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愛新
2015年3月,北京會議中心,全國政協(xié)會文藝界別的分組討論中,一個大塊頭、高個子的男人受到的關注甚至超過了明星。會前會后,他身后跟著的記者一直很多,媒體不斷更新他的言論。這個人就是馮驥才。
“媒體可以放大一種聲音,讓全民族關心自己的文化。15年前,我開始做民間文化搶救的時候,還很弱勢,別人不知道為什么,也不認同。我就像武訓辦學一樣,每到一個地方,從市委書記講到縣委書記,再從鄉(xiāng)長講到村長?,F(xiàn)在他們反過來找我了,這不是好事嗎?”馮驥才說。
上世紀90年代,中國很多城市開始大規(guī)模改造,就在那時,作家、畫家馮驥才開始了對古城保護、搶救的奔走呼號。
2011年,馮驥才在某次會議上的一席話,觸動了時任總理溫家寶。很快,由住建部、文化部、財政部和國家文物局共同牽頭,建立保護項目,成立專家委員會。根據(jù)專家提出的一整套標準,現(xiàn)已認定三批共2555個中國傳統(tǒng)村落——馮驥才估計全國共有5000個左右,剩下的有待繼續(xù)認定。
2014年,由李克強總理批示,專項撥款100億元,每個經過認定的傳統(tǒng)村落可以得到300萬元建設資金。
“特別是不久前,習近平主席提到記住鄉(xiāng)愁之后,國家特別重視這一塊?!瘪T驥才說。
但古村落保護仍然面臨嚴峻問題。
“許多地方政府熱衷于‘開發(fā)文化遺產,其實,對文化遺產來說,‘開發(fā)很野蠻,幾乎沒有一個國家和地區(qū)對文化遺產用‘開發(fā)一詞,聯(lián)合國是‘利用,我國香港和臺灣地區(qū)是‘活化。保護古村落的錢到了官員手里,就成了政績;到了開發(fā)商手里,就成了資源;到了專家手里,就成了研究成果?!瘪T驥才披露,2014年他在為古村落“建檔案”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的地方政府將保護經費用來修路。
古村落保護下來了,接下來該怎么做?
村落里有精神貴族、文化貴族
《瞭望東方周刊》:你在政協(xié)會議討論中說,村落里有我們的根性文化,具體指什么?
馮驥才:我覺得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價值體系。比如古代的忠孝節(jié)義、禮義廉恥,都在我們的文化里面。古代我們沒有真正的城市,所以這個根在農村。農村里的人大部分是沒有文化的,但他們把精英對儒釋道的表述,變成了自己喜聞樂見的方式。不能說農村文化就一定比城市落后,他們可能沒有用現(xiàn)代化的工具,但有文化的因子。我認為村落里有我們的精神貴族、文化貴族。
《瞭望東方周刊》:城市化進程勢不可擋,村落的消失是不是不可避免呢?就像唐詩宋詞那么美,也會消亡。
馮驥才:唐詩宋詞沒有消亡,它還存在。如果你在外地思鄉(xiāng),晚上關了燈,一下就會想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你說它消失了嗎?它實際在你的血液里。
《瞭望東方周刊》:現(xiàn)在農村的年輕人,向往的是城市的現(xiàn)代生活和價值取向。而文化應該活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那么,古村落保護下來,如果只是那些建筑、一個外殼,又能怎么樣呢?
馮驥才:你問到了核心問題。古村落保護最核心的是讓這個村落的原住民別走,別拋棄它,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原住民走了,村落所傳承的精神內容、生命就走了,就變成一個空殼。外來人如果拿它做旅游,就變成了一個商業(yè)資源。
村落的關鍵是它的內涵。我們之所以說村落瀕危,是因為村落里的傳統(tǒng)文明在瓦解,而不是說這些房子塌了。前兩天跟國家文物局局長勵小捷聊天,我和他最關心的就是這個問題,可是我們對此還沒有辦法。
我認為應該有大批對中華民族有責任心的年輕人,下去,做非常艱苦的努力,去啟發(fā)那些村落的村民,讓他們熱愛自己的文化,為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而自豪,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哪些東西是有價值的。
高度的文化自覺
《瞭望東方周刊》:傳統(tǒng)村落保護下來,接下來怎么做呢?
馮驥才:接下來是我們知識界做的,現(xiàn)在我牽頭做這個事,給傳統(tǒng)村落做檔案。過去的地方歷史叫方志,但是方志做到鄉(xiāng)一級就沒有了,所以我們必須給村子做檔案。這個檔案要非常詳細,把村莊的形狀、主要街道、人口、歷史,包括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全部記錄下來,既有文字也有圖像。然后制定相關的保護條例。我們也希望能制定《村落法》,在法律上保護。
《瞭望東方周刊》:你覺得在全世界范圍內,有沒有做得好、可供借鑒的國家和地區(qū)?
馮驥才:像德國、奧地利、瑞士都不錯,他們的村落遠遠看上去還像古代的村落,但是你進去,發(fā)現(xiàn)已經全部現(xiàn)代化了。他們照樣養(yǎng)牛,但是牛全用儀器控制,牛肉的來源全部可以追溯,非?,F(xiàn)代化,管理科學。他們的這種現(xiàn)代化和傳統(tǒng)保護,不是政府讓做的,是老百姓自覺做的。老百姓以此為美,有客人來村莊,他們會換上民族服裝待客。
《瞭望東方周刊》:完全是自發(fā)的?
馮驥才:自發(fā)的,他們很驕傲。你坐進他們家里,他們會用原始方法烤面包給你吃,生著篝火,放著祖輩的音樂。很自然,不是故意做給你看的,這是一種高度的文化自覺。
《瞭望東方周刊》:我們往往會把值錢的東西當寶貝,有文化積淀的東西不覺得是寶貝。
馮驥才:對。這一點日本做得很好。日本有些大學生到城里去上學,假期回村,就給村里人寫口述史,整理資料、收集老照片,然后把這些資料放在村子的某個地方,外來游客都可以拿一點村里的資料走。
我原以為中國人不會那么做。但去年我做村落的調查手冊時,帶了手稿去河北保定附近的易縣,跑了兩個村子,想試一試我的提綱好不好用。村里的年輕人聞訊就來找我,他們做了村史,還有很多村莊調查。我看了很感動,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有這樣的文化自覺。還有一個縣長,按我的格式給每個村子做一本提綱,不到半年,我們已經做了100多個村子。現(xiàn)在給每個(認定的)村落做圖文檔案,你對這個村落的文化就一目了然了。
《瞭望東方周刊》:很多做國學的人說,傳統(tǒng)文化就是儒釋道。但那只是經典,其實學者們還漏掉了一部分傳統(tǒng)文化,就是保留在民俗里、存在于人們生活方式中的那部分。
馮驥才:我也這樣認為。我們曾經出現(xiàn)過對自己傳統(tǒng)的破壞,中斷是事實。所以我們要首先認識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在一說傳統(tǒng)文化,很多人馬上說國學,那些標準都是僵化的。在農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轉化的時候,我們第一要總結,第二要認識,第三要選擇,要繼承的是精神性的、核心的,而不是僵死的、固定形態(tài)的東西。
最大的困難和體制有關
《瞭望東方周刊》:現(xiàn)在有一些現(xiàn)象,古村落是保護起來了,但是地方急著發(fā)展,要么開發(fā)商業(yè)價值,要么把民間藝術工業(yè)化,你怎么看?
馮驥才:這個不著急。在這個過程中,的確有各種人參與進來,有人一知半解瞎做,也有人做試驗,這些不管他。先把它保住了,然后給它做檔案、做原始記錄。慢慢有個自我矯正的過程,但我們不能讓它在歷史轉換中消失。
《瞭望東方周刊》:現(xiàn)在古村落保護還有哪些困難?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馮驥才:最大的困難和我們的體制有關系。我們的文化事業(yè)要通過一個政府系統(tǒng)來做,僅靠知識分子是做不到的。政府知道這個事情要做,但有時實際做的可能正好和你想要的相反。我最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政府官員對文物法、非遺法都不知道,所以這次兩會我提出來政府官員必須學法。
《瞭望東方周刊》:你今年的提案就是讓官員學習法律?
馮驥才:是。我的提案是政府必須學好兩部法,文物法、非遺法。我提了兩條,第一是政府要學法,政府執(zhí)行的情況要納入官員的考核機制;第二是政府一旦違法,要建立問責機制。把它具體化,跟政府的工作的體制結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