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兆貴
(澳門大學教育學院,中國澳門)
自漢迄唐中期,學者咸以《鹖冠子》為先秦子書。柳宗元首先認為《鹖冠子》抄自賈誼《鵩鳥賦》,就斷定它是偽書。自唐至明,學者多宗柳說。然自長沙馬王堆帛書出土以來,學者發(fā)現(xiàn)《鹖冠子》有十八處與《黃帝書》意同或語同,[1]遂一反柳氏以來的傳統(tǒng)之見,或以為《鹖冠子》乃先秦子書,或以為乃漢代作品,其作者乃鹖冠子。葛瑞漢(A.C.Graham,1919-1991)是第一位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研究《鹖冠子》的漢學家。篳路藍縷,功不可沒。葛瑞漢,英國著名漢學家,研究中國傳統(tǒng)哲學、翻譯《莊子》、《列子》等,代表作有Studies in Chinese Philosophy and Philosophical Literature、Disputers of the Tao:Philosophical Argument in Ancient China。他研究《鹖冠子》一書,先后發(fā)表了三篇論文。①A.C.Graham,“A neglected pre-Han philosophical text:Ho-kuan-tzu”,in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Vol.52,No.3,1989,pp.497-532;A.C.Graham,“A Chinese Approach to Philosophy of Value:Ho-kuan-tzu”,in Unreason within Reason.Essays on the Outskirts of Rationality,La Salle:Open court,1992,pp.121-135;A.C.Graham,“The Way and the One in Ho-kuan-tzu”,in Epistemological Issues in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ed.by H.Lenk and G.Paul,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1993,pp.31-43。其中他1989年發(fā)表的《鹖冠子──一部被忽視的漢前哲學著作》一文[2],就《鹖冠子》版本、作者、成書年代、書本結(jié)構(gòu)、思想等方面進行論述,可視為他研究《鹖冠子》的代表作。由于葛氏在漢學界很有影響力,因此我們有必要先了解他的觀點,進而指出其立論之得失,他山之石,對我們正確了解《鹖冠子》有莫大幫助。
我們研究先秦子書──尤其是佚書時,常常提出幾個問題:這本書作者是誰?只有一個作者嗎?這本書的內(nèi)容是什么?它屬于哪一流派?它在什么時代寫成或編成?它反映了哪些思想觀念、歷史事件?它有哪些版本?哪個版本最好?有沒有注本?哪個注本最好?葛瑞漢《鹖冠子──一部被忽視的漢前哲學著作》一文從這幾方面論述。
葛瑞漢簡單指出《鹖冠子》幾種版本的先后和優(yōu)劣:《道藏》本正文和注文有空格,《四部叢刊》本雖然承自宋版,但是已在這些空格上填上文字。[2]498
今本《鹖冠子》有十九篇。葛瑞漢認為《世賢》、《武靈王》兩篇應是后人加入的,原因有幾個:1.這兩篇沒有《鹖冠子》宇宙論的特征。2.這兩篇篇名和其他篇章的命名方式不同:其他篇章的篇名都是兩個字,其中一或兩字來自該篇。但這兩篇沒有。3.這兩篇篇目不是思想撮要,而是人名。4.這兩篇不是問鹖冠子,而是回答國王。[2]500-501他還從語言與思想的統(tǒng)一性推斷《鹖冠子》有整體性,除了《世賢》、《武靈王》兩篇外。[2]503
葛瑞漢曾使用十一條古漢語的標準考查《鹖冠子》,結(jié)論傾向于把文本定在漢代以前。[2]504-505他把《鹖冠子》一些用語如“名理”、“五正”和帛書《黃帝書》比較,認為《鹖冠子》是反映那一時代的作品。[2]508他贊成吳光運用避諱法,認為第一、二篇《博選》、《著?!繁芮厥蓟手M,把“政”改為“端”,因此這兩篇在公元前207年寫完。他進而認為,既然《鹖冠子》大部分篇章是一個整體,那么,《鹖冠子》寫成時期要么在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卒)寫成,要么在公元前207年后不久。[2]507易言之,他認為《鹖冠子》有些篇章寫成于秦始皇時期,有些則寫成于秦漢之際。
他運用影射及五行相克法,認為《度萬》篇“法猛刑頗則神濕,神濕則天不生水。音□聲倒則形燥,形燥則地不生火”一句,是作者批評水德的秦政。[2]507他認為《泰鴻》篇“用法不正,玄德不成”句也反映了作者反秦,因為“玄德”指水德。[2]507-508
他認為《近迭》篇應寫在前秦或秦漢之際,因為該篇提到不明確的大國(葛氏暗指秦)曾經(jīng)得意于天下,后來敗亡,因此,這使人認為它是針對秦國。[2]509
可見,葛瑞漢比較傾向認為《鹖冠子》絕大部分篇章是由一個作者(即鹖冠子)所寫(除了《世賢》、《武靈王》兩篇外)。他運用幾種方法以推論《鹖冠子》有些篇章寫于秦始皇、秦二世、秦漢之際。葛瑞漢有這樣的推論,是因為他知道《鹖冠子》一書內(nèi)容龐雜不一。為了更好地解釋《鹖冠子》的內(nèi)容,他把《鹖冠子》不同篇章內(nèi)容分成三組。
葛瑞漢認為,《鹖冠子》作者可能由戰(zhàn)國末期生活到漢初,目睹政局變幻,思想有了變化,因此,他在不同階段提出三組烏托邦政治學說。
第一組包括《博選》、《著?!贰ⅰ锻踱a》?!恫┻x》、《著?!繁緛砜赡芡髞硪环譃槎?,因避秦政之諱,可能寫于秦二世?!锻踱a》不用秦諱,而用楚國官名(柱國、令尹),該篇應寫成于楚滅亡之前(公元前223年)?!锻踱a》比《博選》早。易言之,這一組在秦亡之前寫成的。這三篇放在同一組,因《王鈇》和《博選》都提到“王鈇”一詞。[2]518-522
第二組五篇的次序是:《度萬》、《泰鴻》、《泰錄》、《天則》、《夜行》,是論述九皇制度。葛瑞漢以“用法不正,玄德不成”為據(jù),推論《泰鴻》反秦。這幾篇沒有避秦諱,應該寫成于秦亡,比第一組晚。[2]522-527
第三組包括《世兵》、《備知》。這兩篇的內(nèi)容不同,里面論述五帝、三王、黃帝等,對理想國失去、戰(zhàn)爭興起而哀悼。它們幻想原始政府出現(xiàn)?!秱渲泛汀肚f子》《盜跖》《繕性》的內(nèi)容接近,主張無為,抨擊世襲制。[2]527-529
葛瑞漢把《鹖冠子》分為三組,認為是作者(鹖冠子)經(jīng)歷了楚、秦、秦漢之際兩次戰(zhàn)爭和危機。他在第一次經(jīng)歷(指秦亡)中發(fā)明了新烏托邦,在第二次經(jīng)歷(指秦漢之際。按:葛瑞漢只簡單說是過渡時期重建政府的信心崩潰,但沒有指是項羽重分天下,還是楚懷王未能重建楚國)中他放棄了,投入道家與楊朱學派,強調(diào)無政府主義。[2]529
葛瑞漢就《鹖冠子》(除《世賢》、《武靈王》外)內(nèi)容,把它們分成三組,但是,他只論述了十篇,另外九篇的思想如何?屬于哪一流派,或應屬于哪一組?他沒有說明論述??梢?,葛氏三組說顯然不能包括整本《鹖冠子》。以下評論他的三組說。
葛瑞漢把《博選》、《王鈇》歸入同一組,是因為這兩篇提到“王鈇”一詞;《博選》和《著?!贩謩e提到“四稽”和“道有稽”,這兩個詞都有“稽”一詞;這兩篇又避秦政諱。筆者認為,葛瑞漢這種看法,值得商榷。
首先,《鹖冠子》長期被認為是偽書,有可能在流傳過程中,有一些篇章羼雜而入。因此,討論篇章之間的關系,最基本的做法是分析每一篇的主體思想、思想學派歸屬、寫成時期,然后才討論篇章的彼此關系。據(jù)筆者考證,《博選》、《著?!穬善m然避秦皇之諱,同時寫于秦代,但是,兩篇的思想主體截然不同。《博選》的思想核心是提出“五至說”(“北面而事之,則伯己者至;先趨而后息,先問而后默,則什己者至;人趨己趨,則若己者至;憑幾據(jù)杖,指麾而使,則廝役者至;樂嗟苦咄,則徒隸之人至矣。”①本文《鹖冠子》引文是根據(jù)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藏明代《子匯》本。):希望君主以不同態(tài)度、禮數(shù)等招攬五種不同才能之士(其中“佰己者”、“什己者”、“若己者”可說是賢才,“廝役”和“徒棣”是作者所不屑的,不能算是人才),并以建功立德為標準來考核他們,這樣,君逸臣勞,君主衛(wèi)精養(yǎng)神,并能一統(tǒng)中國,臻列帝王(“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亡主與徒處?!?。作者依德、才高低把人才分為五等,不同于孔儒依德、禮而把人分等、把社會分層。作者這種看法與先秦、漢代重視師、友對君主治國、治天下的重要性的看法一脈相承。[3]另外,本篇指出人的本質(zhì)“所謂人者,惡死樂生者也”,樂生惡死,說法接近荀子、韓非。可見,本篇寫成于秦代,反映、總結(jié)、深化戰(zhàn)國以來有關師、友之說與帝道、王道、霸道關系論,深受黃老學影響。[4]32-35
《著希》篇雖然避秦政之諱,寫于秦代,但是其思想主體和《博選》篇不同。據(jù)筆者考論,《著?!菲獞擒髯雍髮W在秦朝焚書以后所寫,作者強烈表達儒家賢人在強權統(tǒng)治下的極度悲苦。他強調(diào)儒家賢人雖處亂世,必須勉勵從義(“事業(yè)雖弗善,不敢不力﹔趨舍雖不合,不敢弗從!”),表現(xiàn)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4]37-47葛瑞漢認為《著?!菲暗烙谢焙汀恫┻x》篇“道凡四稽”都有“道”、“稽”之字,就推斷兩篇本為一篇,而且歸入第一組別。此說論據(jù)不足,且兩篇所言之“道”未必相同,《博選》篇所說的“道”可征之于天、地、人、命(“道凡四稽:一曰天,二曰地,三曰,四曰命”),并就此四者簡單解釋其內(nèi)涵,但是沒有直接闡明“道”之內(nèi)涵,而《著希》篇只說“道可稽,德有據(jù)”,“道”之具體內(nèi)涵為何,作者沒有說明。用詞相同,其內(nèi)涵未必相同。
另外,葛瑞漢在第一、二組把幾篇有相同的詞的篇章放在同一組。按照這一邏輯,則《鹖冠子》不同篇章有相同的詞、詞組,就應該放在同一組,但是,他沒有這樣做。比如,《度萬》篇有“日信出信入”、“月信死信生”、“列星不亂”等語,《王鈇》篇也有“日誠出誠入”、“月信死信生”、“列星不亂”諸語。他把《王鈇》篇放在第一組,把《度萬》篇放在第二組。可見,葛瑞漢沒有把自己以為對的方法應用在研究《鹖冠子》思想上,而是有些隨意性。
我們通過比較《博選》、《著?!穬善枷胫黧w,就發(fā)現(xiàn)兩篇的思想內(nèi)容、學派歸屬不同。因此,葛瑞漢的分組方法不可信。
葛瑞漢認為《博選》和《王鈇》兩篇都用“王鈇”一詞,因此,把這兩篇放在同一組。如上所述,用詞相同,內(nèi)涵未必相同,篇章的思想內(nèi)容、思想主體更不必相同。《王鈇》篇是鹖冠子的理想政治論之一。他闡述了他的理想政治人物──成鳩氏一族統(tǒng)治一萬八千年,指出成鳩氏統(tǒng)治的制度、措施是“天曲日術”(包含“人情物理”、“嗇萬物”、“與天地總”、“與神明體正”諸方面):“人情物理”是指設制邑理都之法,建立伍、里、甸、鄉(xiāng)、縣、郡六層行政組織,以行政手段劃一臣民言行居處,要求他們互相監(jiān)察,層層管轄,又以道德教化使臣民互相熏陶,以收海不波溢之效?!皢萑f物”是指要求下屬官員向上級官員報告,上層向下層宣行教誨,否則,各層長官治罪?!芭c天地總”是指成鳩氏效法天地四時,要求下屬定期向上司報告,上司向下屬施政教誨。[5]另外,《王鈇》篇不會寫于秦代,因為該篇多處用“正”、“政”,如說:“莫弗以為政”、“與神明體正”、“柱國不政”等。它應寫成于戰(zhàn)國末期:因為《王鈇》篇把一縣之長稱為縣嗇夫,這只有戰(zhàn)國時期的秦國才使用,其他國家有嗇夫,但是沒有縣嗇夫這種稱呼,漢代稱為縣令、縣長,不稱縣嗇夫。[6]432-435,447-455
這樣,《王鈇》篇和《博選》篇的寫成年代、思想主體等方面都不同,如何能放在同一組?《博選》與《著?!肥屈S老學與儒學之別,根本不是同一篇。因此,葛瑞漢只根據(jù)兩篇有一兩個相同的詞就推斷它們是同一作者在同一時期所寫的文章,是不符合事實的。
第二組包括《度萬》、《泰鴻》、《泰錄》、《天則》、《夜行》,是論述九皇制度。葛瑞漢以“用法不正,玄德不成”為據(jù),推論《泰鴻》反秦。這幾篇沒有避秦諱,應該寫成于秦亡,比第一組晚。筆者認為,葛瑞漢這種看法,也值得商榷。
上文說過,論述《鹖冠子》這類被認為是偽書的書本和思想,應該逐篇論證其寫成年代、反映的思想主體、思想學派歸屬,這是研究傳統(tǒng)文獻的一個重要方法。葛瑞漢沒有逐篇證論,只就一些用詞來論證,立論不容易靠得住。其次,葛瑞漢指出這一組的重點是論述九皇制度,并認為九皇是五正中的第二層“官治”,但他沒有論證兩者的關系。
五正論是《度萬》篇提出來的?!抖热f》篇明確記載是鹖冠子回答龐子的文章,它反映了鹖冠子的一種理想政治,也是鹖冠子政治理論中最具有特色的部分。他以天人、神形、陰陽相調(diào)和為準,來闡述理想政治——五正說:神化、官治、教治、因治、事治。鹖冠子是這樣闡述的。
1.神化。它是五正中統(tǒng)治的最高境界:“神化者,定天地,豫四時,拔陰陽,移寒暑,正流并生,萬物無害,萬類成全,名尸氣皇。”君主秉元氣之本,無為而天下自治。
2.官治。它是五正中次于神化的境界,屬于第二層:“師陰陽,應將然,地寧天澄,眾美歸焉,名尸神明?!本魇衩鳎陨衩鳛楸?,治理天下,一統(tǒng)天下。葛瑞漢認為九皇制度就是屬于這一層的。
3.教治。它在五正統(tǒng)治境界中處于第三階層:“置四時,事功順道,名尸賢圣。”說君主是賢圣,且賢圣要順道而為功,這種看法明顯受到儒學影響。
4.因治。它在五正統(tǒng)治境界中處于第四階層:“招賢圣而道心術,敬事生和,名尸后王?!焙笸醣容^注重外在的事務,重視文教,招徠賢圣,以佐治天下,并以因應為術。后王乃是融道家因應之術于儒家的圣王之中。
5.事治。鹖冠子說:“事治者矯之于末?!庇终f:“事治者,招仁圣而道知焉。茍精牧神,分官成章,教苦利遠,法制生焉。法者使去私就公,同知壹敬,有同由者也,非行私而使人合同者也。故至治者弗由而名尸公伯?!惫疄檎荒苷兄沦t圣則招徠仁者;公伯竭心盡力為國事,但卻勞苦疲憊,故建立法制。這時已是天下失道。
鹖冠子認為統(tǒng)治境界最高的是尸氣皇,次為尸神明,此兩者皆屬于道家。這兩種思想的理論淵源,應當來自《莊子》內(nèi)外篇和帛書《黃帝書》。[7]
“九皇”一詞出自《泰鴻》、《天則》篇。《泰鴻》說“九皇受傳,以索其然之所生?!痹撈赋?“泰一者,執(zhí)大同之制,調(diào)泰鴻之氣,正神明之位者也。故九皇受傅以索其然以生?!庇终f:“九皇殊制,而政莫不效焉,故曰泰一?!薄短櫋菲鋵嵅皇顷U述九皇制、九皇統(tǒng)治的具體措施,而是藉泰皇(葛瑞漢說是九皇之首)向泰一請教有關天地人三者的關系,泰一由此回答,提出治國的理念,要求神圣以宇宙本體泰一為效法的最高典范,愛精養(yǎng)神,修身進德,德合泰一,為政要效法自然,立明官,置范儀,以和天下,并配合五方、五行、四季的變化,以化天下。[8]因此,這篇文章不是論述九皇制度如何如何,而是藉泰一的回答,提出作者的政治理念。
另外,據(jù)筆者考證,《泰鴻》篇寫成于漢景帝末年漢武初年之間。僅就本篇“泰一”(也作“太一”)這一思想觀念內(nèi)涵演變,以見一斑:它作為本體之詞,是在戰(zhàn)國中晚期才出現(xiàn)。今本《老子》、郭店簡《太一生水》、《莊子》、《文子》、《呂氏春秋》、《禮運》等視太一為本體?!盾髯印匪缘奶恢柑艜r代?!冻o·東皇太一》視太一為天神。到了漢代,《淮南子》則賦予神化,尊其為天之形神、元神?!短櫋菲缘奶┮唬仁潜倔w,又是百神之長,已總括了戰(zhàn)國、西漢思想觀念。它同時是圣王,較《淮南子》所言的地位更高。這樣,本篇寫成年代宜在漢初。另外,從西漢泰一祭典也可推見本篇的寫成年代。《史記·封禪書》記武帝元鼎四年(前113)才確立泰一祭典云:“太一壇……五帝壇環(huán)居其下,各如其方。黃帝西南?!保?]498太一居于最高層,其下為五帝。黃帝也是五帝之一。黃帝在《呂氏春秋》、《月令》篇中仍居五方之中,如今則居于西南一隅,泰一取而代之成為地位最高的神。本來漢初祭典仍沿秦制,祠青、白、赤、黃、黑諸帝,至此乃換成太一,五帝被降為第二級的天帝。《泰鴻》篇言“中央者,太一之位,百神仰制焉”,只說百神仰敬泰一,沒有明說是五帝。五帝的地位高于百神,自不待言,因此,《泰鴻》篇言太一居中央之位,而沒有說五帝環(huán)居其四方,則本篇宜寫于漢武帝正式確立泰一祭典之前。就太一是天神的發(fā)展言,《東皇太一》只說太一是東方之神,不是地位最高的神?!痘茨献印穭t把它的地位提高為元神、天之形神。但這只是學界的意見,而要把學者之見落實到實際政治,尚需一段時間?!痘茨献印肥窃诰暗蹠r所撰寫,[10]110當時五帝仍是皇帝祭祀的最高神。到了漢武帝元鼎四年,泰一取代五帝,成為地位最高的神,并且使五帝環(huán)居四方,此較本篇言百神敬仰泰一更推前一步。因此,本篇的寫成時期應在景帝末年至武帝元鼎四年之間。
《天則》篇提到九皇之治:“主不虛王,臣不虛貴,階級尊卑名號,自君吏民,次者無國,歷寵,歷錄,副所以付授,與天人參,鉤考之具不備,故也?!本呕视谐绺叩牡赖滦摒B(yǎng),號不虛稱,臣下頗有才能,君臣尊卑,各得其當。群臣共尊九皇,又統(tǒng)治自己的氏族。九皇依臣下之才、德而授與爵祿,使他們之爵位與才能相當,又能參天地之化育,不必對臣下用督責之術,臣下能克盡厥職。這是理想的政治。《泰鴻》篇寫于景武之間,作者就不會是鹖冠子,自然不能與《度萬》放在同一組。
《天則》篇提到的九皇之治是理想政治,而非史實?!短靹t》篇的思想主體是強調(diào)鞏固君權,提出各種統(tǒng)治措施。這些措施有些受孔儒影響,如重視民本,體恤下情,希求傳名立萬,尊重士大夫,重視民智,知命之不可強為而求盡諸在我;有些觀念受道家思想影響,如強調(diào)君主無為、臣下有為,建立法制,受到帛書《黃帝書》影響;主張掌握權勢,以勢制人,受到慎子重勢說影響;反對親親,主張賢賢,受到墨家影響。本篇融合儒、道、墨、慎子學說。它主要反映戰(zhàn)國末期的思想。[4]49-64
既然《泰鴻》篇寫于漢代,《天則》篇寫于戰(zhàn)國末期,這兩篇與鹖冠子沒什么關系,《度萬》篇反映鹖冠子的理想五正說,《泰鴻》篇和《天則》篇雖然都提到九皇之治,但是這兩篇的思想主體不同,所論九皇之治也互殊,則這幾篇就不能因為有若干相同思想名詞,就認為是鹖冠子在同一時期所撰寫的文章。
最后,葛瑞漢運用影射法,認為“法猛刑頗則神濕,神濕則天不生水。音□聲倒則形燥,形燥則地不生火”一句,是作者批評水德的秦政。[2]507他的學生戴卡琳不贊同,說“研究影射的批評,只能是推測性的而且也是永無終結(jié)的”。[11]32另外,這一段出自《度萬》篇。鹖冠子提出水火相生而不相克的看法:“天者神也,地者形也。地濕而火生焉,天燥而水生焉。法猛刑頗則神濕,神濕則天不生水,音□聲倒則形燥,形燥則地不生火。水火不生則陰陽無以成氣,度量無以成制,五勝無以成埶,萬物無以成類,百業(yè)俱絕,萬生皆困。濟濟混混,孰知其故?!?20a/8-20b/4)
鹖冠子所說的天,不單指自然界的天,且具有形上之義。他認為天是神,地為形。天為形上,地為形下。形上不可見為神(此也指精神),形下可見則為形。依常理言,天在上空且燥熱,燥熱近于火,就不可能生水。本來水火各有特性,如《易·乾文言》說:“水流濕,火就燥”[12]215,水的性質(zhì)近濕,就往低濕之處流;火的性質(zhì)近燥,就往干燥處沖。但是,鹖冠子認為天燥能生水,即火生水。天為神,“天燥而水生”,則神燥也生水。相反,神濕則天亦濕,天濕則不生水。這種看法很特別,不同于五行相克說、五行相生說。張堯翼就認為此乃“以克為生”、“以反為用”,和常理迥異。[13]水火相生而不相克,陰陽才能調(diào)和而生萬物。此水火當然不是指有物質(zhì)屬性的水火,而具有形上之義。[14]這一段和反秦沒有關系。
可見,葛瑞漢第二組說法很有問題。
葛瑞漢把《世兵》篇和《備知》篇列為第三組。這兩篇談的人物是五帝、三王、黃帝以至戰(zhàn)國一些人物。他們都表達對理想政治失落、戰(zhàn)爭興起的哀傷,提出無政府的看法?!秱渲菲汀肚f子》《盜跖》、《繕性》有相同的文句和思想。這一組當寫于秦漢之際,因為作者目睹暴秦一統(tǒng)天下既快,其亡也速。這使他相當失望,而對原始社會抱著幻想。
葛瑞漢把這兩篇歸入同一組,值得商榷。
先談《世兵》篇。雖然該篇開頭有“五帝在前,三王在后,上德已衰矣”之句,但這不是感慨,也非本篇重點。本篇根據(jù)內(nèi)容不同,分為兩部分,前部分從開頭到“得此道者,驅(qū)用市人”,分析用兵之道;后部分自“乘流以逝”迄結(jié)束,是被柳宗元指為抄襲賈誼《鵩鳥賦》,進而斷定《鹖冠子》是偽書。筆者曾論證,指出柳宗元說《世兵》篇后部分抄襲《鵩鳥賦》,正說明這兩者在一些材料是相同的。筆者從文學研究法(包括撰寫手法研究;作者、作品的思想與思想背景研究;文體研究)來討論兩篇的關系,認為該篇后部分與《鵩鳥賦》在材料、思想觀念上有一些共同來源(如《莊子》、《老子》等),兩篇所表達的思想有同有異,同時,它們與漢初四言賦的思想特征有共通點(漢初流行四言賦,一些重要的賦家藉此種賦體表達他們對人生禍福無常、時命遭逢、體悟天道的看法,基本上既對現(xiàn)實政治所帶來的抑制感到無奈,又服膺莊老,以超然態(tài)度面對,藉以自慰)?!妒辣泛蟛糠值膶懽骷记刹蝗纭儿f鳥賦》高明,因此說它后部分寫成于《鵩鳥賦》之前,應無問題。它們兩篇是在相近或相同的時代面對共同人生、政治問題有感而發(fā)。后部分論人生哲理,前部分論用兵之道,兩部分頗有風牛馬不相及。戴卡琳認為后部分是后人加上,頗有道理。[15]
至于前部分,最重要的內(nèi)容是提出君主要重視統(tǒng)帥平時的修養(yǎng),不因小失大,能忍辱負重。作者認為要打勝仗,君主要有知人之明,重用軍事天才。君主有知人之明,要以平素有道德修養(yǎng)的為統(tǒng)帥,這對作戰(zhàn)成敗起著關鍵性的作用。作者舉曹沫和劇辛為正反面教材,強調(diào)將帥平常修養(yǎng)道德,胸懷大志,能忍辱負重,是作戰(zhàn)取勝必不可少的條件。
另外,筆者從曹沫劫桓公一事在戰(zhàn)國、漢初的流傳,推定《世兵》前部分在戰(zhàn)國末期漢初間寫成。[15]
《世兵》前部分探討打勝仗,自然并非葛瑞漢所說的表達對理想政治失落、戰(zhàn)爭興起的哀傷,相反,作者對戰(zhàn)爭有極大熱誠。后部分反映了漢初賦家對人生無常、對現(xiàn)實政治所帶來的抑制感到無奈。這兩部分內(nèi)容不相涉,而放在同一篇,顯然是后人羼雜而成。因此,葛瑞漢對《世兵》篇有很大的誤解。
《備知》篇是戰(zhàn)國晚期受到儒家影響的道家作品,其思想與莊子及其后學《馬蹄》、《盜跖》、《胠篋》及《老子》八十章所言的理想社會相同。作者認為至德之世不再,政治腐敗,賢人不應效法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申徒狄抱石投河的行為。賢人要修身進德,不同流合污,應相時行事,若君主求才若渴,則入仕酬道,此所謂“時有所至而求”。若否,賢者應卷藏自退,所謂“時有所至而辭”是也。應明白個人的命運有否有塞。只要上有明君,賢臣才出山襄助,如此,才能玉成大事,故云:“非無湯武之事也,不知伊尹太公之故也?!边@是《備知》篇的要旨。因此,《備知》篇雖然有些詞句和《莊子》一些外雜篇相同或相近,也表達對理想國失落的感慨,但是,本篇的中心思想是勸告賢士處世、進退之道。葛瑞漢只抓住該篇對理想的感慨,不免以偏概全。
由上所論,《世兵》與《備知》有一些文字表達作者的感慨,但是兩篇的重點不在這,后者討論賢人在黑暗政治自處之方,強調(diào)或仕或隱,因時而動,且應修身進德,盡之在我。前者則分兩部分,前部分談戰(zhàn)爭,希望國君重用賢將,賢將平素重視修養(yǎng),后部分表達了漢初士人對禍福、時命、政權的看法。就寫成時間來看,《世兵》前部分寫于戰(zhàn)國末期,后部分寫于漢初;《備知》寫于戰(zhàn)國末期,這三部分討論的主題各不相同,如何能放在同一組呢?
葛瑞漢是研究《鹖冠子》的第一位西方漢學家,他花了不少時間研究。有關鹖冠子其人其事、生活年代等方面,由于《鹖冠子》本身幾乎沒有提供直接或間接材料,因此,葛瑞漢和其他學者一樣,沒有提出令人滿意的解說。既然這些方面大多闕如,就應直接研究文本。葛瑞漢沒有運用中國傳統(tǒng)文獻解讀法,也沒有掌握先秦、西漢一些古籍通例,提出影射法,并把一些不同篇章出現(xiàn)的思想詞語來組織一些篇章,因此提出鹖冠子三組烏托邦說。為了客觀反映《鹖冠子》的歷史真實,筆者根據(jù)先秦古籍通例,從思想主干、學派歸屬、成篇年代三方面逐篇論證,發(fā)現(xiàn)《鹖冠子》的寫成年代,上自戰(zhàn)國晚期,下迄漢武初年,此非一人所撰。又,依學派來分,《鹖冠子》里有不同學派的作品:屬于儒家的有《道端》和《著?!?,屬于兵家的有《武靈王》、《近迭》、《兵政》、《天權》、《世兵》。屬于黃老學的數(shù)量最多,有寫于戰(zhàn)國末期的《夜行》、《天則》、《環(huán)流》、《度萬》、《王鈇》、《泰錄》、《備知》、《學問》、《世賢》、《能天》,有寫于秦代的《博選》,有寫于漢武初年的《泰鴻》。葛瑞漢提出三組說,不符合《鹖冠子》的本來面貌。[4]25-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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