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鋒
(福州大學 社會學系,福建 福州 350108)
?
在政府與市場之外
——村民利用自組織自發(fā)供給公共物品的實踐探討
羅小鋒
(福州大學 社會學系,福建 福州 350108)
[摘要]以往關于農(nóng)村公共物品供給的研究多強調(diào)國家或市場這些村莊外生力量的作用,對村莊內(nèi)生的力量則有所忽視。文章基于實地調(diào)查認為,在政府和市場之外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依靠村落自組織力量。本研究發(fā)現(xiàn),村落自組織利用村落社會資本有力地促進了村民在公共物品上的合作。具體而言,村落自組織利用宗族網(wǎng)絡動員村民參與村莊公益;村落自組織利用聲譽機制、輿論機制動員村民參與村莊公益。文章建議,在當前的農(nóng)村社會建設中,要妥善挖掘并保護有利于農(nóng)民合作的傳統(tǒng)資源。
[關鍵詞]公共物品;社會資本;自組織
一、問題提出與相關文獻
(一)問題提出
有研究指出,農(nóng)村改革以來,隨著國家從鄉(xiāng)土情景中“退場”,農(nóng)村社會出現(xiàn)了值得警惕的“社會原子化”趨向,鄉(xiāng)土團結陷入困頓[1]。有學者認為,在快速現(xiàn)代化的背景下,我國村落存在解體的狀況,并有進一步解體的趨勢[2]。受村落解體影響,村落的秩序難以維系。另有學者認為,稅費改革后,鄉(xiāng)村體制改革削弱了農(nóng)村基層組織的力量,這使得在人財物不斷流出背景下的農(nóng)村地區(qū)的秩序難以維持[3]。三位學者的觀點都有調(diào)查經(jīng)驗的支持,也有一定說服力,但難以解釋其他一些農(nóng)村地區(qū)農(nóng)民合作提供公共物品的現(xiàn)象。必須指出的是,并非所有的農(nóng)村的都處于解體狀態(tài),并非所有的農(nóng)村社會面臨原子化現(xiàn)象,并非所有鄉(xiāng)村秩序的維持都需要依靠正式組織。在筆者調(diào)查的閩西客家農(nóng)村地區(qū),雖然也面臨人口流動、現(xiàn)代化、城市化的沖擊,但絕大多數(shù)村落依舊保持有良好的內(nèi)生秩序,村民依舊熱衷參與村落的公益事業(yè)。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來,M村村民在多項公共事務中合作起來,例如2002年村民集資投勞對村口到鎮(zhèn)上的出村道路進行了硬化,共花費近20萬元;2005年村民成功安裝自來水,告別過去用水需從水井挑水的歷史;2011年村民重建了宗祠等等。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集體經(jīng)濟薄弱的村莊之所以村民能夠合作起來,是因為有類似村莊理事會這樣的非正式組織的介入。我們感興趣的是:理事會這種非正式組織是如何促成農(nóng)民在公共物品供給上達成合作的?換句話說,理事會是通過什么機制將村民整合起來合作提供公共物品的?
(二)相關文獻
圍繞公共物品的供給問題,學界已有諸多研究。已有的研究主要探討了農(nóng)村公共物品供給中的困境和解決農(nóng)村公共物品供給困境的路徑。
關于農(nóng)村公共物品供給困境研究,代表性人物有曹錦清、賀雪峰等學者。通過對河南農(nóng)村的實地調(diào)查,得出“中國農(nóng)民善分不善合”[4]的論斷。這一論斷在學界引起了激烈的討論。賀雪峰從農(nóng)民特殊的公正觀入手分析了湖北荊門地區(qū)農(nóng)民在水利難以合作的原因,認為受革命運動和市場經(jīng)濟的影響,傳統(tǒng)的組織力量和文化力量已經(jīng)難以約束農(nóng)民,難以整合農(nóng)民,村莊社會關聯(lián)度低,農(nóng)民已經(jīng)原子化了[5]。吳理財從農(nóng)民生活境遇入手分析了荊門農(nóng)民不合作過程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理性”[6]。羅興佐通過對不同農(nóng)村地區(qū)的比較,分析了農(nóng)民合作的類型與社會基礎[7]。董磊明認為,農(nóng)民難以合作起來是因為缺乏將農(nóng)民整合起來的機制[8]。
關于如何超越農(nóng)村公共物品供給困境,學界有如下幾種代表性觀點。觀點一認為,必須依靠國家或政府的力量[9][10]。觀點二主張通過市場化的方式來提供村民難以或不愿提供的公共物品[11]。觀點三認為村民群體性活動要成功,必須依賴于村落自生秩序與國家權力的良好銜接[12]。觀點四主張利用“一事一議”來向農(nóng)民籌資酬勞與國家財政資金獎補政策[13]。觀點五建議加強農(nóng)村基層組織建設,以應對在農(nóng)村人財物不斷流出背景下農(nóng)村內(nèi)生秩序不足的問題[3]。觀點六則認為可以通過宗族、宗教這樣的連帶團體來供給村落公共物品[14]。
綜上述,學界已在公共物品供給問題上取得了諸多成果,但仍有拓展的空間。首先,已有研究過于強調(diào)依靠國家介入或市場這種外力的方式來促進農(nóng)民的合作,對村落自身的集體行動能力視而不見;其次,雖有研究關注到村落自組織在公共物品供給中的作用,但已有的研究更為關注村落正式組織的作用,對于非正式組織,尤其是不具有官方背景的民間組織的關注不夠。鑒于此,本研究重點關注村落非正式組織是如何組織村民供給公共物品的。
二、研究設計
(一)研究問題
本文在實地研究的基礎上,探討在一個集體經(jīng)濟薄弱的村莊是為何會通過自組織的方式合作提供公共物品?自組織又是通過什么機制來動員與整合村民供給公共物品的?
(二)研究方法與資料收集
研究方法是由研究問題來決定的。根據(jù)研究問題,我們采用定性研究方法。
文中所用資料主要來源于筆者在2005年暑假期間、2006年、2011年暑期對M村村民的調(diào)查。此外,每年寒暑假筆者均會訪問村民從而了解村民的合作情況。
本研究主要采用半結構訪談法收集資料,根據(jù)目的抽樣來選擇調(diào)查對象,所選擇的調(diào)查對象親身經(jīng)歷了公共物品供給的全過程,對相關情況比較了解。調(diào)查對象包括參與公共物品供給的普通村民、鄉(xiāng)村精英以及理事會會長及其成員。調(diào)查地點的選擇因人因時而不斷調(diào)整,有時在農(nóng)戶家里,有時在田間地頭,有時在村口的雜貨店。為了調(diào)查方便,也出于尊重被調(diào)查者,調(diào)查使用的是客家方言。
(三)理論視角:村落社會資本
在社會資本的界定上,學界尚未達成共識。帕特南認為:“社會資本是指社會組織的特征,諸如信任、規(guī)范以及網(wǎng)絡,它們能通過促進合作行為來提高社會的效率?!盵15]受此啟發(fā),我們把村落社會資本界定為村民在長期的互動中形成的種種社會關系網(wǎng)絡以及嵌入其中的信任。具體而言,M村的村落社會資本包括宗族網(wǎng)絡、理事會等非正式組織、姻親關系、村民之間的信任等等。
(四)村莊概況
M村位于福建省的西部,是閩西客家首府長汀下轄的一個村落。M村是一個在自然村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行政村,有140多戶家庭,約600多人,主要有三大姓氏,其中羅氏最多,大約有100來戶,其次是揭氏,20多戶,再次是張氏,有3戶人家。M村是一個典型的熟人社會。村民之間相互熟識,村民之間的熟悉是在長期的生產(chǎn)生活互動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因為村莊土地比較多,村民的生計來源主要是種植水稻和煙葉。農(nóng)閑時,農(nóng)民會外出搞副業(yè)以開辟新的收入來源??傮w而言,村民之間的分化比較低。
三、村落自組織、社會資本與公共物品的供給
以往的研究認為,農(nóng)民之間難以在公共事務上達成合作是因為如下一些因素:行動者之間缺乏信任、搭便車問題、村落共同體的消解、村落自生秩序的缺乏、鄉(xiāng)村精英的流失、鄉(xiāng)村正式組織受到了削弱等。本研究在田野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村落自組織即理事會利用村落現(xiàn)存的社會資本、聲譽、村莊輿論等機制整合村民進而供給村民急需的公共物品。
(一)村落正式組織的退場與村落非正式組織的登場
以往村莊公共物品的供給是由村兩委的干部來負責召集的,但是后來村民發(fā)現(xiàn)作為理性人的村干部在組織村莊公共物品供給中假公濟私、中飽私囊。調(diào)查中,村民告訴筆者,在修村口到鎮(zhèn)上的這條水泥路之前,村民也曾通過集資籌勞的方式在村內(nèi)修了一段水泥路,當時由村委負責組織。村民交了不少錢,但村委總說不夠,村民因此懷疑有貓膩。后來村民發(fā)現(xiàn),村干部根本就沒有做賬。村干部的行為辜負了村民的期望,村民對村干部失去了信心。村干部的腐敗行為破壞了村民對他們的信任,為避免重蹈覆轍,村民不愿意村干部再介入村莊公益,而是改由村民信任的理事會來組織。村民之所以信任理事會,是因為理事會在過往有帶領村民做公益的成功案例,例如,理事會成功地帶領三姓村民將公共祖祠修葺一新。這種成功的經(jīng)驗為后續(xù)合作提供了模板。
問及理事會在鋪路過程中的作用,被訪村民都認為,村理事會的作用是無可替代的??梢哉f,缺少了村修路理事會,修路這樣大規(guī)模的公益事業(yè)是不可能成功的。這是村民的共識。
修路理事會有如下特點:從年齡上看,理事會成員均是60歲以上的老者;從性別上看,理事會成員均是男性;從宗族的構成上看,理事會成員有來自各姓氏、各房支的代表;理事會成員之間的角色分工很清晰,會長、退休教師等聲望權威高的老者負責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出納和會計負責管錢,其他理事會成員則負責動員各自房支的族人;理事會的成員具有較強的公共精神、關心村莊公益。
從功能的角度看,修路理事會屬于事務型的理事會,它因某一具體事務而成立,也因該事務的完成而解體。在M村類似的事務型理事會還有修祖祠理事會、修路亭理事會等等。
類似修路理事會這樣的組織是村落內(nèi)生的,是非正式的民間組織,它沒有任何官方的背景,也無需政府的授權。因為擔心村干部的介入會破壞村莊集體行動,理事會在成立開始就是排斥村干部的,因此理事會成員中不包含村干部。理事會填補了村兩委在村莊公共物品供給上的功能缺陷。如前述,理事會應運而生的一種因素就是村兩委干部在過往的公共物品供給中的不作為。村落居民在公共物品上合作的需求呼喚著理事會的出現(xiàn)。如下文所述,而村落豐富的社會資本為村落組織的順利運轉提供了社會基礎。
(二)村落自組織利用村落社會資本動員村民參與村莊公益
如前述,M村村落社會資本包括理事會組織、宗族網(wǎng)絡、姻親網(wǎng)絡以及村民之間的信任。誠如梁漱溟所言,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一個倫理本位的社會,本質(zhì)上是一個關系本位的社會[16]。費孝通也說,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一個差序格局的社會[17]。兩位學者的觀點表明,村落中的村民不是原子化的,而是被種種關系網(wǎng)絡嵌入其中。村落自組織利用上述關系網(wǎng)絡動員村民參與村莊公益。
1.村落自組織利用宗族網(wǎng)絡整合并動員村民參與村莊公益
筆者出生于M村,在該村生活了幾十年,讀書期間每逢放假都會回家生活一段時間。工作后,出于職業(yè)的習慣也經(jīng)常關注村莊的公共生活的進展。筆者反復觀察體驗村莊內(nèi)部秩序,最強烈的感受是,盡管村莊正式組織如村黨支部和村委會在村莊公益中缺乏對村民的動員能力,但在公益事業(yè)發(fā)展過程中類似理事會這樣的自組織資源應運而生。M村在以往做公益事業(yè)的過程中都會成立相應的理事會,理事會顧名思義就是一種管理公共事務的組織。
成立理事會的初衷就是為村民以及后代辦有益的公事。村民都說,沒有村理事會的介入,像修路這樣的公益事業(yè)不可能辦成。筆者認為,理事會是一種民間組織,它能發(fā)揮整合村民的功能。理事會成員由村里愿意在公益事業(yè)中貢獻力量的人組成,任何人只要他愿意貢獻時間、精力都可以成為理事會的成員。雖然如此,理事會成員清一色都是由村莊老者組成。通過分析理事會構成狀況,我們了解到,每個姓氏、每個房、每個屋都有相應代表。修路理事會包括會長在內(nèi)共有25位成員,其中羅姓21人、揭姓3人、張姓1人。修路理事會成員大多是各姓各房各屋中德行比較好的,具有相當威望且能服眾的老者。之所以如此,主要是考慮到方便動員各姓氏各房各屋的村民。理事會成員與所在房族成員具有血緣、地緣和親緣關系,前者相對于后者年紀大輩分高,后者對前者充滿了尊重,理事會成員所具有的長老權威以及號召力有助于將各自的房或屋有效地整合起來。從社會資本的角度看,理事會成員與所屬房屋成員的關系屬于粘結型關系;理事會會長與理事會成員之間的關系屬于橋接型關系。如上述,理事會通過宗族網(wǎng)絡、姻親關系將村民整合起來,開展對大家都有益的公益活動。
之所以理事會能夠在修路中向村民集資籌勞,有如下幾個原因:其一是村民信任理事會及成員。其二是理事會成員與村民存在血緣關系,這種關系網(wǎng)絡使得村民在面對村理事會及成員的動員時不好意思拒絕。其三是村民自身也有修路的需求。最后是村民都認為支持修路這種公益有助于為個人和家庭積善積德,提高個人和家人的修行。
2.村落自組織成員利用個人威望動員村民參與村莊公益
當被問及是誰推動大家修路這個問題時,村民們一致認為是由羅維綸等幾位在村里比較有威望的老者提議的。事實上,修路不僅由村莊老者推動,也是由他們組成的理事會決定的。M村鋪路理事會會長羅維綸說:“修路的是我們理事會提出來的,然后我們再去做村民的工作,動員村民參與?!?/p>
據(jù)了解,鋪路理事會會長羅維綸是村里的第一任村干部,為人正直,辦事公正廉潔,在村里知名度非常高,村民對他很尊敬。不僅如此,羅維綸還是村里輩分最高的長者,村里的糾紛只要他出面基本都能得以解決。會長在當村干部的時候就開始熱心公益,后來因為年齡原因不再當村干部后更是帶領族人做了不少公益事業(yè)。由于前述種種因素所使然,羅維綸在村民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很具有號召力,由其領導理事會并帶領村民做公益能夠得到村民的支持,獲得村民的信任。
在確定修路之事后,會長首先動員村里的兩位經(jīng)濟能人。經(jīng)過他的一番努力,兩位精英承諾各捐資一萬。兩位經(jīng)濟能人的承諾給了會長很大的想象空間,他心想:“這邊有了兩萬,全村600來人,如果每個人交300元,就有將近20萬。如果再去各地募捐,那么修路就有了希望。”
在這種希望的激勵下,會長以及其他理事會成員開始動員普通村民參與修路。我問:“村民出錢是否積極?”會長說:“絕大部分的人都很積極,少部分人比較拖拉?!痹L談中,會長告訴我,錢是理事會到各家各戶去收的,對于少數(shù)拖拉的村民,會出動所有的理事會成員去說理。
會長當過村干部且在以往組織村民做過公益事業(yè),鑒于此,在修路伊始村民就力推他做鋪路理事會會長,由其負責修路的組織與協(xié)調(diào)。還有三位退休教師,他們因為有文化,能說會道,負責修路的動員與宣傳。
理事會成員是村莊的道德精英,他們德高望重,熱心公益事業(yè)。他們雖然年紀大,在家庭中已經(jīng)退居二線,但他們卻活躍在村莊的公益事業(yè)的第一線。盡管他們不是村莊的正式干部,是體制外的精英,但只有他們才能真正擔負起村莊公共事務的組織與倡導任務,也只有他們才能將村民潛藏的公共精神激活。一位參與理事會的退休教師的觀點很有說服力,他說:“理事會成員公益事業(yè)心強,眼光看得遠,不計較個人的得失,能夠從大處著想。”
理事會成員的工作是沒有報酬的,他們動員村民,對修路進行組織與管理,完全是出于公心,完全是在奉獻。正如會長所言:“我們抽的是自己的煙,喝的是自己的酒,村民對我們一百個放心?!鄙頌槔硎聲蓡T的一位退休教師也說:“拿了錢就不是在做好事?!?/p>
理事會成員在村莊公益事業(yè)中起牽頭組織作用,這些出任鄉(xiāng)村領袖的老者依附于一種杜贊奇所說的“權力的文化網(wǎng)絡”之中。如杜贊奇所言,在傳統(tǒng)的文化網(wǎng)絡中,出任鄉(xiāng)村領袖的鄉(xiāng)村精英們“是出于社會地位、威望、榮耀并向村民大眾負責的考慮,而不是為了追求物質(zhì)利益?!盵18]
馬威爾等人指出,任何一個小團體的長期合作行為背后都會有一個關鍵群體,他們往往扮演者動員者的角色[19]。以理事會會長和退休教師為核心的理事會成員其實就是村莊公益中的關鍵群體,他們是村莊公益事業(yè)的發(fā)起者、倡導者、組織者、動員者。正如羅家德所言,人們在集體行動中會觀察他人的行動,關鍵群體的率先投入行為對集體行動的出現(xiàn)會起到至關重要的示范作用[20]。正因為理事會成員在村莊公益中率先垂范,加入村莊公益的村民才會越來越多。
當然,除了關鍵群體的作用外,村落自組織建構的聲譽機制以及村莊的輿論也影響著村民對公益的參與。
(三)村落自組織利用聲譽機制、輿論機制動員村民參與村莊公益
按照參與公共物品供給的積極性,可將村民分為積極分為、消極分子和反對分子。在M村,每次舉辦公共物品,都會遇到不同的聲音,有的明確表示支持,有的不表態(tài)持觀望態(tài)度,有的則明確反對。在M村,支持村莊公益的村民都占絕對多數(shù),因此只要有理事會這個關鍵群體的介入,即使少數(shù)反對分子不支持,公共物品基本能夠合作成功。
村落自組織針對積極性不同的村民采用的動員策略是不同的,對于覺悟高的積極分子基本不用做思想動員;對于消極分子則需要理事會成員做思想動員,比如把修路、修祖祠的必要性、重要性講明;對于反對分子,則不僅需要理事會成員做思想工作還需要采用村莊輿論來影響他們。
因為村莊集體經(jīng)濟薄弱,無論是修村口通向鎮(zhèn)上的公路,還是修公共祖祠,都需要向村民集資投勞。正因為參與村莊公益的積極性不同,村民在集資投勞上的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很大的差異,積極分子總是非常及時的交齊集資并配合工程的進度提供的勞力支持,消極分子在看到參與公益的人越來越多后也會改變當初的態(tài)度,轉而參與村莊公益;少數(shù)反對分子也會受到感染改變態(tài)度;極少數(shù)頑固分子則繼續(xù)維持原有的態(tài)度。
為了表彰村民為村莊公益所做的貢獻,村落自組織還會以建功德碑的方式建構村莊的聲譽機制。農(nóng)戶會因為出資額的不同享有不同的聲譽。例如,村口通往鎮(zhèn)上的的水泥路竣工后,理事會在路邊修建了一座路亭。建路亭有兩個目的:一是為行人休憩提供遮風擋雨的場所;第二目的是在亭子里墻壁上建了一個功德碑。功德碑上清晰地記載了修路的經(jīng)過以及對修路有貢獻的人的芳名。只交齊集資的農(nóng)戶,功德碑上只刻上戶主的芳名;對于交齊集資后捐資額達到300元以上的農(nóng)戶,戶主的芳名連同家人的名字都會刻印在功德碑上;對于沒交集資的農(nóng)戶,則無權分享上述聲譽。再比如,為了激勵族人參與宗祠的重建工作,理事會決定在竣工后的宗祠內(nèi)修一個功德碑。捐資者、交齊集資者的芳名會刻在大理石上,未交清的戶主名字刻在木牌上,以示區(qū)別。原先沒交齊的補齊后其名字會轉到大理石上。上大理石的聲譽高于木牌。受此決定的影響,不少族人轉變了態(tài)度,由原先不交或只交部分轉而交齊。
為了激勵村民參與積極參與村莊公益,村落自組織會將村民的出資名單及金額用紅紙張貼在村民經(jīng)常聚集的地方(村小賣部),因為這里村民經(jīng)常在這里碰面聊天。通過這種方式村民知道誰出了多少錢,誰沒有。村民會在日常生活中進行議論。村民的閑言閑語會通過不同途徑傳到相關人士那里。生活在熟人社會關系中的村民在乎自己以及家人的聲譽,會采取行動以維護和保全家庭的聲譽。一位受訪者告訴筆者,村民有這樣的心理:“他們怕后代笑話,怕被后代問起:‘為何自己祖先的名字沒有在大理石上,是不是因為祖先窮交不起,還是祖先不會做人。因為別人的祖先都交了而自己的祖先卻沒交。’”
M村是一個熟人社會,村民之間相互了解。彼此的品行大家都心知肚明。村民在日常的互動中會議論村莊的人和事,在公共活動中村民聚在一起聊天,發(fā)生糾紛時對方過往的丑事往往會被提及,村莊的輿論就在村民的討論中形成。輿論的壓力是村民采取行動時不得不予以考慮的,誰都擔心被邊緣化。
訪談中,理事會會長給我舉了一個村莊輿論“邊緣化”不合作者的例子。他回憶說,在他當村干部的時候,組織村民修橋,政府撥了一部分款,但仍不夠,需要向村民集資。其中一位村民以原有的木橋仍能通行為由反對修橋,不愿出錢。因為修橋是公益,得到了絕大多數(shù)村民的支持,因此橋得以成功修建。橋修好后剩余的錢買了一個銅鑼,銅鑼用于通知村民參與活動。M村有一個傳統(tǒng),每年清明節(jié)村民都會一起祭祖,祭祖結束之后會舉辦晚宴。參加晚宴的主要是各家各戶的家長以及六十歲以上的男性老人。清明晚宴為村民提供了溝通與討論的平臺,許多涉及全村的事就是在這種場合提出的。年紀大輩分高的老者們通過這種場合發(fā)表意見。在這種公共場合容易形成強有力的村莊輿論。在一次清明聚餐的時候,一位村民嘲笑這位未參與修橋的村民:“全村人都贊成的事你居然反對,大家都出得起錢,只有你出不起;等你以后死了,銅鑼不借給你用”。
理事會會長如此評論這個未參與修橋的村民,說他沒有考慮長遠。另一位村民也評論道:“公益事業(yè),如果得到大部分人贊成,那么少數(shù)人反對是沒有用的?!?/p>
如上述,正因為村莊存在強有力的輿論機制以及村落自組織建構的聲譽機制,村莊公益事業(yè)舉辦過程中的搭便車問題才能得到最大程度地解決。
四、結語
如前述,學界不少學者認為,全國絕大部分村落處于解體狀態(tài)[2]。也有學者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稅費改革后,鄉(xiāng)村體制改革削弱了農(nóng)村基層組織的力量,農(nóng)村基層組織無力組織村民提供公共物品[3]。還有學者指出,隨著國家退出農(nóng)村以及國家與農(nóng)民之間中間組織的缺失,農(nóng)村社會面臨原子化危機,鄉(xiāng)土團結遭遇困境[1]。然而,本研究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閩西客家農(nóng)村地區(qū),雖然村落正式組織在公共物品供給中也表現(xiàn)出無力狀態(tài),但村落非正式組織填補了正式組織的空缺。這種現(xiàn)象在筆者調(diào)查的地區(qū)不是個案,在當?shù)鼐哂幸欢ǖ钠毡樾?。當然,這些村落非正式組織都具有一定的宗族色彩,雖然如此,它能挖掘并利用村落的合作資源,激活村民潛存的公共精神,能夠通過提供公共物品進而改善村民的生產(chǎn)生活條件。
如前述,已有關于公共物品的研究,過多關注政府或市場等這些村落的外部力量,對于村落自身的力量,如非正式組織的力量關注不足。雖然有些研究也注意到了村落自組織在鄉(xiāng)村公共物品供給中的作用,例如,徐勇對廣東云浮的調(diào)查就發(fā)現(xiàn),當?shù)氐纳鐓^(qū)理事會在社會建設中起到了很多好的作用[21]。此外,還有一些學者在江西贛州地區(qū)的調(diào)查也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現(xiàn)象[22]。但筆者通過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上述學者調(diào)查到的社區(qū)理事會大多是政府推動成立的,背后有官方的背景。而筆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的修路理事會(類似的理事會很多,如建橋理事會、修宗祠理事會)完全是民間自發(fā)成立的,是在長期的合作摸索中創(chuàng)建的一種自治組織,它的合法性來源于村民的認同與授權,來源于它過往的成功經(jīng)驗。當然,這些民間的自組織之所以能夠組織并整合村民做村莊公益,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些村莊在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中依舊保持有良好的合作傳統(tǒng)、合作資源,擁有較為豐富的村落社會資本。M村村民通過自組織在村中公益中達成合作,這種合作是自愿性合作。這種自愿性合作誠如帕特南所言,依賴于社會資本的存在[16]。
當前中國正在大力推進社會建設,在社會建設中中央也一直強調(diào)要加強社會管理創(chuàng)新。毫無疑問,M村村民在長期的合作實踐中摸索出了一種適合本地農(nóng)民合作的機制,那就是依靠村落非正式組織來整合村民,進而供給與村民的生產(chǎn)生活息息相關的公共物品。我們認為,村落自組織是鄉(xiāng)村公共物品供給中的一種新的實踐探索,是社會建設背景下社會管理的一種創(chuàng)新。類似村落自組織、村落社會資本這樣的有利于村民合作的傳統(tǒng)資源應該深度挖掘并好好保護。
[參考文獻]
[1] 呂方.再造鄉(xiāng)土團結:農(nóng)村社會組織發(fā)展與“新公共性”[J].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3).
[2] 劉偉.差異性視角下的村落解體[J].農(nóng)村工作通訊,2011,(3).
[3] 賀雪峰.組織起來[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2012:序言第6頁.
[4] 曹錦清.黃河邊的中國[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196.
[5] 賀雪峰.熟人社會的行動邏輯[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1).
[6] 吳理財.對農(nóng)民合作“理性”的一種解釋[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1).
[7] 羅興佐.農(nóng)民合作的類型與基礎[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1).
[8] 董磊明.農(nóng)民為什么難以合作[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1).
[9] 賀雪峰.鄉(xiāng)村秩序與縣鄉(xiāng)村體制[J].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3,(4).
[10] 羅興佐.治水:國家介入與農(nóng)民合作[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11] 姚洋.以市場替代農(nóng)民的公共合作[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5).
[12] 劉偉.難以產(chǎn)出的村落政治[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26.
[13] 李郁芳, 蔡少琴.農(nóng)村公共品供給中的村民自治與“一事一議”——基于公共選擇理論視角[J].東南學術,2013,(2).
[14] 蔡曉莉.中國鄉(xiāng)村公共品的提供:連帶團體的作用[J].劉麗譯.經(jīng)濟社會體制比較,2006,(2).
[15] 帕特南.使民主運轉起來[M].王列,賴海榕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195.
[16]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72.
[17] 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26.
[18] 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3-4.
[19] Pamela E.Oliver and Gerald Marwell.“The Paradox of Group Size in Collective Action: A Theory of Critical Mass,Ⅱ,”[J].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91, no.3, 1985,pp.522-556.
[20] 羅家德,孫瑜等.自組織運作過程中的能人現(xiàn)象[J].中國社會科學,2013,(10).
[21] 徐勇.“組為基礎,三級聯(lián)動”:村民自治運行的長效機制——廣東省云浮市探索的背景與價值[J].河北學刊,2011,(5).
[22] 田先紅.國家與社會的分治——贛南新農(nóng)村建設中的理事會與鄉(xiāng)村組織關系研究[J].求實,2012,(9).
(責任編輯:閆衛(wèi)平)
【法學·社會學】
Beyond Government and Market
——A Research on How Villagers Use
Self-organization to Cooperate to Provide Public Goods
LUO Xiao-feng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Fuzhou University, Fuzhou 350108, China)
Abstract:In the past, scholars emphasize the role that the state or market plays in the provision of rural public goods, while neglect the role that village itself plays in the provision of rural public goods. Based on field research, the article considers that besides the state and the market, there is a third way out, which is to rely on the power of village self-organization. This research finds that village self-organization uses social capital to integrate peasants and to facilitate their cooperation on public goods. To be specific, village self-organization can use clan network, reputation mechanism or institution of public opinion to mobilize villagers to participate in the public welfare. The article suggests that in the current construction of rural society, the authorities should properly excavate and protect traditional resources which are in favor of farmers' cooperation.
Key words:Public Goods; Social Capital; Self-organization
[中圖分類號]C9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973(2015)02-0038-06
[作者簡介]羅小鋒(1977-),男,福建長汀人,副教授,社會學博士。
[收稿日期]2014-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