來者皆怪此樹非凡,或謂當出貴人。先主少時,與宗中諸小兒于樹下戲,言:“吾必當乘此羽葆蓋車?!笔甯缸泳粗^曰:“汝勿妄語,滅吾門也!”年十五,母使行學,與同宗劉德然……事故九江太守同郡盧植。德然父元起常資給先主,與德然等。元起妻曰:“各自一家,何能常爾邪!”起曰:“吾宗中有此兒,非常人也。”……先主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身長七尺五寸,垂手下膝……少語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結豪俠,年少爭附之。(《蜀書·先主傳》,第871-872頁)
雖引用時錯將劉備叔父劉子敬誤為其同輩劉德然,仍可看出《平話》此段是在對《三國志》相關部分稍加口語化改寫的基礎上纂成的。而《三國志詳節(jié)》中的《先主傳》[16]雖大體與《蜀書·先主傳》同,與《平話》相比,卻少了其叔父劉子敬斥玄德幼時戲語及劉元起資助劉備入學事。《通鑒》《綱目》等書所敘劉備少時事皆不及《三國志》詳備。[17]
《平話》與《三國志》相近處還包括關羽刮骨療毒一節(jié)。
關公天陰覺臂痛,對眾官說前者吳賊韓甫射吾一箭,其箭有毒。交請華陀。華陀者,曹賊手中人,見曹不仁,來荊州見關公。請至,說其臂金瘡有毒。華陀曰:“立一柱,上釘一環(huán),穿其臂,可愈此痛?!标P公大笑曰:“吾為大丈夫,豈怕此事。”令左右捧一金盤,關公袒其一臂,使華陀刮骨療病,去盡毒物,關公面不改容,敷貼瘡畢。(《平話》卷下,第112頁)
醫(yī)曰:“矢鏃有毒,毒入于骨,當破臂作創(chuàng),刮骨去毒,然后此患乃除耳。”羽便伸臂令劈之。時羽適請諸將飲食相對,臂血流離,盈于盤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蜀書》卷三六《關張馬黃趙傳》,第940-941頁)
其他相關史書皆無此刮骨療毒一節(jié)。然《蜀書》亦僅言“醫(yī)”,未如《平話》指實為棄曹操投奔關羽之華佗;且療毒時羽與諸將正宴飲,與《平話》刮骨時羽與人弈棋的細節(jié)也不同。然仍能大體看出《平話》源出于《蜀書·關羽傳》,其增飾部分有可能是吸取了當時元代關公戲中的相關細節(jié)而成。又《平話》中所引的張飛、關羽等廟贊,似源于宋季崇安人陳元靚所編之日用百科式類書《事林廣記》。據(jù)日本學者森田憲司考證,此書內有終于中統(tǒng)、至元的記述,故而推測此書原刊本為前至元中刊本。[18]
再次,《平話》中大量拙樸俚俗處應與宋元說話、戲曲頗有淵源。早在北宋崇寧、大觀時已出現(xiàn)專說三國故事的藝人霍四究(《東京夢華錄》卷五);南宋講史藝人較北宋由7人上升至28人,則南宋“說三分”似較北宋更盛;直到金、元時三國類講說及戲劇仍不稍衰。[19]然而宋、金、元有關三國的說話、戲劇資料留傳下來的并不多。幸賴《元刊雜劇三十種》(以下簡稱《三十種》)等元代戲曲材料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得以能夠探求元刊《平話》與元刊雜劇之間的關系?!镀皆挕肪砩稀皬堬w三出小沛”葉(此葉為《三分事略》所闕)中有劉備與袁術大將紀靈兩軍將要相攻之際,呂布以射中戟上金錢眼為條件要求兩家罷攻之事?!度龂尽?、《通鑒》及《后漢書》等書中雖皆敘及此事[20],然呂布射中的都是戟上小支而非金錢眼,細節(jié)與《平話》稍異。而在《三十種》中《薛仁貴衣錦還鄉(xiāng)》之《醉扶歸》曲云:“薛仁貴箭發(fā)無偏曲……薛仁貴那箭把金錢眼里吉丁的牢關住”,或可由此推測元代平話、戲劇中流行用射中遠處金錢眼以渲染某人箭術高明的敘述方式。另《東窗事犯》有“枕盔腮印月,臥甲地生鱗”語,《平話》卷上亦有“枕弓沙印月,臥甲地生鱗”語;《關張雙赴西蜀夢》之《點絳唇》云:“織履編席能勾做皇帝非容易……”[21]《平話》中劉備母子也是以“織履編席”為生,與《蜀書·先主傳》中的“販履織席”稍異。此外,《平話》與雜劇都多次出現(xiàn)“孤窮劉備”這一稱呼,而曹操對關羽的籠絡都是使用“上馬金,下馬銀”以及“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等手段,體現(xiàn)了市民階層對官僚階層的艷羨心理及其拙樸之氣,暗示元代小說與戲曲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平話》與元雜劇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更顯示在二者相同或相近的內容上。元雜劇中所演之三國故事,見于《平話》者有劉關張?zhí)覉@三結義、虎牢關三戰(zhàn)呂布、張飛三出小沛、劉備赴襄陽會、關羽千里獨行、諸葛亮借東風等等。可以說,“三國戲”包含了《平話》中的大部分主要情節(jié),且《平話》中諸多語焉不詳?shù)那楣?jié)、來去飄忽的人物亦往往可從當時的“三國戲”中得以補足與完善。[22]然宋、金、元時期“說三分”的講史家甚夥,其所敷演之內容已自不能全同,而雜劇所演之三分故事又自成體系。在材料闕略之今日要對當日已如此復雜的情況加以條分縷析,探討二者究為何種關系實非易事,然《平話》曾吸取了當時戲曲的某些因素是可以肯定的,反之亦然。
基于上文所析,可以推測《通鑒紀事本末》、《通鑒》胡注本、《三國志》乃至《晉書》《事林廣記》諸書,都有可能是《平話》編者曾經參鑒、雜抄過的題材來源,且對宋、金、元時期的“說三分”與戲曲因子也是兼容并包。
學界以往關注較多的是《平話》與《三分事略》二書的刊刻先后問題,對于《平話》或《三分事略》本身的成書時間的考證,僅寧希元先生《〈三國志平話〉成書于金代考》一文曾予探討。寧先生認為《平話》成書于金代,主要依據(jù)便是該平話中存在不少據(jù)稱為金代新起的地理與名物制度,然筆者認為對此仍有重加考索的必要。如《平話》卷下兩次出現(xiàn)的“荊山縣”(16-17行/103頁),寧文認為“都出于作者之附會”,且稱“考之史志,歷代均未設縣”。[23]然《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一二五“懷遠縣”條明明對此有記載:“……宋寶祐五年置懷遠軍及荊山縣,屬淮南西路。元至元二十八年省荊山廢懷遠軍為縣,屬濠州?!保?4]可見自南宋理宗寶祐五年(1257)至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前一直存在“荊山縣”這一名稱。以下幾個方面,也都有可商榷之處。
據(jù)《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一三八“晉州”條載:“……天寶初復曰平陽郡,乾元初仍為晉州,屬河東道……宋仍曰晉州平陽郡,建雄軍節(jié)度。政和六年升為平陽府,屬河東路。金仍為平陽府,天會六年升總管府,為河東南路治所……元初曰平陽路,大德九年(1305)改晉寧路,屬中書省?!保?5]可知宋金時期的平陽府雖與河東掛鉤,卻都是指晉州,與蒲州即河中府無關。又《元史》卷五八“河中府”條云:“唐蒲州……宋為護國軍。金復為河中府……元憲宗在潛,置河、解萬戶府,領河、解二州……至元三年省虞鄉(xiāng)入臨晉……而河中府仍領解州,八年割解州直隸平陽路。”[26]可見只有元至元八年(1271)后才能滿足平陽與解州二地名的隸屬關系。至于唐時蒲州,金天會六年降河中府為蒲州,天德元年復升為河中府,仍護國軍節(jié)度。又因金初曾置解梁郡,后廢為刺郡,嚴格說來能夠滿足蒲州與解良(梁)關系的可能只有金天會六年(1128)至皇統(tǒng)八年(1149)間,說明《平話》吸收了金初“說三分”的內容。然解梁本為春秋時古地名,在元刊《三十種》中《關大王單刀會》之《十二月》曲即也有:“關某在解良(梁)”[27]語。如果憑這些地名便斷定《平話》編撰于金代,似嫌理由不足。從“平陽甫(蒲)州解良”這三地名連用看,《平話》雜糅有金元說話的痕跡,且其中顯示有元至元八年(1271)后、大德九年(1305)前增飾的痕跡,因為大德九年因地震已改平陽路為晉寧路。
宋時懷州屬河北西路。金天會六年至天德三年稱南懷州,至宣宗興定四年以修武縣重泉村為山陽縣,隸輝州[28],已不能稱“山陽”為“今時懷州修武縣”了。元初復稱懷州,憲宗七年(1257)改懷孟路總管府,延祐六年(1319)后已改稱懷慶路,修武縣隸焉。[29]則《平話》中的“今時”為金天會六年(1128)前,或天德三年(1151)至興定四年(1220)間或元初,似不能據(jù)此遽定為金地名。
據(jù)《元史》卷五九“南陽府”條云:“唐初為宛州,而縣名南陽,后州廢以縣屬鄧州。歷五代至宋皆為縣。金升為申州。元至元八年升為南陽府,以唐、鄧、裕、嵩、汝五州隸焉。二十五年改屬汴梁路,后直隸行省?!保?0]可知南陽縣在宋時屬鄧州,至金升為申州,屬南京開封府,于文不合。只有元至元八年(1271)至至元二十五年(1288),才符合《平話》中“南陽鄧州”連用的條件。
總體上看,《平話》中一些地名如蒲州、定州等確如寧文所言屬于金代長期所用之地名。然其文中稱定州于“金末衛(wèi)紹王大安元年(1209)復升為中山府,入元因之”之語不知是否有所據(jù),因筆者遍查史籍也無其確切升府年月[31],故其文中“平話稱‘中山府’為‘定州’,自為大安前金人之語”的結論也就不夠信實。又如《平話》中多次出現(xiàn)的“燕京”,僅在北宋宣和五年改名“燕山府”,旋又為金人所據(jù)仍名“燕京”,直到海陵貞元元年(1153)改此地為中都,故“燕京”為宋遼、宋金長期對峙時期的通稱,元明小說、戲曲中并不少見,故難以成為《平話》成書于金代的證據(jù)?!镀皆挕分谐霈F(xiàn)的地名除“解良(梁)”確為金代短期內新置地名外,他如臨洮府、冀州、滕州等地名或是宋、金時通稱,或是金、元時通稱,都難以定為金代地名從而據(jù)以推斷《平話》纂成于金代。
另《平話》“孔明百箭射張合”葉內有“使步隊將鄧文引軍三千奪木牛流馬十數(shù)只”(卷下,第133頁,《三分事略》闕);“三戰(zhàn)呂布”葉有“認得是徐州太守陶謙手中步隊將曹豹”(卷上,32頁),《三分事略》該處為“認得是徐州太守陶謙手中步一劍曹豹”(卷上,32頁)。據(jù)本人即將刊出的論文《也談〈三分事略〉與〈三國志平話〉的刊刻年代及版本異同》一文的推論,《平話》早于《三分事略》近三十年,這從《三分事略》中“步隊將”一詞的陌生化也可得到佐證。因為步隊將作為宋代武職之一,多見于宋人文獻。如李綱《梁溪集》:“有統(tǒng)制、統(tǒng)領、將領、步隊將等日肄習之?!保?2]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先引第一行知州、通判、鈐轄、都監(jiān)、部隊將、鼎澧步隊將兵作一行。”[33]待到元末修補刊刻《三分事略》時此一宋時武職官名已為元代書會才人所不甚曉,故有以上行文的差異。由此可見現(xiàn)存《平話》中還遺存有宋時“說三分”的痕跡。
而《平話》中所出現(xiàn)的一些職官、禮制則更多顯示出金、元雜糅的屬性,非如寧文所言為金代獨有。如《平話》中董成所乘之“四馬銀鐸車,金浮圖茶褐傘”(卷上,第22頁),其中“金浮圖”確實多出于金代文獻,如《金史·儀衛(wèi)下》皇太子儀衛(wèi)中即有“傘用梅紅羅,坐麒麟金浮圖”;“銀鐸車”亦見于《金史》:“……詔以烏古論誼居第賜執(zhí)中,儀鸞局給供張,妻王(氏)賜紫結銀鐸車?!保?4]至于“茶褐傘”,據(jù)《續(xù)通典》記載,元至元二十一年御史臺因當時陜西東道城郭內“值喪之家往往盡皆使用祇候人等掌打茶褐傘蓋儀仗等物送殯”[35],曾明文加以禁止;又關漢卿《裴度還帶》之[慶東原]亦有“……白玉帶,紫朝服,茶褐傘,黃金印”[36]。可見元代流行“茶褐傘”,《平話》中的“四馬銀鐸車,金浮圖茶褐傘”乃雜合金、元儀制所成。另如《平話》中劉備見獻帝后,“帝驚,宣宗正府宰相,檢祖宗部”(卷中,第48頁)。金元文獻尤其是元時文獻如《金史》《元文類》《元名臣事略》等或稱“大宗正府”或簡稱“宗正府”,并非如寧文所稱“宗正府”一名在元代不顯于世。雖然元文獻中“大宗正府也可札魯忽赤”確實常常連用[37],且元至元十七年前的“也可扎魯忽赤”一直是當時的最高司法行政長官,“嘗以相臣任之”;于此年后所設之大宗正府,以諸王主持府事,設札魯忽赤若干人。[38]則“扎魯忽赤”僅是一種元代親決庶事的斷事官的職官名,非如寧文所稱元文獻中多以“扎魯忽赤”或“也可扎魯忽赤”代指元代的“大宗正府”。[39]且元初的也可扎魯忽赤確“嘗以相臣任之”,而金代文獻中宗正府與丞相牽聯(lián)的情況并不多見,故《平話》中“宗正府宰相”很可能是元至元十七年(1280)設立大宗正府后官制的反映。加之《平話》中出現(xiàn)的“參詳”“當便”“拘刷”“氣歇”“生受”“省會”“齋時”“照明”“爭氣”等元代獨有俗語詞來看[40],以及“爾去在意者”(卷上,第17頁)之“者”等元文獻常出現(xiàn)的語氣詞,應可視為元代書會才人的增補才有的語言現(xiàn)象。
再看《平話》在敘述劉、關、張大破黃巾后乘勢追擊,“取勝州路,過海州,并漣水……西至楊州”(卷上,第20頁),“勝州”當為“滕州”之誤。據(jù)《大金國志》卷三十八“十六軍并改作州”條云:“上等三處:泰安州、滕州(按原書作勝州,考《元史·地理志》云:‘東勝州,唐勝州,即前下等刺史之東勝州也,不應復出,蓋‘勝’字當作‘滕’……今改正)、寧海州?!保?1]從四庫本小注可知四庫館臣所見《大金國志》原本同有此誤。此一線索似乎暗示了《平話》與《大金國志》之間存在某種聯(lián)系。再細究則發(fā)現(xiàn)《平話》與《大金國志》的確存在多個層面的相似性。譬如二書都存在文字風格乃至體例非一的情形,如二書都樂于記載情節(jié)荒誕的故事,又都存在敘述不清,卻時有本于史傳的雅訓曉暢之處;編撰方式上都是雜抄群書且都“雜用紀傳、編年之體”,且都“事跡首尾略備”[42]。據(jù)崔文印《〈大金國志〉新證》一文考證,《大金國志》之《章宗紀》所本之《南遷錄》后有“大德丙午”元玠跋,其中有“后因《金國志》刊行與此書較之,事語頗同”等語,從而推斷此書的續(xù)作部分當成于元成宗大德十年丙午(1306)之前。[43]雖然崔文中將《大金國志》后部分視為續(xù)作之論已為劉浦江先生所駁正[44],《大金國志》撰成于元大德十年(1306)前的結論仍是可靠的,這對與之具有相近編纂方式的《平話》的成書時間頗有參考價值。正如《五代史平話》不太可能撰成于金代,而是約在元至大三年(1310)至元至治(1321-1323)間編纂而成一樣[45],《平話》一書也不大可能完全定型于金代,而是很有可能纂成于元大德九年(1305)前不久。由此似可推測元代大德年間的俗文學盛行上文所述的那種編纂方式,這一時期的雅俗文學之間沖突交匯的情況值得我們重加關注與進一步探析。
綜上所論,與其說《平話》可能是以不同的本子(有些是情節(jié)詳細的“繁本”,有的是簡略的提綱)拼湊而成[46],不如說它是由元代書會才人雜抄《三國志》《通鑒》類史書乃至《事林廣記》這樣的類書,同時層累吸收了宋、金、元尤其是金、元時期的“說三分”乃至元雜劇的某些因素編纂而成,其最終成書時間很有可能是元大德年間,而非金代。
注釋:
[1]《平話》紀年大體為:始于漢靈帝即位,靈帝崩即時立起漢獻帝,獻帝中平五年密詔除董卓,中平七年王允謀殺卓,中平十三年春劉備首顧茅廬,建安四年秋加封劉備豫州牧,劉禪立改建興元年,建興二年四月宴亮于醉風樓,建興二年六月大雪降,魏明帝崩立弟曹芳改年號正始元年,吳主孫亮立改建興元年,蜀漢延熙十七年少主宣諸葛亮,劉淵即漢主位改元元熙,元熙三年正月徒都平陽府即皇帝位。分別見《古本小說集成》本《平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 7,26,30,35,64,88,123,124,127,128,133,134,139,139 頁。雖極不規(guī)整,且時有中平七年、十三年之類舛誤,仍能看出編者以漢年號為主的傾向。本文中《平話》《三分事略》引文皆出自此《古本小說集成》本。
[2][宋]葉 適:《習學記言》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94頁。
[3][宋]袁 樞:《通鑒紀事本末》,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
[4]《通鑒》卷八五此句下有注:“淵以漢高祖、世祖、昭烈為三祖,太宗、世宗、中宗、顯宗、肅宗為五宗”,第2784頁。
[5]此處所引文字分別見于《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卷七九第2560頁,卷八O第2600頁,卷八五第2744頁,卷八五第2784頁。
[6][11]《資治通鑒綱目》卷十七,《朱子全書》卷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089,839頁。
[7]參見《晉書》卷一百一載記第一《劉元海》,第1766-1770頁,卷一百二《劉聰》,第1775頁。
[8][日]大塚秀高:《關羽和劉淵——關羽形象的形成過程》,閆家仁、董皓譯,《保定師專學報》2001年第1期,第24頁。
[9][清]章學誠:《文史通義·書教下》卷一內篇一,上海:上海書店,1988年,第16頁。
[10]如現(xiàn)藏北京圖書館的元建安詹光祖至元丁亥(1287)月崖書堂本《通鑒》等,便為《平話》的刊刻地建安坊本中較常見的史籍。
[12]參見《三國志》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27頁。
[13]范 曄:《后漢書》卷七五,《劉焉袁術呂布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451頁。
[14]《平話》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21頁。
[15]《通鑒》卷七二魏紀四,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2339頁。
[16]呂祖謙編纂,黃靈庚主編:《十七史詳節(ji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60頁。
[17]參見《通鑒》卷六二第2049頁,《通鑒紀事本末》卷九第719-720頁,《綱目》卷十二第806頁。
[18]參見[日]森田憲司:《關于在日本的〈事林廣記〉諸本》,《國際宋史研討會論文選集》,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1992年。
[19]參見拙著《宋元講史話本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34-41頁。
[20]參見《三國志》卷七第223頁,《通鑒》卷六二第2033頁,《后漢書》卷七五第2448頁。
[21]徐沁君點校:《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87,554,3頁。
[22][46]參見黃 毅:《〈三國志平話〉與元雜劇“三國戲”——〈三國演義〉形成史研究之一》,《明清小說研究》2007年第4期,第85,84頁。
[23][39]寧希元:《〈三國志平話〉成書于金代考》,《文獻》1991年第2期。
[24][25][清]穆彰阿:《(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四部叢刊續(xù)編》景舊鈔本,第2183,2467頁。
[26][29][30]參見宋濂撰:《元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 年,第 1380,1362,1404 頁。
[27]徐沁君點校:《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73頁。
[28][34]參見脫脫等撰:《金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640,2837 頁。
[31]如[清]施國祁:《金史詳?!肪砣弦喾Q:“又《志》文中山府亦稱定州,而復府無年可考?!鼻鍙V雅書局叢書本,第81頁。
[32][宋]李 綱:《梁溪集》卷一七一,《四庫全書》集部第112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79頁。
[33][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六一,《四庫全書》史部紀事本末類第357冊,第486頁。
[35][清]嵇 璜:《續(xù)通典》卷七十八禮三十四,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607頁。
[36][元]關漢卿:《裴度還帶》,明脈望館鈔校本,第21頁。
[37][元]黃溍《金華黃先生文集》卷二十四《續(xù)稿》二十五《碑》之《敕賜康里氏先塋碑》云:“……與海都戰(zhàn),數(shù)有功,入為大宗正府也可札魯忽赤?!痹n本,第389頁;元明善《清河集》卷二有:“上大悅,授光祿大夫假左丞相行大宗正府也可扎魯忽赤于北軍……”,清光緒刻藕香零拾本,第9頁。
[38]邱樹森主編:《元史辭典》,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87頁。
[40]參看劉 堅、江藍生等編:《元語言詞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 年,第 36,69,148,239,285,361,413,418,424頁。所謂獨有是指上述語詞不見于《唐五代語言詞典》《宋語言詞典》。
[41]舊題[宋]宇文懋昭:《欽定重訂大金國志》,《四庫全書》史部別史類第383冊,第1046頁。
[42]崔文印《大金國志校注》附錄五席世臣掃葉山房本《大金國志》題識,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32頁。
[43]崔文印:《〈大金國志〉新證》,《史學史研究》1984年第3期,第50頁。
[44]參見劉浦江:《再論〈大金國志〉的真?zhèn)渭嬖u〈大金國志校證〉》,《文獻》1990第3期。
[45]參見拙文《〈新編五代史平話〉成書探源》,《文學遺產》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