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奶奶是南京人,父母是南京人,我是南京人,我家世世代代都在江蘇。
我最深最深的兒時回憶,和南京的古城墻有關(guān)。
我的家,就在離中華門城堡不到50米遠(yuǎn)的地方。那條老街,叫膺福街。我家在62號,門框右邊的鐵皮門牌藍(lán)漆底、白數(shù)字,至今還照片似的定格在我記憶中。
那時一周工作六天,在我印象中,大人們總是忙忙碌碌,孩子們就像隨意撒在地里的種子,自己長。
放學(xué)后、假期里,街坊里弄的孩子們總是扎堆在一起,瞎玩。
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中華門城堡。
游戲時光
那時的城堡,未經(jīng)過修葺,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這樣簇新。背陰的那面,城磚都是濕濕黏黏的,磚頭縫隙里長滿了青苔。
在這里,我們常做危險的事情。
“冰棒滑溜”,是一種激烈的追逐游戲。我們專找城墻根濕滑的地面玩,誰要控制不好,就啪嘰摔一個跤,大家就笑著叫:“滑溜、滑溜、滑溜……”
我們也做惡心的游戲。
那時的一個伙伴,叫作馬學(xué)松的,會在這些磚頭上找蝸牛。大的,小的,花殼的,白殼的……他把捉到的蝸牛放在5個手指的指尖上,看它們誰先爬到手心。
這個游戲迅速流行起來,我就是其中最積極的一個。
但,不知是我手心熱量太大,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蝸牛一到我手上,就縮到殼子里,再也不愿伸出頭來。
有次,我下了狠勁,把手在井水里浸涼了,然后摳一撮青苔在手掌中猛搓,直至手心里充滿青苔的味道,我這才把蝸牛放在手上。真的,那蝸牛伸出了觸角,探出了身體,緩慢地、悠然地,在我的手上行進了。那纖細(xì)入微、絲絲涼涼的蠕動感雖然讓我覺得很惡心,但同時我也品嘗到了勝利的喜悅。
我最要好的一個伙伴,叫王潔。我拼命地和她要好是因為她的家是依著老城墻建的,而城墻的旁邊有棵老樹,她的奶奶用繩子把一個小凳子拴在橫斜的樹干上—她家有我們這條街唯一的秋千。
暑假里,我每天都到她家報到。和我一起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她們家的,還有鄰里的許多孩子。
總要在秋千下等很久,才能輪上我。
小凳子離地很高,需要一個小孩弓著腰,讓我踩在他背上才能坐上去。當(dāng)然,我們是輪流當(dāng)踏腳石的。
身后一堆小孩,身前一堆小孩,后面的推回來,前面的推過去。呼—呼—老樹枝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再高一點!”下面的孩子叫著,鉚足了勁推。身體越蕩越高……
我感覺自己要飛出去了。
“放我下去!”這樣的飛蕩讓我非常緊張。
下面的小孩早盼著這句話了?!白屗聛??!彼麄兤呤职四_把我弄下來。
然而,才下地,我又盼著下次再上秋千了。
因為少,所以珍惜;因為珍惜,所以歷久彌新。
那騰空而起、臉朝藍(lán)天的興奮感久久地留在我記憶中。
現(xiàn)在,小區(qū)里都有運動器械,成人的、兒童的。孩子再也不渴盼著得到什么,而沒有體會過渴盼的珍貴,也就淡化了許多深邃的念想。
秦淮船渡
和城堡偎依著的,是秦淮河。那時秦淮河上還有擺渡。
就在離城堡不遠(yuǎn)的馬道街口,有個河埠頭。向船老大交一分錢,就可以過河。大人帶著小孩的,賠個笑臉,說句好話,孩子的那一分錢通常就免了。
于是,我便成了許多人家的孩子。
我守在河口,看見有人來渡河了,就跟在那人的身后,拽著別人的衣服角子。人若回頭:“哪家的孩子?”我便討喜地一笑,“叔叔,帶我過河吧。”十有八九,人家會同意。
上了船,看河。
我喜歡看船槳在水面上畫出一圈圈的波紋,看著河面的水鴨子扎猛子,看著河邊人家錯落的窗戶,聽著窗內(nèi)傳來的笑聲、說話聲……
有時,趁著船老大招呼人上岸的工夫,我再溜回船里去。船艙里有兩排長椅,長椅很高,下面塞著幾個籮筐,我悄悄鉆進一個籮筐(天曉得那時我怎么長得那樣瘦小)。于是,我就跟著船在河面上漂來又蕩去,蕩去又漂來,看著無數(shù)的腳踏上船又走下船,享受著船的搖搖晃晃。
最后一次干這種事情,是個雨天,我縮在籮筐里,聽著雨點落在河面上整齊的、清爽的沙沙聲。小船在河面上蕩蕩悠悠,我耳邊的人聲漸漸遠(yuǎn)去—我,竟然睡著了。
當(dāng)一陣晃蕩把我弄醒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船老大從籮筐里撈了出來。
“不要把我扔進河里。”我央求著哭起來。
“嘿嘿。”船老大笑了,把我放坐在凳子上,走到船頭忙活去了。
那時辰過河的人少,船老大停了船做飯。當(dāng)香氣飄進我鼻子的時候,我不哭了。
一碗野菜馬蘭頭,幾條紅燒小河魚,還有一小碟臭干子。他喝粥,也盛給我一碗粥。我哭累了,就吃了起來。他不說話,我也不說,我們就面對面地吃。
船艙外,細(xì)細(xì)密密的雨絲斜飄著,有些刮進我的碗里,有些刮進我的心里。
那個春天的雨,好溫暖??!
黃昏時分,船老大撐著黃色的油布傘沿著城墻根兒邊的小巷送我回家,在我印象中,只留下他離去時的背影,總是沒有聲音,就像一段無聲電影。
我那時幾歲?5歲?6歲?太遠(yuǎn)了,記憶模糊。如果不是使勁在追憶中分辨,我真的會以為這一幕不是出自于現(xiàn)實,而是孩童時的臆想。
后來,河上造了橋,人們不愿乘擺渡,也不再需要擺渡了。
那個船老大,我也再沒有見過他,甚至他的面孔也模糊了。
城墻之上
小時候,我和哥哥都好吃。尤其是哥哥,媽媽說他還是毛娃的時候,每天就要吃7塊奶糕,到了長身體的時候,胃口更不得了。但那時,除了飯能勉強吃飽外,實在沒有什么零食。
有一天,哥哥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了一塊秘密基地。
那基地,有點高。
哥哥領(lǐng)著我來到野城墻下面(野城墻是和城堡斷開的城墻,無人問津),我抬頭一看,墻頭上雜草叢生。
“爬!”哥哥說,“就在上頭。”
爬城墻可不像爬臺階,城磚是一塊塊壘上去的,下面每一塊磚只比上面一塊多出一條邊。這條邊,相當(dāng)于一個小孩腳掌的寬度。爬行時必須側(cè)著腳,雙手扒緊上面的城磚,像壁虎一樣吸在城墻上,一步一踏,極其小心,才能爬上去。
我個子小,每爬一層都要把腿邁到最大。當(dāng)我爬到一半時,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這一看,我快要尿出來了,太高了,摔下去會死!
“哥哥……”我的聲音被驚嚇的汗水淋得直顫抖。
頭頂上被什么東西打了一下,一看,是個繩子頭,頭頂傳來了哥哥的聲音:“笨,快拉著?!蔽乙话牙±K子,被哥哥拽了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上野城墻。又長又寬的護城河和不遠(yuǎn)處雨花臺的小山丘都看得清清楚楚。城頭上的茅草長得有一人多高,而我們的美食,就藏在這些野草中間。
哥哥和我披荊斬棘,好不容易走到一株植物前,它的枝干如細(xì)細(xì)的藤子,藤子上有小小的葉子,一點也不起眼。讓我們感興趣的,是它結(jié)出的小紅果子,哥哥說那叫枸杞,可以吃。
枸杞很小,有點甜,但就是一肚子籽,不解饞。
還有一種果實,長在一棵小樹上,很紅,毛茸茸的,哥哥給它取名叫野楊梅。摘下來吃,味道實在不壞,我們吃了好多。
那荒涼的城頭上居然還有桃樹,小小的毛桃,比橄欖稍微大一些,只是味道又酸又澀。哥哥建議用糖腌,我倆摘了許多放在衣兜里,帶回了家。
后來,腌是腌了,但沒有成功,那毛桃的表面起了一層綠霉。哥哥說:“沒事,可以吃,那是青霉素。”
看他吃,我就吃了,結(jié)果我們鬧了半個月的肚子。
這事后來被媽媽知道了,揪著哥哥的耳朵說:“吃神下界。”
…… ……
零零碎碎、片片段段,一說起兒時,思緒便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我想,我是幸運的,能留存那么多清澈的童年回憶。這些回憶構(gòu)成一個小小的世界,裝在懸浮的玻璃球中,在我的心靈中忽明忽暗。
不管成人世界的路如何飄滿灰塵,我總能在寂靜時回到那個玻璃球中,沉淀雜質(zhì),清理倦怠,感受水晶一樣的純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